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回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秋月，一樣的寒涼清冷，甄宓走過廊腰縵回的魏宮，她的身后并無一人，那些隨從們已被她打發(fā)去了。

想到唯她一人知曉的約定，臉上掠過一絲孩子氣的微笑，她提起裙擺，一溜小跑。宮人們?nèi)羰且姷酱丝题O斜發(fā)亂、碎步飛奔的甄宓，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貴為王后的自己，原來亦如平常人家的女兒?。∵@個念頭，讓甄宓感到有趣，她又笑了，于是，碧光瑩瑩的井水里，映出一張華容：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媚于語言。這華容乍現(xiàn)水面，綠蛇就聞香而至了，它口含赤珠，盤結(jié)一髻，昂首翹望，似有所語。甄宓凝神注視著綠蛇，十指纖纖，托云理鬢，頃刻間，她的發(fā)髻就與綠蛇盤卷的姿態(tài)一般無二了，丟下一枚青果，綠蛇頷首接了，瞬間沒水。她整整衣飾，轉(zhuǎn)了身子，慢慢朝內(nèi)宮走去。

現(xiàn)在，她又是甄后了。

公元204年，當曹丕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進入鄴城袁紹官邸時，21歲的甄宓就被貼上了命運之符，這個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青年手提利劍，呆立在甄宓面前，誰都能看得出來，女人的美貌完全攝取了他的魂魄。利劍墜地的瞬間，甄宓的眼淚奪眶而出。曹丕繼承了父親的雄心，他的壯志絕不會消磨在脂粉的香氣里，后宮的濃艷不過是他鞍馬勞頓之余稍事喘息的一杯紅酒，與金碧輝煌的帝王寶座相比，紅酒的力量當然不堪一比。曹丕在父親的引領(lǐng)下，劍指天下，揮戈四方，他胸中的乾坤實在太過強大，強大的乾坤塑造了曹丕強大的內(nèi)心，他所關(guān)注的，永遠是強大的事物和強大的敵人，他無暇去思想所有柔軟的存在。

這種柔軟，比如甄宓的那種、曹植的那種。

那一年，曹植凝視著夕陽沐浴中的甄宓，一襲青衣，長袖飄飛，這個被自己呼為嫂嫂的女人，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總是喜歡著青衣？當他一遍遍重復(fù)同樣的問題時，她總是一笑，然后伸出手摸摸他的頭，一邊說，你還小，不懂。以前，甄宓的撫摸讓他歡喜，讓他安心，那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可以撫琴，可以賦詩，還可以烹茶調(diào)羹，當她輕輕落到曹植頭上，慢慢滑過他的臉頰，曹植恍惚以為是母親回轉(zhuǎn)。他鼻翼翕動，一絲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曹植便覺得溫暖如春了。可是現(xiàn)在，甄宓的撫摸讓他不快，讓他有一種被忽視的受傷感，甄宓的撫摸里，有一種長者所持的愛憐和敷衍，這不是曹植想要的。他頭一歪，甄宓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從小王子的眼神里讀出了不滿和委屈，她笑了，那手落在了曹植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似是無聲的安慰。曹植說，我不是小孩子，你不可以這樣待我。甄宓又笑了，她一笑，曹植就覺得心里的琴弦叮叮咚咚撥響了，他又重復(fù)一遍，我已經(jīng)成人了。甄宓寬容地點點頭，曹植被這寬容又激怒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表達這憤怒，而且，更讓他氣惱的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隨在甄宓身后，似乎甄宓所去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這個夜晚，對曹植來說意義重大，夕陽中他向甄宓做了成人宣言，盡管甄宓漫不經(jīng)心，但是曹植就在那一刻告別了童年。現(xiàn)在，夜幕四合，距離幾個時辰前的宣言，曹植更需要一番梳理，梳理一番自己很是昏亂的思緒。當甄宓入宮，當甄宓接受自己的拜禮，當甄宓從此像一粒珍珠照亮晦暗的深宮，同時照亮的，還有曹植的心隅。她親自為曹植安排起居，親手為曹植縫紉過冬的棉袍，親口為曹植嘗試湯藥的溫度，母性的光輝籠罩在這個女人周身，她通體溫和舒泰，曹植在這光輝的輻射中也便通體溫和舒泰了，他滿足于這寂寞寒宮中的暖意融融，滿足于這個女人帶給他的祥和安寧。但是，什么時候，他開始有了不滿足？什么時候，他開始有意表現(xiàn)自己的男兒氣派？什么時候，當甄宓為曹丕的回宮盛裝出迎，他的心開始微微地痙攣？什么時候，這痙攣變成了疼痛？什么時候，遙望兄嫂的寢宮，他的心里漫過無盡的悲涼？什么時候，他變得如此憂郁而脆弱？什么時候，他開始長夜不寐？什么時候，他的筆底浸出了血淚？現(xiàn)在，漏鼓凄凄，萬籟俱寂，曹植披衣而立，月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他看上去像素絹一樣單薄。他臉龐清瘦，劍眉入鬢，高高的鼻梁下，是倔強沉默的雙唇。遠處，隱隱傳來絲竹歌舞之聲，他知道，那是凱旋的父兄正在大宴群臣，這種場合他是最不喜歡的，他知道，他的退避讓父親很惱火，讓兄長很蔑視，但是，他的堅持也讓這兩個男人無可奈何。此刻，站在深秋的月下，他唯一想知道的是，那個女人，她在做什么？那個忽近忽遠、若即若離的影子，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讓他的心也隨之起起落落，疼而復(fù)疼。

月色淹沒了曹植的思念，月色彌漫著才子的憂傷，千年前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我們已經(jīng)無法看清，千年前事實的真相任憑后人的涂抹，這是任何歷史無法扭轉(zhuǎn)的走向。甄宓的容貌，甄宓的體態(tài)，甄宓的幽香，甄宓的一顰一笑，如盛開在風雨中的罌粟，讓曹植深陷其中，沉淪，只是沉淪，無力自拔也不想自拔。

曹植眼里的甄宓，集天地之絕美于一身，他的靈魂在燃燒中百煉成鋼，在此后的漫長的幽禁生涯中，那個云騰落水，凌波御風，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成為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曹植對大美的歌頌和迷戀與曹丕之后的行徑形成鮮明的對比，“以發(fā)覆面，以糠塞口”追加于一紙死令之后，不知道當那樣一張美顏遭遇如彼凌辱時，曹丕的心頭可否掠過一絲不忍？

當甄宓遠去，當曹植在權(quán)欲的祭壇上無所適從，所有的溫暖都已棄他而去，他無從知曉王兄微笑的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殺機，他無從知曉文武百官魚貫入彀對自己意味著什么，但是，他掌握著全天下所有男人都無從掌握的密碼，他洞曉那些漢字樸拙的面目深處蘊含著的力量，如何將這力量像士兵一樣一一排開在三尺素絹之上，當王兄如愿以償，當甄宓裹挾的香塵復(fù)歸大地，華美大賦噴薄而出：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yīng)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天下若真有女子能擔得起如斯禮贊，那這女子肯定不在凡間，凡間的肉體總是有一股子俗氣;她也必定不在天宮，天宮的身形總是太過縹緲;她更不在洛水，洛水何能，能承載起這樣一份絕倫的思念？她在哪里？她必當占有最遼闊的空間，以容她輕舞翩躚;她必當占有最玲瓏的性情，以容她冰雪聰明;她必當占有最華美的宮闕，以容她一聲嘆息;她必當占有最浩渺的水泊，以容她顧影顧盼……這個遼闊、玲瓏、華美、浩渺的所在，不在天上，不在人間，天地之大，不及此所在之一隅，這個所在，便是他的內(nèi)心。

他，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卻能傲顯權(quán)于廟堂，令王侯失色，獨步天下，鶴立后來，皆因他有一顆容百川、納萬世的內(nèi)心，這顆內(nèi)心給了他絕代無雙的才華，給了他盡飲冷暖的孤獨，也給了他恣肆汪洋的情感，如同奔騰的巖漿，熾烈滾燙，燃燒了自己，也毀滅了自己。唯有如此真我的內(nèi)心，才能馳騁古今，渲染出一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洛神圖。洛神與甄宓是不是形同一體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份澎湃洶涌的激情面前，任世間多少情感也只能自慚形穢。

我們活在當下，尚且于事多混沌，何況千年萬年前的未知。甄宓的真相，洛神的真相，除非彼一世彼一人，尚可自知，其他種種，都只能是后人的臆想和感慨罷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