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初夏的一個中午,在小區(qū)附近醫(yī)院打雜的父親公休時間蕩至我書房,隨手拿起桌上我正在細讀的《在人間》……上班鐘點到了,他起身,笑著合上書,說:“這個廣西人,寫得有意思!”作者介紹里的“榮斌”二字,他可能認得“光榮”的“榮”,但一定不識“文武”之“斌”。這個只讀過小學三年級的古稀老人,能讀出“廣西人”三個字,并津津有味于一個陌生人的詩歌,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近兩小時,已很了不起,未了還發(fā)出“有意思”的評價,近乎偉大!看得出,他是讀懂了!按照白居易的詩寫標準,能悅納白丁的,且?guī)С鲂θ莺腕w會,最起碼也算得上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的榮斌,生活中,說話機鋒暗藏,不乏喜感,不失洞見!看得出,這是一個為生活痛擊也痛擊生活并業(yè)有光華的人。這樣的人,需要一個出口釋放被現實壓制的“本我”,比如書法、搖滾、油畫、行為藝術,等等,而他選擇了詩歌。在詩歌中,他完全擺脫了世交的平衡術,以更本色的性情,抵近最真的心,嬉笑不羈,插科打諢,自在灑脫。執(zhí)念的意識流,情緒的新浪潮,語言的組合拳,自由揮灑。其滔滔之勢,足見“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陸沉”(宋·鄭思肖)的氣度。這是一個心意蕩然、盛年望氣的人。其作品富含經驗飽和以及雄視人間的尖銳與敏感,彰顯了生活的下沉之力與個體求真意志生成的形而上的抒情風度與敘述寬度。
一
廣西詩壇驍將榮斌,崛起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漢語詩潮,曾一度事出有因而走失詩壇。近年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出極強的活躍度與新歸來者的迫切。相繼出版了多部詩集,詩作頻頻亮相多家刊物并入選多種選本,被譯為英、韓等文字,榮獲過《山東文學》2014年度詩歌獎、第六屆《詩歌月刊》年度詩人獎、第五屆廣西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等獎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第六部詩集《自省書》人選“中國當代著名詩人譯叢”,并在韓國出版發(fā)行,被列入“中國當代著名詩人譯叢”第一本,由被譽為“中韓民間文化交流大使”的著名漢韓雙語詩人、翻譯家、出版家洪君植擔綱譯介。洪君植親自為《自省書》撰文《靈魂旁觀者——榮斌(自省書)的觀世之眼》,對榮斌的詩歌進行深入解讀?!芭杂^自我,旁觀世間萬物,榮斌無疑是一位靈魂的旁觀者?!焙榫踩缡钦f。
在我看來,榮斌的詩歌始終緊貼時代語境,具有當下性、及物性、共生性、開放性特征。奮斗的艱辛磨難,人生的酸澀苦楚,生活的坎坷跌宕,交織著賦予他詩歌以豐富的經驗塑造與復雜的多棱變異,技藝多重,手法多樣,無論是內在感念,還是日常情景,都能自動進入他的情緒捕捉,并被貼切而有效地表達出來,形成明快、通透、純粹的藝術個性。作為商業(yè)大海中的一粟,他無法干預自己的渺小,無法擺脫被俗務淹沒的命運,但作為詩人,他完全擁有自己的道場,在精神領地設壇講經,求真悟道,詩歌既是他脫俗的利器,又是他作為一個旁觀者不可或缺的鎮(zhèn)靜劑。《在人間》《自省書》等詩集中的作品,以強烈的現場感和醒目的現代性,指向外部世界與靈魂秘境的雙重維度。難能可貴的是,作為廣西的一名壯族詩人,榮斌的詩歌沒有司空見慣了的少數民族地區(qū)詩人的地域烙印與自閉界限。在某種意義上,生活的寬度就是詩歌的廣度。這是一個成熟詩人應該具有的大視野。所幸這些,榮斌都具備。在詩歌判斷上,以苛刻著稱的詩人林莽賞識榮斌的詩歌“寫出了生命中的真情,寫出了人生的矛盾沖突,寫出了個人的向往與生命真實”,稱贊他的“語言有發(fā)散感,意象選擇也很有內容并能夠落到實處,與人的處境相關聯”。
在向度上,最為有趣的是,從“奔跑的榮斌”的被動到“自省的榮斌”的主動,將他貫穿,如此清晰的個人精神脈絡,在當代詩人景觀中,極為少見。如果洪君植評騭的“靈魂旁觀者”可以作為榮斌的詩寫主導,那么,《在人間》無疑是這一結論的坐標參照。
二
審視是榮斌詩歌抵近精神深處的重要口徑,他的詩,幾乎一半以上,都有這樣一層意味存在,審視不潔的生命和人性,審察塵世善惡與社會明暗,審判崩塌的倫理道德及靈魂黑洞。與普希金評價密茨凱維奇時所說的“他站在高處審視生活”不同的是,榮斌選擇“在人間”的匍匐狀態(tài),以肉搏的方式精審經歷的一切和對未經生活的預判。
在論及詩人的水準及其詩歌的成色時,“審視”無疑是個硬指標,是文學意義與作家價值的基本屬性,詩人通過審視達到對生活本質鞭辟人里的透析,獲得人性挖掘的力量,進而邁向更高層次的審美境界。榮斌的區(qū)別是,與不少詩人一味圣化自我,只是站在他者視角,撻伐丑的人性、惡的世道的操作方式不同,他不僅拼力審外,也無情自審,徹底卸下偽裝,不斷揪斗自身問題,從而更好地認知自己,嘗試著改變自我。于是就不難理解,在他的詩歌中,總有搏擊強烈的情緒浮現,以及因情緒凝結的直抒胸臆,那種撕裂的甚至囂聲激越的語言,為他鐘愛,那么信手拈來,就有了詩的批判意味?!罢l來給我補上這準確無誤的最后一槍/讓我完成從站立到倒下的壯觀……”《面對槍口》。顯然,對于世俗的“我”,他是不滿意的,一個詩人,敢于從自身尋找沉疴并予以刻薄的痛斥。要啟悟眾生,先解決自己問題,這是審視一切的基礎與支撐。只見蒼生蒙塵,不識自我丑陋,是避重就輕的狹隘;敢于以我為敵,拿自己開刀,其實就是一種沖鋒在前的寬闊。
值得關注的是,榮斌的詩歌中耽于重筆書寫的占絕大多數,綜合觀察,這一部分也最為他擅長。在喬伊斯看來,抒情詩是“藝術家以與自我直接關涉的方式呈示意象”,在榮斌的意識里,詩是重力大錘下的產物,即便他的那些“口語”實踐在刻意避重就輕,但依然不失重口味的一再加持。
有意思的是:他審美,也審丑;審明,也審暗。“走在黑夜里,沒有星光/燈盞在街道閃亮,我是孤獨的客人/腳下永遠是陌生的地方/今夜里穿過你緊閉的門窗/這條路像黑夜一樣漫長/經過了那么多滄桑,感覺有一點凄涼/親愛的,如今你是否無恙?嶺夜里我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中惆悵/你可記得我當初的模樣?”(《夜行人》)如果“走在黑夜里”喻示的是多數詩人靈魂孤獨的縮影,那么“夜行人”榮斌體會到的“世態(tài)炎涼”的寒徹,無疑多了更深的迷惘與無助。他不停追問“我們還有多少路可以走”,坦白“我時常迷惑”,便作出放矢的結論:“世道變了/淳樸的心/變得那么不可捉摸/我們都流離失所在/一條叫做欲望的街上”(《隱痛》)?!坝保@人性之惡的根本,是詩意淡薄的人間隱痛被蕪沒的病灶,而且源源不斷沒有盡頭,詩人不說“路上”,而說“街上”,是因為詩人分得清二者的截然不同的指向,“路”隱含求索與奮斗,“街”明喻市井與紅塵,讓人聯想到馬戲團一樣的世相,痛心頓生。
三
盡管詩人自白:“我的問題在于沒有把詩歌神圣化,更沒有把寫作提升到生命的高度?!保ā叮ㄗ允┬颉罚瑫r又說:“我只是習慣把它當做與靈魂對接的一個通道,而語言是這個通道唯一可靠的元素?!边@種悖反心里充斥著強大的矛盾情感,能把“詩”作為對接“靈魂”的通道,而且是“唯一可靠的元素”,那么,詩歌之于榮斌的意義不言自明,因為“不可避世”,所以“詩歌”才有讓詩人中毒一般的癡狂,除了“靈魂”,哪還有比“生命”更高級的形態(tài)訴求?恰恰是這種復雜的心緒呈現,讓詩人的精神形象更真實而可信。因為今天的詩人,已不再高踞廟堂,詩人也是炊煙下的一員,是“街上”的一分子。舍勒認為:“在人類知識的其他時期中,沒有哪一個時代比得上我們今日,人變得對他自己更成為問題?!闭沁@一“危機中的人們”的映射,使得榮斌的詩歌貌似“油滑”實則“誠懇”,他懇切地表露自己的一切。在蠅營狗茍的現實,他始終不棄詩歌這“微弱的力量”,并“以近乎自殘的手段”塑造著自己的另一重生命,在淺薄世相中構建深刻自我的虛幻靈魂?!拔胰匀幌嘈艃刃牡念伾保跋裆窠洸∫粯訉懺姟?,“一個詩人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在詩歌的羽翼下存活”,“在傲慢與偏見中尋找詩歌的影子”……這些詩,張本省察與審視的重力,以一種極端的方式透視詩人的果決,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誓言?!拔业撵`魂需要被收拾,被整肅/被自己用割腕的刀片/重新雕刻,還原成最初的樣子?!保ā段以谠姼璧挠鹨硐麓婊睢罚┤绱思惭詤柹环矫姹磉_詩人對詩歌的忠誠;另一方面,見證詩人對靈魂羽毛的愛惜,對詩歌桂冠赤膽忠心的慕求。
其實這是一個傳統(tǒng)。屈原發(fā)出“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天問”,但丁“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魯迅“我以我血薦軒轅”,等等,無一不是以靈魂的高度在指導自身生命的延續(xù),以更高意義的追求存言立身。當代詩人榮斌,“不管天空有沒有陽光/我的腳步都會/在流言與偏見中昂然穿過”。在無數傷痕累累的夜晚,抽離滾滾紅塵,寫著屬于自己的《安魂曲》:“讓我沉寂下來吧/形同晦澀的泥沙璐邊的狗尾巴草/落在秋天的殘葉/哪怕是,剝開的/即將被棄的半枚蛋殼/讓我沉寂在這夜里/像劃過的一程流星/沒有歸處的腳步聲/失巢的歸鳥/或者,流浪的貓/我就這么心甘情愿的/解除了武裝/放棄了戒備/躺在早晨的陽光里/感受第一束黎明/迎娶第一朵花香。”一個主動句聯合強烈語氣詞開頭,可見,“沉寂”對安放一個人的靈魂有多么重要,于詩人又是何等的迫不及待。問題是,在今日詩壇,安靜、沉寂、低調、人品,這些無辜的詞語,早已被詩人們傷害得爛俗無比,成了多少圖謀者自貼標簽與自我標榜的口頭禪。實則是打著明晃晃的旗幡,放縱著掩耳盜鈴的丑陋。少有像榮斌這樣實事求是的勇氣,這般的“心甘情愿”。
這些直白其心的情感抒發(fā),和朦朧思緒的一再強化、形象化,旨在表明,在安放靈魂的路上,沒有什么可以把“我”阻擋,而遠涉途中,也沒有任何意外可以讓我舉手投降。只有詩歌,才可以讓我“放棄戒備解除武裝”。這首詩,一定是在經受打擊、痛定思痛中寫下,盡管詩中有對自己的戲謔,和斥責,但總體導向清晰,寫得莊嚴、正氣。阿赫瑪托娃在創(chuàng)作《安魂曲》時正經受著兒子入獄的巨大痛苦,可她在將痛苦訴諸筆端時,她卻感到自己的感情的虛假,這正是因為她不得不將個人感情轉化為形式。形式為了成全自身,利用人的情感,從而成為情感的寄生蟲。是的,在“事實”(情緒)面前,形式(技巧)已經不重要了,于是無所顧忌地脫口而出:“讓我沉寂下來吧!”讀榮斌的《安魂曲》,我不禁想起鐵肩擔道義的詩人沈葦的同題,沈葦在寫下《安魂曲》后說:“從現在起,思考與反省是詩人要做的工作,也是語言的責任。做一個受傷的理想主義者和哀傷的人道主義者吧,窮其一生,呼喚一種絕對的人道主義精神!正如一家有良知的國內媒體針對這一事件指出的那樣:無互愛,不人類!”沈葦基于“曠野的呼告”含淚寫下“烏魯木齊安魂曲”,以微弱的詩行慰藉死者之亡魂、生者之驚魂。與沈葦積蓄力量,著筆暴力事件,集束于文化生成的詩意內核的掘進作出爆發(fā)式的書寫不同,榮斌的多數詩歌幾乎都在圍繞這個終極命題進行擊鼓傳花般的情感再造。
嚴格來說,榮斌的《安魂曲》更像是一首序曲,他期待的“安魂”,不是靠一首詩完成,而是靠整體的詩意書寫,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的現實觀照,更具有強烈的靈魂訴求,刻不容緩。于他而言,那些伴隨浮生的掙扎、焦慮、困頓與憤懣,唯有不停的書寫才能得到根本解決。
四
為著靈魂的寫作,是一個美艷卻極為冒險的事情,尤其在當下,現實已經強大到了淹沒所有奮發(fā)圖強的想象,詩人在處理“生活”體驗與“生命”經驗,尤其是“烏托邦”的一意孤行時,很是棘手,往往難以專注,容易受制于各種被動干擾、人事牽扯和道德綁架的無可奈何之中。面對這種不堪,卻還要堅守靈魂的傲立,致力于志趣的修正,難說不是一種悲哀。榮斌的悲哀在于,既要在商海中竭盡所能地撈取利潤的油花,又要保持分身術的另一個虛擬的卻更堅毅的形象,不肯放松詩歌在現實中殘留的“場”,因此,始終處于疲于奔命的窘境。“我是跟著閃電歸來的/這一季深秋的最后一夜,穿城而過俄的腳步聲踩死無數雨點//我站在路的盡頭,訣別了車馬瀟瀟/我躺在那首古詩里打瞌睡/用迂腐的方式與一場風暴重逢//我的習慣就是沉默,如果沒有記憶/那么可以通過一杯烈酒/讓黯然的未來不會失色//因為,這些年很多人已經先我而去/而我,仍在掙扎,仍在忙碌/仍在肥美的人間制造最后一枚蛋糕?!保ā镀S诒济罚┊斄袑幍摹懊姘鼤械摹背蔀楦锩硐胫髁x在困頓時刻自救的希望火苗,那么,“在肥美的人間制造最后一枚蛋糕”無疑是詩人精神救贖的最后一念。生活經驗與生活語言交織,閃現著不甘沉淪的心氣與志趣。榮斌的詩歌充滿“冒犯”,對世道,對自身,毫不留情,這種“詩言志”的方式,與和“肥美現實”勾肩搭背打得火熱的肉體上的榮斌既格格不入又相濡以沫,于是可以理解,孔子論詩的“興觀群怨”中的“觀”與“怨”被榮斌放大。興,以他相去甚遠的大把年紀,也興不動了;群,既其所謂的“圈子”,他宣稱不喜歡去湊,那就只有“觀”與“怨”還可勝任,自揭面具的事情,看似好難,實則人力成本最低,何樂而不為?達觀地“觀”己“觀”人,審世諍言,不留情面地“怨”惡“怨”俗,對己開刀,給自己以痛,示人間以笑。這種“高級的虛偽”正是詩歌之光微芒不滅的清潔能源?!翱傆幸惶?我會被那些鋒利語言嚇出一身冷汗/我喜歡撒謊,不知所云/我喜歡躺在稿紙上對自己眉目傳情/和文字結成同伙/與黑夜狼狽為奸//總有一天,欲望散盡/只留半朵煙花俄和詩歌都會淪為隔夜的殘羹剩飯//我承認,這些年我還干了不少壞事/種下太多虛情假意/未實現的坑蒙拐騙/有意或無心,都不為人知地存在過/總有一天/我會為自己的胡作非為付出代價//而現在,我的啤酒瓶空了/人沒醉/我只想趁著夜色,麻醉自己/我知道,總有一天/因果報應,我會倒在流浪狗的身邊/不省人事?!保ㄒ陨蠟椤蹲允罚┮粋€詩人,試圖將自己與詩歌糾纏經年的復雜情感“一網打盡”,卻又很難說出個子丑寅卯,于是,就竭盡所能地自嘲、調侃、激進、玩世不恭,甚至以惡狠狠的預言式批判徹底搗碎小我,將“我”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種不留余地的咄咄逼人的再生性情緒浪潮,是榮斌詩歌的一大特色。
五
今日中國詩歌,再不是以往一種話語模式一統(tǒng)天下多年,幾個流派分割而治雄霸一方的局面了,而變得更多元微妙,更接近每個話語個體的本色發(fā)音。誰都可能寫出幾首好詩,誰也不可擺脫留下諸多敗筆的尷尬。詩靠文本說話,榮斌也明白,這個挑戰(zhàn)很嚴峻,也無情。通常,生活一思考一詩,這三個環(huán)節(jié)的對位緊密而又互為呼應,而對于我們很多詩人,三個環(huán)節(jié)的邏輯關系基本上走的是遞減的頹勢,而榮斌擁有的生活富礦在當代詩人中絕對首屈一指,因此,他走在遞減的反向,即通過精神苦修,達成詩意的遞增。
詩不僅僅只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因為其他藝術形式同樣富有意味,詩在此基礎上,更應該關注進入靈魂縱深的使命與擔當,不斷升階人類的精神向度和美學穿透力,拓展人性的深廣度。而人性是個中性詞,既含有真善美,也不乏假丑惡,那么顯然,人的復雜性是萬物中最大的意味,詩歌如何客觀地反映這一切,如何以語言鏡像照鑒更多的真實,并在建構或解構的兩個維度上自覺加強多元藝術探索的自我增壓。為此,他折疊光陰,不停奔跑?!拔冶寂苤?,卻毫無目的/弱水三千,我也不只取一瓢飲/我奔跑著,在金錢和欲望無邊無際的荒蕪之上/人間都已遲暮了,我卻還年輕著/我在奔跑,不停奔跑,我是奔跑的榮斌?!保ā侗寂艿臉s斌》)說自己的奔跑“毫無目的”,卻又“不只取一瓢飲”,無目的的目的,退守中的突圍,不止息詩心的搏動,是為度化塵屑蓋頭的肉身,吁回熱力自在的良知,我愿意相信這顆裹著熱血的心,依然如初地續(xù)展著“真誠、善良、愛”,依舊如帕斯捷爾納克那樣“大放悲聲”……
“我總是把秋天誤以為春天/只因春天擱淺了太久,春天長在水里/春天有春風渡/還有滿墻紅杏躍枝頭,落花嫣然/不似景色戶閻像是一場又一場凌亂的皮影戲/它們搖曳成水墨江南/春風渡橫穿烏橋鎮(zhèn)/在有滿月的夜晚它會燭亮漁火/我喜歡順著幻覺的幽徑/悄悄折返/在水的右岸,在深秋的肋骨中間/回到春風渡/這個小小的地方,陌生的,也熟悉的/春風渡只是一條被時光忽略的河流/但是我知道/春風渡有船/有鮮明的槳,有動蕩的水聲/還有一張張掙不脫的大網唐風渡,只渡破碎的芳心/只渡懷舊與離愁,它不渡無緣之人?!边@首《春風渡》,發(fā)悱于心,出哲于思,開頭以反向人詩,強化陌生感與個人情感對應事物的經驗之談,帶出著筆實寫的對象:春風渡。進而鋪展其春意盎然的意象,在主體意識跟進中逐步打開事物隱秘的內在,渲染其熟悉中的獨特,及其被忽略的存在。接著的“但我知道”的轉折,彰顯了詩人的審美突圍能力,有船,是希望的喻示。槳、水聲、大網,所交織的現實構成復雜語境,為結尾升華主旨,起到了較好的鋪墊、推動與指向完成。
通常,認識一個詩人,看他對一首詩的完成度只是一個基本面的要求,而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展現的詩意提升能力,以及拓展其中的豐富性,甚至能較好帶出深邃的可供研究與玩味的復雜性,才是真正的心力高邁和詩歌作為文學藝術高標的看齊意識。然而遺憾的是,當下詩歌,有一種單線就淺的流行趨向,為了迎合快餐文化潮流,把詩歌寫得表面化的簡單和淺白,兜不住更多的出其不意與深度感悟,這其實并非“大道至簡”的美學駕馭,而是一種詩人的“無能”表現,是一種才情匱乏的暴徒式賭博,是與復雜現實相去甚遠的精神逃逸。榮斌的可貴在于,他既可深入,也可淺出,他寫詩,不按概念來,不走套路,一切遵循“興之所至”與“興味自造”的個性出牌,率性無羈,天馬行空。他的詩,不干癟,形象性強,生活元素的詩意集成與個人經驗內面的有機互文,殖生獨特妙趣?!拔铱梢詾橐蛔鶋艟硵嗨退泻谝?也可以為一片綠葉無視整個秋天?!保ā独Ь场罚┻@是榮斌的擅長,看似隨意的轉換騰挪,卻具有強力的詩性意識,詩行背后預留的意味空間,確保了詩意在外延與內涵兩端的自如與闡發(fā)。有時候,他的詩又有著馬拉美那樣傳神,“一種純詩的走向與人間晚景的凄涼不經意地浸透筆端”。“我的筆跡早已干枯,貼在窗花上/凝重的粗線條/掩埋著一堆沒有動靜的零散物件/那里偶爾下一兩場大雨?!保ā段逶乱庀蟆罚┥頌樯倘说臉s斌,在世俗生活中沖鋒陷陣,人情世故駕輕就熟,但這顯然不是他的終極所需,生活的重負就交給皮肉去承受,而靈魂的事業(yè),只能回到詩歌中完成,哪怕最終換來的只是一個詩人身份的確認?!隘傋?,精神分裂癥/文字小販/詩歌機器/浪漫主義嫌疑犯/情人的王八蛋//病號,黑夜的同伙/寒號鳥/銹劍。魔鬼/省油的燈//腦殘的食客。/叛徒。布道者/矛盾綜合體/上帝的侍從……”(《榮斌》)這首借痛貶“榮斌”實則劈殺“詩人”可恥一面的俏皮之作,指桑罵槐,剖析人性,生成一種粉碎性的痛快,凸現了情感張力。這樣的詩,不是在寫“小我”,而是展現了一個詩人挖掘“大我”的諸多可能性。既然他能看輕作為“文字小販”(俗)的“榮斌”,也就一定能夠看重作為“上帝侍從”(雅)的“榮斌”。因為他不僅有“艷遇”,有“烏托邦的下午”,更有“我的祖國”和“被一種力量舉成高高的星辰”的“信仰”。
結束語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沉潛于詩的榮斌這些年逐漸受到廣泛關注,《詩刊》常務副主編商震說:“榮斌的詩熱烈、真摯,記錄生活情感真實,題材涉獵廣泛:有對鄉(xiāng)村文化的懷想,有對人文環(huán)境的責問。他的詩敘述可靠,情感細膩,有著現實的力量和較好的意義。”魯迅文學院老師、評論家王冰充分肯定了榮斌堅守詩歌的“掙扎”狀態(tài),以及基于這種詩意出發(fā)的“思考”生成?!侗本┪膶W》原副主編、文學評論家興安認為榮斌的詩歌有兩個特點:一是對自我的審視,甚至審判,很少有詩人對自己有一種深刻的分析、認識、反省,甚至是批判,所以非常難得;二是榮斌的詩無所不包,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他用詩歌的形式捕捉和表達,一個詩人的生活中,詩意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靈感每時每刻都在閃現。這種態(tài)度,特別真誠、執(zhí)著,令人感動。而對榮斌來說,他詩歌山洪暴發(fā)般的現實批判更為我喜愛和看好,充斥人間的諸惡情緒,像瘟疫一樣蔓延,那些他痛恨的拉幫結派的圈子,那些沆瀣一氣細如游絲卻沒人說破的邪念根須,需要他鏟草除根的“絕殺”,他自知“詩路漫長”,淺薄世相里埋藏著多少等待他開采的富礦。對于一個敢于“為自己喝聲倒彩”的詩人,“古老的敵意”由來已久,而深刻自我的遠征,才剛剛開始。
2018.5.12凌晨三點于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