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軍雷

在中國壁畫發(fā)展史上，山西寺觀壁畫、敦煌石窟壁畫與陜西墓葬壁畫呈三足鼎立局面。山西寺觀壁畫數(shù)量和面積均居中國第一位，其中繁峙巖山寺壁畫是我國保存最完好的金代壁畫，有“南有永樂宮，北有巖山寺”之說，堪稱寺觀壁畫的雙璧。

巖山寺位于忻州市繁峙縣天巖村，其中文殊殿建于金大定七年（1167年），壁畫分布于文殊殿內四壁上。除南壁西梢間壁畫侵蝕嚴重外，其余均保存完好。其中西壁壁畫最為精彩，內容以宮城內外為場景，描述了釋迦牟尼一生事跡的佛傳故事；其東壁中間為說法圖，繪有一佛二菩薩，兩菩薩上方左右對稱繪天龍八部，說法圖周圍為鬼子母經變故事；北壁描繪的是五百商人航海遇難的故事。在壁畫上方有一墨書題記云：“金代御前承應畫匠王逵，同畫人王遵”，證實此畫為金代作品[1]。繁峙巖山寺壁畫，雖然以佛教故事為主題，但也是一幅宋金時期社會生活的風俗畫，為我們研究宋金時期的歷史留下了珍貴的形象資料。

一、從壁畫看宋金時期的經濟狀況

1.從《水碓磨坊圖》看宋金時期農業(yè)的發(fā)展

《水碓磨坊圖》位于巖山寺文殊殿東壁中部，描繪了宋金時期“磨面”的場景（圖一）。磨坊內有兩個人正忙于掃面，另外一名婦女正將磨好的面粉用碗倒入筐內。磨坊下面安裝有水輪轉動機械，通過流水的沖擊來推動水輪運轉，水輪又通過杠桿帶動石舂舂米，同時也帶動齒輪通過豎軸轉動上方磨坊中的磨盤進行磨面。這幅圖真實地再現(xiàn)了當時農民舂米、磨面的情景，反映了宋金時期農業(yè)生產和手工業(yè)已有相當?shù)陌l(fā)展。

畫面中水磨的機械結構精巧奇特，反映了宋金時期科技的發(fā)達。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李約瑟指出，在王禎生活的元代，就有一個由大水輪驅動的裝置，它用幾根軸和齒輪傳動裝置把碓、輪碾和磨石連在一起[2]。巖山寺的這幅《水碓磨坊圖》,為中國古代科技研究提供了最珍貴的資料。

2.從《商船遇難圖》看宋金時期手工業(yè)的發(fā)展

巖山寺文殊殿北壁西隅上的《商船遇難圖》，描繪的是五百商人在途經羅剎國時遇難，魔王羅剎女捆綁了所有商人，觀音菩薩顯靈救了他們性命。在圖中可以看到羅剎女施魔法，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面，突然狂風暴雨，一艘海船正遭受著狂風巨浪的拍打，桅桿折斷了，風帆掉落了下來，船上的人東倒西歪，有的幾乎仰面躺在船上，似乎能聽到救命的呼喊聲。透過這張圖，可以看到那個時代航海者所經歷的絕望和掙扎，它真實地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中商人們出海時經常會遇到的風險。圖中海船豪華氣派，堅不可摧，可謂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海船。從海船的樣式上講，可看出我國宋金時期造船技術的發(fā)達，也是我國古代航海船舶難得的珍貴資料。

3.從《酒樓市井圖》看宋金時期商業(yè)的繁榮

文殊殿西壁南隅上的《酒樓市井圖》是以酒樓為中心的市井為背景，描繪了送太子修行后的馬夫，牽著駝有寶冠、瓔珞、衣物的白馬途經酒樓時，與三位僧人相遇的情景，生動形象地反映了宋金時期城市商品經濟繁榮的盛況（圖二）。圖中酒樓位于王宮城南門外，是一座四面開敞的亭子，酒樓門外檐下掛有招幡，上書“野花攢地出，村酒透瓶香”，用以招攬過路游客。酒樓內有一高髻女子居于樓內中心，正敲擊板鼓演唱，她身旁有一側身回首的男子，雙手擊拍板為之伴奏。六人圍桌品茶，邊飲邊聽說唱。

酒樓門外為商販云集的街巷，涉及到的行業(yè)有很多，有推車賣水的、有挑擔賣雜貨的、有擺攤賣水果的，真可謂百業(yè)興隆，熱鬧非凡。在形形色色的人中，有為婦女小孩斟食的，有為顧客伏案切肉的，有提著兩條大魚回家的，有為主人撐著傘的，也有捧著鳥籠溜街的，有頭頂著盛著食物的罐子行走的，還有盲人正在給人占卜算卦的、執(zhí)杖老翁在孫子攙扶下逛街的等等[3]。街中鬧市的繁忙景象，確切地反映了北宋汴梁（今開封）、金朝中都（今北京）的社會風貌。《酒樓市井圖》堪稱是一幅宋金時期世俗生活的全景圖，畫家描繪得如此細膩，反映得如此全面真實，不愧是現(xiàn)存古代繪畫中極為珍貴的精品，堪稱墻壁上的《清明上河圖》。

這種以中國現(xiàn)實場景和社會風俗來表現(xiàn)外傳佛教的審美圖式，表現(xiàn)出佛教藝術歷經千年演變而逐漸中國化[4]。宋金時期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使得人們從宗教的束縛下掙脫出來，開始關注社會現(xiàn)實。畫家們也不例外，于是對市井生活的描繪成為畫家們的重要題材，佛教藝術開始走向世俗化。

二、從壁畫看宋金時期佛教世俗化的潮流

世俗化和風俗化的趨向是宋金時期佛教壁畫的特點。唐代壁畫是一些較大的佛像、菩薩說法圖，其余的地方是空白的；而宋金時期的說法圖除了畫一些大的佛像、菩薩外，在空白的地方全部填滿了經變故事，形象生動地向信徒們宣揚佛經的真正內涵。比如宋代高平開化寺大雄寶殿內的壁畫就是在三尊佛像說法圖的周圍分布著九類佛本生故事畫，繁峙巖山寺文殊殿內的壁畫中將佛教內容融入宮廷生活、世俗生活的場面中。其中建筑物占很大比重，人物面積在壁畫中所占的比例則相對較小，人物故事依勢穿插其中，與建筑群相得益彰。宋金時期佛教走向世俗化的原因如下。

1.風俗畫的流行是佛教世俗化的助力

宋代的風俗畫，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是佛教藝術走向世俗化的重要推動力。一幅繪畫作品如果想發(fā)揮教化的功能，前提是必須具有可讀性，只有老百姓讀懂了，才能得以宣傳。而風俗畫的魅力恰恰就在于它的可讀性，它最大限度地滿足了社會各階層的欣賞水平和心理訴求[5]。人們不需像佛教徒那樣吃齋念佛，就能理解和接受佛教，從中得到安慰和寄托，因此風俗畫成為宣傳佛教教義最為理想的載體。在巖山寺文殊殿的金代壁畫中，我們看到除了佛教題材之外，還有描繪宮廷生活、市井生活、民間世俗生活場景的畫面。

2.現(xiàn)實的社會意識是佛教世俗化的內在動力

宋金時期佛教的世俗化表現(xiàn)在佛教圖像上，就是大量表現(xiàn)社會世俗文化的畫面增多，其背后的原因除了與宋金時期經濟快速發(fā)展、風俗畫的助推有關之外，還與現(xiàn)實的社會意識有極大的關系。

日本學者宮崎市定在《東洋的近世》中指出，宋代是十足的“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由于宋金以來市民階級的興起，人性得以覺醒，人文思想萌芽，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因此社會各階層不再看重崇佛拜神，而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卻風靡一時。此時佛教藝術也順應潮流，引入大量世俗生活場景來迎合觀眾，引發(fā)觀眾的參與興趣和投入熱情，使其更好地達到弘揚宗教教義的作用[6]。

三、從壁畫看宋金時期“三教合一”的思潮

在巖山寺佛傳故事畫中流露出許多儒家的“助人倫，成教化”思想文化的理念。例如在畫面《現(xiàn)變成佛圖》中，講述凈飯王由于思念心切，派人送信于釋迦牟尼回宮省親（圖三）。圖中釋迦牟尼現(xiàn)變于空中，凈飯王帶領家眷、侍從在庭院中跪拜，這一故事情節(jié)既是西壁佛傳故事的高潮，也是壁畫的結尾，并且安排在壁畫的中間部位，位置十分突出。然而此情節(jié)在以往的佛傳故事畫中極少出現(xiàn)，甚至從未出現(xiàn)過，巖山寺對這一故事情節(jié)的強調和凸顯，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封建社會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倫理綱常觀念，同時也反映了釋迦牟尼對父王的孝道。又如在畫面“夫人焚香”中，太子妃耶輸陀羅在釋迦牟尼出家前已有身孕，六年后才生下兒子羅睺羅。釋迦族認為耶輸夫人不貞潔，耶輸夫人發(fā)誓，若是自己不貞潔，愿被火燒死，若是清白，則火坑化為蓮池。這時耶輸夫人把釋迦牟尼出家曾給她的一瓣信香扔進坑內，火坑隨即變?yōu)樯彸?。釋迦族人對耶輸夫人貞潔的苛刻要求正是宋金時期“存天理、滅人欲”儒家主流觀念理學思想的反映。這些題材的選擇與宋金時期民間崇尚孝道相關，它們都蘊含著調和儒釋矛盾的深意，是時代精神使然[7]。巖山寺壁畫中宣揚“儒釋皆尊”的孝道思想，正是佛教主動接近、融合儒學思想的結果。

宋金時期以來，佛教在宋代漸漸衰落，因此出于生存和發(fā)展的需要主動接近儒家，強調與儒、道的融合，由此使得佛教與儒家的孝道觀念趨于一致。同樣，宋代的理學家為了復興儒學，主動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思想后形成了新儒學，即宋明理學[8]。以儒家學說為基礎的“三教合一”思想逐漸成為中國思想界的主流思潮。

四、結 語

山西繁峙巖山寺金代壁畫是我國古代寺觀壁畫藝術中的瑰寶，也是一幅記錄宋金時期世俗生活的風俗畫。宋金時期繁榮的經濟，風俗畫的流行以及人文思想的萌芽等推動佛教藝術走向世俗化。在佛教世俗化的背后涌動著三教合一的時代精神，它將推動中國佛教藝術走向最后的高峰。

[1]柴澤俊《繁峙巖山寺》，文物出版社，1990年。

[2]高策、徐巖紅《繁峙巖山寺壁畫〈水碓磨坊圖〉及其機械原理初探》，《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7年第3期。

[3]介子平《話說山西古代壁畫》，山西經濟出版社，2016年。

[4]董智敏《山西古代寺觀、墓室壁畫精品》，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

[5]董虹霞、王舒《巖山寺壁畫的世俗化轉型成因初探》，《五臺山研究》2016年第4期。

[6]秦曉英《巖山寺文殊殿壁畫風俗圖畫研究》，山西大學碩士論文，2010年。

[7]張玉璞《宋代“三教合一”思潮述論》，《孔子研究》2011年第5期。

[8]谷東方《高平開化寺大方便佛報恩經變內容考釋》，《故宮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