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奧林匹斯諸神
公元前800年左右,以古希臘哲學為代表的西方文明開始閃耀。但古希臘哲學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它的成形經歷了從神話宗教到自然哲學,再到政治哲學的一次次轉向。
最終,以古希臘哲學的形態(tài),人類哲學品質終得以定型,也在相當程度上規(guī)定了后來的哲學路徑,以至于懷特海說:“整個西方哲學史,不過是柏拉圖主義的注腳。”
在文明的意義上,不知是哲學成就了古希臘,還是古希臘成就了哲學。
后來為我們所熟知的古希臘文明創(chuàng)造者,并非希臘半島的原住民。
在它之前,希臘半島還存在過兩個更為遠古的文明: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只是到了公元前1000年左右,講希臘語的部落才遷到希臘半島,并建立起城邦形態(tài)的政治組織。
雖然城邦林立的古希臘始終沒有形成類似中華文明那樣的統(tǒng)一體,但分裂政治形態(tài)下的古希臘人卻共享著同一套文化和宗教:對奧林匹斯諸神的崇拜。
眾神之王宙斯統(tǒng)治著宇宙萬物,享有至高地位,卻也不時幻化成各種樣子偷偷降臨人間,給凡人女子留下半人半神的子嗣。
以現(xiàn)今的眼光來看,奧林匹斯神話已相當世俗而開放。其中的神被理性化了,變得和人一樣,擁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甚至于神也要受制于難以逃避的命運。
古希臘人在宗教思考中所展現(xiàn)出的理性精神,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哲學品味。公元前六七世紀,當古希臘宗教發(fā)生轉向時,自然哲學出現(xiàn)了。
那時候的古希臘哲人,對世界的認識很樸素。
泰勒斯認為,“水生萬物,萬物復歸于水”。赫拉克利特說,“世界是一團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燒,按一定尺度熄滅”。阿那克西美尼覺得,氣才是世界的本源。
但不論世界是火、是水還是氣,人們開始相信,自然力能夠為人的理性所把握,而理性的方法就是邏輯和推理。
發(fā)達的邏輯是古希臘人最為重要的發(fā)明之一,它來自辯論。不論是《理想國》這種古希臘哲學發(fā)端時期的作品,還是古希臘人日常的政治生活,都以辯論為基本方式。所以在古希臘人那里,政治被視為言說的藝術。通過辯論參與公共生活,對于以雅典人為代表的古希臘人至關重要。
這其中,最擅長辯論的,就是那位著名的蘇格拉底。
以現(xiàn)今的眼光來看,奧林匹斯神話已相當世俗而開放。
《蘇格拉底之死》,雅克- 路易·大衛(wèi),1787年畫中鎮(zhèn)定自若、一如既往討論哲學的蘇格拉底使人崇敬,而他周圍哀慟不已的朋友們增添了畫面的悲劇性
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實在招人厭煩。
這位號稱“最早的哲人”的家伙,似乎沒有正事可做,總是喜歡找人聊天,還常常叫人下不來臺。他每遇到一個人,便問:正義是什么?
“幫助朋友和傷害敵人就是正義?!比思掖?。
“那萬一你錯把好人當成敵人,把壞人當成朋友呢?”蘇格拉底不甘心,他要接著問。
“欠錢還錢就是正義。”第二個人說。
“萬一對方是個瘋子,拿了錢去傷害自己呢?”蘇格拉底還是不滿意。
“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第三個人斬釘截鐵。
這不是強盜邏輯嗎?!
最后,蘇格拉底也沒有得到關于正義的定論。
在一次次地追問和辯論中,人們慣常所認定的正義被不斷否定和修正,但是作為目的的正義,始終是蘇格拉底追問的核心。
蘇格拉底很疑惑,他只是想知道,正義本身,究竟是什么?如果它不是一個穩(wěn)定而恒常的東西,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而只是從習慣的角度去判斷,那么對正義的根本存在的討論,就失去了基礎。
這是《理想國》開篇的經典橋段,實際上引出了古希臘哲學所蘊含的重要問題。不過,我們先不急著解釋對話背后的深意,要理解古希臘哲學,還可以再講一個故事,悲劇作家索??死账沟慕浀渥髌贰栋蔡岣昴?。
底比斯國王俄狄浦斯有兩個兒子,他們在爭奪王位時同歸于盡,新國王克瑞翁給其中一個舉行了盛大的葬禮,而將另一個曝尸荒野,任其腐爛和被野獸吃掉。兩位王子的妹妹安提戈涅認為,這違反了“上天的法則”,死者都應該被安葬,因而不顧國王的禁令,掩埋了那個被曝尸的兄長,結果因此被處以死刑。
在國王面前,安提戈涅吶喊道:“我并不相信你的命令如此強大有力,以至于竟能僭越雖不成文但永恒不變的法則,因為你也不過是一介凡夫?!惫适碌淖詈螅蔡岣昴詺⑸硗?。
這兩則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故事,實際上隱含著一對相同的沖突。
前一個故事中三個人對正義的慣常理解,和后一個故事里國王所代表的立場,都可以被一個概念所替換:習俗。
同樣,無論是蘇格拉底的“正義”,還是安提戈涅的“上天的法則”,也都可以被替換為“自然”。
在古希臘人的語境中,習俗代表著傳統(tǒng)禮法和舊有習慣,自然則意味著永恒的規(guī)律,也即真理。
所以彼時的自然,既不同于今日意義上的自然,也并非中國人所理解的自然。實際上它開創(chuàng)了另一個傳統(tǒng),不過,這還要到后面去說。
在古希臘文明的早期,人們認為遵從傳統(tǒng)和習俗就是正義的,它規(guī)約著人的基本生活。詩人品達就說過“習俗乃萬物之王”這樣的話。但古希臘人沒有止步于此,他們在蘇格拉底式的思考和追問中,不斷以理性挑戰(zhàn)習俗、拷問傳統(tǒng),以至于最終促成了古希臘哲學精神的重要轉向。
古希臘人開始相信,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之上,還存在著永恒的真理。它的存在,不取決于人們的主觀意愿,但它能夠為人的理性所認識和把握,而一旦為人所認識,就應該作為政治生活的基本依據(jù)。其實,這就是西方文明中自然法概念的起源,也是古希臘政治哲學的起源。
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精神是理性主義的,也是自然主義的。雖然古希臘作為一段歷史時期早已塵封,沒能延續(xù)下來,但這種精神特質一直流淌在西方文明的血液中,并與中國文明形成巨大分野。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以蘇格拉底的名義,建造了一座由“哲人王”統(tǒng)治的理想城邦。
在這個“好城邦”的每個部分,柏拉圖都為之安排了具體的政治措施。城邦的結構由從上到下依次由哲人王、金銀品質的護衛(wèi)者階層、銅鐵品質的平民生產者構成;各個階層各有職所、各認其命、和諧共處,共同維護城邦的穩(wěn)定繁榮,對抗外來侵略和防止內部動亂。城邦實行最原始的“共產主義”,對婦女和兒童采用“共同所有、統(tǒng)一規(guī)劃”的方式進行管理。
他們在蘇格拉底式的思考和追問中,不斷以理性挑戰(zhàn)習俗、拷問傳統(tǒng)。
這個構想在后來被很多憧憬自由主義生活方式的人批評。但我們先放下喜好,就把它視為柏拉圖的一次思想實驗。在這個實驗里,模范城邦是一個理想型,也是一種“自然”。相對于現(xiàn)實世界中的城邦,它高高在上,代表一種完美的理念。
現(xiàn)存最古老的《理想國》抄本(作于9世紀),藏于巴黎國家檔案館
不唯城邦有理想型,對于柏拉圖來說,世間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完美的理念形態(tài)?,F(xiàn)實中的事物不過是對理念的模仿,都是虛幻的、有缺陷的。普通人通過認識現(xiàn)實來把握事物,由此獲得的知識只能算一種“意見”;只有通過理性的方法,借助邏輯思考認識理念,才算獲得了真理。
其實從這里,也引出了西方文明中強烈的政治批判傳統(tǒng)。古希臘式自然主義的傳統(tǒng)和希伯來宗教傳統(tǒng)暗合,并在此后演繹出各種自然法理論和社會批判學說。在“自然”的對照下,現(xiàn)實應當依據(jù)其標準,被批判和規(guī)制。所以在改造現(xiàn)實這件事上,柏拉圖不是西方哲人中最后一個懷有強烈興趣的。
當然,柏拉圖也不是第一個。在思想傾向上,柏拉圖跟隨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
在蘇格拉底所生活的時代,雅典已經走過了民主政治的黃金期,昔日希臘世界的老大正被黨爭和內耗拖入深淵,蘇格拉底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正是來源于此。他認為,正義和美德并不蘊含于傳統(tǒng)和習俗中,相反,它們應當是理性思考的產物。所以,他也不主張通過回到過去來消除現(xiàn)實政治中的腐敗與墮落,而是希望按照理性思考的結果,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政治與社會規(guī)范,以實現(xiàn)人的本質。
在這一點上,蘇格拉底與夢不到周公就會內疚的孔子,完全不同。期盼復古的孔子所開創(chuàng)的儒家思想傳統(tǒng),走上了另一條中國式自然主義路徑。
孔子的終生夢想就是“復周禮”,而周禮的核心是以家庭為中心的禮儀秩序。
在《論語》第二章里,有子說:“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基于親子關系的孝,被作為生命的根本,不僅是順乎自然人性的倫常和情感,還要以此夯實家庭,以便擴展為整個社會秩序。在這個意義上,孝道,不僅被作為道德的根本和主干,成為了轉化其他道德和社會治理之道的母胎,也被作為基石建起了整座政治體的高樓大廈。
在這里,中西文明分開兩途,前者發(fā)現(xiàn)自然,后者發(fā)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