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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水潺潺

        2019-04-14 14:37:52趙大年
        滿族文學 2019年1期
        關鍵詞:花山

        趙大年

        1.大黑貓賣茶

        “大碗茶!噴香的茉莉花茶!兩分錢一碗?!?/p>

        白小英終于戰(zhàn)勝自己,豁出去了,扯著脖子在天安門廣場吆喝起來。

        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女八中的好學生,云南插隊知青,怎么抹得開臉面練攤兒吆喝呢!遇見同學怎么說?我就這么沒出息呀。

        可是你趕上了這一撥兒,“生下來就挨餓,上學常停課,畢業(yè)就插隊,回城沒工作。”這順口溜是“50后”自己編的——童年趕上了“經濟困難時期”,上學又?!巴Un鬧革命”,改革開放,才走上了這段創(chuàng)業(yè)謀生路。

        白小英在家窩了半年,“知青辦”連個打零工的活兒也沒派給她。倒是貓哥有辦法,跑來找她打伙計,還哼著京戲,“兩手空空回到家,五尺男兒啃爹媽,不知人間愁滋味,歡歡喜喜去賣茶!”

        他倆在西雙版納就要好,貓哥的本事可大啦,爬樹摘椰子,扎猛子抓魚,胳膊腿兒曬成紫銅色,還有濃重的汗毛,白小英喜歡這一切,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大黑貓,心想,我傍哥兒們也是“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白小英可不肯曬太陽,她生下來皮膚就特別白,媽說“這丫頭掉進了面缸”,長大了,一白遮百丑,怎么看都漂亮,走到哪兒,哪兒就出現一片亮色。她戴著草帽割橡膠,割破了手就哭,野象闖過來也哭,一哭眼睛鼻子都紅了,活像小白兔,這綽號也就叫開了。貓哥只叫她兔子。

        現在貓哥坦誠相告:父母把積蓄全拿出來,買了搪瓷保溫桶、折疊桌、粗瓷大碗,“我爸修好了平板三輪車,我媽負責在家燒開水,我來回蹬車送水,就缺一只兔子看攤兒叫賣了?!?/p>

        小白兔無法拒絕貓哥的邀請。本來嘛,“萬事皆備,只欠兔子”,我怎么能不去呢?我要不去,他另找只兔子打伙計咋辦?回城知青有的是呀!所以必須去,甭跟爹媽商量,說走就走。

        他倆把一桶熱茶抬上平板三輪車,還有鐵架子三合板的折疊桌,小白兔抱著大碗也坐車上,大黑貓喊一聲“開張大吉啦!”就蹬車出了小胡同。

        “咱去哪兒?。俊?/p>

        “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

        “到底去哪兒呀?”

        “北京大得很,哪兒熱鬧去哪兒!”

        “離女八中遠點兒?!?/p>

        “你還記著它呀,它怎么沒派人到西雙版納看看你呢?!?/p>

        沒走多遠就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兔子膽小,“這兒也讓擺攤兒?”

        “你成天在家窩著,不生病思想也會落伍。好好瞧瞧吧,廣場南邊一拉溜練攤兒的倒爺,有好些知青賣服裝。北邊觀禮臺下面有幾萬平方米的空間,現在成了地下百貨公司啦,全是個體戶,小老板。廣場中間游客多,外地來京的必看天安門,還要照相,渴了就喝大碗茶。已經有幾個茶攤兒捷足先登了!”

        “貓哥還會搞社會調查?!?/p>

        “天無絕人之路?!?/p>

        “路是人走出來的?!?/p>

        “大碗茶是北京人的喜好?!?/p>

        “一個鋼镚兒一大碗,薄利多銷?!?/p>

        如此這般,大黑貓和小白兔在世界最大的廣場賣茶謀生,早出晚歸,一天收入一小袋鋼镚兒,也是沉甸甸的。于是搞成本核算,茶葉錢是收回來了,買搪瓷保溫桶的投資呢?兩個人的嚼谷呢?還有媽媽燒開水的義務勞動呢?他們想,要是把這些都賺回來,就再買一把大遮陽傘,別把小白兔曬黑了,也讓喝茶的客人站在陰涼里。

        一天,有位頭戴小花帽的新疆游客喝了一碗茶,說聲“好茶!”付給一枚一毛錢的鋼镚兒。小白兔找給他8分錢,客人不收。

        “兩分錢一碗。您給多了?!?/p>

        “不多。一毛錢一碗,這是烏魯木齊的價錢?!?/p>

        大黑貓說,“兩分錢一碗,是北京的規(guī)矩?!?/p>

        “我是買賣人,不會多給錢的?!?/p>

        “我也是買賣人,不會多收錢的?!?/p>

        客人笑了,“小兄弟太老實,你懂嗎,買賣人必須賺錢!變著法兒賺錢!告訴你,到烏魯木齊去賣茶,能賺五倍的價錢?!?/p>

        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黑貓腦袋開竅了。

        2.王聰明當倒爺

        “北方不產茶葉。北京的茶葉都是南方運來的?!?/p>

        “云南、湖南是茶鄉(xiāng),出名的普洱茶,便宜的磨鍋茶?!?/p>

        “浙江龍井,太湖碧螺春,福建鐵觀音,黃山毛峰,古丈毛尖……”

        “打住!”大黑貓叫停,“不談名茶。就說磨鍋茶一類的便宜貨?!?/p>

        幾位練攤知青討論共同遇到的問題:從茶葉店買茶葉,太貴!賣兩分錢的大碗茶沒賺頭,白搭工。

        “錢都讓茶葉店賺了!”

        “沒錯。運費,管理費,工資,稅金,利潤,全都加在茶葉上,沒法不貴!咱們呢,賠本賺吆喝?!?/p>

        “你還真門兒清呀!”

        “咱哥兒們在農場茅草棚里讀過《政治經濟學》。”

        “有何心得?”

        “一句話:哥幾個湊錢,派個人到湖南收購茶葉,能降低一多半成本。”

        大黑貓一拍胸脯,“我去!北京到湖南的火車多,一個禮拜打來回。”

        “放心,我們保證你的‘傍肩兒照常營業(yè)?!?/p>

        “別叫‘傍肩兒,還不夠火候。拜托諸位,出車、收車幫小白一兔把兒。”

        練攤以來,大黑貓除了蹬車送開水,閑下來也看攤。按他指點,小白兔跑到廣場南邊賣服裝的攤位轉悠,看看有沒有女八中的,還真的遇見了同學杜曉燕,一個身材瘦弱、心靈手巧的姑娘。

        “小燕!我做夢都夢見你在這兒!”

        她說這話有根據。在校期間杜曉燕就擅長剪紙,人物、福壽字、花鳥蟲魚都會剪,送給同學不少窗花。小白兔到她家玩兒,才知道這是家傳,小燕的祖上是御用裁縫,會繡龍袍,父親縫紉古裝戲服,母親也是裁縫,會剪紙。小燕插隊老鬧病,提前病退回城,就跟母親學裁縫。

        “白小英!我可沒想到你這只‘5分+綿羊也敢來練攤兒!”

        年輕人跟老人不同,雖然分手幾年,并不喜歡敘舊,談的大多是未來。

        “我們居委會主任特棒,愣騰出兩間房來,招收九個知青,請我媽當師傅,成立街道縫紉組,女的自帶縫紉機做服裝,男的在前門這兒擺攤銷售?!?/p>

        “那你就是做服裝的啦,我知道你家有縫紉機。”

        “縫紉機我媽要用。我也不想當裁縫?!?/p>

        “你還想當老板?”

        “我沒錢,有錢就當老板。告訴你吧,現在我想當服裝設計師!”

        “一定能!你會剪紙就是本錢?!?/p>

        “告訴你個秘密:我在電影院認識了個帥哥王聰明,真是有緣!”

        王聰明本名王宗銘,因為他這個混血兒特聰明,大家就送了個美名。這孩子長得很漂亮又很可憐。他爸是著名電影演員,媽媽是蘇聯(lián)人,珍寶島一打仗就回基輔去了。因此他在學校受欺負,紅衛(wèi)兵把他“打倒在地還要再踏上一只腳”,他爸只好把兒子的一頭金發(fā)染黑。后來去廣東拍電影,就請求制片主任照顧,允許他把兒子帶在身邊,十四歲了,也可以在攝制組干點兒零活,掃地,打水,收拾服裝、道具,當群眾演員??傊话壮燥垺?/p>

        王聰明跟攝制組到過物產豐富的珠江三角洲,印象深刻的是沙頭角中英街,一條小街,半邊歸深圳,半邊歸香港管轄,中間有一條公園里常見的鐵鏈子是邊界,抬腳就能邁過去。兩邊的店鋪臉對臉,深圳這邊的賣農產品,香港那邊的貨物豐富,五顏六色的商品堆到門外來了,房檐下掛滿了港式衣裙。還有穿黑制服的香港警察悠閑地走動著。王聰明問他“為什么給英國人干活兒?”回答很簡單,“謀生??!”

        王聰明第一次聽到“謀生”,不說如雷貫耳,也是五味雜陳,自己越長越高,還讓父親“帶犢子”,多么累贅!父親何嘗不急,拍戲一有空就教他讀書,也是想讓他掌握謀生的技能啊。

        一天,攝制組來到拱北海關拍外景,王聰明發(fā)現一群賣花大嫂每人挑著兩筐鮮花,不辦任何手續(xù),就直接通過海關的檢查站走向澳門島去了。他不吃飯,坐等四小時,大嫂們果然從原路回來。他跟著走了幾里小路,來到一個村莊。這次是他的一頭金發(fā)帶來好運,大嫂們認為他是澳門葡萄牙人,就交談起來。

        “花束都按時送到府上了,不會錯的。小先生跟過來還要多買一些嗎?”

        “我是來打工謀生的?!?/p>

        全靠王聰明的誠實,他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果然獲得同情。大嫂們決心幫助這個可愛的大孩子。趕巧一位吳嫂有了五個月身孕,正缺個幫手替她送花,當即答應雇用王聰明當半年打工仔。他又怎么通過拱北海關呢?放心,吳嫂很快就從她送花多年的客戶那里借來一個不帶照片的葡文居民證。王聰明征得父親同意后住到吳嫂家,學著澆花、摘花,也挑著一擔鮮花加入賣花大嫂的隊伍一同過關,沒人阻攔。萬一海關要問,還有居民證和一頭金發(fā)嘛。事實上,他往返幾個來回,也就成熟人了。

        澳門很小,王聰明三天就把它轉熟了。四百年前葡萄牙只是租借這個小島做為存貨之地,內地的小木船隨便圍著它轉,葡國警察也無權干涉。小船瞅不冷子就靠岸,上貨卸貨,拱北這邊的民警根本管不過來。

        賣花大嫂送完了鮮花,空著籮筐回來心里不舒服。按海關規(guī)定,由澳門進入拱北的旅客,一人一次準帶一條香煙一瓶酒。她們每天都這么干,王聰明也跟著干,就是在澳門買一條“555”牌香煙和一瓶“人頭馬”,帶過海關就有人收購,價錢翻一番。后來他讀到一本經濟學的書,書名是《有地區(qū)差價就有走私》。現在是“有差價就有倒爺”——王聰明從此當倒爺。

        在此期間,王聰明第一次拿到吳嫂發(fā)給的半年工錢,加上“煙酒外快”,給父親看一眼,把這位電影演員嚇一跳——比他三年的工資還多。王聰明懇求父親,允許他用這“第一桶金”做本兒,留在廣東“闖天下”。

        父親拉著兒子的手說:“敢闖就好!我也是十六歲離家的?!?/p>

        十六歲好啊,尚未成年,上帝也會原諒少年荒唐。王聰明開始搭小木船登陸澳門,住“汽車旅館”——幫助司機擦洗公共汽車,就允許他免費睡在車里長條椅子上過夜,白天采購二十條乃至四十條“駱駝”牌香煙,再搭小木船回來,立即脫手。但這仍屬小打小鬧。他又跑到深圳鹽田灣,跟著機動木船往香港送石斑魚——這種名貴的“咸水鱖魚”必須鮮活,送魚船也很別致,魚艙里灌滿了海水。來到香港急水灣,送走石斑魚,放掉魚艙里的海水,空船返回,船老大心里也不舒服,就裝一船香港的估衣回來。王聰明全包圓兒。再由他練攤的朋友們大包大包地扛上火車回北京銷售。賣估衣的營生古已有之,北京天橋早就有不納稅的夜市,賣估衣和家用小物件。香港的估衣算不算走私呢?暫時沒人計較,海關的緝私艇緊盯著伶仃洋上大宗的走私汽車、摩托車、半導體、希爾頓香煙還盯不過來呢,誰管你漁民帶回來的舊衣裳。

        改革開放新時期國產電影多起來,杜曉燕到中央電影院看新片《廬山戀》,身邊坐著一位帥哥,身穿紅白相間的花格子襯衣,這在北京很少見,附近觀眾都羨慕地看他幾眼。他個子高,怕遮擋后排,主動摘了鴨舌帽,露出一頭卷曲的金發(fā),嚇了杜曉燕一跳。此時場內關燈,影片開演,帥哥還跟著片頭字幕輕聲讀出了導演、主演的名字:黃佐臨、張瑜。杜曉燕放心了,原來他是中國人。

        散場之后,杜曉燕又買了下一場的票,重新入場,再看一遍。這部新片一天要連演八場。誰也沒想到,杜曉燕自己也沒想到,她不吃不喝,竟然一口氣連看了四場!她簡直餓暈了,影院里沒有小賣部,也沒人進來賣大碗茶。已近黃昏,暈頭脹腦的杜曉燕走出來,發(fā)現穿花格子襯衫的金發(fā)帥哥站在門燈下。正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似乎有了默契,第二天杜曉燕帶了畫花樣子的硬紙夾子和鉛筆,再來中央電影院看早場《廬山戀》。不出所料,鄰座就是金發(fā)帥哥。誰也不覺得奇怪,但又都在揣摩對方的秘密。開演了,杜曉燕打開硬紙夾子,盯著銀幕,在黑暗中默寫勾畫。帥哥只說了一句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這樣,他們又連看兩場《廬山戀》。走出電影院,無論如何也該男士先開口了:

        “你連看六場,究竟看什么?”

        杜曉燕把硬紙夾子打開給他看。這次倒是金發(fā)帥哥差點兒嚇暈了,萬沒想到,面前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在黑暗的影院里能夠默畫銀幕上的張瑜。

        帥哥失聲大叫,“比張瑜還張瑜!”

        再看,都是張瑜一天一換的新式衣裙,被杜曉燕貪婪地、一件件地全都描繪下來了。

        金發(fā)帥哥激動得語無倫次了,“小姐,不,同學,同志,我叫王宗銘,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撒謊。我正在籌辦一家服裝公司。上帝讓我遇見了你!我要聘請你擔任服裝設計師!你考慮好了再答復我,現在咱倆先去吃午飯。”

        旁邊就是回民飯館“又一順”,他倆進店占了一張桌,王宗銘點了白炭紫銅火鍋、羔羊肉片、白菜心、凍豆腐等等許多,杜曉燕也不攔著,大大方方的微笑不語,心想,算我好運氣,傍他個大款。

        鄰桌是幾位賣大碗茶的知青給大黑貓餞行。他們可不敢吃火鍋,一人一碗羊雜碎,就芝麻燒餅,但是有燒酒二鍋頭,紛紛舉杯祝福:

        “我要祝你一路順風,不如送貓哥一個有用的字:打!打開局面,打通活路!”

        “打好咱們的小算盤,精打細算?!?/p>

        “北京話打字萬能,打天下!打工,打車,打球,打伙計,打牙祭……”

        “打牙祭是南方話,南方話里也有個萬能的字,搞!搞關系,搞對象,搞鬼,搞錢,搞名堂,搞陰謀……”

        “搞陽謀,不搞陰謀!”

        “對!”大黑貓干了一杯酒,“我喜歡這個搞字,這次南下,就得搞出點兒名堂來!搞他個一路通!”

        吃火鍋的這邊,王宗銘坦白交代,“我就是個心眼兒多的倒爺。我爸在珠江電影廠拍戲,交了兩位廣東朋友,我靠這點兒關系,到廣州高第街、沙頭角中英街買港式服裝,扛兩大包回北京,能賣三倍的價錢。一個星期跑一趟,沒用半年我就發(fā)啦。第二步,我成批買進走私過來的香港估衣,后來海關查得緊,見好就收?,F在正走第三步,把我留下的幾件新式衣褲當樣板,雇幾個裁縫在北京現做現賣?!?/p>

        杜曉燕聽得手癢癢,放下筷子拿起筆,盯著帥哥畫起來。

        王宗銘接著說,“我也有難處。要建立一家個體戶的服裝公司,雇裁縫、售貨員,不準超過七個人。買主思想也不解放,‘北京四大怪:坐車沒有騎車快,姑娘頭巾戴兩塊,花襯衣領子翻在外,丫頭更比小子壞!女孩子愛美是天性,可是花襯衣又不敢穿出來,穿在里面給誰看吶?只敢把花領子翻在外。電影電視充當‘滾雷英雄,上演了的就是上級批準了的吧,這才敢穿,《姿三四郎》的女演員高子帶來了‘高子衫,《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帶來了‘瓦爾特衫,今天是張瑜帶來了好幾套新式衣裙,所以你連看六場《廬山戀》,讓我發(fā)現了你這位志同道合的服裝設計師!對啦,請問你貴姓啊?”

        杜曉燕再也繃不住了,嘻嘻哈哈笑起來。

        現在她告訴小白兔,“我真的被張瑜的新式衣裙迷住了!小英,看看你我穿的是什么呀?外國記者說咱們是‘藍色的螞蟻!”

        3.狗頭金

        練攤賣服裝的王保根,是大花山鎮(zhèn)出名的“包打聽”,除了“狗頭金”,啥事兒都知道。聽說王宗銘想雇工人,又不敢超過七個,害怕雇多了變成資本家,而且要辦服裝廠又沒廠房,覺得可笑,就直截了當跟他說:

        “你不是有錢嗎?活人還讓尿憋死呀!我堂哥王有牛,是平谷縣大花山村的大拿,你的難題他都能解決,雇七十個人也姓‘社!絕不會姓‘資!他的難題是沒錢,只要你發(fā)工錢,這服裝廠立馬就能辦起來。我也跟著你們干?!?/p>

        “就這么簡單哪!”

        “簡單!一個四級工,四十塊一大毛,大學畢業(yè)的,五十六塊。農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月三十塊錢上趕著來。大花山就是人便宜!”

        “你堂兄是大拿,大拿是什么職務?”

        “大拿就是拿得起,放得下,職務嘛,比縣長小點兒。我跟你交底兒吧:他爹打土豪的時候分了田,土改隊長說你有田了,就叫王有田吧。又分一頭牛,兒子就叫王有牛。他爹是本村第一個黨員,第一任支部書記。現在他妹子王愛蓮是支書。你說這樣的家庭出身他能搞資本主義嗎?”

        “那,廠房呢?”

        “蓋呀!村兒里的地皮,自己的瓦匠,自己備料,又快又便宜,一百塊錢一平米,兩萬塊錢拿下來啦!”

        “那,這廠房算誰的呢?”

        王保根大笑,“明白啦!你還是真想干。那就合資。我們村出人工、出廠房,你出資金、服裝樣子、負責銷售。叫公司也行,你當董事長。王有牛當廠長?!?/p>

        “上邊讓合資嗎?”

        “讓!我們村還要跟香港商人合資辦廠呢。”

        “香港商人辦什么廠?”

        “水廠,玻璃瓶子裝泉水的工廠。”

        “是礦泉水廠吧?”王宗銘喃喃自語,心想,我又落后了,別讓香港商人搶了先!跟他們比起來,我這點血汗錢算幾根毛兒呀。

        香港商人怎么會找到北京燕山南麓的大花山村合資辦廠呢?

        此事跟平谷縣第一中學的“?;ā眲⒔瘌P有說不清的關系。她被說成逃亡地主的女兒、上校的女兒、礦長的女兒,“四清”運動也搞不清她是誰的女兒。好在當時她還小,她爹劉全的金礦也不是運動重點,搞不清就“掛起來”。

        直到兩年前恢復高考,劉金鳳來找高三班同學王愛蓮開介紹信,然后才能到大花山鎮(zhèn)報名。這件事要是讓老支書王有田知道,他說什么也不會答應,還要教訓女兒“不能犯立場錯誤!親不親,階級分,打斷骨頭連著筋!”他用這話教育過全村每一個黨員,王愛蓮聽過一百遍,聽煩了?,F在我是支部書記,劉金鳳是高三班的第一名,憑什么不讓她參加高考呢!已經不講出身成份了,什么“地富子女”、“黑幫子女”、“可教育好的子女”,統(tǒng)統(tǒng)一風吹,分數面前人人平等。所以王愛蓮笑瞇瞇地填好介紹信,劉金鳳也順利地報了名。

        高考前一天,劉金鳳跟本村的插隊知青徐健、林一鳴、姚平等人約好,明天起大早兒,一同騎車去縣城第一中學的考場,千萬別遲到。

        第二天凌晨,金鳳她媽李春妮就生火熬粥。她爸劉全也拄著拐杖下炕張羅,把他用半斤糧票買來的一包餅干擺到小炕桌上。劉全是礦上的工業(yè)戶口,按月發(fā)糧票,吃的是商品糧。農民戶口沒有糧票,吃的是本生產隊種植的糧食。別小瞧了這一包餅干,要是沒有糧票,有錢也不賣給你。

        劉金鳳梳洗完畢,剛喝幾口粥,媽就奪過她的碗,“喝多了上茅房,耽誤考試!”說著,遞給女兒一包椒鹽花生米,“新娘子上轎就吃它,全天沒尿?!?/p>

        臨出門,劉全再一次查看女兒的“準考證”,鉛筆盒,“要帶兩支圓珠筆,兩支鉛筆?!弊龈赣H也難哪,他千不該萬不該拄著拐杖又去查看女兒的自行車,一腳踩到貓身上,摔倒在門外,頭撞水缸,血流滿臉。

        幾年以后,好朋友徐健在劉金鳳的紀念冊上題辭:“每逢困難有靜氣”。

        現在,劉金鳳沒慌張,和母親一起用棉花壓住父親額頭的傷口,纏上繃帶,她就騎自行車一溜煙似的去找鐵哥兒們劉長河。正好在路口把他攔住。劉長河帶著徒弟牛英杰,駕駛拖拉機往北京大紅門屠宰廠送肥豬,問了原由,二話不說,立刻調轉車頭,趕回到金鳳家門口。

        拖車里載著滿滿登登四十頭豬,有網子蒙著。劉金鳳抱了兩床棉被鋪在網子上,就和牛英杰一起抱著劉全坐上了豬車。劉長河駕起拖拉機,加大油門,“通通通”地直奔縣醫(yī)院而來。這是劉長河求之不得的表忠心好機會,他背起心目中的“未來老丈人”進了急診室,把兜里的錢全掏給牛英杰,派他“在醫(yī)院照料劉礦長!”自己回過頭來又開著拖拉機“通通通”地闖進第一中學,直接把劉金鳳送進考場。

        事情并不順利,劉金鳳一路上“與豬斗爭”費盡了力氣。一開始,他三人隔著棉被坐在豬身上,倒也相安無事。拖拉機開快了,顛簸得厲害,人的重量陡然加大,豬們可就承受不了啦,往旁邊躲,人的坐位形成凹兜,簡直要跟豬們平起平坐了。劉金鳳照顧父親,使勁往上拉棉被,還想把豬們拽到棉被底下來,拽尾巴,拽耳朵,拽急了,反而被豬咬了手。

        第一場考試,她忍著疼,勉強握住筆,字寫得歪歪扭扭。孰不知豬嘴有毒,第二場就不行了,右手腫得掰不開指頭,鉛筆折斷,圓珠筆掉到地下,監(jiān)考老師過來看,劉金鳳滿臉通紅,發(fā)高燒,話都說不清楚了。只能退考,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

        住院兩周,父女倆傷病痊愈。劉長河幾乎天天探視,送水果,槽子糕,還從農機站長夏如金那里借用小卡車接她父女出院回家,做足了感情投資。

        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這種“血統(tǒng)論”流行的年代,劉金鳳只知道右腿傷殘的礦長劉全是親爹,傳說中的“爹們”——“逃亡地主”、“反動上校”是誰?她全然不知,偷偷問過媽媽,每次都挨頓罵,只有一次媽媽哭著說,“你記住,他們把你哥帶到香港去了。也許將來……”這話犯忌,金鳳再也不問了。在學校也沉默寡語。王愛蓮入了黨,劉長河參了軍,她卻連共青團都入不了。只有個好聽的外號“百分劉”——數理化全拿一百分,再就是毀譽參半的“?;ā?,那時候叫你聲“小姐”等于罵人,“?;ā币膊畈浑x兒。所有這些,包括高考豬咬手,都促使她的性情早熟。

        劉金鳳不言不語地回到廢礦井里伺弄蘑菇。這是金礦解放前就廢棄了的一處礦井,據劉全說,礦脈太窄,費力八跤地鑿一噸礦石也煉不出個金瓜子兒來,是賠本買賣,后來又鉆透了水層,往礦井里冒水,砍了多少根木頭橛子堵泉眼也堵不嚴,礦主人范福才就把它棄了。廢礦井離村較近,有一股細細的泉水,濕度溫度都適宜,村里的“三鳳”——劉金鳳、劉玉鳳、劉美鳳三個高中畢業(yè)生制作一百多個鋸末口袋,引了菌種,在廢礦井里養(yǎng)殖蘑菇兩年多了。

        小崗村“大包干”的好處很實惠,能“吃到嘴里,穿到身上”,農民紛紛承包了田地。劉金鳳要求承包廢礦井,雖然它的產權不清,但是這半面山坡都是大花山村的,劉全又當過礦長,所以村委會跟她簽了承包合同。王愛蓮還跟她講好,賣蘑菇的利潤百分之十上交村委會,也沒人計較。

        財神爺就怕有心人,誰算計他誰發(fā)財。插隊知青林一鳴就是有心人。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有點舍不得大花山的山山水水。他幫助美麗的“三鳳”引種蘑菇菌苗,進過泉水潺潺的廢礦井,用這凜冽的泉水洗過臉,還喝過幾口,清涼而回甜,記在了心里。他帶走的紀念品就是兩瓶清涼的泉水。

        改革開放的春風同樣吹進了校園,大二學生林一鳴居然把父親林嵐教授領到廢礦井來了。簡單介紹幾句,劉金鳳明白了神態(tài)嚴肅的化學教授為泉水而來,立刻打著手電筒指引他查看泉水的出口,當年堵塞泉眼的木橛子還在。

        劉金鳳又把林氏父子領回家,劉全和林嵐的交談很簡捷。

        “經化驗,這是優(yōu)質礦泉水。不要再白白浪費了。應該建個礦泉水廠?!?/p>

        “要建廠,水源沒問題,靠自噴,一分鐘可達十立方米?!?/p>

        林一鳴叫起來,“一分鐘就是一萬瓶礦泉水呀!快建廠吧,一本萬利!”

        “問題是資金,誰投資?一期工程——盈利之前,買設備就得二十萬?!?/p>

        人們一時又陷入沉默,思索。

        消息傳得很快,雖然大花山還沒有電腦、手機,但人類已進入信息時代。

        這不,連香港的商人都聞風而至,來到大花山,直接找劉全。進門就給劉金鳳她媽李春妮下跪,磕頭,叫親娘,“我是您的兒子范有志呀!”。

        李春妮差點兒沒哭暈過去。劉全瞪眼瞅著,一時語塞。劉金鳳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眼下沒她說話的份兒,就先把范有志攙起來,見他淚流滿面,肯定不是騙子,請他坐下,給他倒茶,再過來照料母親,只能等大家都冷靜下來。

        一石激起千層浪。王有牛立刻回家向老支書坦白,“爹,十年前我跟著造反派到礦上搜查狗頭金,劉全帶人攔著,雙方打起來,我掄起鎬把兒打斷了他的腿,”

        “原來是你打的呀,劉全怎么從來沒說過?”

        “礦井里黑咕隆咚,誰也看不請是誰打的。”

        “快別再說啦!咱們村跟礦上井水不犯河水?!?/p>

        “老礦主的兒子范有志從香港回來了,找劉全媳婦認親娘,還要給礦泉水廠投資,我也想請他投資建個服裝廠。又怕劉全知道是我打的他。您看我是不是主動找劉全賠一桌酒,先搞好關系?”

        “不行!咱老王家沒給誰賠過酒。你不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范有志回來要干啥,你也別攔著?!?/p>

        “范有志要是把狗頭金帶走,我也不管嗎?”

        王有田不屑地呵呵笑了,“什么狗頭金!哪兒有狗頭那么大的金疙瘩?頂多拳頭這么大。咱們村還有狗頭棗呢,不也就雞蛋大嘛,說著好聽唄。”

        “拳頭大的金疙瘩也有十斤重呀,他要帶走了,我打劉全不是白打了嗎?您這老支書也沒面子呀!”

        王有田沉吟半晌,“我把老底兒告訴你,讓你明白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最早的礦主是咱老王家的長輩王壽山。他只是個小地主,幾十畝地雇長工,我也算一個。他在外面掙大錢,天津、上海都有他的店鋪,北京也有他的宅院,很少回老家,跟貧雇農沒仇。土改給他定的成分是地主兼工商業(yè)。我分的田,你分的牛,劉全住的房,都是他家的。他不在乎這點兒財產。再說金礦,總共十幾個人,從來就是賠本買賣。王壽山無兒,就把金礦交給女婿范福才經管,還花錢在中央軍給他買了個沒兵的上校頭銜。范福才從京西煤礦聘來個工程師劉全,老實人。解放前范福才帶著老婆孩子逃到香港,這個孩子就是范有志。李春妮是范福才買的丫頭,沒有收房就生了兒子,由他不生育的大老婆養(yǎng)活著。解放后金礦收歸國有,劉全當礦長,還是個賠錢的窮礦?!?/p>

        王有牛是急性子,“您說的都對??墒欠陡2排R逃走的時候跟劉全密談了半宿,又燒香又磕頭的秘密,劉全對‘四清工作組死不交代!”

        “交代啦!范福才要跟他拜把子,把金礦和李春妮都送給劉全,還燒香磕頭讓劉全和李春妮正式結婚,說這樣他走了才安心。”

        “他還是沒交代狗頭金呀!”

        “你聽著,狗頭金只是個傳說,沒證據,不能處分劉全。北平和平解放的軍官名單上有范福才,算起義人員。金礦停產以后,劉全沒有退休費,他還敢向縣里要求落實政策呢。一句話:咱們犯不著惹他!”

        “沒有狗頭金,劉全就不會私藏金條哇?他常說一噸礦石煉不出一個金瓜子兒來,誰信哪!”

        4.“黃魚”

        東北解放軍進關的時候,范福才慌了,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他也步步南逃。第一步就是把住在北平的太太和四歲的獨根苗兒子送到天津,搭乘招商局的輪船去香港。然后只身趕回老家大花山“安排金礦事務”,實際上有兩條“妙計”:

        一是李春妮的生計。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她還生了范家的獨根苗呢,不能撒手不管,由他出面把她嫁給老實人劉全,金礦當嫁妝送給劉全,收買人心。

        二是埋金計?!敖鸬V賠錢”嚷嚷了很多年,誰都相信。他二人磕頭拜把子之后,范福才對劉全說:“現在兵荒馬亂,那幾十斤‘黃魚,狗頭我是帶不走了。埋了吧。今生今世,給不了我,就一股腦兒作為春妮的嫁妝歸你們啦!”

        “放心,既然托付給我,我就負責到底?!?/p>

        “我還要趕緊去上海,轉移那邊的資產?!?/p>

        范福才這句話是真的,上海的財產比這邊多得多。

        歲月飄忽,斗轉星移。王壽山已作古,范福才也坐輪椅了。范有志的嫡母過世,香港范氏洋行由他當總經理。老家的親情未斷,商機又來——不少港商向內地投資,帶來大花山要建礦泉水廠的消息,董事長范福才當即決定投資。

        李春妮與范有志抱頭痛哭,母子團圓,理所當然。老實人劉全心里也有個理所當然——他拍著被打殘的右腿說,“我講過負責到底!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被他們打斷了腿,替老礦主保管的七十六斤八兩‘黃魚也紋絲未動,總算等到了今天。我只好叫你一聲少東家啦,就請你把它全都收回吧。”

        老實人沒說“狗頭”。范有志也聽得出來,你不說,我也不提。好在“黃魚”一兩不少!也真難為你們啦。

        “劉叔叔您別誤會,父親可不是叫我回來要‘黃魚的,是叫我看望親娘,看望叔叔,妹妹,再看看能不能為老家出一把力——投資建設礦泉水廠?!?/p>

        劉金鳳不知道父親還藏著幾十斤“黃魚”,但能聽出來這是金礦存下的金條。范有志又說要投資礦泉水廠,這些巧事不由得她不動心。這是我們急需解決的頭號難題呀!她決定,我應該參加進來,弄清楚范劉兩家親戚關系的來龍去脈,再以主人的身份打通投資的突破口,力爭礦泉水廠在父親、哥哥、林教授的支持下早日上馬!

        可巧,父母也想把鍋蓋揭開——不再瞞著已經成年的女兒了,把一切都告訴她,讓她從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地成為礦泉水廠的主人。只不過這些話匣子打開以后,又催落了許多眼淚。

        大黑貓的茶葉字典里有古丈毛尖,就認定古丈是茶鄉(xiāng),有谷雨以前采摘的毛尖細茶,就有清明以后采摘的大葉子粗茶,便宜貨。于是他懷揣二百塊錢在古丈火車站下了車。步行進縣城,吃了一毛錢一碗的米豆腐,堿味兒特大,照樣能填飽肚子。郭沫若在《洪波曲》里給湘菜概括三個字:咸辣多。湖南的大廚們極不滿意,大黑貓卻舉雙手贊成,這一大碗米豆腐就是活證。

        他走街串巷,沒找到磨鍋茶,倒是有挑擔的“炒青”,大葉子茶炒得干干的,卷卷的,嚼一嚼,味道濃重,可能就是云南的磨鍋茶,用手摁著茶葉在熱鐵鍋里“磨”出來的,叫法不同罷了。一問價錢嚇一跳,一塊錢一斤,便宜得讓人心疼。大黑貓不忍心再砍價了,當即要買二百斤。挑擔的茶農圍過來一大群,爭著賣,有的還主動壓價,“九角八啦!”

        大黑貓的條件是“一塊錢一斤不變,你得給我裝筐,送到火車站?!?/p>

        茶農譚老六一口答應。又叫了個同村的,領著大黑貓一同回村當面裝筐。一共四筐,每筐五十斤,挑到火車站天已擦黑兒,大黑貓把練攤哥兒們湊的二百元悉數付給譚老六,就走進候車室去看開往北京的列車到站時間。

        大黑貓出了候車室,發(fā)現譚老六沒走,在為他看守茶筐。心頭一熱,拍著他的肩膀說,“咱倆交個朋友吧!”

        譚老六點點頭,又說,“這四大筐,你一個人怕送不上火車呀!”

        大黑貓后悔沒有帶上小白兔,沒個幫手,又要看筐,又要進站去辦托運,但他還是說,“老六,謝謝你!請回吧,天快黑了。”

        譚老六還是點點頭說,“我?guī)湍闾Э鹕宪??;疖嚥坏热?,它只停一小哈子?!?/p>

        “你這朋友我交定了!我還會再來的,再來就買你的茶?!闭f著從挎包里摸出一盒大前門香煙,一人一支,劃著火柴點煙。

        譚老六眼前一亮,指著煙盒上的前門箭樓子笑了,“這是北京!”

        “這是北京大前門。你去過?”

        譚老六還在笑,“沒去過北京,誰還不認得大前門呀!”他把煙盒拿過來說,“有這個就好辦嘍!小站辦托運很難。我給你守著筐,你進站去找姓譚的調度員,請他幫忙,他是我遠房侄伢子——這話你可不要說。”

        “有有!‘大前門我?guī)Я撕脦缀心??!贝蠛谪堈f著就進站去找譚調度,見面實話實說,“我是個插隊知青,回城沒工作,”順手掏出香煙來,指著煙盒上的大前門箭樓子,“就在這里擺攤兒賣大碗茶,幾個知青湊錢派我來買大葉子粗茶,想托運回北京,”說著又順手把香煙遞給了譚調度。旁邊還有兩位鐵路員工,大黑貓不問他姓甚名誰,也是一人一包。哈,幾個人都指著煙盒笑,“還真是大前門!”也順手把香煙揣進兜里。

        凌晨三點半,“普客”緩緩進站,晚點一個多鐘頭算少的,鐵路許多方面還沒有恢復正常嘛。停站兩分鐘?!霸诩铱扛改?,出外靠朋友”,四大筐茶葉一分鐘就裝上了行李車廂。更讓大黑貓高興的是,認識了譚調度和譚老六,回去籌措資金,他一定要帶著小白兔“卷土重來”。

        消息人王保根把大黑貓的成功事跡告訴王宗銘,“建服裝廠,一時半會兒花不完你的錢,可以先拿出兩千塊錢借給大黑貓,讓他再跑一趟茶葉買賣,鐵賺!”

        他又告訴堂兄王大拿,“快把蓋廠房的地皮定下來,王宗銘總得看看風水,才肯跟你談條件投資吧!”

        王大拿也告訴他,“劉全很可能私藏著老礦主的一批金條。掃聽一下,不能讓范有志取走!”

        “不會吧,”王保根搖頭,“這么多年,他藏在哪兒呀,就沒人發(fā)現?”

        “一個人藏的東西,一百個人也找不著!你可以試探著問問劉金鳳,這丫頭有個毛病——不會說瞎話?!?/p>

        王保根還真聽王大拿的,從側面拿話試探劉金鳳,“我有個朋友結婚,想給新娘打一副金鐲子,可是聽說金銀禁止買賣,你聽說過嗎?”

        劉金鳳搖頭,“干嘛自己打呀,到首飾店去買一副嘛?!?/p>

        “你真不懂行市,銀行收購金銀的價格低,商店賣的首飾貴得多。要不然誰家愿意自己打鐲子呀。”

        “保根哥,你知道銀行收購黃金多少錢一兩嗎?”

        “這得看黃金的成色。銀行都有定價?!蓖醣8辉俣鄦枴?/p>

        原來,范有志跟劉金鳳已經作過一次“兄妹談判”。妹妹儼然是甲方代表,哥哥也在商言商,達成的協(xié)議是:香港范氏洋行對大花山礦泉水廠第一期投資港幣八十萬元(約合人民幣二十二萬元)。老礦主存放的七十六斤八兩黃金不再收回,作為劉金鳳的投資,也用于建設礦泉水廠。

        劉金鳳辦事實打實鑿,聽了保根哥的話,還真的拿了兩根金條到縣人民銀行檢驗成色,詢問銀行收購的價錢。銀行的干部出面跟她談話,劉金鳳毫無隱瞞,說出了家里有多少金條,建礦泉水廠急需資金等情況。銀行干部知道事情大發(fā)了!一邊留住劉金鳳,一邊緊急報告財政局、公安局。趕巧了財政局長是縣一中原校長宋福海,他對數理化全拿一百分的尖子學生劉金鳳記憶清晰,就隔一條街嘛,立刻騎車來到銀行,叫上謝行長一同跟劉金鳳談話。

        交談的內容,除了金條的來歷,最重要的是劉金鳳決定按銀行收購價把它全部賣給國家,得到的錢也都用于礦泉水廠的建設。宋局長非常高興,自己的尖子學生還是個有抱負、識大體的青年。一定要幫助她創(chuàng)業(yè)。

        謝行長派干部到大花山做了調查,也是聽取意見。

        村支書王愛蓮原本就支持礦泉水廠上馬,現在聽說宋局長也支持劉金鳳,那就等于支持我們大花山呀!所以她歡迎港商投資,合資辦廠。

        老支書王有田說了三條意見:一,老礦主范福才是起義人員,不算反動軍官;二,劉全替范福才保存的金條是解放前的私人財產,政府從來沒說過沒收;三,李春妮出身貧農,工程師劉全現在屬于工人階級了,所以劉金鳳是貧農和工人的女兒。根據這三條,同意他們合資辦廠,不會犯立場錯誤。

        可別小瞧了老支書這三條意見,在大花山五百戶村民當中這是最有說服力的理由,使大家都贊成合資辦廠。

        王大拿晚了一步,當王保根告訴他劉全確實私藏金條的時候,劉金鳳已經公開決定把金條全部賣給國家了。

        劉金鳳挺身而出,打開了合資辦廠的突破口,又在父親幫助下,請村支書王愛蓮、林嵐教授共同商議成立礦泉水廠籌備組。

        5.雨后春筍

        劉長河在部隊學會了開汽車,復員后是大花山公社農機站司機,跟站長夏如金關系好,讓他承包一輛大卡車,為供銷社拉貨,也為各村運送農副產品,有償服務?!败囬镛A一轉,香油白面”,指的是馬車把式,出車就能捎點兒貨,捎個腳,撈外快,吃香的喝辣的?,F在是“要致富,先修路”,交通運輸已經成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供銷大動脈,汽車轱轆一轉,可就不光是“香油白面”了。

        劉長河從小就喜歡劉金鳳,喜歡她聰明伶俐,長大了喜歡她漂亮,水蔥兒一般的苗條身材。這種喜歡還是雙向的,劉金鳳也喜歡這個從小護著她的哥哥,長大了喜歡他豪爽、仗義,是可靠的鐵哥兒們。

        劉金鳳功課好,劉長河心眼多。就說承包大卡車,他最心疼“放空”。給供銷社送一車雞蛋去北京,還得把裝雞蛋的幾十個空木箱子拉回來,他就心疼這白白浪費的汽油、發(fā)動機和輪胎的無效磨損。數學家華羅庚研究運籌學,強調避免“無效運轉”,他在國內外講課,深受企業(yè)家歡迎。劉長河聽不到這樣的課,想的卻是同樣的理兒,提前聯(lián)系“回程貨”,往屠宰廠送完大肥豬,再到酒廠拉酒糟回來給豬場作飼料,千方百計不“放空”,僅此一招,他的收入就翻了一番。

        他的心眼還用來鉆“政策差價”的空子——由于支援農業(yè)的政策,農機站買進的燃油屬于農業(yè)用油,價格便宜,劉長河說自己承包的汽車還是農機站的,所以在農機站加油、保養(yǎng)維修,都比外面便宜。而他在外面跑運輸,“回程貨”多是自己聯(lián)系的建筑材料,收費可是按工業(yè)價格。因此他經營的大卡車實現了“低成本,高收入,不放空”的最佳效益,一輛車一年就能賺回一輛大卡車。

        劉金鳳被豬咬手的這兩年,不言不語地養(yǎng)殖蘑菇。劉長河“借雞下蛋”,他的大卡車已經由一輛變兩輛、兩輛變四輛了。農機站長夏如金支持他大膽成立運輸隊,單獨核算,自負盈虧,自己當隊長,隊員是牛英杰這幫徒弟。

        夏如金是北京市下放的“三門干部”——“出了家門進校門,走出校門進機關門”的大學生,到大花山村插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村民給下放干部編順口溜畫像:“穿得破,吃得好,說得多,干得少,一人一塊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進城理發(fā)又洗澡?!眲e的下放干部每月休息四天,進城回家,只有夏如金不走,也不休息,照常跟著社員一起出工勞動,引起了老支書王有田的注意。

        快過年了,老支書問夏如金為什么好幾個月也不回趟家?小夏說,“我父母都在湖北‘五七干校勞動,北京的家里沒人,我回去自己做飯,還不如在村里吃派飯哩。”

        吃“派飯”是北京市的規(guī)矩,下鄉(xiāng)工作人員,包括下放干部,自己不做飯的,就由村干部指定到貧下中農家里一天一戶的輪流著吃“派飯”,農民吃啥你吃啥,大花山村幾乎家家一樣都是棒子稠粥、咸蘿卜條兒,一天兩頓,吃一頓付給半斤糧票、三毛五分錢。

        王有田有點喜歡這個愛勞動的年輕人了。特意到公社政工組查看夏如金的“干部檔案”,了解到他畢業(yè)于農機學院,研究所的技術員,他的父母是大學教授和講師。父親是中共黨員。王有田徹底放心了,罵一聲,“誰說‘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放屁!”

        王有田通知夏如金,“明天你就到我家來吃派飯吧!”

        學校正放寒假,念初中的王愛蓮在家做作業(yè),看見夏如金進門她就笑,還請他幫助做算術題。

        王大拿說,“別看他們推小車一推就倒,寫寫算算可是拿手好戲。”

        夏如金說,“這獨輪車真不好推,趕明兒你教教我。”

        王愛蓮又笑,“推車不用教,全靠屁股搖?!?/p>

        這頓“派飯”是老支書有意安排的烙餅攤雞蛋。京東農村都知道這是丈母娘款待姑爺的好飯。除了夏如金,全家人都明白老支書的美意。

        不久,王大拿又秉承老爹的旨意,疏通關系,把夏如金“借調”到公社農機站去當技術員,等于解除“勞動鍛煉”,提前恢復了工作。

        夏如金莫名其妙,不知道天上為什么掉餡餅。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好運,農機站的工作正對他的專業(yè),維修拖拉機比推獨輪車容易得多。老站長還讓他給修理工、拖拉機手講內燃機課,帶徒弟。大家都叫他夏師傅,徒弟還給他倒茶、點煙、打洗腳水哩。轉眼之間,這個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反而變成農機手的師傅了。農機站從上到下都喜歡他,信任他。而知識分子的弱點就在于此,只要得到信任,他就玩命工作。

        一年以后,老站長卸任回家,夏如金提升站長。此時聽到一些議論,有人說“夏師傅有后臺?!币灿腥苏f“咱們全公社也沒幾個大學生,他干的好,就應該讓他干!”大花山村的機手牛英杰說,“我們村兒都嚷嚷開啦,老支書請夏師傅在家里吃過烙餅攤雞蛋!提拔夏師傅當站長,是給老支書培養(yǎng)姑爺哪。”

        夏如金仍然認為是公社領導信任自己,而且老支書王有田也確實對我不錯,愛怎么議論就怎么議論吧,只要我把工作做好,問心無愧就行。

        他把農機站管理得井井有條,一年就扭虧為盈。以致下放干部紛紛回城工作了,大花山公社還堅持不放夏如金走。公社書記找他談話,“農業(yè)機械化的戰(zhàn)場在農村。這是你的專業(yè)。在基層干出成績來,更是對革命的直接貢獻!你還沒結婚,留下,也不會拆散鴛鴦。我跟你說實話,農機站這幾年一直虧損,剛剛扭虧為盈,離不開你呀!”

        如此誠懇的談話,夏如金沒有推托的理由。而且他自己也覺得在基層工作比研究所痛快。那就留下吧!后來他承包了農機站,給各村修理拖拉機和農業(yè)機具,有償服務,自負盈虧,成了新型農民企業(yè)家。

        大黑貓的三叔早年支邊,留在了新疆工作。叔侄二人通了一次信,又打一次長途電話,認定了值得冒險跑一趟——王宗銘通過杜曉燕認識了白小英和大黑貓,慷慨地拿出兩千塊錢,“哥兒們姐兒們,咱們可都是玩的血汗錢。這兩千,就算杜曉燕借給白小英的,我一不要利息,二不定期限,只為交朋友?!?/p>

        大黑貓一揮拳頭,好比起誓,“你不說期限,我說!三個月到期,賺了,你我三七開,賠了,我砸鍋賣鐵也如數還錢?!?/p>

        王宗銘笑了,“貓哥,沒期限!賺多少我也不要分成。這次就算我支援你。來日方長,有我求你的那一天。”

        杜曉燕也說,“王哥他爸帶我們看了三部‘內參片——美國開發(fā)西部的故事片,還有日本電影《望鄉(xiāng)》,又給我們講解什么是‘資本原始積累,哎呀,打打殺殺,殘酷得很。老牌帝國主義靠剝削殖民地。日本‘明治維新晚一步,就得出賣‘南洋姐。咱們的資金從哪兒來?全靠自己的血汗錢?!?/p>

        大黑貓的茶攤被工商管理局的“大蓋帽”轟出了天安門廣場。這也合理,有礙觀瞻嘛。那就擺到馬路邊上去,不費事。觀禮臺底下的民營“百貨公司”也轟走了,轉移到秀水街、西單、大雅寶、甚至白溝去了。市政府的態(tài)度很明朗,逐步加強管理,不是取締,還需要個體戶創(chuàng)造就業(yè)崗位和豐富市民生活呢。

        現在,貓兔二人帶上資金、盤纏、“敲門磚”大前門香煙,滿懷希望,上車下車,轉眼來到古丈縣城,先吃米豆腐,再找譚老六。

        這次不同,要買兩千斤炒青,裝四十大筐,而且不是運回北京,目的地遠在烏魯木齊。困難是不能再由客車托運,需要貨車的悶罐車廂,而這個小站根本沒有貨車“組列”的功能。于是譚老六從后臺跳到前臺,由他出面直接找遠房侄伢子譚調度想轍,以及四條“大前門”打通關節(jié)。

        更難的是這條線路沒有直達烏魯木齊的列車,譚調度的“關系網”也沒有伸出湖南省。只能走一段算一段了。

        很快,一列開往蘭州的貨車掛來了一節(jié)悶罐車廂,火車頭“特意”在小站加水,譚老六指揮眾茶農神速地把四十筐茶葉抬進了悶罐里。

        貨車很少停站,兩天三夜就到了蘭州。悶罐被甩進道岔子,等待重新組列,然后才開往烏魯木齊。這兩天三夜悶罐生活如同關禁閉,吃喝缺了沒處買,白天像烤箱,夜晚颼冷風,停車沒鐘點,車上沒廁所,苦不堪言。小白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強忍過來的。到了蘭州,倆人趕緊下車“放風”,找?guī)易詠硭?,又喝又洗臉,找飯館,一口氣吃兩大碗蘭州拉面,這才又活過來了。

        蘭州是大站,鐵路員工多,再想找個“譚調度”卻很難。“大前門”已經打點光了,兜里的盤纏有限,不敢買東西送禮。不知道組列要等多少天,還得留出吃飯的錢。

        大黑貓把小白兔留在悶罐車廂里看筐,一人到車站轉悠,跟鐵路員工搭訕,打聽組列的情形。有人說要等半個月。也有人說,“每天都在組列發(fā)車,你不就一節(jié)車皮嗎,說掛上就掛上,一句話的事兒?!?/p>

        悶罐在道岔子一甩就是八天。貓兔二人的伙食也由拉面降格為窩頭。幸虧大黑貓善于觀察,進出飯館買窩頭,發(fā)現當地顧客特能吃牛羊肉,吃了肉必喝釅茶,哈,此地已屬大西北,茶葉值錢啦!他又找到了“譚調度”,送他一筐茶,悶罐立馬組列。再拿半筐茶葉從飯館換來一只烤羊腿,八個硬面饃,八瓶啤酒,跟饞壞了的小白兔一路大吃大喝進新疆。來到烏魯木齊,三叔帶著收購茶葉的老板驗了貨,當即付款人民幣兩萬——兩捆拾圓面額的“大團結”呀,小白兔接錢的爪子都哆嗦了。

        大黑貓不食言,回到北京,約了王宗銘、杜曉燕、穿針引線人王保根,當面奉還借款兩千元之后,又拿出“三七開”的利潤五千四百元。

        王宗銘不收利潤,搖著一頭金發(fā)說,“這錢不能收。我說話算數!”

        “我說話也算數!賺了,三七開?!?/p>

        二人堅持不下。男子漢不喜歡來回推讓。還是王宗銘豁達,把這一千元一沓的鈔票,依次拍給杜曉燕、王保根、白小英、大黑貓一人一沓,說“這是辛苦費!人人有份兒。誰再不要,咱以后就甭見面啦!”

        小白兔哭了,“辛苦費,誰要說不辛苦,就讓他來跑一趟新疆試試……”

        杜曉燕陪著她落淚,“這是血汗錢……”

        大家都收了這筆沉重的辛苦費,大黑貓再不收就要傷眾了,只好拍拍王宗銘的肩膀說,“黃頭發(fā)的哥兒們也可交啊。往后多合作!”

        王保根趁機傳話,“大花山的王大拿急等著諸位大能人跟他合作哪!”

        星期天早晨,兩撥人馬在東直門長途汽車站集合。王保根領著王宗銘、杜曉燕、白小英、大黑貓先上車,等八點發(fā)車開往平谷縣。林教授帶著大學生林一鳴、徐健也匆匆登車。王保根主動給雙方介紹,沒費口舌,就讓大家都感覺到自己是大花山的朋友。林一鳴和徐健更深一層,畢竟在這個半山村生活過三年,所有的酸甜苦辣,包括“吃青”,摘“柿哄”,“偷看小鳳”,都成了美好的記憶。重回大花山的班車開動了,他們也就情不自禁地聊起來。

        徐健就讀北大中文系,大二就開始發(fā)表作品了。他的視角往往跟別人不同,譬如“吃青”——把未成熟的青玉米摘下來燒著吃,又嫩又香又甜,社員人人吃過?!翱辞唷钡拿癖嚅L二狗子說這是“偷人民公社的糧食!”要把人抓起來。老支書王有田說“法不治眾,就算‘小拿小摸吧,不算偷!”陳永貴來平谷縣指導工作,認為“吃青影響糧食產量”,應該禁止。而徐健說,“這是農民的甜點心,在野外燒青玉米別有風味兒,你到北京飯店還吃不著呢!”他又說,“每棵柿樹都有幾個調皮的柿子提前成熟,紅彤彤的像一包蜜掛在那兒跟咱們起哄,所以叫柿哄。不敢摘柿哄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不愿意說“偷看小鳳”的事。

        說是故地重游,徐健想的卻是看望“才女劉金鳳”,坐在車上念叨五年前寫的打油詩,“來到大花山,石頭連著天,爬山撿栗子,磨破鞋底子?!?/p>

        山坡上有零星的栗子樹,東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種植的,也沒主兒,那是誰種的呢?

        劉金鳳告訴他,“松鼠種的。松鼠儲存糧食過冬,刨坑把板栗埋起來。一場大雪就找不見了,來年開春,冰雪溶化,就會長出一棵栗子樹苗來?!?/p>

        徐健吃驚,覺得村姑劉金鳳講的故事,比自己寫的詩好一百倍,松鼠不明白的事她都明白,真是大花山的才女!

        回一次大花山并不容易,一天只有一趟班車到縣城。再到大花山的六十里路就沒有公共汽車了,插隊知青都知道,只能騎自行車,蹭拖拉機,撒丫子顛兒。

        今天不同,鳥槍換炮啦。班車十點鐘到達平谷縣城汽車站,劉長河新買的解放牌大卡車已經來接林教授了,車廂掃得很干凈,還擺著幾個小馬扎?,F在只有劉金鳳能叫長河哥“放空”車接人,不計成本。王保根主動招呼兩撥人馬上車。林教授和身體瘦弱的杜曉燕被安排坐進駕駛樓子,另外六位都是經過磕打的強人,爬上車廂坐馬扎。

        王大拿和王愛蓮,范有志和劉金鳳,兩家兄妹正在大花山等候他們開“群英會”呢。

        6.八仙過海

        劉金鳳往縣人民銀行送金條,也是叫劉長河出車,又當司機又當保鏢。不光這個,她還想,一旦礦泉水廠開了工,要拉運的貨物會越來越多,為啥不把長河哥也拉入建廠籌備組呢?

        七十六斤八兩金條經檢驗,成色不佳,多在六成左右。這個結果,劉全和范有志都認可,當年金礦的冶煉水平就這么高。劉金鳳更無異議,她相信人民銀行。

        于是,由宋局長和謝行長出面表揚劉金鳳把父輩私藏三十二年的黃金全數賣給人民銀行是守法行為,又表態(tài)支持她創(chuàng)辦礦泉水廠的計劃。

        宋局長以老校長的口吻對她說,“你今天得到的這七萬多塊錢,準備全都投資建廠,自己不亂花,很好!這不是個小數目,今天不要提取現金帶回村兒,那不安全。就存在銀行里,立個戶頭,用的時候由會計取錢,或者轉賬,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也要有會計出納制度。賬目一定要清楚?!?/p>

        “可是我們沒有會計,都是我自己管錢……”

        “不行!”宋局長毫不客氣,“你不是開個小雜貨鋪,礦泉水廠是合資企業(yè),有三十萬資金了,也許還會有人投資,而且可能很快就盈利,沒有會計出納怎么行?。縿e看都是親戚朋友,亂花錢,半年就會吵包子打官司,已經有開張仨月就垮臺的啦!你學的幾何、代數考一百分,也當不了會計。如果你當廠長,就更不能自己管錢。一開始就要公私分明。”

        劉金鳳一再點頭,“校長,就從財政局給我們派一位會計老師吧。”

        “老師?”這話提醒了宋局長,“有!還真巧,你記得一中的數學老師陳秀蘭吧?她當過會計,五十五歲就退休,太可惜啦,人一點兒也不顯老,前天還找過我,想讓財政局返聘她再干五年。我看,你去聘她當個會計主任吧。她還可以給你們培養(yǎng)年輕的會計、出納呢?!?/p>

        劉金鳳畢恭畢敬地給老校長鞠躬,“謝謝校長!我今天就去聘請陳老師!”

        宋局長一陣心酸,前些年鬧紅衛(wèi)兵,哪個學生還會給校長鞠躬啊。

        劉金鳳問,“會計主任的工資一個月得給多少錢呀?”

        宋局長又笑了,“以后,礦泉水廠職工的工資、獎金,就要根據工廠生產經營的情況,由管委會或董事會討論決定?!?/p>

        謝行長也說,“現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申請貸款的很多,銀行不會給經營混亂的廠家發(fā)放貸款。你們的礦泉水廠前景看好,再做到收支清楚,是個講誠信的企業(yè),我們會支持你的!”

        待到礦泉水廠籌備組開會時,已有劉全、范有志、劉金鳳、王愛蓮、林嵐、劉長河、陳秀蘭七位委員,以及在校大學生林一鳴、徐健。會議地點就是廢礦井內和井外山坡地。主持人是廢礦井的承包人劉金鳳。熱烈討論兩小時,范有志先介紹市場行情:

        “香港的瓶裝水,是凈化了的東江淡水,成本相當人民幣兩毛錢一瓶,市場零售價兩塊錢一瓶,利潤非常高。咱們要是直接灌裝礦泉水,質量更高,成本更低,利潤也更高。這就是我父親范氏洋行董事長迅速決定投資家鄉(xiāng)礦泉水廠的緣故。新加坡用馬來西亞的淡水,加工凈化成瓶裝水,再返銷馬來西亞,同樣賺大錢。湖南的朋友說,送一車豬去廣州,換一車瓶裝水回湖南,還賺錢。”

        林教授介紹的情況振聾發(fā)聵,“我剛去山東桓臺縣馬踏湖參觀回來。馬踏湖是北方少有的水網地,方圓三十里,有縱橫交錯的二百條河道切割出上千塊臺田,遍植蘆葦。馬踏湖有三寶:蘆葦、脆藕、金絲鴨蛋——鴨子吃魚蝦,鴨蛋能腌出油來,蛋黃好像金絲緾的,是貢品。那邊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得快,馬踏湖上游小清河兩岸就有五十多家,往河里排放廢水,河灘堆積廢料,河水變黑變臭,流進馬踏湖,蓮藕魚蝦都死了,哪兒還有金絲鴨蛋?蘆葦是造紙的好原料,可是,一家造紙廠就污染一條河!馬踏湖啊,自己的造紙廠毀掉了自己!我去參加現場會,環(huán)保局長把小清河沿岸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廠長、經理請來,一人一杯茶,他流著眼淚說:‘這是用馬踏湖水沏的茶,請諸位一定要嘗一嘗,如果實在咽不下去,嘗嘗味道再吐掉也行。我要說的是,馬踏湖區(qū)五萬居民天天喝的就是這種水!”

        林教授態(tài)度嚴肅,“今天我要說的是,必須保護好咱們礦泉水廠周圍的環(huán)境不受污染,否則就不能建廠!要記住,咱們的礦泉水一天十萬瓶、百萬瓶,這是多少人要喝呀,咱們必須負責任,保證每一瓶都是純凈水!”

        徐健負責做記錄,插空也提建議,“我看北京人還不熟悉礦泉水,什么礦啊,煤礦也冒水,好喝嗎?所以改個名字,叫金泉水廠,生產金泉牌純凈水?!?/p>

        林一鳴建議,“從建廠一開始就綠化環(huán)境,廢礦井幾十年流出的泉水已經形成了水洼,應該修建成池塘,養(yǎng)冷水虹鱒魚,魚的生長情況,可以直觀地反映水質情況?!?/p>

        大家談了很多。徐健紀錄的十項決議是:

        一、名稱:大花山金泉水廠。劉全熟悉地質水脈,負責水廠的規(guī)劃施工。

        二、陳秀蘭會計主任主管財務,建立賬目,盡快給她配備兩名助手。

        三、林嵐是有職有權的總顧問,負責委托建筑設計院進行金泉水廠總體設計。他提出的保護周圍環(huán)境不受污染的原則,永遠有效。

        四、劉長河負責籌劃運輸。包括整修道路。

        五、王愛蓮是黨代表和大花山村的代表,負責政治思想工作,尤其要保證金泉水廠周圍環(huán)境不受污染。

        六、劉金鳳是籌委會主任,抓全面工作,負責成立金泉水廠管理委員會、股東會或董事會。招聘生產、銷售部門經理。

        七、范有志是大股東,負責介紹股份有限公司等前景情況。

        八、林一鳴在校期間適當協(xié)助林嵐總顧問工作,畢業(yè)后爭取分配到金泉水廠正式工作。

        九、徐健在校期間適當協(xié)助劉金鳳做文書、宣傳工作。

        十、自即日起,為水廠工作的差旅費、午餐費等,由會計主任報銷。

        會后,大家都到劉全家吃“派飯”。范有志發(fā)現母親只準備了兩盆小米水飯,一盆鎩黃瓜菜,覺得太簡慢了,心里有點兒說不出的酸楚滋味。然而這卻是林一鳴、徐健最愛吃的農家飯。俗話說,“家財萬貫,吃不起小米水飯”!蒸熟的黃粱米用涼水一過,特別爽口,配著鹽、醋鎩過的黃瓜條兒,再點上小磨香油,“林黛玉也能趕上豬八戒”,人人飯量大增。所以劉金鳳宣布,這頓“派飯”不收錢,城里來的每人得交一斤糧票。

        王愛蓮只恨沒有分身術,連飯都顧不上吃,就趕回村委會大房子,村長牛鐵腿正陪著王宗銘一撥人馬在這兒開會,王愛蓮也是內定的服裝廠黨代表。她一進屋,牛鐵腿就鼓掌,又嚷一嗓兒,“書記到!”金發(fā)帥哥才明白過來,起身讓座。王保根知道村長不把小輩兒的放在眼里,故意當著客人跟她逗,怕王愛蓮臉上掛不住,就笑著打圓場,挨個兒介紹城里來的客人,把氣氛轉圜一下。

        這間大房子是用“賢王堂”的舊木料翻蓋的,四梁八柱都比農舍的粗大,房子也就寬綽敞亮,東頭隔出一小間是村長和會計的辦公室,西頭做過文化站、黨員活動室和會議室,名目太多了,只好叫它大房子。房子中間有長條桌,桌上擺著一大盆“豆肉”熬白菜、大窩頭、粗瓷碗、筷子。原來會已經開完了,你王愛蓮早不來晚不來,單趕開飯的時候來,這也是牛鐵腿給她鼓掌的緣故。

        這頓飯也是“派飯”,村委會有“小灶”,來了貴客才生火,伙食規(guī)格由老會計吳二爺掌握。今天的“豆肉”就是他從鎮(zhèn)上買來的。

        “來來!動??!”牛鐵腿給客人們往碗里大勺舀菜,“今天是咱們訂協(xié)議的好日子,豆肉熬白菜!”

        小白兔悄聲問貓哥,“豆肉是什么肉?”

        大黑貓吃著回答,“就是豬肉里長黃豆?!?/p>

        王愛蓮早就不滿意牛鐵腿開“小灶”,但這是她上任以前大隊部就有的一點“特殊化”,一個月也生不了一次火,連她爹老支書都不計較,她也就沒較真兒。今天你牛鐵腿當著客人奚落我,對不起,我也不是好惹的。

        “豆肉就是豬肉里的寄生蟲。這種病豬不準送進北京城。就地賤賣。別怕,高溫消毒就能吃。我趕上了照樣吃!”

        王宗銘大笑,“不怕!我們當倒爺的什么都敢吃,蝎子、老鼠、蛇,廣東人‘帶翅膀的不吃飛機,四條腿的不吃板凳,我在那邊三年,跟著他們猛吃!”

        飯后,王大拿單獨告訴妹子,“牛鐵腿忽然回來了,一切他做主訂了協(xié)議:招三十個女工提前培訓,我當廠長。王宗銘那邊成立服裝公司,出資金,出樣子,還要在北京設門市部??催@架勢,是公司控制服裝廠。牛鐵腿跟王宗銘有貓膩,事先在北京就勾搭上了。這事兒得問王保根?!?/p>

        牛鐵腿原本是“鐵腿運輸隊”的小頭目,八個精壯的鐵腿社員騎上紅旗牌加重自行車,包了大花山鎮(zhèn)供銷社的運貨任務。譬如送雞蛋,在自行車貨架子上挎兩只柳條大筐,筐底墊一層葵花葉子,就能裝四百斤雞蛋,九十公里“柏油路”,時速十五邁,六個鐘頭直送北京城。遇上頂風天,得用九個鐘頭,中間在楊鎮(zhèn)吃頓飯,進門就喊“不吃發(fā)面!”那不禁餓,就要烙餅卷豬頭肉。送一趟十塊錢。允許破損率百分之一,如無破損,折合三元獎給個人。兩大筐,五六千個雞蛋,裝進去,取出來,碰一下也不行。騎車更得不顛、不撞。他們還真能做到無一破損,氣死雜技演員。一個月掙二百多,給個縣長也不換呀!

        可是強中更有強中手,牛鐵腿們被劉長河的汽車隊戧了行。他又帶著鐵腿們改行搞建筑。被選為村長之后,把村里的泥瓦匠網羅進來成立建筑隊,大部分時間在外面包工程,村委會的工作推給了老支書王有田?,F在的王愛蓮在他眼里忒嫩,當支書又兼管村委會,他不放心,打算先把服裝廠的廠房蓋好,再干礦泉水廠的工程,施工費“肥水不落外人田”,也讓你們別忘了我還是村長。

        王保根這位穿針引線的熱心人得了一千塊錢“辛苦費”,萬分感激,認準了金發(fā)帥哥重情義,就決心報答他。辦法是四出掃聽,哈,還真讓他逮住了兩條:一家大紡織廠要把漂染車間遷到遠郊區(qū),哪個鄉(xiāng)村提供一塊地皮,他們就免費調撥一批紡織機器,幫助建立小型紡織廠。再就是大花山村的會計吳二爺說,他手里有北京城里王壽山名下一座私人宅院的房契,趁著香港回來的范有志沒走,這件事得村長拿大主意,一塊合計個辦法。

        待到王愛蓮追問王保根的時候,他還是一片熱心,竹筒倒豆子,把他在北京城里給村長和王宗銘牽線搭橋的事兒都說了,“我拉他倆喝酒,酒后吐真言,牛鐵腿決心接受那個漂染車間和紡織機器,擴大咱村的服裝廠;王宗銘最感冒的是北京城里那座私人宅院,可以用做服裝公司的門市部。”

        王愛蓮一聽就急了,“什么?漂染車間?不行!染布的廢水污染環(huán)境!”

        平谷縣產棉花,歷來就有農民紡織的“家織布”,染黑了,戲稱“平谷緞”??h城附近就有染坊,往河溝里流黑水,王愛蓮見過,但她管不了。今天要在大花山建漂染車間,我就非管不可啦!

        7.才女的才干

        高考豬咬手,是才女“百分劉”的一場噩夢。她壓制情緒的辦法是躲進廢礦井伺弄蘑菇,清早就來,傍晚才回家,推碾子軋玉米。天擦黑兒才去挑水,路上人少,少說話。伺弄蘑菇也不需要工作八小時,空了,累了,她就坐在那潺潺流水的小溪旁苦思冥想,鉆牛角尖。

        合伙養(yǎng)殖蘑菇的劉玉鳳、劉美鳳并不需要天天來,主要是出貨的日子來摘蘑菇,三個人一起把長大了的蘑菇裝筐,抬筐,湊夠一車,劉長河開著汽車把蘑菇拉走。村里的熱鬧事兒,都是玉鳳、美鳳零星告訴她的,什么牛鐵腿拉了幾十個壯工去北京給建筑工地刨槽啦;鐘表廠挑了一群“眼尖”的女孩子去組裝鐘表啦;“轟雞姑娘”郭小鳳他爹寄錢回來辦養(yǎng)雞廠啦;咱們村兒插隊的知青林一鳴、徐健、姚平都上了大學,最沒出息的高中畢業(yè)生就剩下咱們仨啦!

        這些話對“百分劉”都是說不出道不明的刺激。怨誰呢?怨爹?怨豬?怨運氣?越是說不出,就越是窩了一肚子火。最沒出息?她不服氣!

        直到林教授進礦井看泉水,說這是“優(yōu)質礦泉水”,林一鳴大叫“快建廠吧,一本萬利!”才把劉金鳳從懊惱中喚醒。她的不服氣,也變成了猛然決定:參加進來!不要黃金要金泉水廠!人爭一口氣,就敢當廠長!

        然而廠長可不是那么好當的。王愛蓮跟牛鐵腿吵了一架,也沒解決“漂染車間”的威脅。金泉水廠籌委會的決議墨跡未干,林教授的警告話音未落,黨代表王愛蓮的職責也寫得很清楚,“要保證金泉水廠周圍環(huán)境不受污染”,這可怎么辦呀!王愛蓮來找“抓全面工作”的劉金鳳商量,她要發(fā)動黨員反對漂染車間進大花山,召開黨支部會進行表決,可惜劉金鳳連團員都不是,沒法張嘴。但她勸王愛蓮沉住氣,“支書跟村長頂牛不是好事兒。得另想辦法?!?/p>

        “我倒不是怕他壓我一頭,”王愛蓮說,“聽我哥講,牛鐵腿的心思,是漂染車間還可以帶來一批不花錢的紡織機器,對咱們村的服裝廠有利?!?/p>

        “是得摸透村長的心思。他想的是咱們村的服裝廠,這就好辦了,金泉水廠也是咱們村的呀,當村長的應該兩頭都護著?!?/p>

        “對,我回家動員我爹,讓我爹先訓他一頓!他就怕我爹?!?/p>

        “這招兒好。我也回家問問我爹,老一輩兒的辦法多?!?/p>

        還沒挨訓,牛鐵腿就帶著會計吳二爺來向老支書王有田請教了。來到老王家,吳二爺就是吳二小子了,豈敢稱爺。

        “吳二啊,你小子可老沒來走動啦,就會在大隊部扒拉算盤子兒可不行啊?!?/p>

        吳二陪著笑臉又鞠躬又作揖,“我爹就是老王家的聽差,還不是您的一句話,讓二小子我當上了會計?我可不敢忘恩負義。”

        牛鐵腿開門見山,“吳二手里有一份老王家的房契,我們服裝公司想用這個宅院當門市部,趁著范有志沒走,想跟他一塊把房產要回來,您看這事兒做得做不得?”

        吳二立刻奉上陰丹士林布包著的一張棉紙房契,展開給王有田看。上面用毛筆寫著房主王壽山的名字,蓋著民國北平特別市的大印。

        事情倒也簡單,這座帶前院的四合院是王壽山在北京城里買的私宅,他從大花山帶去的管家吳興旺就是吳二他爹,解放前王壽山、范福才先后逃往香港,這時候大花山已經進行土改,王壽山的田地、房產都分給了貧雇農,范福才認為城里的宅院也會被沒收,就把房契交給了管家吳興旺,“死馬當活馬醫(yī)”,讓他留下來看房,萬一不沒收,就還存有希望。孰不知吳興旺好賭,一夜輸了上千塊大洋,為躲債,也逃回了老家大花山。北平城里的宅院就是無主的房產了,解放后歸了房管所。吳興旺短命,房契落在了吳二手里。

        根據這些情況,加上王愛蓮請求父親教訓牛鐵腿的理由,老支書王有田說,“漂染車間為啥要從城里搬出來?城里嫌它臟,咱大花山就不怕它臟?鐵腿啊,你圖的是不花錢的紡織機器,讓染坊的污水毀了劉金鳳的泉水,這叫損人利己!你當村長,支持一個服裝廠,毀掉一個泉水廠,這叫撿了芝麻丟西瓜!再說北京城里的四合院,就算能要回來,也是人家范有志、劉金鳳的,你毀了他的泉水廠,他還會給你當門市部用嗎?”

        牛鐵腿趕緊說,“是我犯混!老支書您說這事兒咋辦吧?”

        “兩個廠好好商量,搞好團結。往回要四合院,我可以出證明,土改的時候并沒有沒收王壽山城里的財產?!?/p>

        劉金鳳此時也在向父親求教。聽說村長為了一些不花錢的紡織機器,就要接受漂染車間,范有志也急了。

        劉全說,“應該請環(huán)保局制止紡織大廠這種以鄰為壑的作法。

        “爹!我明天就去環(huán)保局反映意見,爭取支持?!?/p>

        “需要爭取各方面支持。咱們自己也得千方百計阻止漂染車間進大花山。”

        范有志亮出商人手段,“牛村長不就為了一些不花錢的紡織機器嗎?我看不會是什么好機器,多半是紡織廠淘汰的舊東西,服裝廠還未見得適用。金鳳,你跟村長談談,咱們花錢,我從香港買二十臺新式的電動縫紉機送給服裝廠,讓他拒絕漂染車間進大花山,行嗎?”

        “行!”劉金鳳也顯露出靈活和大氣,“哥,虧你想出這個團結人的好辦法!我明天就跟牛鐵腿談判。爹,環(huán)保局我照去不誤。有爸爸、哥哥撐腰,我什么也不怕了。”

        她沒說出口的,是自己還有個鐵哥兒們劉長河在撐腰?!耙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劉長河參加第一次籌委會,就感到金泉水廠前途遠大,貨源充足,自己的運輸隊全部投入都“吃不完”,是個必須抓住不放的“競技場”。他的技法之一,就是買進一輛“半截美”小卡車,前半截駕駛樓子里有兩排座位可以坐六個人,后半截敞篷車廂仍可裝運一噸貨物。用它接送林教授和建筑設計院的工程師來大花山;送劉金鳳去環(huán)保局;陳秀蘭去銀行取款;劉全去醫(yī)院治腿;接杜曉燕和她的裁縫媽媽來給服裝廠新招的女工講課,都很便捷。他以這些實際行動不斷增加對劉金鳳的“感情投資“。

        走進村委會的大房子,劉金鳳恭敬地向村長匯報縣環(huán)保局的意見,“不同意漂染車間進入金泉水廠附近的半山區(qū)”。同時把范有志贈送二十臺新式電動縫紉機支援服裝廠的意愿告訴他。

        牛鐵腿已經聽過老支書的訓話,他又不傻,當即表態(tài),“這事兒我正要跟你們商量嘛,哪兒能一個人拍板決定啊。謝謝你哥的支援!人不能腳踩兩只船,要了你的,我就不會再要紡織廠的舊機器啦?!?/p>

        劉金鳳緊盯,“不要他的舊機器,也就不要他的漂染車間,是吧村長?”

        “哎呀我的大侄女兒,你還要逼著我當眾給你立字據嗎?”

        “不立字據也行,”王愛蓮說,“那就開村委會做個決定,不準漂染車間進大花山!”

        在劉金鳳匯報的時候,王愛蓮、王大拿已經走進大房子站在她背后聽了。會計吳二爺也從小隔間里拿著房契走出來。

        牛鐵腿不再跟王愛蓮吵架了,他就坡下驢,“可以開會做個決定。劉金鳳劉廠長,我還有件大事要請你哥范有志幫忙呢。吳二,拿上房契,咱們一塊兒到老劉家談去?!?/p>

        進了劉全家門,吳二爺一眼就認出了西裝革履的范有志,跑到跟前叫一聲,“小少爺!你不認識我,可是我爹吳興旺抱過你,背著你買冰糖葫蘆,你還在我爹懷里撒過尿哪!”

        如此自報家門,引起滿屋子笑聲。牛鐵腿還是開門見山,“老礦主離開北平的時候,把那座四合院的房契交給了吳興旺,如今落在了吳二手里?!闭f著把陰丹士林布包著的房契攤開在方桌上給大家看。

        范有志看了房契說,“沒錯兒,這是我外公王壽山的家產。管家吳興旺為什么沒把房契交還給我娘李春妮呀?這次我來北京,父親還說過,這座四合院是他和劉全叔叔當面說好,給我娘的,讓我問問這四合院還在不在?”

        吳二爺搖頭,“這事兒我就不知道了?!?/p>

        劉全說,“我知道,老礦主說過?!?/p>

        很少說話的李春妮也開口作證,“范福才說過!就是在這間堂屋里燒香磕頭的時候說的,把北平的四合院給了我。”說著,她又從里間屋拿出一件老式陰丹士林布的短褂子來鋪在桌上,“大家看看,這塊包房契的陰丹士林布,就是從我的長褂子上剪下來的,這還錯得了嗎?”

        牛鐵腿全聽明白了,“錯不了啦,北京城里四合院的產權屬于劉家老嫂子你們娘兒仨。老支書他還愿意證明,土改的時候并沒有沒收王壽山城里的財產?!?/p>

        范有志拍著牛村長的肩膀,連說幾個“好極啦!”

        牛鐵腿也不含糊,“我們服裝公司還想借用這個四合院當門市部呢!”

        才女劉金鳳的本領,就是與人為善,爭取各方面的支持,現在她一口答應,“當然可以借用!”又說,“娘,哥,咱們謝謝老支書,牛村長,吳會計,有大家?guī)椭?,這四合院一定能要回來,成為咱們村兒在北京城里的根據地?!薄?/p>

        8.倒插門女婿

        老支書王有田的一番苦心,總算把夏如金留在了大花山鎮(zhèn),“再教育”成了農民企業(yè)家。農機站也由“砂輪機、小臺鉆、掄大錘”的手工作坊,陸續(xù)添置機床、電焊機、維修專用工具和電子儀器,告別了“手摳兒萬能”。尤其是培養(yǎng)了四十名修理工、電工、機手,這些人緣、物力,就像一棵十年樹木的根,扎在了大花山的土壤里,夏如金他走不了啦。

        這棵樹上的花,是見他就笑的女學生王愛蓮,高中畢業(yè)了,近兩年還在爹媽的教導下加強感情攻勢,每月發(fā)動一次:給夏如金送狗頭大棗,送鹽茶雞蛋,請他一起進縣城看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梁祝還沒“化蝶”,多情的王愛蓮就先哭了,靠著夏如金的肩頭輕聲抽泣。哭完了還要請他進飯館吃薄皮的京東肉餅,喝紫菜蛋花湯,而且絕不讓你大款夏如金出一分錢。

        更重要的是送給夏如金一雙鞋,她自己做的白里黑面圓口布鞋。鞋底子本來可以在縣城買塑料的,自己縫上鞋幫兒,可是愛蓮她媽不準,說送那種鞋是“半心半意”,夫妻難得“白頭到老”,硬逼著女兒親手納鞋底子。今天的北京姑娘誰會納鞋底子?先用錐子在兩厘米厚的袼褙底子上扎個眼兒,再用手指頭上戴著的頂針把穿好粗麻線的大針從這個眼兒里頂過去,“呲兒”的一聲把麻線抻到頭,再把麻線在錐子把兒上纏兩遭,使勁勒緊,這一針就算完成了。而一只鞋底子,少說也要密密麻麻的納上幾百針呀。女支書王愛蓮得空就坐在自家院里老槐樹下這樣“呲兒”、“呲兒”地納鞋底子,心里甜甜的,針線傳情嘛。而當夏如金細看這雙“定情鞋”的時候,那密密麻麻的針腳,都變成了愛的鎖鏈,把這個老王家的“倒插門女婿”套得牢牢的。

        夏如金的父母從湖北的“五七干?!被鼐┮院笸瑯訒r來運轉。這對兒老夫妻學的專業(yè)屬冷門,夏雨農教授是處理垃圾的專家,下放前在大學開課,沒幾個學生愛聽垃圾學,所以他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與環(huán)衛(wèi)局合作上,是個默默無聞的學者。妻子程應求是日本大學廁所專業(yè)的高材生,可惜“廁所博士”連個副教授都評不上,也開不了課?,F在不同了,改革開放新時期,北京的人流、物流、垃圾成倍增加,老夫妻成了大忙人,大學講課,環(huán)衛(wèi)局聘請當顧問,連副市長都請他們開會出謀劃策。

        夏雨農建議北京城里秋后禁止燒樹葉,僅此一項,就要二百輛大卡車晝夜往城外裝運一星期。樹葉這玩意兒又多又輕,裝滿一車才半噸,還得蒙苫布,否則一路就吹光了,實在討厭!運到城外又怎么樣呢?郊區(qū)也在普遍地燒了麥茬燒玉米茬子。加上樹葉一起燒嗎?還不如在城里就地攢堆兒燒了哩!畢竟這是北京城建都八百年來的一貫做法呀。夏雨農堅持破除這落后的處理垃圾辦法。市政府也堅決支持,發(fā)布通告,一律不準在市區(qū)燒樹葉,由街道、居委會分片負責,違者罰款三十元。

        十一月下旬霜降,一夜寒風過后,大家都在掃樹葉,裝車往城外拉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市政府大院里冒起煙來。夏雨農有權進大院檢查,果然是在墻根兒燒樹葉,堅持罰款,結果由一位副秘書長掏腰包認罰三十元。此事見報,真新鮮呀!夏雨農還寫日記,“只許百姓點燈,不準州官放火!”

        “廁所博士”程應求更忙,她和《北京日報》的記者、環(huán)衛(wèi)局的工程師一道,要掀起“廁所革命”,第一步就是新建、改建北京的公共廁所,把傳統(tǒng)觀念認為廁所就是“骯臟地方”,改變?yōu)椤扒鍧嵉胤健?。同盟軍乃至急先鋒是旅游局,他們受到的壓力很大,要在旅游景點立刻修建一批清潔的“涉外廁所”,因為外來游客的留言太尖銳:

        “不到長城非好漢,如廁難于上青天!”

        “八大菜系享譽天下,唯獨廁所臭名遠揚!”

        還有香港游客形容的公共廁所三部曲,“一跳:進門沒處下腳。二哭:臭氣刺眼流淚。三逃:看見蠕動的蛆蟲,逃回賓館解決問題?!?/p>

        旅游業(yè)一本萬利,他們有錢,請求“廁所博士”提供清潔廁所的設計方案。這也是古都北京邁向現代化大城市的新課題。

        就在他們忙得意氣風發(fā)的時刻,兒子夏如金要娶媳婦了。按照民俗,男方應該主動跟女方的親家見面,夏雨農夫婦再忙也得來大花山一趟。

        劉長河駕駛“半截美”小卡車跟夏如金一起接二老雙親。雖說不興要彩禮,男方還是準備了“四轉一提溜”:永久牌自行車,鳳凰牌縫紉機,小鴨牌洗衣機,菊花牌電風扇,手提式半導體收音機。這些禮物總共一千多元,教授加上講師的工資也買不起,都是夏如金提前買來,就說是二老送給兒媳婦的見面禮。母親批評兒子大手大腳亂花錢。然而夏如金已經是花幾萬塊錢買機床的主兒,劉長河也是花幾萬塊錢買汽車的角兒,在他們眼里,這點兒禮物只是“小菜一碟”,不必跟老人抬杠而已。彼此都滿意的是,“半截美”前邊坐人,后邊載貨,輕車熟路,很快就來到了大花山老王家。

        王有田夫婦,王大拿和王愛蓮兄妹,一家四口全都迎到院門外接車。車上下來的也是四位。老輩的、小輩的分成兩撥,鞠躬的,作揖的,握手的,叫爹、叫娘、叫大爺、叫大媽的,十分親切,就差下跪磕頭的了。

        “進屋,快請進屋!”

        “到家啦!親家母累了吧,上炕歪會兒?”

        這五間大瓦房挺干凈。堂屋兩間一明,八仙桌上擺好了酒菜,四碟八碗,如同過年。殺雞、撈魚、烙餅、攤雞蛋,就差宰豬了。處處顯露出老支書王有田對女兒的疼愛。大家洗洗手就入座吃午飯。一切都是熱情的。但是,熱情的哥哥王大拿不該從鎮(zhèn)上買來兩斤“豆肉”,做了一盆“豆肉”熬白菜,大片的五花肉里那豆青色的瘤子不用指點就看得見。

        夏雨農夫婦不露聲色地照常吃飯。他倆也是經過湖北“五七干?!卞憻挼某衾暇怕铩T谀敲利惖那Ш?,“廁所博士”見過農婦在同一個池塘里這邊刷馬桶,那邊淘米、洗菜。而且,在干校他們也吃過“豆肉”。

        飯后,禮物都送到王愛蓮的“新房”。這里是王大拿的三間瓦房,粉刷一新,讓給妹子結婚用的。她未來的公婆要在這兒住一夜,幫不了多少忙,也得給分手多年的兒子張羅一番,跟兩個孩子好好聊聊,可憐天下父母心吧。

        不成想這次親人談話一開始就怒氣沖沖,婆婆程應求拍著板凳說,“不改造這個茅房,我就不同意你們結婚!”

        就因為夏雨農上了一趟小院里的茅房。這種當地人叫做“漏茅房”的廁所,用秫秸編的籬笆圍著,茅草房頂,腳下搭著兩塊架空的長條木板子,他解開腰帶剛蹲下去,就有個東西“哼哧,哼哧”地把頭伸過來張嘴等,竟然是一口大肥豬。夏教授覺得差點兒被它咬一口,趕緊離開。定定神兒又回頭圍著它看。惹得“廁所博士”程應求也過來看——原來“漏茅房”是與豬圈聯(lián)為一體的,如廁人的排泄物直接“漏”進豬圈,豬當時就吃。豬圈坑矮一些,它咬不到人。王大拿粉刷新房讓給妹子,還沒來得及把大肥豬賣掉。

        王愛蓮第一次跟婆婆說話,聲調低微,“我知道‘漏茅房不衛(wèi)生。我哥很快就會把這口豬賣掉。我也沒工夫再養(yǎng)豬了?!?/p>

        “豬吃人的糞便,外來人也用這個茅房,很容易傳染疾??!”

        “我哥今天不應該買豆肉招待親戚,不過,熬白菜,高溫消毒,不會鬧病?!?/p>

        “咱倆怎么說不到一塊兒呀!高溫可以殺死寄生蟲,能消除瘤子里的毒素嗎?”

        “伯母,我知道您是廁所博士,您容不得這個‘漏茅房。我也是這兒的村干部,說話算數:您賞給的彩禮我把它賣掉,用這筆錢立刻蓋個新廁所,三天完工,辦不到我就退婚!”

        “好!新廁所的圖紙我連夜給你畫出來?!?/p>

        夏雨農拍手大笑,“你們這是新式婆媳關系!一定能相處得好。”

        夏如金受到啟發(fā),“媽媽給的不是彩禮,是見面禮,見了面就不能賣。王愛蓮同志,我另外送給你一份彩禮:十個新式廁所。由你這位村支書帶頭,第一批先改造十戶農家的‘漏茅房!”

        “這得多少錢呀?”老夫妻同聲問道。

        “我們農機站剛蓋了個公用廁所,八十平方米,才四千多塊錢。十個小的嘛,超不過五千。愛蓮,就算說定了,五千塊錢我出啦,這不算什么,我們多修幾臺拖拉機錢就回來了。”

        王愛蓮又笑了,“我找牛鐵腿去,本村的建筑隊施工,用不了五千!”

        倒插門女婿“不送彩禮送廁所”的佳話迅速傳開。

        村委會上,牛鐵腿計算得麻利,“五十塊錢一平米,五千塊錢就是十二個八平方米的新式廁所!你們說,先照顧誰家?”他又大包大攬,“全由咱村兒的建筑隊包下,就在服裝廠廠房施工的空當,捎帶手把它拿下!”

        支部會上,王愛蓮搬出了婆婆的說詞,“這是一場‘廁所革命!小崗村十八戶農民創(chuàng)造‘大包干,咱大花山第一批十二戶農民要改造‘漏茅房。黨員帶頭!誰家愿意把好豬送豬場集中飼養(yǎng),病豬宰掉,就優(yōu)先送他一個新廁所?!?/p>

        廠長王大拿提出,讓服裝公司出錢,給服裝廠蓋一個新式公用廁所。

        摽上了勁兒,廠長劉金鳳應戰(zhàn),保證在金泉水廠建一個清潔的公用廁所。

        劉長河豈可示弱,他也要當倒插門女婿呀,同樣捐出五千塊錢來,再給家鄉(xiāng)送十二個新式廁所。兩年前他戧了鐵腿運輸隊的行,這次也算給牛村長賠禮吧。

        這些消息傳到林嵐教授耳朵里,他帶著一份《中國環(huán)境報》趕回大花山,在劉全家里開會,他念了徐健在該報發(fā)表的“世界環(huán)境日”征文獲一等獎的小說《對山營》——以懷柔縣湯河兩岸山區(qū)人民公社“閘溝墊地”為背景,描寫生產隊把“雞爪子溝”(許多小山溝像個倒置的雞爪子匯成大山溝)層層截斷,壘砌壩階,填土造田,“千人萬擔一畝田”,非常艱難,1979年一場大暴雨,山洪暴發(fā),“閘溝墊地”連同莊稼變?yōu)槟嗍鳎嗄晷羷跉в谝坏┑墓适隆?/p>

        林教授說,“懷柔縣的湯河口鎮(zhèn),距離我們大花山鎮(zhèn)不足一百公里,同處燕山南麓,他們的經驗教訓就是不能人為地破壞自然環(huán)境,‘雞爪子溝是流水的,是幾萬年雨水沖刷形成的水道,你壘壩階把它截斷,山洪來了能擋得住嗎?這個教訓必須重視。國家領導人就很重視,由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在人民大會堂給徐健同學頒獎。這是一篇徐健實地采訪的紀實小說,最好請牛村長他們也看一看。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要保護自然環(huán)境才有前途。”

        劉全拄著手杖爬上山坡,眺望金泉水廠的“靠山”大花山,回憶當年鉆探金礦時遇到的地下水脈,設想保護水源的規(guī)劃藍圖,累得殘腿疼痛難忍,有時還要金鳳推著“土輪椅”上山坡。他并非具有什么超前的環(huán)保意識,只因為金泉水必須純凈,容不得絲毫污染,保護環(huán)境也就成了金泉水廠的天條!

        他說,“大花山村兒要改造‘漏茅房,建立新廁所,這跟水廠的要求完全一致。還讓我想到咱們應該爭取同盟軍,擴大地盤,占領陣地——叫劉玉鳳、劉美鳳承包遠處的廢礦井養(yǎng)殖蘑菇,你們‘三鳳承包大面積荒山,由金泉水廠投資提前種樹!”

        一向穩(wěn)重的林嵐教授高興地跳起來,“老兄,咱倆想到一塊兒啦!我今天就是為了建議種樹趕來的。這幾千畝荒山要是都種上了樹,什么‘漂染車間也休想進來!‘閘溝墊地也沒門兒啦。再下大雨,林木攔洪,清水出川。王愛蓮黨代表,你說呢?”

        王愛蓮很實際,“原本應該這樣,水廠占了1號礦井,就應該讓‘三鳳承包遠處的2號、3號廢礦井繼續(xù)養(yǎng)殖蘑菇?;纳椒N樹的事情很大,北山坡就很大,我爹說過,凡是往懷里這邊流水的地方都是咱大花山村兒的,究竟幾千畝?我也說不準。幾個大山溝我沒進去過。這么大的事兒要開村委會討論,還要上報鎮(zhèn)委會批準,再說,幾千畝荒山的樹苗從哪兒來?資金從哪兒來?”

        劉全表態(tài),“縣政府的落實政策辦公室,給我補發(fā)了五年工資,也是五千塊錢,我就跟夏如金、劉長河比賽啦,捐出來給大花山種樹吧!”

        王愛蓮給他鞠了個躬,“還是我爹說的對,您到底是工人階級呀!”

        劉金鳳說,“愛蓮姐,先買樹秧,再建苗圃,你就趕緊派人上山刨垵吧!生產隊種樹還要請示批準呀?小崗村‘大包干請示誰啦?”

        劉長河帶頭給她鼓掌。

        李春妮過來要叫大家吃飯,聽見了丈夫、女兒的發(fā)言,心里也很激動,上前拉住劉長河,對大家說,“今天是三個倒插門女婿比賽呀!金鳳她爹,你也是大花山的倒插門女婿,是不是?”

        大家使勁兒鼓掌。劉長河心里甜甜的,他佩服金鳳媽的機智,“三個倒插門女婿”,這等于丈母娘公開認可了我和金鳳的婚事!我多年來的努力沒白搭呀,不禁熱淚盈眶。

        9.人值錢啦

        王保根說過,“大花山就是人便宜!”

        王大拿也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

        這話難聽??墒侨硕嗵锷?,“單打一抓糧食”,勞動力沒出路,越窮越窩工。

        王愛蓮說,“現在實行‘大包干,糧食產量翻番,光吃飽不行,無工不富,還要辦工廠多賺錢,要吃好,穿好,住好,坐汽車,開拖拉機,奔小康!”

        然而大花山服裝廠招的三十個女工,由杜曉燕的裁縫媽媽進行培訓期間,月工資只給十五元。

        王大拿還有說法,“眼下你們是學徒工。牛鐵腿他大爺就在烤鴨店學徒三年,只管飯,沒工錢!干完一整天的臟活累活兒,還得給師傅端洗腳水、捶腿、倒尿壺。誰不信就問牛鐵腿去。我跟他商量的,咱們新社會,學徒工也發(fā)工錢,每月十五塊,出師以后加倍!”

        服裝廠的廠房剛上頂,范有志贈送的電動縫紉機就到貨了。王宗銘的服裝公司也運來紡線機、織襪機和縫紉流水線的成套機器。北京郊區(qū)還是條件好,絕大多數村莊通公路、通電,工業(yè)“支農小分隊”指導農機站的修理工,很快就把這些機器安裝好了。王大拿跟夏如金約定,今后也由農機站負責維修,修理費照收不誤,這是經濟法則。

        王大拿一時還“拿捏”不好這經濟法則。他決定學徒工白天練裁縫,早、晚上班紡線、織襪子。還說“這比下地干活輕松多啦!”

        王宗銘告訴他,“尼龍襪子、混紡襪子都不吃香了,香港和國外最貴的是全棉襪子,一美元一雙。平谷出產棉花,你就收購農戶的棉花,自己紡線織襪子,粗糙一點也不怕,老外認為是手工織的,更值錢!有多少我都能推銷出去。全棉襪子很可能是服裝廠的‘第一桶金!”

        王大拿聽得懂“第一桶金”。他給學徒工下了高定額,每人每天工作十二個鐘頭以上才能完成。這些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婦怨聲載道。王大拿就給她們開三分鐘的短會:

        “有人說我不講交情,還不如我爹呢。我爹倒是照顧貧下中農,可他一個月能給你十五塊錢現金嗎?年終決算也沒有現金!別忘了你小時候捧著個雞蛋到雜貨鋪換半斤鹽。到底是我好還是我爹好?你們說話得憑良心!”

        全棉襪子果然賺錢。頭一個月,成本兩千,盈利四萬!待到杜曉燕送來高子衫、瓦爾特衫、張瑜套裝、牛仔服和喇叭腿褲子的裁剪圖紙,學徒工轉正,坐到縫紉流水線崗位上成批生產的時候,王大拿宣布:“每人每月工資三十元,出一次差錯扣一元。早起少喝粥,上了流水線,就是尿了褲子也不準挪窩兒!”

        差錯頻頻發(fā)生,流水線時不時“斷流”,有人還沒干到月底工資就扣光了。真有人尿褲子,就因為她家舍不得吃窩頭只喝粥。

        有人找黨代表王愛蓮告狀,“王大拿鉆了錢眼兒,認錢不認人啦!”

        王愛蓮找哥哥談話,王大拿反而理直氣壯,“當廠長的講人情,認人不認錢,虧損了行嗎?”

        王大拿的“野蠻生產”遭人恨,他就天天開一分鐘短會:“到底是我好還是我爹好?他能讓你一天掙一塊錢嗎?不愿意跟我干的,就回家擼鋤頭把兒去!”

        好在全棉襪子繼續(xù)賺錢。金發(fā)帥哥在北京大雅寶服裝“自由市場”聯(lián)系了一批蘇聯(lián)倒爺,他們使用中國人熟悉的名字:安德烈,娜達莎,冬妮亞,劉芭,馬托洛索夫,以示親近,一人一趟兩大包大花山服裝廠生產的牛仔服、喇叭腿褲子,成了王大拿的國際推銷員。

        王大拿手里有了錢。又接受王宗銘的建議,為了拿到北京城里那套四合院開門市部,一定要給本鄉(xiāng)本土造福,爭取老支書、牛村長、劉金鳳的支持。何況服裝廠原本就是大花山村跟王宗銘合資興辦的呢。于是王大拿發(fā)揮他拿得起、放得下的能耐,提前交付五萬元利潤給村委會,又給女工們人人增加工資十元,還有超產獎金和加班費。不要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些錢確實帶來了皆大歡喜的新局面。村委會大膽決定,不等年終決算,當即分給每戶一百元現金!好幾家農民也不等過年就放了鞭炮。女工們怨氣全消,差錯減少,還學會了李春妮教劉金鳳的絕招:吃椒鹽花生米,全天沒尿。

        牛鐵腿的建筑隊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外出包工從來都是先講價錢后干活兒,年底結賬,扣除伙食費,砌墻的瓦工一人一年可得小一萬子,刨槽、搬磚、推小車的壯工也鬧六七千?;丶疫^大年,他們就是村里的大款?,F在,這個三十人的建筑隊完成了本村服裝廠廠房工程,又捎帶手蓋好了二十四個新式農家?guī)蛢蓚€公用大廁所,“親兄弟,明算賬”,施工費照收不誤。牛鐵腿乘勝出擊,拉著劉長河一起找到劉金鳳家里,催問水廠的廠房設計圖紙出來沒有?也好提前備料,抓緊施工。

        劉全不愿意得罪他們,可也不能說假話,只好當著未來女婿的面實話實說,“圖紙倒是出來了,林教授不同意由你們施工?!?/p>

        牛鐵腿一聽就急了,“那由誰施工?”

        “他正在聯(lián)系建筑公司,請他們施工?!?/p>

        “肥水不落外人田!姓林的吃里扒外呀!”

        劉長河說,“那也會影響我們運輸建筑材料的計劃?!?/p>

        牛鐵腿質問劉金鳳,“為啥呀?為啥把錢往外扔?。 ?/p>

        劉金鳳不會說瞎話的“毛病”同樣改不了,“林教授說,武漢一家制藥廠的廠長,陪著外資老板視察車間的時候,往地上吐一口痰。外資老板就拒絕投資。說廠長都不講衛(wèi)生,制藥廠的產品質量還有保證嗎?”

        “姓林的他看見我牛鐵腿吐痰啦?”

        “沒有??墒撬滥愠远谷?。”

        “劉金鳳,你是廠長,就這么聽他的呀?”

        “我有什么本事當廠長?連大學都進不去。今天大學教授到村兒里來教我,還不好好學習呀?我就是靠大家?guī)椭?,學習工作?!?/p>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牛鐵腿碰一鼻子灰,剛要去北京城里找活兒干,好運氣就找上門來——大花山村改造“漏茅房”的新聞已經傳開,衛(wèi)生局,財政局,縣政府十分重視,決定發(fā)放貸款,在全縣普遍建設“廁所博士”繪制的農家新式廁所。半年之內“消滅漏茅房”、“消滅豆肉”。還指定牛鐵腿建筑隊承包大花山鎮(zhèn)十七個自然村的新廁所施工,作出示范。

        牛鐵腿在經濟上一點也沒吃虧,怨氣煙消云散,只等著看建筑公司能蓋出什么樣的金泉水廠來了。

        這時候“三鳳”養(yǎng)蘑菇的鋸末口袋已經搬進2號廢礦井。她們還要承包整片荒山坡。村委會討論時,王愛蓮首先支持,牛鐵腿承包了全鎮(zhèn)的農家?guī)睦锔吲d,順水推舟:“這面山坡荒了幾千年,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沒人爭競。泉水廠要投資種樹,定個承包合同就開始種吧,眼下正是種樹的季節(jié)。萬一上邊怪罪下來,山坡還在,樹也跑不了,怕什么?”

        村委會提出了大花山“松柏戴帽,果樹纏腰,綠化山腳”的十年植樹計劃。

        劉金鳳向服裝廠看齊,上山種樹的月工資四十元。委派劉長河從國營林場購買大批樹秧(他們十年不種樹了,苗圃里的樹秧擠成堆)。同時建立自己的苗圃,育苗把式的月工資八十元。僅此三項,第一個月就開支兩萬多。

        會計主任陳秀蘭直皺眉頭,在會上說,“這樣干仨月,劉金鳳給金泉水廠的七萬元投資可就都變成樹啦!蓋廠房、買設備的資金出現缺口,中途停工,那可是本末倒置呀!”

        一百多人上山植樹的熱潮,劉玉鳳、劉美鳳帶頭搭窩棚住到山坡上的決心,讓林教授深受感動,站出來說,“種樹,就是對金泉水廠的前期投資。是保障純凈水質量的投資。我們可以要求香港范氏洋行增加二期投資。還可以向銀行申請貸款,總之一定要堅持種樹!”

        劉金鳳尊重林教授意見,“謝行長說過,只要我們賬目清楚,講誠信,銀行也會支持我們!我哥回香港的時候說,范氏洋行做買賣‘不見兔子不撒鷹,認準了金泉水廠能賺大錢,所以他一定要買最好的設備,多花一百萬也不吝惜,無非是當大股東多分紅吧!”

        大花山村的男女老少,蓋廠房的,蓋廁所的,組裝鐘表的,織襪子的,上流水線做服裝的,運建筑材料的,運樹秧的,上山刨垵種樹的,三百多人全都拿到了月工資,現金!這是破天荒的歡喜事兒啊,改革開放奔小康的積極性空前高漲?!按蟀伞眲辙r的,雖然沒有月工資,也可以賣余糧,賣棉花,賣雞鴨桃杏狗頭棗,得現錢。歸里包堆一句話:人值錢啦!

        徐健回來采訪,寫了一篇短文章:不要說“金錢萬能”,它能投資建廠,能廣開活路;能讓農民買電視,坐汽車進城看病;能讓你吃好、穿好、心情好。有這么七能八能,就可以說發(fā)家致富也光榮。

        10.拳頭產業(yè)

        林教授拿著建筑設計院的圖紙,委托北京市建筑公司,按照無菌工作室的高標準,建設金泉水廠的灌瓶車間。車間并不大,安置了不銹鋼自動化灌瓶設備,只容納四位監(jiān)管技工值班。礦井內泉水出口由密封管道連接,每小時取樣化驗一次。工作人員在更衣室換上消過毒的鞋帽服裝才準進車間。周圍有鐵絲網籬笆,雞鴨貓狗都進不去。牛鐵腿要看看車間里有沒有蒼蠅、蚊子、蝲蝲蛄,幾次都被保安員擋駕,因為他不肯到更衣室換服裝。

        首都人才濟濟。林教授到處拉人,先從科學院返聘退休的女化驗員。向制藥廠求援調來灌裝蒸餾水的技工。請玻璃器皿廠設計美觀、無菌的純凈水瓶。

        這些建筑、設備、工資,一下子就突破了金泉水廠的現有投資,還沒開工就欠債了。范有志選購的自動化灌瓶設備,已經在他投資八十萬港元基礎上又追加八十萬港元,再增加投資,范氏洋行也要籌措一番。劉金鳳申請銀行貸款,正等待審批。林教授又催著開工,“已經跟大商場談好了,金泉牌純凈水他們包銷。拖不得呀,咱們只有開支沒有進項怎么行啊!”

        事急矣!劉全拿出了“秘密武器”狗頭金。這黃燦燦的金疙瘩舉世罕見!

        財政局宋局長、銀行謝行長、范氏洋行的總經理都說,只見過金條、金磚、金元寶、金瓜子、蒜頭金、馬蹄金,誰也沒見過這么大的狗頭金!

        劉全說,“它不是金礦的產品,也不屬于范福才。它是火山熔巖中自然形成的金疙瘩,二十二斤重,非常罕見,對地質學研究也有價值。我不是把它賣給銀行,也不是捐獻給國家。這種出土的寶物,本來就屬于國家。我保存三十三年了,今天把它交還給國家?!?/p>

        宋局長把老實人劉全抱住,說他愛國守法,要把這事兒上報人民政府。

        人心都是肉長的。劉長河宣布,運輸隊一個月之內暫停收費,先記賬,幫助金泉水廠度過開工前的難關!建筑公司,玻璃器皿廠,國營林場紛紛效仿,一個月之內只供貨,不結賬,不收費。

        謝行長當即決定給予金泉水廠低息貸款二十萬元,三年還清。

        劉金鳳哭了。別人說她是“反動地主”的女兒,連共青團都入不了,她沒哭。高考豬咬手,中途退考,她沒哭。跟命運抗爭的時候她不會哭?,F在,父親的壯舉,長河哥和各方面的慷慨援助,倒讓她忍不住眼淚,哭得非常痛快!

        籌措半年的大花山金泉水廠開工了!林嵐父子作為建廠的發(fā)起人,與黨代表王愛蓮、村長牛鐵腿一起剪彩——彩綢就是拴著一串野金錢菊的藤條,劉金鳳還給他們胸前插了幾朵花。

        林一鳴大聲喊叫過“一本萬利!”現在他挽起袖子幫忙裝車,渾身發(fā)熱。

        徐健給大家照相,紀錄這動人的時刻。

        第一天就生產金泉牌純凈水十萬瓶,劉長河的汽車川流不息地往北京各大超級市場運送,又從玻璃器皿廠運回新瓶子,絕不“放空”。

        商業(yè)局定價純凈水零售每瓶一元人民幣——跟一瓶啤酒、一瓶牛奶或一斤雞蛋的價錢差不多。這消息在大花山村引發(fā)了奇怪的議論:

        “往后甭養(yǎng)雞啦!”

        “也甭養(yǎng)牛啦!”

        “咱八輩子的莊稼人就賣涼水兒享清福吧!”

        陳秀蘭做了個利潤匡算:扣除成本(包括上山種樹的開支)、稅金,一瓶純凈水的利潤零點八元。金泉水廠一天的凈收入八萬元。這消息又在大花山鎮(zhèn)引發(fā)“紅眼病”:

        “泉水廠給村委會交多少錢哪?”

        “也得給鎮(zhèn)委會交錢呀!”

        一位管財務的鎮(zhèn)干部說,“大花山鎮(zhèn)十七個自然村,都鉆深井賣涼水行不行?這地下水脈可是通著的,上游抽水,你處在下游的泉水廠還有戲嗎?所以呀,鎮(zhèn)委會必須管,暴發(fā)戶賺了錢不能獨吞!”

        另一位說,“你劉全知道出土的狗頭金屬于國家,就不知道這地下水資源也屬于國家嗎?你把山坡都種上樹,就不準別人鑿深井啦,這是多爾袞進關跑馬占荒哪!”

        這些話傳回大花山村,倒讓幾個村干部抱團了。

        王愛蓮說,“把經濟搞活,是中央的政策!這還沒賺錢呢,就想勒索下邊呀?”

        王有田問,“這些鬼話是誰說的?是不是在我手里入黨的那幾個鎮(zhèn)干部?對大花山有意見,來找我說!”

        牛鐵腿說,“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啦?甩開膀子干吧!賺了錢誰也拿不走?!?/p>

        轉眼一個月,金泉水廠盈利二百五十萬元。這是一個山村亙古未聞的“白花花的銀子”啊。兩位鎮(zhèn)干部性子急,找到村委會的大房子要錢來了。

        “泉水廠占著大花山的地,抽著大花山的水,往瓶子里一灌就賺二百五十萬!天下有這么便宜的事兒嗎?至少得拿出一半來給村委會、鎮(zhèn)委會?!?/p>

        老支書王有田大怒,“忘了入黨的時候我跟你們談的話啦?不準貪財!泉水廠剛賺錢,你就眼紅啦?敢來勒索下級!你的黨票還要不要哇?滾回去!好好檢查入黨動機?!?/p>

        兩個鎮(zhèn)干部灰頭土臉的走了。問題并沒解決。本村民眾也在要求分紅,“王大拿才賺幾個錢呀,還給一戶一百塊,劉金鳳少說也得給一千!”

        金泉水廠籌委會瞬間“變臉”管委會,會址就是劉全家的三間瓦房。為了監(jiān)管每天十萬瓶金泉牌純凈水的生產、質量、運銷,林嵐教授從大學“硬拉”出來兩名青年助教,擔任生產經理和供銷經理,加上范有志,四人霸占了劉金鳳的“閨房”,她被擠到媽媽炕上去了。中間堂屋專供開會。

        全村只有一部電話。王愛蓮征得牛鐵腿同意,把村委會大房子借給會計主任陳秀蘭和出納員辦公用,現金不能總背在書包里,又買來一個保險柜。生產、供銷離不開電話,兩個助教也進了大房子。吳二爺叫“小灶”生火,給貴客做好吃的,保證不吃“豆肉”。

        貴客不少,縣里、鎮(zhèn)上也重視這每月二百五十萬呀。宋局長和張鎮(zhèn)長“列席”管委會。重點討論錢。

        劉金鳳提議,“年內不分紅。現在分紅等于自己拆臺。再說,怎么分?原始投資折合人民幣總共五十萬,我哥的范氏洋行就占百分之八十五,分給他多少利潤?泉水廠連周轉資金都沒啦!”

        王愛蓮說,“對,現在分紅就亂了。劉金鳳養(yǎng)蘑菇定過協(xié)議,利潤百分之十上交村委會。泉水廠就按這個比例,年底再上交利潤?!?/p>

        劉全問,“給了村委會,鎮(zhèn)委會還要不要?”

        林教授和兩位助教已經扎在金泉水廠不走了,甚至不怕大學讓他們“下崗”,也要“下?!眲?chuàng)業(yè)。現在他跟劉金鳳一樣,完全以主人的身份說話。

        “怎么分紅?國家有合資企業(yè)管理法,咱們成立董事會以后依法討論。倒是現在就應該給群眾造福。我建議,立即投資給大花山村建水塔,給各戶通自來水,‘廁所博士設計的新式廁所,已經留出了淋浴和抽水馬桶的位置,咱們把它建成農家衛(wèi)生間。對大花山鎮(zhèn)也立即投資,讓各村都在荒山坡種桃樹,北宮村的桃園有百年歷史了,園頭把式經驗豐富,聘請他們建苗圃,指導種桃樹。把咱們村‘松柏戴帽,果樹纏腰,綠化山腳的十年植樹計劃推廣出去?!胰?、杏四、梨五年,掛果很快。薪柴林平均每株每年增值十元,果樹每株每年創(chuàng)收百元。還能涵養(yǎng)水源,保護環(huán)境,讓金泉水廠放心大膽地賺錢!”

        劉全家的堂屋里掌聲如放鞭炮。

        宋局長笑得合不攏嘴,“林教授胸有成竹,早就調查、規(guī)劃好了!”

        陳秀蘭說,“林教授至今沒花過金泉水廠一分錢。張鎮(zhèn)長,我們愿意投資一百萬給各村種樹,您就甭跟我們再要錢啦!”

        劉金鳳宣布,“從今天起,每一瓶金泉牌純凈水的利潤里都扣留一分錢,作為綠化荒山、保護環(huán)境的投資。只要我還是廠長,就不準取消!”

        11.“變臉”

        川劇演員瞬間“變臉”是絕技,可獲得滿堂喝彩。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變臉”就不那么輕松了。金泉水廠籌委會“變臉”管委會,臉變人沒變,還是這七位委員。劉長河單獨領導運輸隊;范有志常去香港,回來也是‘動口不動手;劉全太老實,很少管事。結果是劉金鳳、林嵐、王愛蓮、陳秀蘭四位實權在握,誰說了都算數,動輒幾萬元的花銷簽個字就出手。

        幸虧他們互相尊重,不鬧矛盾。有不同意見,也不敢開會表決,怕影響團結。

        管委會主任劉金鳳只能相信他們都是好人,林嵐全身心撲在事業(yè)上,有學問,有遠見,是我求之不得的老師;王愛蓮背后有老支書看著她,絕不會貪圖錢財;陳秀蘭懂會計,懂財經政策,我拿不準的事還得向她請教呢!我沒理由不相信他們。然而,金泉水廠已經家大業(yè)大,“日進斗金”,萬一“好心辦壞事”,又如何阻攔?劉金鳳心里再次出現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這種建立在個人品德上的“好人團結”能維持多久?

        林一鳴獲得碩士學位,回來擔任總經理。姚平在農大畢業(yè),也被林教授叫回來當副總經理。他倆立刻把金泉水廠一天生產八小時改為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反正是個自噴泉,每天生產八小時等于浪費水源。可是電力不足,用電高峰分區(qū)停電,只好買來柴油發(fā)電機組,自己發(fā)電。此事未經管委會討論,劉金鳳尊重林一鳴這位“礦泉水的發(fā)現者”,當年要不是他帶走兩瓶礦泉水回北京,哪有今天!在每一條弦都繃緊的情況下,金泉水廠利潤節(jié)節(jié)攀升。

        林嵐堅持“不分紅,擴大投資”。三位女將都尊重教授意見。鎮(zhèn)上、縣里還表揚。連老支書王有田也改了口頭禪:“老鄉(xiāng)親,錢不分,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們通過投資、合資、并購等形式,很快就把急需資金的豬場、雞場、農機站(改為修配廠)、運輸隊(改為運輸公司)、服裝公司、林場、桃園,都收到自己旗下。金泉水廠又“變臉”為“農工貿集團公司”。半年以后再“變臉”為“金泉股份有限公司”,劉金鳳是董事會主席,法人代表。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金泉水廠為什么并購這么多公司、企業(yè)?好像都是林教授的主意,又像是形勢所迫,走到了這一步,就得繼續(xù)向前發(fā)展,有一只無形的“市場經濟”的手推著你往前走。劉金鳳害怕了——不是懦弱,而是不懂——為什么剛成立的“集團”又變?yōu)椤肮煞莨尽??可是大家都贊成這樣發(fā)展,甚至認為我是領頭羊,全票選舉我當董事會主席,豈知“高處不勝寒”!

        董事會上,副主席范有志提議鑿深井抽水,擴大金泉牌純凈水產量,多占領市場份額,把公司升格為大企業(yè)。

        他說,“國內一下子發(fā)展三百多家電扇廠,我看有三家大廠就夠了,產量越大成本越低。小廠根本比不了,非垮不可?,F在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p>

        副主席林嵐反對,“現在的自噴泉是優(yōu)質礦泉水,鑿深井抽水很難保證質量?!?/p>

        林一鳴反駁父親,“我們賣的是純凈水,從來沒說過是含有多種微量元素的礦泉水。市場需要的也是方便的瓶裝純凈水。我們何必讓礦泉水捆住手腳呢?”

        劉全反對,“地下水好幾層,你鑿深井抽哪一層?咱們沒有地質資料啊!”

        “鑿到哪層抽哪層,好幾層地下水都抽,這是深井的優(yōu)越性,增加出水量?!?/p>

        “不保證礦泉水的質量,那就成了自來水啦!家家都有,干嘛花錢買你的?”

        “自來水再加工凈化成純凈水,國內外大廠都是這么干的?!?/p>

        “那就搞個二期工程,添置自來水凈化設備。”

        “不行!優(yōu)質礦泉水是根本?;蕦m幾百年都喝玉泉山的水,就因為水質好哇!”

        兩邊說的都有道理。黨代表王愛蓮沒法表態(tài)。

        劉金鳳痛切感到知識欠缺!金泉水廠的發(fā)展是頭等大事,哥哥提議,父親反對,林家也是兒子贊成,老子反對。我這個董事會主席是尊重老一輩的,還是團結年輕人呢?更不能舉手表決,這可不是“少數服從多數”的事啊。

        她滿臉通紅,直溜溜地站起來鞠個躬,宣布:“散會!”

        春秋時期齊國名相管仲就說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睿智。樹木,要堅持十年方可成材;樹人,就更要長期培養(yǎng)和學習。

        十年,平谷農民堅持種樹,種出了十七萬畝的桃花海!每年春天舉辦桃花節(jié),著名演員謝芳、王鐵成榮任“桃花大使”,接待百萬游客,賞花嘗鮮,洽談生意。這里還有許多溫室大棚,四季掛著蟠桃,供您隨時采摘。平谷大桃夏天上市更熱鬧,劉長河運輸公司的四十輛大卡車夜送金泉水,白天送桃,忙不過來。幫手是自駕汽車前來摘桃的游客,那可是四百輛四千輛車呀。他們喜歡自己尋找?guī)А案!?、“壽”字的大桃——杜曉燕剪出很多福壽字,劉玉鳳、劉美鳳領姑娘們蹬著人字梯一個個貼到桃兒上,曬個把月就是白里透紅的“天生”字了,擺上王府井的柜臺,這百元一對兒的壽桃供不應求。

        大黑貓和小白兔又跑了幾趟云南、新疆、內蒙,茶葉買賣不好做了。鐵路恢復正常,“南茶北運”渠道暢通,北京就出現了“茶葉一條街”,不叫公司的也是商店,要營業(yè)執(zhí)照,有定價,照章納稅,跑單幫的必然敗下陣來。加之地區(qū)差價縮小,磨鍋茶也要四十元一斤了。沒賺頭,趕緊“變臉”吧。

        當年在天安門廣場練攤賣大碗茶的哥兒們,被工商管理“大蓋帽”轟到路邊,妨礙行人,繼續(xù)轟,甚至把大黑貓的三輪車都收走了。整頓市容,完全應該。好在“大蓋帽”也幫助他們尋找鋪面開茶館。資金多一些的,在前門鬧市建立“老舍茶館”。大黑貓和小白兔資金少,在胡同口租了個八十平方米的臨街鋪面,雇兩個云南女孩子,開起了“玉兔茶社”。

        杜曉燕的賀禮是為貓哥量體裁衣、縫制老板服:府綢對襟褂子,撒腿長褲,瓜皮帽,千層底布鞋。小白兔是兩件緞子旗袍,露著雪白的胳膊,美極了。兩個女孩子穿蠟染的白族衣裙。

        上座了,小白兔在前臺作茶道表演,白族女孩端著茶盤送來小盅普洱茶。

        有顧客要一壺碧螺春,竟然收費二百元。

        “誰給你們定的價?這是金茶葉呀!”

        小白兔笑著回答,“黃金有價茶無價?!?/p>

        大黑貓忘不了頭戴小花帽的新疆客人一席話,“買賣人必須賺錢!”也因為房地產商心更狠,這個小鋪面一年就要收他們二十萬租金。

        這些事“大蓋帽”一時管不過來。他們轟小攤販是能手,一天就能拉走幾百輛練攤的三輪車,沒收烤羊肉串、烤白薯的爐子,清除胡同里的農貿市場,還登報說“還路于民”。曾幾何時,這些地方都被汽車占領了,變成“還路于車”。“大蓋帽”惹不起汽車。解決堵車和尾氣污染,成了古都北京的新課題。

        “廁所博士”程應求和環(huán)衛(wèi)局發(fā)起的“北京公共廁所設計大賽”反響強烈,六十多家媒體為之宣傳,收到大量來稿,一百三十三件獲獎。第一名是大學剛畢業(yè)的二十三歲女生王曉虹,“繪一廁而聞名天下”。二十七歲的耶魯大學碩士生古田獲佳作獎。獲獎者大多是年輕人,令首都建筑界的專家、教授汗顏,他們設計的職工宿舍“筒子樓”根本沒有廁所,怎敢參加廁所設計大賽?第一批三十八座現代公廁出現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街頭,艱難的“勝仗”都是擠開了“房地產大鱷”。

        劉金鳳跟劉長河吵架了,起因還是大肥豬。大花山新豬場干干凈凈,母豬、仔豬、育肥豬分欄飼養(yǎng),經常洗澡,還有運動場,放出去撒歡兒曬太陽。但是有位黨員飼養(yǎng)員向王愛蓮告狀,“送豬喂咸鹽,劉長河教的,損公肥私!”

        劉金鳳正申請入黨,老支書王有田故意讓王愛蓮叫上她一塊去豬場調查。

        事出有因。劉長河開拖拉機給大花山的豬場送肥豬時,常為拖車里留下的豬糞尿頭疼,糞還好清除,尿滲到車廂板里騷臭難聞。他把金鳳媽說的“吃椒鹽花生,全天沒尿”教給豬場長,“送豬以前飼料里加鹽!要不然你給我洗車廂板。”結果是豬們吃咸了猛喝水也沒尿,到屠宰廠過秤,一頭豬增重五斤!一車豬四十頭,能賣四十二頭豬的價錢。這反而成了豬場“增產增收“的竅門,沿用至今。

        劉金鳳感到痛心,“長河哥,你得了多少好處?”

        “輪不到你來審我!你也不該去豬場調查,這是有人使壞!”

        “豬場是公司下屬單位,我是公司法人,當然要去調查?!?/p>

        “你翅膀硬了是吧?培養(yǎng)你入黨,這是老支書王有田想控制公司的絕招!”

        這話說對了一半。是縣委批準金泉公司成立黨總支。王有田并不想控制誰,他存心鍛煉劉金鳳,培養(yǎng)她入黨,也是為了加強黨的領導。

        徐健忘不了可憐的“轟雞姑娘”郭小鳳,她父親是國民黨將軍,逃往海外,生死不明。她跟著奶奶住在老家,初中畢業(yè)就出工掙工分,掙口糧。老支書派給她一個風雨無阻的差事,轟雞,把各戶放出來的雞從集體的田里轟走,免得雞們刨種子、吃糧食。社員下雨天不出工就不記工分。小鳳照常轟雞,可以多掙些口糧養(yǎng)活奶奶。她在幾千畝田間跑來跑去,轟了東頭轟西頭,是個汗?jié)褚律赖摹伴L跑冠軍”。臨近黃昏,百鳥歸林,雞也有“雀朦眼”,紛紛回家。小鳳此時必定走到河邊,脫掉褂子,洗一洗,搭在灌木叢晾一會兒才穿上。徐健他們在晚霞里有意無意地“偷看小鳳”,略感虧心,更多的倒是美的記憶。

        郭小鳳她父親寄來一筆錢,又加上金泉公司投資,建立了十萬只的機械化養(yǎng)雞場。徐健前來采訪,發(fā)現一群女工在給肉雞打針,覺得奇怪,就問:

        “郭場長,宰了的雞還要打針消毒呀?”

        郭小鳳笑著說,“注水!一只肉雞注射500CC水,速凍上市,增重半斤,還保護肉質鮮美?!?/p>

        “這樣做合理嗎?”

        “不注水,一凍一化就會丟水、丟重量。運輸隊長劉長河教我的,他說都這么干,賣青菜還潲水呢,奶牛場也往牛奶里攙水?!?/p>

        徐健告訴了劉金鳳。這次是她拽著王愛蓮一同來雞場調查。情況屬實。

        又是劉長河!一個豪爽漢子,卻有這么多違法的鬼點子,再吵一架也沒用,只會損傷感情,這可叫我劉金鳳怎么辦???

        城市也在“變臉”,王宗銘愛聽新的順口溜,“北京四大怪:冒牌服裝賣得快,姑娘肚臍露在外,永定門樓拆了蓋,狗坐汽車人不怪?!闭l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搞來一大堆名牌商標,交給王大拿,縫在大花山服裝廠的產品上,果然賣得快!

        他又啟發(fā)杜曉燕,“時裝就得趕時髦,從前是‘花襯衣領子翻在外,現在還有什么不敢露在外?”

        杜曉燕不接受他的指導,“那還要服裝設計師干嗎?都去打沙灘排球好啦!”

        城里的四合院要回來了,成為杜曉燕和父母主持的服裝公司門市部,專為演藝界人士、電視主持人、富裕的精英人物設計個性化的高檔服裝。一套唐裝,一件旗袍,一襲裙褲,都可以收費幾千元,“周瑜打黃蓋”,兩廂情愿。

        王愛蓮的兒子都三歲了,劉金鳳還要推遲婚期,請林嵐主持董事會工作。

        她當眾說得輕巧,“林一鳴、姚平、徐健,你們大學畢業(yè)啦,正好換換班,讓我去考財經學院,也當四年大學生再回來,磨刀不誤砍柴工?!?/p>

        沒人時候她哭著懇求未婚夫,“我害怕呀長河哥,辦錯事都不知道錯在哪兒?不學習真的不行啦!再等我?guī)啄辏乙惠呑佣紩屑つ?!?/p>

        劉長河向林教授請教過學習的事,“咱倆都要在職學習。我上電視大學。你不要讀四年大學本科,那太死板,跟不上形勢。現在有企業(yè)家進修班,研修班,一年半年的,時間靈活,內容先進。董事會主席的職務你不能讓出去!”

        “北京有這樣的在職學習班?”

        “有!專家講課,許多企業(yè)家都在學習,到處參觀,交流經驗。我在城里租房,配小汽車,做公司辦事處。你兩頭跑,有高速公路,一個小時就到家。”

        劉金鳳喃喃自語,“在城里學習,一小時就回家,真是地球變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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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海(2023年4期)2023-11-01 23:55:04
        “五花山”的由來
        花山請你來
        歌海(2017年3期)2017-05-30 15:39:38
        花山之戀
        歌海(2017年3期)2017-05-30 15:39:38
        花山,我美麗的家
        歌海(2017年3期)2017-05-30 15:39:38
        對話花山
        歌海(2017年3期)2017-05-30 15:39:38
        我在花山等你來
        歌海(2017年3期)2017-05-30 15:39:38
        花山戀
        歌海(2016年6期)2017-01-10 01:3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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