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
我姥爺來了。那是讓我惶惑的1968年秋天。那一年,在幾個月之內,媽媽、爸爸、姐姐先后離開家,爸爸去了學習班,媽媽去了干校,姐姐成了下鄉(xiāng)知青。每走一個人,家里就空一塊,我一點點失去了安全感。家里只剩下我和兩個弟弟了,我13歲,大弟10歲,小弟7歲。
那日子怎么過呢?這時,姥爺來了。姥爺是個大高個兒,但背有點兒彎了;濃眉大眼,但眼角垂下來了。在接下來兩年的時間里,我和弟弟們寫給媽媽、爸爸、姐姐的信里,總會提到:我們很好,姥爺也很好……
家里日子過得緊,姥爺先給我們立了規(guī)矩,花錢得報賬。
記得那時,姥爺派我和弟弟們出去給家里買東西,姥爺估摸著預支些錢。等我們完成任務回來,醬油多少錢,醋多少錢,得說清楚,找回來的零錢都得交給姥爺。
有時,找回一分錢,心想,姥爺不會要了吧?但姥爺還是會問:“找的錢呢?”姥爺不識字,但認識數(shù)字,記賬靠心記、心算,腦子特好使。
兩年后,媽媽終于回家了,姥爺把攢下的200元錢交給了媽媽。媽媽很意外,日子這么緊,怎么會攢下錢呢?姥爺說:“就是怕你們再停發(fā)工資,孩子們得吃飯啊!”
姥爺有時晚上喝一點點白酒,但從來沒有什么下酒菜。冬天里的一天,我給他買了一點兒粉腸,讓他喝酒時切上幾片??赡翘旎丶蚁崎_鍋蓋,聞到一股香氣。原來,姥爺把粉腸和白菜燉在一起,給我們大家吃。那天,我吃得很香,心里卻很難受。
有了姥爺,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不論是窮日子還是愁日子,他都能找出樂兒,他年輕時就是這樣。我媽媽曾寫道:小時候,爹趕馬車風塵仆仆地回家,一進院就喊:“大丫頭,車上草里有花!”原來,他在草甸子割草的時候,看到野花,就留心割下來,捆在草里帶回家。因為,爹有七個孩子,五個是閨女,爹知道,閨女喜歡花。
果然像我媽說的,姥爺把愁日子過得也挺有趣。
“冰棍——3分錢一根——”
吆喝聲剛落,就聽小弟在院子里沖著四樓陽臺大喊:“姥爺!姥爺!”
望下去,小弟正伸出三個手指頭,充滿期待地看著姥爺。姥爺就隨手用夾衣服的小竹夾子夾上3分錢,朝小弟扔下去。小弟的目光緊盯著“目標”,飛快撿起,奔向冰棍!
有的時候,姥爺會逗一下小弟,他用竹夾子夾上小煤核兒扔下去。小弟不知有詐,跑去,撿起,興奮,失望。樓上樓下逗著、樂著,然后,姥爺再扔下去3分錢,看小弟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地吃冰棍。這成了爺孫倆的游戲,老少都挺樂呵的。
假如沒有我姥爺,那些日子會是什么樣兒?那一定是愁云籠罩的日子,我和弟弟們的性情可能是憂郁的、膽怯的、缺少安全感的,甚至是扭曲的。幸好,有姥爺在,我們度過了那一段難忘的歲月。
(摘自《那年 那信》浙江人民出版社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