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樂耕
陳子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研究領域的知名人物,他“癡迷史料”,“有史料癖”(姜德明《文林枝葉·“撈針”》),多年來,“一直在做一件自以為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發(fā)掘‘文學史上的失蹤者’,拾取通行的文學史著述之遺存。”(《拾遺小箋·小引》)這個“撈針”的工作確實很有意思,也很有意義。陳子善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堅持努力,鍥而不舍,收獲了豐碩的成果。
陳子善在這方面的成績,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許多稀見史料、原創(chuàng)作品的匯集、編纂,打撈和搶救了許多“冷門”的學術資源。二是研究和探尋,把史料學研究的工作進一步推向深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的《雅集》,就是他研究成果的一次精彩呈現(xiàn)。
“雅集”是一個文縐縐的詞,陳子善用它來作書名,倒也顯得頗為別致。他在此書的《小序》中開門見山地解釋說:“書名《雅集》,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雅集’。從周氏兄弟到王瑩、艾霞,對這些熟悉或陌生的現(xiàn)代作家的文事人事加以發(fā)掘、考訂和詮釋,就構成了這本小書?!薄斑@樣編排呈現(xiàn),或可看出我的學術興趣,以及我治學的一貫路徑。”
這番夫子自道表明,《雅集》這本書,體現(xiàn)了陳子善的學術興趣和治學的一貫路徑,它有鮮明的陳氏印記、陳氏風格,是陳子善的代表作品。
《雅集》的內(nèi)容有四輯,分別為:“周氏兄弟”“新月諸子”“張愛玲與錢鍾書”“郁達夫及其他”。全書篇幅不大,但內(nèi)容集中,新意迭出,推出了若干最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介紹了幾位重新發(fā)掘的人物,釋疑解惑,填補空白,頗為難得。
周氏兄弟無疑是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中的熱門人物,多年以來,研究工作和史料的發(fā)掘已經(jīng)做得相當多也相當深了,現(xiàn)在仍要在此兄弟二人身上做文章,實在是很有難度很不容易的,但這不等于沒有史料可以發(fā)掘,沒有文章可做。相反,若知難而進,仍然堅持,仍然努力,還是可能會有新發(fā)現(xiàn)新成果的,而在這樣條件下取得的新發(fā)現(xiàn)和新成果,則更顯得難能可貴,更值得珍視。
例如魯迅《娜拉走后怎樣》的手稿,經(jīng)魏建功、臺靜農(nóng)等人的收藏和保管,一直存留在人世間,“但人們一直不知道此文手稿的下落”。1999年12月,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十二冊宣紙影印線裝、厚達一千四百八十二頁的《魯迅著作手稿全集》,這是一部可稱為魯迅著作手稿最為完備的匯集,但仍然沒有《娜拉走后怎樣》的手稿。一年多以后,2001年的夏天,陳子善到美國訪學時,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份手稿,“親見它仍完好地存在于天壤之間”,更為意外的是,“手稿長卷之后還附有從不為人所知的六篇題跋”(按:六位題跋人分別是?;荩鄢>S鈞]、魏建功、馬裕藻[馬幼漁]、方管[舒蕪]、許壽棠、李霽野),這真讓他感到“欣喜之情,無言可喻”。
《雅集》首篇的《魯迅〈娜拉走后怎樣〉手稿和題跋發(fā)掘記》就記述了這個過程以及這件事的學術意義,資料難得,發(fā)現(xiàn)意外,讀來讓人感到興味無窮。
“新月諸子”一輯中《〈星期小品〉與‘雅舍’佚文》也是一篇考訂細致的力作。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問世后,“名噪士林”“堪稱一絕”,陳子善對其亦非常欣賞,他認為:“就作者的睿智、才情和深厚的功力而言,幾乎無人可以企及。”這個評價不可謂不高。但是“雅舍”卻還有一批佚文存留在人間,一時不為世人所知,這就是梁實秋當年主持編輯天津《益世報·星期小品》時的作品。
《益世報》副刊《星期小品》創(chuàng)刊于1947年7月20日,當時梁實秋在北平擔任北師大英語系教授,“遙領《星期小品》編務,按時將稿件寄到天津拼版付印?!绷簩嵡锞庉嫺笨凶约邯毺氐娘L格,由于當時“好稿不易得”,筆頭很快的梁實秋常?!跋矚g親自動手,往往一個版面半數(shù)以上文章由他本人執(zhí)筆,有時甚至獨自包攬,這就需要不斷更換筆名,以免讀者發(fā)覺主編唱獨角(腳)戲而減少興味”。事隔數(shù)十年以后,連梁實秋本人“也已遺忘的這批佚文”,經(jīng)過陳子善的研究被發(fā)掘出來,自然很有意義。而陳子善為了發(fā)掘這批佚文,進行了精心的考訂,細致的鑒別,嚴謹?shù)耐普?,他所下的功夫和顯示的學力也讓人信服。
在史料學的研究工作中,有時候一條線索的發(fā)現(xiàn),一則史料的獲得,看似產(chǎn)生在偶然之中,但偶然中卻有必然的因素存在。作者在搜求尋覓史料過程中所傾注的心力,所付出的努力無疑是產(chǎn)生這種偶然性的基礎。陳子善“偶得”“研究《沉淪》的珍貴資料”就屬于這種情況。1921年郁達夫的小說集《沉淪》問世,它奠定了郁達夫在現(xiàn)代文壇的地位,但此書“在出版之初,卻因其‘驚人的取材與大膽的描寫’而震世駭俗,引起封建衛(wèi)道士們的大肆反對,被斥之為‘不道德的文學’;一些新文學營壘中人,對這部作品集的思想藝術價值也未能正確認識?!痹谶@種情況下,周作人用仲密的筆名在1922年3月26日的《晨報副鐫》上發(fā)表了《〈沉淪〉》一文(后收入《自己的園地》),為郁達夫辯護。周作人對《沉淪》作了較為全面和中肯的評價,明確肯定“《沉淪》是一件藝術的作品”,有力地反駁了對《沉淪》的種種非難,使人們看到了這本書的真正價值。但是周作人當時為什么會對郁達夫的小說發(fā)生興趣,從而寫出這篇文章的,這一點一直無人知曉,郁達夫生前也從未提及過。直到事情過了四十年以后,1987年10月,陳子善到北京參加首屆魯迅周作人比較研究學術討論會期間,專程拜訪了周作人的大公子周豐一,就是在這次拜訪活動中,陳子善欣喜地得知周豐一在整理劫后幸存的周作人往來書信時,又找到了兩枚郁達夫?qū)懙拿餍牌?。在借閱這兩枚明信片進行研究時,陳子善驚喜得“簡直不敢相信,其中一張恰恰就是郁達夫?qū)懡o周作人的第一封信,即希望周作人閱讀《沉淪》并給予批評的請求信?!边@一新的意外的發(fā)現(xiàn),清楚地說明了周作人評論《沉淪》的原因,為現(xiàn)代文學史增添了一則新的掌故,而這種偶然性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無疑是建立在長期有心搜尋基礎上的必然。
《坐忘齋主姚克》一文是介紹姚克其人的。姚克何許人也?現(xiàn)在一般的讀者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我知道姚克的名字,情形和陳子善相同。陳子善說:“知道姚克的大名,在整整四十三年前,筆者還是高一的學生。那時‘文革’風暴席卷神州大地,戚本禹繼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之后,寫下了他的‘鴻文’《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反動影片〈清宮秘史〉》,批判的鋒芒直指電影《清宮秘史》,影片編劇就是姚克?!敝徊贿^當時陳子善“還是高一的學生”,而我還只是個初二的學生。在當時那個情境中知道了姚克這個名字,只感覺到這是一個“反動透頂”的人物,對其他情況都是不甚了了的?,F(xiàn)在讀了陳子善的文章,就對姚克其人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沒想到,姚克當年竟是一個受到魯迅賞識和器重的人物,現(xiàn)存魯迅致姚克的書信竟有三十三通之多。在魯迅逝世的喪儀上,姚克還擔任了司儀,并與巴金、胡風等人一起成為魯迅的抬棺人。姚克還曾協(xié)助斯諾編譯《活的中國——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選》。1950年代以后,姚克在香港繼續(xù)從事話劇活動,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話劇運動的代表性人物。陳子善的這篇文章,讓讀者對姚克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也可算是為現(xiàn)代戲劇文學和姚克本人做了一次正本清源的工作。
在我看來,《雅集》確是一本用心用力之作,它顯示了陳子善在現(xiàn)代文學史料研究方面所達到的學術深度。陳子善的許多新探索新發(fā)掘,獨步學林,彌足珍貴,這就是這本書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