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數(shù)學老師的名字里帶一個“水”字,喜歡他的學生私底下都喊他“水哥”。
我們班那時候班風不好,班主任鎮(zhèn)不住班里那些搗蛋鬼,對很多事情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打架斗毆、談戀愛的情況,在文科班里是最嚴重的,我們班紀律最好的課堂就是水哥的數(shù)學課。水哥很嚴厲,上他的課不管你能否聽懂,都不能做影響課堂秩序的事情。而在別的課堂上,有些人則會肆無忌憚地聽歌、睡覺甚至吃東西。水哥越是嚴厲,在學生中就越有威信。人類欺軟怕硬的天性,在少年時期就顯露無遺了。
不過,我喜歡水哥主要是因為他對我好。從小到大,因為學習成績還行,性格又不太“馴服”,所以我跟老師交往得特別頻繁。喜歡我的以語文老師和英語老師居多,政治老師和歷史老師也有,但是數(shù)學老師就顯得有些稀罕了。我的數(shù)學成績在上中學后只能算一般,所以能被一個數(shù)學老師喜歡,就像是在窮困潦倒時人家跟你交朋友,總會格外感人。
朱歡塵,記者,自由寫作者,豆瓣ID:“朱歡塵”。
我和水哥的緣分要追溯到高中入學軍訓的時候。那年軍訓拉練的內(nèi)容,是從高中所在的縣城走到鎮(zhèn)上,十幾公里的路得小跑前進,而且還要背著干糧,對于向來四體不勤的我來說是極大的挑戰(zhàn)。更倒霉的是,出了城沒多遠,我就被擠到溝里去了。是真的被擠到溝里去了,因為我站在隊伍內(nèi)側(cè),旁邊就是一道溝,不久前下過雨,里面全是污泥。我一腳踩下去,膝蓋以下的褲腿都變得污穢不堪。我頓時急了,把背包里的一瓶礦泉水全倒在腿上沖洗,但也只是杯水車薪。我看著糟心的褲腿和鞋子,哪里還有心思拉練啊。
同學們早跑遠了,我從隊伍的前面一直被甩到尾巴上,最后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從我身邊走過。我越想越傷心,不知道該怎么辦,干脆站在路邊哭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傳來:“這是怎么啦?”抬頭一看,一個戴眼鏡的陌生男性,看起來30多歲,正微皺著眉頭看我。
我勉強停止了哭泣,給他指了指我的褲腿和鞋子。他挺無奈地把自己手里的水遞給我,鼓勵我克服困難、繼續(xù)前進。我很任性地說:“我不走了,不拉練了,我要回學校?!惫膭顭o果,他就一臉無奈地走了。再后來,我被學生會主席“撿到”,他又給我找了幾瓶水。差不多把污泥沖干凈了,我這才勉勉強強繼續(xù)上路。沒追上我們班的隊伍,就跟一些路上結(jié)識的散兵游勇結(jié)成隊伍,最后搭了一輛車才到達目的地。這是后話了。
幾個月之后文理分科,我被分到了11班。第一堂數(shù)學課,我覺得這老師有點面熟,不過也沒多想,畢竟我有“臉盲癥”。但是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我們正在安靜地寫作業(yè),在過道間來回走動的數(shù)學老師忽然在我身邊停下——現(xiàn)在想想,他是徘徊好久終于忍不住了——彎下腰低聲問我:“你是不是在路邊哭的那個女生???”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誰,頓時臉燒得通紅??伤呀?jīng)直起腰來走了,臉上帶著并不明顯的笑意。這就是水哥了,他就是那個在路邊給了我一瓶水的人。
我的數(shù)學成績一般這件事,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了。但是不曉得為什么,水哥好像還挺喜歡我的。有幾次我的好友跟水哥談話回來,都告訴我水哥對她說我很聰明,也很愛鉆研問題。其實我對于這個評價——尤其是后一句——是內(nèi)心存疑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來的。但不管怎么樣,我依然是很開心的。我那時候的性格就是,看你順眼怎么都行,不順眼怎么都不行。語文老師被我折磨得雞飛狗跳,看見我就愁,但是我很聽水哥的話。有一次水哥布置了作業(yè),我因為貪玩壓根沒做,他檢查到我的時候,氣得把我的書抬手就扔了。我毫無怨言,只覺得讓他失望了,內(nèi)疚萬分。其實懶惰正是我的本色,所有作業(yè)我都不想寫。
高二的某段時間,幾乎每節(jié)課水哥都要讓我上講臺做題,甚至有時候一節(jié)課不止一次。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都會做錯,不管題目是難是易。很多時候不是不會做,而是無法避免地犯低級錯誤,譬如把運算符號弄錯,或者數(shù)字結(jié)尾少寫一個零之類的。這些錯誤看起來很容易避免,但我那段時間就像中了魔咒一樣,總是犯錯。
到后來,我簡直有心理陰影了。一方面,我對上講臺做題心生恐懼。因為我總是出錯,水哥講解題目時那略帶責備和失望的眼神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所以我從不敢抬起頭看他,都是滿臉通紅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課本。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害怕他覺得我不可救藥了,放棄我,懶得再喊我做題,那我會更傷心。這種巨大的壓力讓數(shù)學課顯得格外水深火熱。每當例題講完,又到了要叫人上講臺做題的時間,水哥邁著他特有的步調(diào),不緊不慢地到處走動,目光盤旋在我們頭頂之時,我的心就開始往嗓子眼提。而當他停在我身邊,頭朝我一擺,面無表情地說:“朱歡塵,講臺上去。”我那一剎那不知是悲是喜,機械地站起來走上講臺,腦袋幾乎一片空白,心里轉(zhuǎn)動著一個念頭——神啊,救救我吧,不要讓我再做錯了!
但是我仍然一直出錯。我做題的用時越來越長,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謹小慎微。別的同學早就做完下去了,唯有我做完了也不敢下去,站在那里反復檢查。水哥從不催促,只是在教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輔導同學做題。而我不用回頭,也能感到他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我和我面前的題目上。眼前是寫滿字的黑板,身后是同學們的竊竊私語。我想趕緊做好、趕緊下去,我不想再出錯了。但也許是獨自一人留在講臺上的壓力巨大,我到最后總變得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好不容易心驚膽戰(zhàn)地回到座位上,卻總是避免不了低級錯誤。
終于有一次,當我走下講臺掃視黑板,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時,我徹底崩潰了。情緒到了一個極限就轉(zhuǎn)向了反面,我不再低著頭,而是抬起頭木然地看著黑板、看著水哥,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再也不能忍受了。那節(jié)課下課后,水哥照例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我趁他走到我的座位旁邊,遞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的是:“老師,請您再也不要叫我上講臺做題了。謝謝?!弊謼l遞給水哥之后,我就趴在桌上裝睡,沒有看他的表情。
10分鐘的課間休息之后,還是一節(jié)數(shù)學課。我忐忑不安地聽著課,看不出我的字條引起了什么反應。水哥講完例題,又開始巡視教室,看樣子又要叫人上講臺做題了。忽然,我清楚地聽到水哥說:“有的同學,我讓她上講臺做題,她以為我在整她。這樣的同學,可以跟我說,我以后就不整你了?!蔽业难劬α⒖虧駶櫫?,水哥話里的深深的失望和對我的誤解讓我無法自已。那一節(jié)課剩下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什么也沒聽進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水哥拎著書出了教室,我?guī)缀跸攵紱]想,立刻跟上去,總算在樓梯間追上了水哥。水哥詫異地看著我,我鼓起勇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宋老師,我沒有覺得你在整我……我是覺得我一直做錯,讓你太失望了……”
水哥的臉上和眼中一瞬間迸發(fā)出燦爛的笑意,他笑著說:“沒事?!睌[擺手沒再說什么就轉(zhuǎn)身走了。我也笑了,站在原地傻樂。
下一節(jié)數(shù)學課又來了,叫人上講臺做題的時刻也如約而至。水哥還是像往常一樣緩緩地從講臺上走下來,我的心繃緊了。他越走越近,終于,面無表情地對我把頭一點,說:“朱歡塵,上講臺做題?!?/p>
那個瞬間我的激動難以言喻,在旁人看來這不過是我的又一次出丑,但這輕輕一點頭的意義之重大,只有我自己知道。當我拿起書走上講臺的那一剎那,我的的確確看到水哥的眼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若我沒記錯,那一次我好像還是做錯了。但我不再緊張,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做錯了,他也不會放棄我。后來,不記得具體是在哪個時刻,那個“逢上講臺必錯”的魔咒,竟然解除了。我在這樣一次次的磨煉中學會了細心,面對會做的題目,很少再犯低級錯誤。上講臺做題不再是我的夢魘,而成為一種樂趣。我的數(shù)學成績,也漸漸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