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幸雪

縱觀古今中外文學中的“歷險記”，英雄堪稱最重要的主體，奧德修斯、摩西、羅摩等人的“民族英雄”身份自不必說，即便是《西游記》中石頭里蹦出的一個毛猴——孫悟空，在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后，也終能修成正果，獲封“斗戰(zhàn)勝佛”，成為不同凡響的英雄人物?？梢姟皻v險記”敘事和英雄敘事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英雄歷險記”沉淀在人類的共同記憶中，凝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也成為文學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敘事原型。

中國“十七年”文學中的革命歷史小說，以塑造英雄人物為主要目標之一。1949年周揚在第一次文代會上明確提及“新的英雄人物”，1951年陳荒煤在《文藝報》發(fā)表題為《為創(chuàng)造新的英雄典型而努力》的文章。為了塑造革命中的英雄人物，也因為“革命”本身就暗含了歷險因素，這一時期的革命歷史小說不約而同地承續(xù)了“歷險記”敘事原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革命英雄歷險記”敘事。在這些小說中，歷險不在于地理位置的空間移動，而在于時間推進中革命者經(jīng)歷的磨難與考驗，這一革命歷險具有“肉身—精神”二重性特征。

肉身歷險是革命歷險的顯在形式，是革命英雄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既包含戰(zhàn)場上刀槍子彈對肉體的威脅，也包含惡劣環(huán)境中饑餓、寒冷、疾病對肉體的考驗，更包括不幸被捕后敵人嚴刑拷打對肉體的折磨。在“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革命英雄的肉身歷險常具有傳奇性與夸張性。《烈火金剛》中第一個出場的“孤膽英雄”史更新，在身負重傷、腦袋中彈的情況下仍能“白手奪槍”，勇斗“豬頭小隊長”，憑一己之力沖出敵人的重兵包圍?！惰F道游擊隊》中被敵人圍攻的劉洪只用一挺機槍就能掩護整個連的撤退并保證自身安全，游擊隊的隊員們個個都能在奔馳的火車上來去自如，并總能以少勝多?！侗Ｐl(wèi)延安》中周大勇帶領的小分隊與大部隊失散后，仍能戰(zhàn)勝疲勞，克服傷痛，繼續(xù)與敵人斗爭，肉體上的折磨超出了常人的忍受范圍，以至于有人批評“書中對于人物肉體上的痛苦作了略嫌過多的渲染”。（《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文學理論卷二》）

此類帶有傳奇性與夸張性的肉身歷險在小說的受刑情節(ji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例如《紅巖》中江姐“竹簽釘手指”的受刑描寫：“一根竹簽對準她的指尖……血水飛濺……‘說不說？沒有回答?！徽f？拔出來！再釘！”無論肉身經(jīng)歷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小說中的革命英雄永遠不會屈服，因為“竹簽子是竹子做的，共產(chǎn)黨員的意志是鋼鐵鑄成”。對革命者而言，受刑是他們從一個普通人轉變?yōu)橐粋€堅強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的考驗儀式。正如福柯所說：“肉體也直接卷入了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規(guī)訓與懲罰》）受刑給肉體打上了革命的記號，看似是對肉體的折磨，實質(zhì)是對精神的考驗?？梢?，一切傳奇性的肉身歷險最終是為了凸顯革命精神對肉身磨難的戰(zhàn)勝作用。在革命歷險中，肉身歷險是顯在的，也是外在的，精神歷險才是本質(zhì)的、內(nèi)在的。

“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革命英雄的精神歷險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革命者對敵人誘惑的抵制，二是革命者對自身思想局限的克服。第一類中，敵人常常以金錢、地位、美色甚至情感作為誘餌動搖革命者，這是區(qū)分英雄與小人的“試金石”：例如《戰(zhàn)斗的青春》，胡文玉和李鐵同時追求年輕美麗的區(qū)委書記許鳳，面對敵人趙青設下的“美人計”，胡文玉經(jīng)不住誘惑最終被敵人控制，成為叛徒，而李鐵不為美色所動，最終成長為革命英雄，贏得了許鳳的愛情;又例如《紅巖》，江姐親眼看到丈夫彭松濤的頭顱掛在城墻上，“禁不住要慟哭出聲”，但為了完成組織交待的任務，她強忍著巨大的悲痛，故作鎮(zhèn)靜地離開，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甫志高，銀行的職位、家庭的溫情、個人的虛榮心誘惑了他，使他最終叛變革命成為叛徒。后一類精神歷險則表現(xiàn)為革命者思想精神的成長蛻變：例如《青春之歌》展現(xiàn)了主人公林道靜作為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最終成長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的;又例如《風云初記》中的芒種參加紅軍后，由一個吃不飽穿不暖的雇農(nóng)小伙，成長為“人民的戰(zhàn)士”，雖然生活依然簡樸，“他的思想的光輝卻越來越豐盛，越來越堅強”。

精神歷險之所以構成革命歷險的內(nèi)核，是因為這些小說將革命歷史中的“政治主體進行了道德化處理”（《新中國文學史》），革命歷險因此轉化為善惡雙方二元對立的精神較量。這在小說的人物描寫中有明顯體現(xiàn)，在“以善為美，以惡為丑”的審美邏輯下，小說中的英雄人物被美化，革命敵人則被丑化，例如《烈火金剛》中的英雄人物史更新“濃眉毛，高顴骨，高鼻梁……活像個鐵打的金剛”，偵察員肖飛“兩道黑細的眉毛，一對圓大的眼睛……看得出，他懷著一顆機靈的心”，與此相反，日寇、漢奸、偽軍的形象是丑陋不堪的，貓眼司令“瘦長個子，骷髏腦袋……眼珠子跟貓的眼珠子一樣”，豬頭小隊長“鼻子往上翻著，嘴唇噘出老長……兩邊的嘴角子就要咧到耳朵根子上去……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豬”。此類臉譜化的人物描寫顯然將人物清晰劃分為善惡兩大陣營。

俗話說：“邪不壓正”，在這一道德邏輯下，只要象征正義的革命精神堅不可摧，一切革命歷險都不會失敗。因此，這些小說中的革命歷險更強調(diào)精神歷險的重要性，肉身歷險的結果則是次要的，革命的勝利主要表現(xiàn)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作為“善”的力量代表對一切敵對“惡”勢力的精神突圍?！都t巖》的結局即為典型例證：解放戰(zhàn)爭勝利前夕，齊曉軒等共產(chǎn)黨員在越獄途中被敵人殺害，但“子彈征服不了共產(chǎn)黨人”，英雄犧牲的時候依然帶著勝利的微笑，小說的結尾依然呈現(xiàn)出宏大壯美的勝利色彩。

革命勝利的關鍵在于革命精神的正義性，更在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無論是革命英雄的肉身歷險還是精神歷險，都是在黨的領導下完成的，這是“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強調(diào)的重點?！惰F道游擊隊》中游擊隊員扒火車的事跡在民間流傳中增添了“關公助力”等神奇色彩，但李正“不相信什么神奇，他覺得在黨的領導下，智慧加勇敢，就是一切勝利的來源。因為敵人雖然暫時強大，但由于侵略戰(zhàn)爭的本質(zhì)，決定了他們的野蠻和愚蠢，所以必然失敗”?！都t旗譜》中朱老忠的父親朱老鞏在和地主的較量中氣絕身亡，朱老忠雖一心為父報仇卻因勢單力薄而多次失敗，直到遇到黨的代表賈湘農(nóng)，才由一個盲目的家族復仇者轉變?yōu)橐粋€自覺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在反割頭稅的斗爭中打敗地主、取得勝利。《新兒女英雄傳》中的牛大水和楊小梅，本都是沒有文化的勤勞農(nóng)民，在小梅的姐夫——共產(chǎn)黨員黑老蔡的幫助下，不僅掙脫了不幸家庭的羈絆，同時參加了抗日，最終成長為抗日英雄。后兩個例子表明，“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常常具有成長性，而成長性最終是為了凸顯黨的領導作用。

在英雄的成長道路上，黨扮演了“精神之父”的角色?？v觀“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與諸多偉大革命母親的形象相比，父親的形象是不夠精彩的，甚至是缺席的。很多小說中的英雄人物都幼年喪父：《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六歲那年，父母雙亡，與姐姐相依為命;《鐵道游擊隊》中的劉洪同樣是四五歲的時候失去父母，由姐姐撫養(yǎng)長大;《紅旗譜》中朱老忠的父親在和地主馮老蘭的斗爭中被活活氣死;《野火春風斗古城》中楊曉冬的父親被地主吳老財殺人滅口，韓燕來的父親在蔣介石憲兵三團血洗省城師范慘案中失去生命;《風云初記》中的芒種是一個沒有家人的孤兒，靠給地主打短工勉強糊口……“肉身之父”的缺失使他們被迫踏上了歷險之路，正是在歷險的過程中，他們遇到了“精神之父”——中國共產(chǎn)黨。少劍波十五歲時在姐姐和李老師的帶領下參加了八路軍，黨像父親一樣指引他成長;劉洪進山參加八路軍，接受黨的教育后，由“一個有勇無謀的民間車俠”轉變?yōu)椤耙粋€智勇雙全的英雄”;楊曉冬遠走他鄉(xiāng)，因此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最終成為黨的地下工作的領導者……對這些小說中的革命英雄而言，黨指引他們自覺投入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斗爭，指引他們在艱難復雜的革命環(huán)境中完成肉身與精神的雙重歷險，指引他們歷經(jīng)重重磨難最終成長為偉大的革命英雄。正如革命歌曲所唱的：“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蹦赣H作為“生身之母”給予了英雄平凡的肉身，黨作為“精神之父”則賦予了英雄投身革命的偉大精神力量，后者成為革命歷險中英雄以精神突圍的方式取得革命勝利的關鍵。

簡言之，“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具有相似的“革命英雄歷險記”敘事。如張清華所說：“革命敘事不等于簡單的敘事，相反它更有可能是復雜和多重形態(tài)的敘事，它所包含的無意識內(nèi)容與‘傳統(tǒng)潛結構既有來自本土的古老模式，同時也有來自西方和現(xiàn)代的各種原型與套路?！保ā丁皞鹘y(tǒng)潛結構”與紅色敘事的文學性問題》）“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不僅包含了“英雄歷險記”這一古老敘事原型，也在時代環(huán)境和革命話語的需求下，凸顯了革命歷險中的精神突圍。一方面，這一“革命英雄歷險記”敘事不僅使這些小說在文學的框架內(nèi)有效實現(xiàn)了政治訴求——塑造典型英雄人物，同時也因其中潛在的“集體無意識”而受到人民群眾尤其是工農(nóng)兵讀者的喜聞樂見。另一方面，政治意圖的干預和敘事方式的固定也導致了敘事的模式化，使這些小說塑造的英雄人物缺乏個性，呈現(xiàn)出概念化、符號化的缺點，這一趨勢愈演愈烈，發(fā)展為“文革”文學中“三突出”原則塑造下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無論如何，“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將“英雄歷險記”原型巧妙嫁接到當代革命敘事當中，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作品中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僵化，凸顯了小說的文學內(nèi)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