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
梁思成先生曾說:“歷史上每一個民族的文化都產生了它自己的建筑,隨著這文化而興盛衰亡。世界上現(xiàn)存的文化中,除去我們的鄰邦印度的文化可算是約略同時誕生的兄弟外,中華民族的文化是最古老、最長壽的。中國的建筑和中國的文明同樣古老,我們的建筑也同樣是最古老、最長壽的。”[1]
中國古建筑歷史悠久,體系完整,以其獨特的木結構體系屹立于世界建筑之林。豐富的建筑遺存是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源遠流長的營造技藝和豐富厚重的文化基因,千百年來在中華大地上始終充滿活力與生機。同時,自13世紀始,其建筑物質形式和建筑元素,對西方各國家在不同時期亦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其表現(xiàn)出影響時間早、持續(xù)時間長,影響區(qū)域、范圍廣,影響程度深,作品實例數(shù)量多、品類豐富的特點。
中國古建筑歷經幾千年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形成以木結構為主的獨特建筑門類,與歐洲建筑、伊斯蘭建筑并稱世界三大建筑體系。對日本、朝鮮和越南等亞洲國家有著直接影響。17世紀以后,對歐洲也產生過重大影響。如果說中國古建筑對亞洲的影響是文化基因的影響,那么對歐洲的影響當為時代及文化現(xiàn)象的影響。
歐洲國家最早認識中國始于13世紀,《馬可·波羅游記》一書中夸大甚至神話般地描述了東方最富有的國家——中國見聞,引西方人無限遐想。到16世紀歐洲至東方的航線開辟以來,以及洛可可藝術在西方的興起,中國的瓷器、家具、絲綢等藝術品大量傳入歐洲,使得歐洲掀起了一股“中國風”,持續(xù)約2個半世紀,至18世紀達到頂峰,其影響范圍遍及整個歐洲,其影響程度上至帝王,下到普通平民,都競相模仿建造中國式的園林和宮殿。19世紀,逐漸回落、消退,但迄今,“中國風”在西方國家仍有所體現(xiàn)。
意大利威尼斯商人旅行家馬可·波羅,公元1271年17歲隨父、叔沿陸上絲綢之路前來東方,游歷中國17年,以親身經歷撰述了《馬可·波羅游記》。書中中國以“東方樂土”的形象出現(xiàn),描述了很多歐洲人從未見過的景象,如棋盤式布局的元代大都,雄偉、金碧輝煌的宮殿建筑,舉止優(yōu)雅身著絲綢的民眾,治理國家的制度,以及遍地黃金、石炭等物質資源。這些描述均引西方人無限遐想,并激起了歐洲人對東方的熱烈向往,同時啟發(fā)了眾多的航海家、旅行家、探險家東航尋訪中國的決心和勇氣,如意大利的哥倫布、葡萄牙的達·伽馬、鄂本篤,英國的卡勃特、安東尼·詹金森等?!坝斡洝辈粌H開辟中西方之間直接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萌芽,也豐富了歐洲人的地理知識,推動了中西方文化交流;同時對歐洲文藝復興和啟蒙思想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積極影響,并在以后幾個世紀中助推“中國風”建筑熱潮。
14世紀,中國的瓷器、絲綢和國畫等藝術品,流行于歐洲上層社會。
15世紀,意大利和法國瓷器制作中,盛行模仿中國青花瓷器造型。
16世紀,歐洲至東方的航線開辟以來,以及洛可可藝術在西方的興起,中國的瓷器、家具、絲綢等藝術品大量傳入歐洲,使得歐洲掀起了一股“中國風”,中國式宮殿、園林和佛塔等傳統(tǒng)建筑樣式通過旅行者、商人、傳教士以及學者傳播進入歐洲。
17世紀初利瑪竇在其《基督教遠征中國史》中描述了南京的宮殿、寶塔、橋梁,為歐洲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華麗的明朝都城。
大約半個世紀后,荷蘭人紐霍夫(Joahn Nieuhof)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使團晉見中國韃靼皇帝》中詳細描寫了中國建筑,書中配的一百多幅插圖,給歐洲人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讓歐洲人開始有了具體的模仿對象。
18世紀,“中國風”幾乎吹遍了整個歐洲,德國、奧地利,以及北歐也有許多中國風建筑,并延伸至普通民眾,在城市與鄉(xiāng)村,隨處可見中國風的民間建筑?!爸袊L”在歐洲持續(xù)了約兩個半世紀。上至帝王,下到普通平民,都競相模仿建造中國式的園林和宮殿。一些著名的建筑師們還專門考察了中國的建筑,深入地分析了中國的建筑藝術。如英國著名建筑師威廉·錢伯斯(1726—1796)曾親自到過中國廣州,目睹了大量的中國建筑。在此基礎上,于1757年出版了《中國建筑設計》一書,后來于1772年完成出版了《東方園林概論》。
19世紀,逐漸回落、消退。
歐洲的“中國風”,原自于法語“Chinoiserie”,即“中國風格”,又稱“中國熱”。這種建立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廣義的東方文化基礎上,凸顯中國元素的藝術風尚或生活方式,其本質是一種受中國建筑設計手法影響的歐洲藝術風格。
歐洲對中國的了解,經歷了13世紀的模糊印象,到17世紀羨慕和追求的典型“理想王國”的過程。這個過程主要通過貿易和宗教兩個渠道?!昂I辖z綢之路”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中國建筑對歐洲產生了很大影響,17世紀后半期至18世紀的洛可可風格很大程度上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法國路易十四對中國的熱愛,助推了“中國風”的興起與進展。
“中國風”始于17世紀,在18世紀中葉達到流行的頂峰,19世紀之后逐漸消退。17至18世紀(清康乾盛世時期),歐洲大陸中國風,主要表現(xiàn)在藝術品、家具、室內裝飾、建筑、園林設計中的中國元素和異域情調,此風格以法國、英國為引導,逐漸席卷其他歐洲國家?,F(xiàn)遺存歷史資料及建筑、園林實物眾多,以特點突出者為例略述如下。
(1)法國“瓷特里阿農”宮
建筑上最早受到“中國熱”影響的,是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為取悅他的情婦蒙特斯潘夫人,于1670年仿中國建筑式樣,在凡爾賽園林里建造的“瓷特里阿農”(Trianon de Porcelaine),又稱“藍白瓷宮”。裝飾部分取材于南京報恩寺琉璃塔,由宮廷建筑師路易·勒·伏(Louis Le Vau)設計,于1670至1671年間建成(圖一)。瓷宮并未采取中國建筑結構,基本上是一幢法國古典主義的建筑物,是由一座主樓和兩座側樓組成,里外施以當?shù)靥掌鲝S仿制中國藍、白青花瓷的瓷磚裝飾,是一座中國文化元素裝飾的法國建筑。此建筑物所施瓷磚易滲水,加之冬天冰霜嚴寒導致風化,每年高額維修費的支出,終于1687年因改建被拆除。瓷宮的上緣整齊而有變化地排列著許多瓷瓶,形成一條屏帶,這樣中國式瓷器作為裝飾集合體被納入法國建筑樣式,為專制君主路易十四把所需要的古典主義的莊嚴宏大和巴洛克式的豪奢與中華帝國富麗堂皇的氣派相結合。
“瓷特里阿農”瓷宮開“中國風”之先河,從此在歐洲的每一個角落,從皇后島(Drottningholm)到巴勒莫,從辛特拉到察爾斯科-澤洛(Tsarskoe-Selo),都出現(xiàn)了一大批中式寶塔、網格樣式的茶館、亭子和“儒家式的”廟宇。
(2)英國倫敦西郊丘園——中國塔
“丘園(Kew Garden)”,是倫敦西郊的皇家植物園,是英國喬治時期最負盛名的英國建筑師、造園家威廉·錢伯斯,于1750年主持設計建造的“圖畫式”園林。園中建有中國式孔廟、清真寺、巖洞及中國塔,多數(shù)已毀,僅存中國塔。丘園2003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圖二)。
錢伯斯深受中國園林設計的影響,追求中國園林的趣味,借用形狀各異的石頭和噴泉,來再現(xiàn)自然景觀。在建筑的細節(jié)上,則講究精雕細琢和華麗裝飾。錢伯斯于1762年在丘園建造了一座中式寶塔(Great Pagoda),塔依據荷蘭旅行家約翰·尼霍夫(Johan Nieuhoff,1618-1672)編著出版的《荷使初訪中國記》,又名《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jié)出訪大清帝國記聞》中自繪的中國南京大報恩寺琉璃塔圖,其形制為平面八角十層,高48.8米樓閣式塔,其風格及結構基本上與中國木塔建筑相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是歐洲藝術家們喜歡模仿的景物,之后歐洲其他地方如荷蘭、德國以及北歐均以丘園塔為范本仿建,其中雅斯科基賽羅的寶塔、蒙伯利亞的寶塔、卡塞爾的卡爾索寶塔、奧倫尼伯姆的寶塔等均效仿此塔而建。丘園中國琉璃寶塔,于2016年在中國南京某企業(yè)的贊助下,英國文物組織獲得400萬英鎊對其進行了保護修復。
分析錢伯斯丘園建造的十層“中國塔”,歐洲“中國風格”建筑并未融會貫通中國厚重的建筑文化,只是模仿融入“中國建筑元素”而已,反映了文化背景的差異。
丘園里還有一所建于1745年的亭子,是一個小茶屋,西方人給它取名為“孔子之屋”。在歐洲人看來,孔子就應該在這樣雕梁畫棟的亭子里飲茗說教。至今,我們仍然可以在英國各地看到“中國風格”的亭、塔、小石橋等。
(3)德國德累斯頓——匹爾尼慈堡
“匹爾尼慈堡”,又譯為“皮爾尼茨宮”。位于德國東南,德累斯頓東部的中歐地區(qū)主要航運河道的易北河河畔,1950年被并入德累斯頓。是歐洲最大也是最富有中國和遠東風味的宮殿建筑之一,其主要特征弧形坡屋頂類似中國建筑的反宇,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民國時期的建筑。宮殿里面的房間極具有中國趣味,而且布置了大量來自中國的瓷器、漆器、屏風、掛屏等(圖三)。
1717年,奧古斯特下令將城堡改建為富東方色彩的休閑宮殿,用來舉辦慶典。奧古斯特是德聯(lián)邦州薩克森州的國王,但同時又是波蘭國王,他認為“君王通過他的建筑而使自己不朽”,故從歐洲各地招攬了許多最好的建筑師和畫家來到德勒斯登進行德累斯頓的建設。皮爾尼茨宮為其一,是將薩克森州的葡萄酒產地,改建為兩個部分:河邊宮殿與上層宮殿,前者完成于1723年,后者則完成于1724年。兩座宮殿中間有個大庭院,當中是巴洛克式水池,配上大噴泉,被開滿鮮花的大花園包圍著。
(4)比利時布魯塞爾——“中國宮”
“中國宮”在布魯塞爾北郊,是一座典型的中國式樓閣和八角亭建筑。建于1900年,當時在法國巴黎舉行萬國博覽會,法國當局為招徠觀眾,特地雇用一批華工,精心設計建造了這座中國宮和八角亭,同時還造了一座日本風格的木結構方塔,人稱“日本塔”,這些異國風格的建筑為博覽會增色不少(圖四)。當時的比利時國王利奧彼德二世在博覽會上看到中國宮和八角亭以及日本塔,贊嘆不已。那時的比利時是資本主義發(fā)展最快的國家之一,國力雄厚。財大氣粗的利奧彼德二世一高興就把3座建筑一起買了下來,然后拆了從巴黎運到布魯塞爾,重建于國王的行宮“拉肯宮”的御花園里,成為比利時王室的專有物。現(xiàn)在的中國宮是比利時最大的中國陶瓷器收藏館(圖五至圖八)。
中國宮,是一座集廡殿、攢尖及硬山屋頂為一體的中國木結構建筑。門前設石獅子一對,一層廊柱雕有蟠龍,闌額、雀替、垂蓮柱、欄板等,雕刻精致華麗,整座建筑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南方風格。
布魯塞爾“中國宮”建設之時,歐洲的中國熱已消散,自此,“中國風”在歐洲宮廷、貴族間完整畫下句號。
在歐洲諸國,因文化背景的差異,“中國風”并未將東方文化很好地融入西方建筑中,僅是模仿和搬用,引起他們的重視主要是中國建筑獨特的造型,他們把中國建筑的外形及“元素”融入本國建筑中,后來發(fā)展到改造利用。也就是說,中國建筑所蘊涵的文化意蘊并沒有被歐洲所理解,或者說歐洲與中國本身就具有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加之環(huán)境氣候差異與建筑材料的使用,以木結構為主的中國建材不太適用于歐洲環(huán)境。所以,“中國風格”的建筑樣式和元素在歐洲被改造利用以及19世紀“中國風”消失,也是必然的了。
1985年,美國賽勒姆迪美博物館的中國館負責人,南?!げ张扛鞍不招輰幙h黃村旅行,被一座座粉墻黛瓦的古村落深深打動,萌生了遷移一座徽派建筑到美國的想法。南?!げ张堪V迷于中國文化藝術,1970年曾在北京中央美院學習中國藝術史。1996年南希再次來到黃村,正遇“蔭余堂”面臨拆除,她聯(lián)絡兩地政府達成協(xié)議,在世界最大投資公司Fidelity及基金會的支持下,耗資1.25億美元,將其遷移到南希的家鄉(xiāng)波士頓東北的塞勒姆,作為中美文化交流計劃的一個項目,成為一項中美兩國工程師共同完成的杰作(圖九)。
安徽省黃山市休寧縣黃村“蔭余堂”,建于清朝嘉靖年間(1800-1825)的黃氏民宅。黃氏第28世祖曾在漢口和上海做生意開典當鋪,后回鄉(xiāng)建了這座典型的徽州建筑。他希望積累的家業(yè)能蔭及后代子孫,故取名“蔭余堂”,先后8代黃家子孫居住于此。蔭余堂占地400余平方米,是一棟二層樓、四水歸堂式的天井院落,內有16間臥室、中堂、貯藏室、魚池、馬頭墻,宅內家具、族譜、祖先畫像、老式雕花大床,甚至暖瓶、臉盆、算盤、墨斗、燭臺等,包括黃家主人上世紀20年代在上海經商時與家人的通信,屋主的日記、雜記以及清朝末年女人的發(fā)簪和貼有清國郵票的信封等各種文物(圖一○)。
1997年春天,蔭余堂原封不動地搬去美國,在羅哲文先生的指導下,歷時7載遷移工程竣工。
國際著名東方學大師、語言學家、文學家、季羨林先生曾說:“從人類的全部歷史來看,我認為,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關系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目前流行全世界的西方文化并非歷來如此,也絕不可能永遠如此,到了21世紀,三十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將逐步讓位于三十年河東的東方文化,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將進入一個新的時期?!盵2]
人類社會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各種文化相互交流,互為影響。不同文化圈之間交流的前提條件,是各文化主體之間須有很強的文化軟實力,這一實力體現(xiàn)在國家的綜合實力,以及各自文化的獨特性和主權性。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經開始了各民族文化交流的進程,之后各朝代逐漸頻繁。交流中,中國建筑風格一直影響著西方社會。尤其對日本、朝鮮等東亞諸國,不僅是物質上的影響,更體現(xiàn)了文化基因的影響,這些影響充分體現(xiàn)了強大的中華實力。
[1]梁思成《我國偉大的建筑傳統(tǒng)及遺產》,《人民日報》,1951年2月19-20日。
[2]季羨林《風物長宜放眼量:季羨林談傳統(tǒng)文化》,重慶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