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暉
安迪·沃霍爾曾預測:未來,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老頭兒,畢竟保守了。
抖音的出現(xiàn),讓一個人的成名時間縮短為15秒。每天點開應用,就能過上看似五彩斑斕,實則千篇一律的“抖音式”生活。
這種滿足感太容易獲得。而一旦習慣了這種“唾手可得”的滿足,誰還要去做那些“高投入”的事情。于是以往的學習、娛樂,統(tǒng)統(tǒng)給短視頻讓路。其余不管是搞長視頻的、搞音樂的、搞影視的,都要向抖音的玩法看齊。
但另一方面,每天最“喪”的時候,就是放下手機的那一刻?,F(xiàn)實與網(wǎng)絡(luò)巨大的反差帶來的空虛和落寞,讓人很難在生活中找到同等級的快樂。抖音的口號是“記錄美好生活”,但顯然,手機里的生活比現(xiàn)實“美好”太多。
算法機制的優(yōu)越性,表面上是你喜歡什么,就給你什么,讓人沉浸其中不覺時光飛逝;但事實上,抖音又是一款強運營的產(chǎn)品。于是,被抖音給予更高推薦權(quán)重的東西,總是更易獲得你的喜歡——算法+運營通過制定你的視野,來掌控你的喜好。
算法聰明
當你看著抖音,刷著朋友圈,沉浸于虛擬的心理滿足而“欲罷不能”的時候,也許正中了“算法”的圈套。它的目的只有一個:毀掉自律。
亞當·奧爾特寫了一本書叫《欲罷不能》,戳穿了算法背后的算計:設(shè)定誘人的目標,提供不可抗拒的積極反饋,讓你毫不費力就感覺到進步,給予逐漸升級的挑戰(zhàn),營造未完成帶來的緊張感,增加令人癡迷的社會互動。但在這個過程中,個體可能會失去真正的自我。
為了增強用戶黏性,抖音的界面交互設(shè)置相當巧妙。與傳統(tǒng)的需要返回上級界面再進人下一條的瀏覽模式不同——抖音只需上滑屏幕即可輕松切換到下一條,使用戶停下來變得極其困難,“一刷到天亮”成為了部分用戶的日常。
喜歡小哥哥,就是滿屏鮮肉;喜歡小姐姐,就是滿屏美女,就像賈瑞不舍得放下風月寶鑒一樣,誰忍得住空閑時不點開抖音?
而正如互聯(lián)網(wǎng)觀察者們在這幾年才發(fā)現(xiàn)的:互聯(lián)網(wǎng)并非讓世界越來越開闊地連接,而是讓人們更加沉浸在自己的信息部落。通過算法+運營,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就有機會為人們編織起一個個信息繭房。
長期處于過度的自主選擇中,沉浸在個人興趣的滿足中,失去了解不同事物的能力和接觸機會。不知不覺間,貼心的APP就為人們制造了一個繭房。
在繭房里,溫暖舒適;在抖音里,萬物絢爛。在被“去中心化算法”長期投喂后,你再也看不到自己不感興趣的內(nèi)容了,而那些似乎以前很鐘愛的內(nèi)容,閾值也變得越來越高:只有更好看的人才值得關(guān)注,只有更意外的套路才能讓人滿足。
網(wǎng)紅日新
2018年從年初的張欣堯、費啟鳴,到年中的劉宇寧,再到年尾的毛毛姐,抖音的一線網(wǎng)紅一年內(nèi)經(jīng)歷了三輪迭代,娛樂圈也自嘆不如。
張欣堯會跳舞,劉宇寧能唱歌,毛毛姐憑借一句“好嗨哦”就已經(jīng)攀爬到了“抖生”巔峰。技能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能吸引眼球才是制勝法寶。
相比張欣堯、劉宇寧,女裝大佬毛毛姐的路子有點野。2018年10月底,
他的粉絲只有60多萬,而成長為粉絲破
千萬的大號,用時不超過3個月。
造星如點火,過氣似流星。抖音越來越快的造星速度,也讓“舊人”頗為神傷。費啟鳴去拍劉同的劇,抖音也就長滿荒草,不常更新;七毛毛姐舅腦爺,沒了搭檔應勤,人氣滑坡。在流量為王的抖音,從來只見新人笑。
放眼望去,抖音網(wǎng)紅們終日重復著自己,路徑依賴比蔡明、潘長江還嚴重。
楊恒瑞眨了一年的眼睛、許民燦走了一年的路、金大威扮了一年的女裝;靠著露腹肌出名的,隔三差五就要露,而且要換著花樣露;靠著唱歌出名的,朝九晚五地找新歌,最好來個串燒合集;手指挖地球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怕出不了名,更怕出名了之后過氣。于是,只好日復一日地討好粉絲,重復自己。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由于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能力有限。對于維持熱度,網(wǎng)紅們還是更傾向于穩(wěn)妥的重復,即模仿“昨天那個讓大家喜歡的自己”。
而普通用戶,那就模仿得更帶勁了。抖音的核心機制就是模仿,其引爆的關(guān)鍵,正在于提供了比以往短視頻甚至社交產(chǎn)品更高的參與感。這不僅實現(xiàn)了內(nèi)容創(chuàng)作門檻的降低,也帶來了好奇和傳播的動力。
網(wǎng)紅還有什么新鮮?但身邊人的抖音號總要捧場關(guān)注一下的。
在抖音,在他人創(chuàng)新的基礎(chǔ)之上,不需要動腦筋就可以制作出相似趣味的視頻。但“模仿式”參與雖然能夠形成狂歡,但同樣也表明了參與者的無意識性?!俺聊穆菪敝校瑐€體用戶更愿意隨大流,也就在無形的模仿和附和中,抹殺了自我。
表演忘形
雖然年輕人都喜歡談?wù)撟杂桑屑毾胂?,自由同樣是一種負擔。它要求人獨立思考,獨立行動,獨立克服孤獨和焦慮。模仿式娛樂、“網(wǎng)紅打卡式”生活方式,則可以將人們從這種自由里“解救”出來。
將無聊無趣的自己,交托給有聊有趣的短視頻APP,于是,奶茶也知道怎么喝了,火鍋也知道怎么吃了,旅游也知道去哪了,戀愛也知道咋談了,婚禮也知道咋辦了……嘴上喜歡追求個性的年輕人,身體則非常熱衷于追求“趨同”。
趨同,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我”和世界的鴻溝就消失了,個人的孤獨和無能為力感也消失了,每天都熱熱鬧鬧、充實無比。迅速變化的時代里,“聽媽媽的話”已經(jīng)不足以指導生活,抖音成為新“權(quán)威”,指導人們不知疲憊地開始表演。
而從內(nèi)容生產(chǎn)的角度來說,除去“演員”身份,抖音用戶還兼具“數(shù)字勞工”的身份,基于“分享即滿足”,用戶自愿貢獻自己的“表演”,成為平臺用戶原創(chuàng)內(nèi)容的中堅力量。
從抖音公布的用戶的年齡分布情況來看,85%的抖音用戶在24歲以下,主力達人和用戶基本都是“90后”“95后”甚至“00后”。這些用戶群體歸屬感和排他性都很強,在看到抖音上好玩有趣的內(nèi)容后,他們就會自發(fā)模仿。
而抖音的精準廣告,也充分轉(zhuǎn)化了他們的勞動成果。當你使用產(chǎn)品卻不需要付錢,那么你就是商家的產(chǎn)品本身。在這個過程中,平臺通過融合所有用戶的勞動成果、閑暇時光,完成了互聯(lián)網(wǎng)空間的新一輪擴張。
江湖上似乎存在過這樣的鄙視鏈:玩抖音的看不起玩快手的,而什么都不玩的誰都看不起。在美國學者庫利的“鏡中自我”理論中,個體是通過他者的鏡像來確認自我。玩抖音,玩快手,或什么都不玩,也都是人們的一種自我定義。
其實快手和抖音只是兩面放大鏡:快手的“土”,是“鄉(xiāng)村圖景”,是遙遠疏離的“土”,反而可以獵奇和觀察;但抖音的“空”,是現(xiàn)代虛空,一批年輕人每天裝帥扮酷賣蠢萌,傷春悲秋想前任,本身就陷入了一種精神上的荒丘。
戲里戲外
抖音上曾有一條情侶街頭鬧分手的視頻,大致過程如下:女:我們分手吧。男: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女:原諒你,除非天上掉餡餅。就在此時,站在陽臺的拍攝者將十幾個餡餅扔向了樓下,該女子見狀回頭與男子復合。
大家生而戲精,抖音來者不拒。正如法國學者埃德加·莫蘭在《時代精神》中所言:“文化和個人生活從未如此地進入商業(yè)和工業(yè)的流程,世界的夢囈從未如此同時地被工業(yè)地生產(chǎn)和商業(yè)地銷售?!?/p>
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前所未有地重視人的體驗,同時也加速著人的異化??ǚ蚩ㄕf一切罪惡皆源于兩個根本罪惡——沒有耐性和懶惰,而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則竭盡所能讓這樣的我們同樣感覺舒適。
抖音上的生活小技能雖然多,點贊完之后就再也沒試過;廚房小配飾固然妙,可刷抖音好像只適合點外賣。而花掉的雖然是碎片化時間,但碎片化時間集中,便不再是碎片化時間。
媒介制造娛樂,大眾癡迷娛樂。娛樂過度,便擠占了生活。抖音里的美好生活,是被無限虛化過的生活。而在虛幻的滿足中,演戲的和看戲的最終都會把自己搞丟。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提到兩種方法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jiān)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
在抖音,這兩種方式其實并行不悖地交互作用。不斷表演和模仿的用戶,成了滑稽戲的主人,充當千千萬萬個表演勞工的角色;而投入其中的看戲者,不知不覺也成了戲中人。鼓掌吶喊,成為虛擬空間的永恒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