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杰

（清華大學 藝術(shù)史論系， 北京 100084）

鄯善本名樓蘭， 系漢晉時期羅布泊周圍綠洲王國， 東漢早期據(jù)有且末、 民豐(精絕故地)， 5 世紀中葉北魏控制其地，國亡①［東漢］ 班固《漢書》 卷96 《西域傳》： “鄯善國， 本名樓蘭， 王治扜泥城， ……戶千五百七十， 口萬四千一百， 勝兵二千九百十二人。 ……精絕國， 王治精絕城， 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 戶四百八十， 口三千三百六十， 勝兵五百人?！?北京： 中華書局， 1987 年， 第3875、 3880 頁。 ［南朝宋］ 范曄《后漢書》卷88 《西域傳》： “王莽篡位， ……西域怨叛， 與中國遂絕。 光武以天下初定， 未遑外事， ……小宛、 精絕、 戎廬、 且末為鄯善所并。 …… (永平) 十六年(73)， ……西域自絕六十五載， 乃復通焉。 明年，始置都護。 …… (永元) 三年(91)， 班超遂定西域， 因以超為都護， 居龜茲?！?北京： 中華書局， 1987年， 第2909、 2910 頁。 ［北齊］ 魏收《魏書》 卷102 《西域傳》： “鄯善國……太延(435-440) 初始遣使來獻。 …… (北涼沮渠) 安周擊鄯善， (鄯善) 王比龍……率眾西奔且末， 其世子乃應(yīng)安周。 ……(北魏) 萬度歸乘傳發(fā)涼州兵討之， …… (鄯善) 王真達面縛出降。 …… (北魏以韓抜為) 鄯善王以鎮(zhèn)之， 賦役其人， 比之郡縣?！?北京： 中華書局， 1987 年， 第2261、 2262 頁。。 在鄯善國故地樓蘭遺址、 民豐尼雅遺址(圖1)， 20 世紀初葉斯坦因發(fā)掘出諸多木雕家具構(gòu)件， 新中國考古工作者也發(fā)現(xiàn)少許同類遺物， 兩地木雕家具能夠較好地保存下來， 暗示可能為臨近遺址廢棄之前一段時間的用物。 這些家具上雕刻著種種裝飾圖像， 呈現(xiàn)濃厚外來文化情調(diào)， 有助于深入了解鄯善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交流。 以往研究者初步研究了這些家具圖像， 說明其大概文化來源， 然而， 比較分析顯得薄弱， 圖像闡釋不夠具體， 所得結(jié)論相對于實際情況有所出入。 為了弄清這些家具圖像的具體來源， 更充分地體現(xiàn)其文化價值， 本稿將依據(jù)家具類別， 逐一追溯所雕刻各種圖像的前期發(fā)展情況。

一、 木椅雕刻圖像

1. 出土獸腿形椅腿情況

1901、 1906 年， 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先后在民風尼雅遺址、 羅布泊樓蘭遺址， 發(fā)掘出一些木雕獸腿形椅腿， 可細分為獸首獸腿形、 人首獸腿形椅腿。

獸首獸腿形椅腿實例， ①尼雅遺址出土(編號N. ⅹⅱ.3)， 殘存一把椅子的三條椅腿， 均雕刻成獸首吐舌、 馬腿、 肩生羽翼形狀， 在粉紅底色上描繪黑色鬃毛①［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發(fā)掘的詳細報告》， 濟南： 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 年， 第1 冊第356 頁， 第2 冊圖版LⅩⅩ。(圖2)。 ②樓蘭遺址出土(L.B. Ⅳ.v.0013)， 雕刻成獅首、 獅爪形狀， 髹漆②［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西域考古圖記》， 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8 年， 第1 卷，第240 頁； 第4 卷， 圖版ⅩⅩⅩⅣ。(圖3)。 此二椅腿的形狀相近， 細部刻畫各有特征。

人首獸腿形椅腿實例， ③尼雅遺址出土(同編號N. ⅹⅱ.3)， 殘存一把椅子的兩條椅腿， 均雕刻成人首、 馬腿、 肩生羽翼形狀， 馬腿上端刻成蓮瓣形， 在鮮紅底色上描繪藍色羽毛和黑色馬蹄①［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發(fā)掘的詳細報告》， 第1 冊， 第356 頁； 第2冊， 圖版LⅩⅩ。， 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圖4)。 ④樓蘭遺址出土(編號L.B. Ⅳ.v.0023)， 雕刻成人首、 馬腿、 肩生羽翼形狀， 馬腿上端刻成蓮瓣形， 髹漆②［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西域考古圖記》， 第1 卷， 第240 頁； 第4 卷， 圖版ⅩⅩⅩⅣ。(圖5)。此二椅腿的形狀和細部刻畫幾乎相同。

尼雅與樓蘭兩地出土獸腿形椅腿的諸多相似性表明， 這是基于相同設(shè)計理念， 應(yīng)用同樣技術(shù)制作的， 兩地遺存座椅的年代應(yīng)該不會相去太遠。 漢晉時期漢文化地區(qū)還沒有坐椅子習慣， 鄯善國椅子文化顯然來自他方異域。

關(guān)于這些木椅腿內(nèi)含文化因素的來源， 斯坦因發(fā)掘報告記述直接受到印度佛教藝術(shù)影響， 間接受到西方古典藝術(shù)影響③［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發(fā)掘的詳細報告》 第1 卷記述： “為古代和田藝術(shù)作品提供原型的印度佛教藝術(shù)形式中， 常見有直接借鑒于西方古典藝術(shù)的、 甚至更加復雜的怪物形象?！?第357 頁。 又， 《西域考古圖記》 第1 卷記述： “當?shù)毓糯囆g(shù)和遙遠的西方地區(qū)密切而各式各樣的關(guān)系。” 第240 頁。 其后學者認為， 古埃及藝術(shù)→希臘羅馬藝術(shù)→犍陀羅藝術(shù)→尼雅與樓蘭木椅腿造型， 已而在受到犍陀羅影響的樓蘭鄯善藝術(shù)中可以發(fā)現(xiàn)埃及因素④李青在《古樓蘭鄯善藝術(shù)綜述》 一書中認為： “古埃及新王國時期制作的四腿靠背木椅， ……大多數(shù)椅腿極力模仿獸腿的形態(tài)， 連腳爪也刻畫得惟妙惟肖。 這種木椅腿的形制與樓蘭、 尼雅出土的木椅腿形制基本一致。 埃及藝術(shù)曾對希臘羅馬藝術(shù)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重要的作用， 犍陀羅佛教藝術(shù)也間接地受到了埃及藝術(shù)的影響。 因而樓蘭鄯善藝術(shù)中有埃及藝術(shù)的因素， 一點都不奇怪?！?北京： 中華書局， 2005 年， 第448 頁。。 再后學者基本沿襲了上述觀點⑤馬晶在《新疆和田維吾爾民居中的木雕裝飾藝術(shù)研究》 一文中認為： “在樓蘭和尼雅遺址出土的人面紋和怪獸紋椅子腿的造型， 無疑凝聚著多種文化因素， 而直接的來源則極有可能是犍陀羅藝術(shù)外傳的結(jié)果?！毙陆畮煼洞髮W碩士論文， 2011 年， 第15 頁。。 這些觀點大體陳述了從西方古典藝術(shù)到西北印度犍陀羅藝術(shù)， 再到鄯善古國獸腿形座椅的發(fā)展途徑， 而有關(guān)諸地域遺存相互關(guān)系的闡述顯得草略， 已而至今沒有形成一種比較清晰的具體認知。 為了弄清尼雅與樓蘭獸腿形座椅造型因素的具體來源， 須在建構(gòu)此類遺存圖像系譜的基礎(chǔ)上加以說明。

2. 獸腿形座椅的發(fā)展脈絡(luò)

獸腿形座椅源自雙獸形座椅， 二者有共同源頭和不同發(fā)展脈絡(luò)⑥日本學者關(guān)于獅子座的闡述為了解這一課題提供便利， 但沒有分類梳理雙獸形座椅和獸腿形座椅， 一些細節(jié)問題還不甚明了， 其成果難以對接鄯善獸腿形座椅。 參見［日］ 前田龍彥《獅子座》， 收入［日］ 田邊勝美、 前田耕作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15·中央アジア》， 東京： 小學館， 1999 年， 第305-310頁。， 如果弄清獸腿形座椅的來龍去脈， 須首先了解關(guān)聯(lián)的雙獸形座椅情況， 通過比較才有可能說明兩者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

(1) 雙獸形座椅

雙獸形座椅亦即以雙獸為兩側(cè)椅腿和扶手的座椅， 已知最早實例出現(xiàn)于西亞。 如安卡拉安納托利亞文明博物館藏， 土耳其中南部卡塔爾·郝友科(Catal-Hoyuk) 出土公元前6 千紀， 豐饒女神倚坐在雙獸座椅上泥塑像， 其雙獸似猛獸⑦［日］ 田邊勝美、 前田耕作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15·中央アジア》， 插圖242。。 開羅埃及國家博物館藏阿爾·吉匝(al-Giza) 河岸神殿遺址出土， 古王國第4 王朝約前2550 年卡夫拉王(Khafra) 倚坐在雙獅座椅上石刻像(圖6)①［日］ 友部直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西洋編2·エジプト美術(shù)》， 東京： 小學館， 1994 年， 圖版13。， 為已知最早明確的雙獅形座椅。 此種座椅意在藉猛獸的威力彰顯坐者的力量和偉大， 成為神祇魔力和國王權(quán)力的象征。 埃及古王國之后， 在地中海周圍乃至西亞波斯地域， 難以尋覓雙獸形座椅的痕跡， 在理論上則不應(yīng)該沒有后續(xù)發(fā)展。

在中印度貴霜帝國冬都秣菟羅， 出土了2 世紀前后雙獸形座椅造像。 如秣菟羅博物館藏砍卡利梯拉(kankali Tila) 出土， 太陽神蘇利耶(Surya) 坐在雙獸形座椅上石刻像， 雙獸似獅子。 又如秣菟羅博物館藏秣菟羅出土， 貴霜閻膏珍王坐在雙獅形座椅上石刻像(圖7)， 造型頗為近似埃及古王國實例。 雙獸形座椅不是南亞固有傳統(tǒng)， 應(yīng)該受到西亞、 埃及方面影響， 但距離已知實例相差兩千余年， 被影響的細節(jié)一時難以說明。

西北印度貴霜帝國正都犍陀羅周圍， 少許結(jié)跏趺坐佛像采用了雙獅形臺座， 基于坐禪或說法場合的需要， 僅吸收了雙獸形座椅的雙獅因素， 并不具備靠背和扶手。 如柏林印度美術(shù)館藏犍陀羅出土石刻佛像， 在臺座兩側(cè)雕刻一對比較寫實的獅子(圖8)②［日］ 田邊勝美、 前田耕作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15·中央アジア》， 圖版120。。哈佛大學福格美術(shù)館藏西晉前后金銅佛像(圖9)， 整體造型十分接近上述犍陀羅佛像，系犍陀羅文化因素東傳的結(jié)果， 又成為十六國北朝金銅佛像基本造型形式。 雙獅形臺座畢竟有別于雙獅形座椅， 更不同于獸腿形座椅， 難以看出與鄯善國獸腿形座椅有何關(guān)聯(lián)。 佛教將佛陀比作人間獅子， 謂佛說法為師(獅) 子吼①［東晉］ 瞿曇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 卷34 《大品世間經(jīng)》： “爾時， 世尊告諸比丘， ‘……若說師子者，當如說如來， 所以者何？ 如來在眾有所講說謂師子吼。 一切世間天及魔、 梵、 沙門、 梵志， 從人至天， 如來是梵有。’ ” 《大正藏》， 第1 冊， 第645 頁。， 云佛坐具為師(獅) 子座②［東晉］ 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 卷2 《世間凈眼品》： “爾時， 于佛師子之座， ……出一佛世界微塵數(shù)等大菩薩眾?！?《大正藏》， 第9 冊， 第404 頁。， 示意佛陀能夠在精神上馴服并教化眾生。 在西域和漢文化地區(qū)， 高僧講經(jīng)說法坐具亦名為師(獅) 子座③［南朝梁］ 慧皎《高僧傳》 卷2 《譯經(jīng)·鳩摩羅什傳》： “龜茲王為造金師子座， 以大秦錦褥鋪之， 令什升座說法。” 《大正藏》， 第50 冊， 第331 頁。 ［唐］ 李延壽《南史》 卷7 《梁本紀》： “太清元年(547)……二月……乙巳， (梁武) 帝升光嚴殿講堂， 坐師子座， 講金字三慧經(jīng)， 舍身?！?北京： 中華書局，1975 年， 第218、 219 頁。 又， ［唐］ 李百藥《北齊書》 卷24 《杜弼傳》： “(杜弼) 性好名理， 探味玄宗，自在軍旅， 帶經(jīng)從役。 ……武定(543-550) 中， 遷衛(wèi)尉卿。 ……六年(548) 四月八日， 魏帝集名僧于顯陽殿講說佛理， 弼與吏部尚書楊愔、 中書令邢邵、 秘書監(jiān)魏收等， 并侍法筵。 敕弼升師子座， 當眾敷演。 昭玄都僧達及僧道順并緇林之英， 問難峰至， 往復數(shù)十番， 莫有能屈?！?北京： 中華書局， 1972 年，第348-350 頁。， 這是重視佛法的結(jié)果， 獅子座的內(nèi)涵因此變得寬泛。 佛教文獻名為師子座的坐具， 有時或許為雙獅形臺座， 有時可能僅是虛名。

值得注意的是， 羅馬帝國(前27-476) 庫伯勒(Kybele) 女神雕像， 經(jīng)常在座椅側(cè)前方表現(xiàn)一雙或一只獅子， 其獅子與該女神屬性關(guān)聯(lián)， 也沒有作為椅腿和扶手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形式可能受到雙獸形座椅造型影響。 諸如， 意大利拿坡里國立考古博物館藏奧斯蒂亞(Ostia) 出土， 3 世紀中葉庫伯勒(Kybele) 女神大理石刻像④［日］ 田邊勝美、 前田耕作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15·中央アジア》， 插圖246。， 在座椅兩側(cè)前方各雕一只獅子。 土耳其伊茲密爾考古博物館藏庫伯勒女神大理石刻像， 座椅左右兩側(cè)前方分別表現(xiàn)一侍者、 一雄獅(圖10)， 用來凸顯女神的偉大。 首爾韓國中央博物館藏和田采集王者倚坐陶塑像， 座椅右前方佇立一獅形獸， 王者右手搭在獸背上 (圖11)①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編《中央アジアの美術(shù)》， 漢城： 學生社， 1989 年， 圖版28。， 該像設(shè)計意趣酷似上述庫柏勒女神像， 兩者或許存在造型聯(lián)系。 庫柏勒女神像多少帶有雙獅形座椅意涵， 盡管類似造型傳播西域， 卻無法連接鄯善國獸腿形座椅。

如上所述， 雙獸形座椅呈現(xiàn)從西亞、 埃及到中印度的發(fā)展軌跡， 又影響了西北印度犍陀羅乃至中國早期佛像臺座， 雙獸形態(tài)除模糊者之外， 可辨識者均作雙獅形， 密切關(guān)聯(lián)獅子為獸中之王的意念。 雙獸的象征性由彰顯神祇、 王者的威力和偉大， 演化出佛陀作為人間獅子教化眾生， 以及佛法至上的意涵。

(2) 獸腿形座椅

獸腿形座椅亦即四條椅腿做成四條獸腿形狀的椅子， 已知最早實例出現(xiàn)于埃及。 如開羅埃及國家博物館藏底比斯帝王谷， 新王國第18 王朝約前1350 年圖騰卡蒙王(Tutankbamen) 墓出土描金木椅， 四條腿刻成前向獅腿， 兩前腿頂端刻成獅首形狀(圖12)②［日］ 友部直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西洋編2·エジプト美術(shù)》， 圖版134。。 又如埃及國家博物館藏底比斯馬卡塔(Malqata) 王宮遺址出土， 新王國第18 王朝約前1380 年薩塔曼王女(Satamen) 的描金木椅， 四條腿刻成前向獅腿， 兩前腿頂端刻成人首形狀(圖13)③［日］ 友部直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西洋編2·エジプト美術(shù)》， 圖版209。。 這些椅腿模仿一頭獅子的四條腿而來， 由形象獅子簡化成獅腿、 獅首的符號式表現(xiàn)， 從而形成一種全新的設(shè)計藝術(shù)造型。 這種獸腿形座椅顯然由雙獸形座椅發(fā)展而來， 是適應(yīng)座椅制作需要而做的改變， 由于形象的獅子被簡化成符號式表現(xiàn)， 原初象征威權(quán)的意涵顯著弱化， 但之所以制作成獅腿、 獅首形座椅， 就在于仍然具有象征威權(quán)的意涵。 至于獅腿、 人首形座椅， 使人聯(lián)想起古埃及第四王朝公元前2560年胡夫金字塔外形， 同樣淵源于古埃及造型傳統(tǒng)。 此二實例椅腿僅刻出獅爪形狀， 沒有刻畫出具體的腿部形態(tài)， 亦不具備羽翼， 與尼雅和樓蘭獸腿形椅腿相比存在不小差別。

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前550-前330) 再現(xiàn)獸腿形座椅， 相對于埃及新王國實例發(fā)生較大變化。 這一時期獸腿形椅腿刻成形象的獅子小腿， 大腿部則刻成連續(xù)珠節(jié)狀，而且前后獸形腿方向相反， 工藝設(shè)計成分大為增加。 如德黑蘭伊朗國家博物館藏波斯波利斯城址(Persepolis) 出土， 大流士一世(DariusⅠ， 前522-前485 在位) 或薛西斯一世(XerxesⅠ， 前485-前465 在位) 坐朝浮雕(圖14)， 當時帝王陵墓浮雕大床也普遍使用這種獅形腿。 尼雅與樓蘭遺址出土連續(xù)珠節(jié)狀家具腿， 推測為波斯此種因素東傳的結(jié)果。 不過， 尼雅與樓蘭遺址沒有發(fā)現(xiàn)獅子小腿與珠節(jié)狀大腿結(jié)合的椅腿或床腿， 其獸腿形家具主要因素并非來自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

古希臘羅馬獸腿形座椅相對于埃及新王國和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實例， 造型發(fā)生新變化。 這一時期遺存諸多榮譽石刻座椅， 原初放置在半圓形露天劇場第一排中間位置，用于高級別人物的座位， 座椅兩前腿刻成獅腿形， 后腿不予表現(xiàn)， 肩部刻出羽翼， 椅腿上端刻成喙嘴獅首， 或省略獅首， 獅形腿與弧線形胸部連成圓渾曲線。 有翼獅腿形座椅不見于先前的埃及與波斯座椅， 應(yīng)在西亞、 南歐有翼神獸圖像傳統(tǒng)基礎(chǔ)上形成的造型，喙嘴獅首形貌也是如此。 較早實例見于伊茲密爾考古博物館藏， 希臘化時期(前334-前30) 約前2 世紀榮譽石刻座椅(圖15)、 伊茲密爾歷史與藝術(shù)博物館藏希臘化時期榮譽石刻座椅(圖16)。 前者為半圓形座椅， 兩側(cè)外緣雕刻成獅腿、 獅首、 猛禽喙嘴，并有兩翼的復合型動物， 后面刻畫分別向上下伸展的忍冬葉叢， 中間有兩支頂端對接的橄欖枝橫向交叉， 座椅造型靈秀、 雅致。 后者作前曲后方形座椅， 兩前腿雕刻成抽象獅腿形， 兩扶手刻成鳥翼形， 兩側(cè)面刻畫纏枝紋， 座椅造型工致、 典雅。 此二實例體現(xiàn)了古希臘清新雋永的人文意蘊， 以及非同尋常的再創(chuàng)造力。 羅馬帝國基本沿襲了古希臘造型模式， 形體則變得厚重， 充溢著力量感。 如伊茲密爾考古博物館藏羅馬帝國(前27-476) 榮譽石刻座椅(圖17)， 雕刻獅腿、 獅首和羽翼， 兩前腿粗壯有力， 兩翼舒展強健。 此外， 貝爾伽馬博物館藏拜占庭(395-1453) 早期大理石椅(或桌) 腿(圖18)，表現(xiàn)為獅首、 獅腿、 弧線形胸部， 獅足下有托座， 基本繼承了古希臘羅馬造型因素。

(3) 尼雅與樓蘭獸腿形座椅的文化來源

反觀尼雅與樓蘭出土獸腿形椅腿，獅爪、 獅首、 肩生羽翼、 弧線形胸部諸因素， 與古希臘羅馬榮譽石刻座椅基本一致， 尤其在已知實例中， 后二因素幾乎不見于埃及、 波斯系統(tǒng)的獸腿形座椅。 人首、 馬腿因素盡管不見于古希臘羅馬座椅， 卻是西亞公元前1 千紀復合型動物特征， 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尤其流行。 如德黑蘭伊朗國家博物館藏伊朗西北部薩蓋茲(Saqqez) 出土約前8-7世紀金牌胸飾(圖19)， 刻畫人首(或獅首、 獅首喙嘴、 牛首、 羊首)、 獅身、 獅腿(或馬腿)、 有翼的復合型動物。 如此說來， 尼亞與樓蘭獸腿形座椅造型因素， 最有可能源于古希臘羅馬， 同時存在波斯文化成分。 引人注意的是， 在犍陀羅眾多雕刻中不但沒有發(fā)現(xiàn)獸腿形座椅， 也沒有發(fā)現(xiàn)雙獸形座椅， 受到犍陀羅文化影響而促成尼雅與樓蘭獸腿形座椅的說法， 在實際情況中難以得到印證。

盡管獸腿形座椅與雙獸形座椅各有其發(fā)展序列， 但二者不僅有共同造型源頭， 還有比較一致的文化意涵， 都是彰顯威權(quán)意識的產(chǎn)物， 只是被彰顯的程度有所不同。 從古埃及、 古波斯和古希臘羅馬獸腿形座椅存在背景觀察， 無不是代表王權(quán)的用物或物象， 沒有普及到一般民眾。 尼雅與樓蘭的情形可能大不相同， 發(fā)現(xiàn)獸腿形座椅的房間與其余房間基本一致， 伴出遺物也沒有特殊之處， 可能是當?shù)馗辉；蛴袡?quán)勢人家的家具， 王權(quán)象征意義已不明顯， 其獸腿形雕刻可能只是一種普通裝飾而已。

二、 木桌與櫥柜雕刻圖像

1. 尼雅遺址出土木桌

高60 厘米、 長65 厘米、 寬46 厘米， 木桌面板與底板不存。 1901 年斯坦因發(fā)現(xiàn)于民豐尼雅遺址， 現(xiàn)存?zhèn)惗卮笥⒉┪镳^(圖20)①［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發(fā)掘的詳細報告》， 第1 卷， 第354、 355、423 頁； 第2 卷， 圖版Ⅷ、 LⅩⅧ。 又， 《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15·中央アジア》， 圖版239。 在尼雅和樓蘭遺址另發(fā)現(xiàn)兩件木桌， 因裝飾圖像相對簡單， 不做分析。。 木桌四條腿的兩外面被削成內(nèi)凹弧線形， 仿佛抽象馬腿。 前面圍板中間雕飾滿瓶花卉， 滿瓶裝飾X 形花繩， 從口部向兩側(cè)垂下莖葉和果實。 滿瓶兩側(cè)與兩腿上部浮雕雙層四瓣蓮花， 花瓣間刻畫花萼。 前面兩腿根部浮雕八瓣蓮花。 在木桌側(cè)面圍板三角形區(qū)劃中， 浮雕以對角線方向剖開一半的四瓣蓮花。

斯坦因認為尼雅木桌浮雕四瓣蓮花、 半四瓣蓮花源于犍陀羅， 八瓣蓮花則來自印度本土②［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發(fā)掘的詳細報告》 第1 卷： “那把有裝飾木雕的椅子(N.ⅶ.4) ……裝飾主題與犍陀羅浮雕最為相似……。 四瓣花是雕刻中最常出現(xiàn)的圖案， 它也是犍陀羅雕塑中最知名的圖案。 我們發(fā)現(xiàn)， 在犍陀羅這種花形圖案要么完整地封閉在形成裝飾帶的方框中， 要么就像在這把椅子的鑲板和腿上看到的那樣， 截取一半放在三角形框內(nèi)， 這些半朵花的鋸齒形布局也可在那找到完全相應(yīng)的例子。 八瓣蓮花顯然是印度式的?！?第354、 355 頁。。 誠如其言， 四瓣蓮花和半四瓣蓮花為犍陀羅普遍性裝飾， 如白沙瓦大學博物館藏斯瓦特布特卡拉Ⅲ(Butkara Ⅲ) 出土佛塔浮雕構(gòu)件(圖21)， 兩相對比， 除單層與雙層區(qū)別外幾乎一致。 實際， 木桌浮雕八瓣蓮花也有犍陀羅先例， 如迪爾博物館藏佛陀立像臺座(圖22)。 無論四瓣蓮花、 八瓣蓮花， 都可以追溯到中印度公元前后佛塔欄楯和塔門浮雕。

木桌滿瓶蓮花表現(xiàn)也見于尼雅居宅廳堂托梁(N.ⅩⅩⅥⅲ， 1) (圖23)①［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西域考古圖記》， 第1 卷， 第145、 146 頁； 第4 卷， 圖版ⅩⅧ。， 托梁有足夠畫面空間， 清晰地表現(xiàn)了滿瓶蓮花的細部特征。 中印度公元前后佛塔浮雕滿瓶蓮花， 應(yīng)該就是尼雅木桌和托梁同類圖像的源頭， 如1 世紀初葉桑齊大塔南門里面浮雕滿瓶蓮花(圖24)， 兩者長莖蓮蕾的表現(xiàn)如出一轍， 桑齊滿瓶上還見有四瓣蓮花。 這種圖像幾乎不見于犍陀羅雕刻， 尼雅實例可能直接吸收了中印度造型因素。 斯坦因?qū)⒛嵫拍咀罎M瓶蓮花與印度科林斯式柱頭聯(lián)系起來②［英］ 奧雷爾·斯坦因著， 巫新華等譯《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發(fā)掘的詳細報告》 第1 卷： “前鑲板中央的裝飾連同它程式化的果實(石榴？) 和葉子， 令人想起印度科林斯式柱頭上的裝飾成分?！?第355 頁。， 后者應(yīng)指印度笈多與后笈多時期(320-8 世紀中葉)柱頭， 正是由公元前后滿瓶蓮花圖像發(fā)展而來的造型③李靜杰《印度滿瓶蓮花圖像及其在中國的新發(fā)展》， 《2014 敦煌論壇： 敦煌石窟研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蘭州： 甘肅教育出版社， 2016 年， 第783-828 頁。， 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 最接近并對尼雅實例產(chǎn)生影響的則是中印度公元前后滿瓶蓮花。

2. 尼雅遺址采集木雕柜門

高25 厘米、 寬17.5 厘米、 厚1.5 厘米。 1982 年民豐尼雅遺址采集， 和田博物館藏(圖25)④中國歷史博物館、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天山古道東西風》，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2 年，第176 頁圖版。。 柜門主要圖像分上下兩部分， 上方浮雕身披鞍褥大象和男子以手托象鼻圖像， 下方浮雕長角、 有翼神獸。 邊緣浮雕凹凸相間三角紋、 連續(xù)人字紋、 連續(xù)8 字形纏繞繩索紋。

學界尚未仔細研究此柜門。 就主要圖像而言， 上方大象本非西域動物， 手托象鼻更是難以想象的動作， 如果沒有參照粉本， 隨機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引人注目的是，從中印度巴爾胡特、 到西北印度犍陀羅， 再到西域若羌， 須大拏太子本生圖像出現(xiàn)一脈相承的太子手托象鼻表現(xiàn)。 諸如， 加爾各答印度博物館藏公元前2 世紀末葉巴爾胡特佛塔欄楯浮雕(圖26)、 犍陀羅伽馬爾·嘎里(Jamal-Garhi) 出土2 世紀前后浮雕(圖27)①W.Zwalf， A Catalogue of the Gandhara Sculpture in the British Museum， London： Art Media Resources Ltd， 1997.Pl.137.， 若羌米蘭3、 4 世紀第5 遺址佛塔回廊壁畫(圖28)②Stein， Serindia I， OXFORD.1921.PL.137 and p.138.， 畫面中須大拏太子一手托象鼻， 一手執(zhí)水瓶為前來乞討戰(zhàn)象的婆羅門凈手， 并將大象施與其人， 諸經(jīng)典都沒有明確記述太子手托象鼻的細節(jié)， 而在綿長地域出現(xiàn)這種近乎相同表現(xiàn)， 恐只能理解為這些實例擁有相近的參考粉本。 其中犍陀羅與若羌實例所見大象抬起一腳的動作， 以及太子下身著裙衣， 上身斜挎帔帛的裝束也幾乎一致， 傳承關(guān)系清晰可見。 尼雅木雕柜門浮雕大象， 由于材料和畫幅所限刻畫得比較簡略， 應(yīng)該作為有趣的裝飾圖像表現(xiàn)， 然男子手托象鼻表現(xiàn)， 或許受到類似上述太子須大拏本生圖像影響， 西北印度犍陀羅可能為此種因素的來源地。

下方浮雕長角、 有翼神獸， 此獸爪足體現(xiàn)了食肉動物特征， 長角又是食草動物特征， 食肉與食草動物混合造型， 再加上有翼因素， 這是如前所述西亞公元前一千紀流行的復合型動物圖像， 這種圖像幾乎不見于貴霜帝國， 也不是西域固有造型因素， 最有可能來自西亞。 作為邊飾表現(xiàn)的凹凸相間三角紋常見于犍陀羅雕刻， 連續(xù)8字形纏繞繩索紋廣泛地流行于南歐和西亞。 可見， 尼雅木雕柜門浮雕圖像， 兼有來自西北印度、 西亞等地造型因素。

綜上所述， 鄯善古國木雕家具圖像反映了南歐、 西亞、 南亞多種文化交匯融合的情況， 由于諸多圖像不是西北印度犍陀羅流行的文化因素， 已而諸文化交匯融合的過程應(yīng)該發(fā)生在西域。 這種情況表明， 當時西域不僅有直接源于西北印度文化因素， 應(yīng)該也有直接源于古希臘羅馬、 波斯、 中印度文化因素。 進而從側(cè)面說明， 當時西域成為上述諸文化攜帶者的匯集之地， 來自不同地域的人群又成為以多元為特征的西域文化建設(shè)者。 當鄯善人坐椅生活之時， 西東相望的敦煌百姓坐榻而居， 同樣為裝飾蓮花， 前者仿照物象原型， 后者刻畫作柿蒂之形， 兩地山水相連而人文異域， 如此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