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65歲那年冬季的一天,我下班后特意在縣城買了一些青菜給住在老家的二老送去。跟以前一樣,母親看到我立馬快步迎上來,接過我手里的東西,只是眼睛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微笑著看我,而是只死死盯著那兜子青菜,最后望向我時,卻目光迷離,仿佛不認(rèn)識我了一般。我正納悶,這時母親又沒頭沒腦地問我:“這菜真新鮮,你自己種的是吧?”
我一愣,心頭頓時掠過一絲悲涼,母親很可能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仔細(xì)一想,之前也有征兆,只是沒想到這病來得這么快。
我趕緊上前攬過母親的肩膀,彎下腰將臉伸到她的眼簾下,問道:“娘,你怎么啦?”
母親很木然地看了我一眼,一邊嘟囔著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一邊輕輕推開我的手,轉(zhuǎn)身向父親走去。
父親笑著安慰我說:“沒事兒的,你娘這是故意給你鬧笑哪!”
我多么希望母親真的在跟我鬧笑呀!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其實并不是。
堂兄就是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我趕緊用摩托車把他馱到我們家。堂兄仔細(xì)地詢問了母親幾個問題,又給母親把了脈,然后輕輕搖了搖頭,對我們說:“從種種跡象上來看,嬸子這是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性癡呆癥?,F(xiàn)在只是初期,會出現(xiàn)階段性失憶,接下來還有可能出現(xiàn)并發(fā)癥,比如語言障礙,或者肢體行動困難等等,以后恐怕嬸子身邊就離不開人了。”
果然被堂兄不幸言中,也就是兩個多月后,母親的雙腿就開始有些不聽使喚了,一抬腿就要跑,一跑就要栽跟頭,很是危險。堂兄說,要不還是到醫(yī)院查查吧,癡呆癥雖然不好治,但看看能不能把腿治好嘍。
說去就去,我們姐弟幾個帶著母親來到了縣醫(yī)院。腿病要掛骨科,而骨科是在三樓。那時候,縣醫(yī)院還沒裝電梯,以母親當(dāng)時的狀況,即便是兩個人攙著她,也很難爬上去。
我弓著腰蹲到母親面前,扭頭對母親說:“娘,上來吧,我背你上樓?!?/p>
母親剛開始還有點猶豫,待兩個姐姐把她攙扶到我的背上后,雙手立刻就緊緊摟住了我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樣,生怕從背上掉下去。我盡量把腰彎著,好讓母親在上面覺得安全些,然后用臂彎牢牢鉗住母親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
母親個頭不高,也不胖,體重頂多也就一百斤露頭。我當(dāng)時正是二十八九的年紀(jì),有的是力氣,所以三層樓梯共60級臺階爬上去,也并沒覺得太累,只是脖子讓母親勒得有點酸疼。可遺憾的是大夫檢查過之后,卻告訴我們,老太太的腿并沒有什么大問題,根兒還是因為大腦這個總指揮系統(tǒng)失靈了。也沒什么太有效的治療方法,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幫助病人一起回憶一些過去的事情,再就是一定注意不要讓病人摔倒,一旦摔倒,病情就會越發(fā)加重。
知道母親并無腿疾,我們幾個兒女都稍稍松了口氣。下樓時,我依然背著母親,母親在我背上也依然兩手緊緊勾住我的脖子。
這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上一次背母親時的情景。那是10年前,我在遼寧丹東服兵役時,父親和母親專程去部隊看我。有一天黃昏,吃罷晚飯,我領(lǐng)著二老在營區(qū)附近散步。離營區(qū)不遠(yuǎn)就是一個小村莊,中間隔了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橋,也是鐵路,所以橋面都是一根一根的枕木組成,從枕木間的空隙里可以看到下面流淌的河水。當(dāng)時我和父親很快就過了橋,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母親還站在橋的那邊一動沒動。我趕緊折回身,原來母親是害怕那些能看見水的空隙而不敢挪步。我說:“那我背你過去吧,你要是還害怕,就閉上眼睛,等過了橋你再睜開?!?/p>
母親雖然很猶豫,但最后還是趴在了我的背上。當(dāng)時我記得母親就是這樣緊緊地勾著我的脖子,很害怕的樣子??墒堑冗^了橋,從我身上下來,母親卻有點不好意思了,用手摸了摸我的脖子說:“孩子,勒疼了吧!”
可是這回,母親再也不知道問我脖子疼不疼了。
走出縣醫(yī)院的大門,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母親好起來,我要讓母親恢復(fù)記憶,哪怕只是一點點也行,因為我還想多背幾回母親,更想再聽母親問我一句:“孩子,勒疼了吧!”
然而,這個愿望最終也未能實現(xiàn)。一年后,母親還是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而那回在縣醫(yī)院里背著母親上樓下樓的經(jīng)歷,成了我最后一次背娘的記憶。
(摘自“劉世河新浪博客”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