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小時候》:當代文學名家回望消逝的童年
作者:韓少功、鮑爾吉·原野、趙麗宏、任林舉、葛水平、雷平陽、鄭保純、謝宗玉、葉夢、王開林
出版社: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
內(nèi)容簡介:這是一套大作家們根據(jù)自身的童年經(jīng)歷為少年兒童創(chuàng)作的原創(chuàng)作品。本系列一共十本,讓大作家為小孩子寫大文學是這套叢書的最大特色。名家們跨界介入兒童文學寫作,給小孩子寫大文學,使整個文學界關注、重視兒童文學,讓兒童文學能夠更充分地從當代文學的整體經(jīng)驗中汲取寫作資源,把個體經(jīng)驗提煉為可與今天的孩子親密交流的共同話語,這為兒童文學提供了更多的藝術可能性。叢書可以為重讀現(xiàn)代作家、作品提供可資借鑒的研究視野、思維模式和價值坐標。
試讀章節(jié)
我家養(yǎng)雞(節(jié)選)
文/韓少功
我上小學后不久,正碰上困難時期,碗里的食物越來越少了。到處都有人議論糧食短缺的問題,說有些人餓死了,有些人被饑餓逼得出外逃荒,更多的人被餓出水腫病——父親就患了這種病。他臉色蒼白,全身浮腫,用指頭在肌膚上隨意戳一下,就戳出一個小肉窩,久久不能恢復原狀。街上什么東西都貴得嚇人,而且沒有什么吃的可買。出現(xiàn)了很多乞丐,三五成群的,渾身散發(fā)出臭氣。更可怕的是一些搶劫犯,專搶吃的東西。有次我看見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剛走出店門,手中一個熱騰騰的饅頭就被一個小劫犯呼的一下?lián)屓チ?。工人模樣的人馬上追過去,揪住那人的頭發(fā)便打,大哭大喊,硬要用水果刀殺了小劫犯。但任憑他怎么打,劫犯既不還手也不閃避,只是縮著腦袋大口吞吃,噎得自己兩眼翻白,一晃眼就把饅頭吃得干干凈凈。
哪怕下一分鐘就要砍頭槍斃,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诩Z標準一再降低。政府提倡用瓜菜來代替米糧。但那時候瓜菜也很難買到。早上去買菜,得帶上一種購菜卡,根據(jù)卡上的購菜限量標準,每人可買上二兩或四兩。很多小學生也擠在菜店前的長長隊伍里,伸長頸脖對那些售貨員大喊:“爺爺——”“奶奶——”“大姑姑——”他們競相討好售貨員,無非是為了在買菜時能多得到一個小蘿卜或一根小莧菜。父母想盡了辦法來讓我們姊妹四個不至于餓倒。有一次,爸爸弄回了很多紅薯藤,說要在紅薯藤里提取淀粉。我們挑了一根藤,咔嚓一折,見斷口果然滲出星星點點的白色漿水,看上去很有希望,于是一個個都欣喜異常。可是我們將這些紅薯藤放到鍋里煮熬了好半天,仍然只得到半鍋黑黑的水,又苦又澀,像是苦口的藥湯。用筷子撈一撈,半點兒能塞肚子的固體物質也找不著。
家里吃飯也開始按計劃配給。每天早上,母親給我們幾個孩子每人切下一塊細糠餅,將細糠餅的大小厚薄仔細比較,怕分配得不公平。到中午吃飯時,則把半鍋飯攪得泡泡松松的,往桌上每只碗里裝上一勺,就不可能再多了。我是最小的孩子,拿的碗也是最小的。每次我都眼勾勾地盯著哥哥姐姐的大碗,覺得母親對他們偏心,讓他們吃得多。其實后來我也慢慢看出來了,哥哥和姐姐也都眼勾勾地盯著我的碗,在羨慕嫉妒我碗里的豐滿。
出于對父母的畏怯,我們都不敢爭吵。默默地咽下一絲口水,然后默默地離開飯桌上學去。有一天,媽媽從鄉(xiāng)下探親歸來了,帶回半布袋蠶豆,半布袋紅薯絲,還有大小四只雞!此起彼伏的雞叫聲帶給了我們很多歡樂和想象。我想象以后雞能生很多蛋,而那些蛋又能變成小雞,小雞長大以后又能生蛋。給雞找野食的任務當然交給了孩子。每天放學以后,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雞,有時還帶回幾個同學,讓他們也能來逗逗雞,見識這些頗為珍奇的小動物,共享我的幸福。然后,我就提著小竹籃出去挖蚯蚓,或是網(wǎng)捕飛蟲,或是去路邊拔拔青草和撿撿爛菜葉。為了找到足夠的雞食,我得走很遠很遠,天黑時分才能回家。
書評
記憶是一面魔鏡
文/王開林
小小年紀,我就跟隨父母親上山下鄉(xiāng),定居在湘北山區(qū)長達十年之久,這段經(jīng)歷有苦有樂,若干片段曾被我攝入早期的散文,但從未有過脈絡清晰的梳理和格局軒豁的展示。直到這個契機翩然降臨,這本書應運而生。我決定啟用寫實的手法、質樸的筆調(diào)和確切的現(xiàn)場感,還原或者重構記憶圖景,竭盡所能,為讀者拆除時間的屏障和空間的壁壘,使之看到某些不太一樣的東西。這份努力貫穿于整個寫作過程中,于我個人而言,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小時候,大自然是我的第一課堂,干農(nóng)活、玩游戲,都能消耗掉我多余的精力?,F(xiàn)在回憶時,值得一提的內(nèi)容還真多:有些勞作,比如開荒、插秧、喂豬、扒柴、砍柴、挖樹蔸;有些游戲,比如打紙板、打陀螺、打波、捕鳥;有些半勞作半游戲,比如采蘑菇、釣泥娃、捉黃鱔、撿漏;有些拋頭露面,比如校園演劇和作文競賽;有些調(diào)皮搗蛋,比如戲弄同學、掏鳥窩、捅蜂巢、撲棗摸瓜;有些賞心樂事,比如聽父親講古、看連環(huán)畫、讀長篇小說、欣賞露天電影、飽逮桑椹、遠游野炊、觀察喜鵲筑窩;有些獨特的人生體驗,比如在家犬的陪伴下,直面恐懼,忍受孤獨,看守一棟與荒冢為鄰的老房子長達半年之久。我始終認為,苦中作樂是一門本事,相比魔術師的“無”(不是真無)中生有,更為難能可貴。
現(xiàn)在的孩子擁有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和學習條件,很容易接觸到電子娛樂產(chǎn)品,高端大氣上檔次,但相比而言,小時候我的身心體驗更為豐富多彩,與大自然的接觸也更為頻繁,現(xiàn)在城里的孩子更像溫室里的花朵,鄉(xiāng)下的孩子也損失了不少勞作的辛苦和游戲的快樂。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兒時玩過的一些游戲已經(jīng)絕跡,比如打波,一位老同學就在微信中感嘆:“這種富有地方特色的童趣項目早就在華容徹底失傳了!”如今,山民做飯,普遍燒煤燒氣,幾乎無人再去扒柴砍柴,我重游舊地時,目睹山中的榛莽糾纏在一起,許多蹊徑人跡罕至,已寸步難行。
記憶真是一面玲瓏剔透的魔鏡,它蒙塵已久,乍看去銹蝕了,幾經(jīng)擦拭之后,它開始點亮眼球,施展魔法,時光隧道訇然洞開,引導我回溯到四十年前。第一現(xiàn)場與第二現(xiàn)場就這樣翕然疊合,往昔的一切鮮活如初,我在做事在說話在游戲,在眼觀在耳聞在體驗,兩個異時異地的“我”相逢于同一個維度、同一層夢境,行止進退如出一轍?;貞浖炔皇谴直┙仄?,也不是對童年、少年圖景的海量復制,而是讓整個身心重返“原點”,喜其所喜,怒其所怒,哀其所哀,樂其所樂。
有人說:“冬天適合回憶,萬物沉靜下來,刪繁就簡之余,剩下的全是要點?!?/p>
有人說:“老年適合回憶,老人有足夠的閑暇去尋摸細節(jié),品咂余味。”
在我看來,冬季和老年固然給回憶提供了便利,但“回憶什么”更值得思量。
有些人渴望功名,將成敗榮辱視為重頭戲。
有些人貪圖勢利,把升沉得失當作關鍵詞。
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別的選項?
當然有。在滾滾紅塵中,一些人保全了自己的童心,他們樂意回溯小時候,重溫對于親友、動物、植物的惦念和熱愛,而非其他。這才是回憶至為馨香之處。向童年致敬,向少年致敬,向成長和歷練的每一秒鐘、每一分鐘致敬,這是應該的,也是值得的,將此事放在知天命的年齡來做,更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人生在世,不可缺乏一個既異常真實又無比魔幻的歷程,單純的笑、單純的淚,以及含淚的笑、含笑的淚,統(tǒng)統(tǒng)值得我們倍加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