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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臨

        2019-03-30 11:00:26李晁
        江南 2019年2期
        關鍵詞:老譚

        李晁

        天暗下來,他收了釣線,身后通往大壩的公路亮起了燈,江水變得深沉,水波泛出魚鱗紋,猶如一整條青魚的背。大壩就在他左手邊不到百米的位置,一堵巨型灰墻,阻隔了峽谷那一頭的風景,混凝土的清輝沾染上暮氣,開始晦明晦暗,兩座山峰的陰影乘勢壓過來。有一瞬他聽不到江水的聲音,一個人呆久了,世界就變得無聲。離開前他點上一支煙,火苗點燃煙頭的嘶嘶聲多少驅逐了河谷中螺旋形上升的濕氣,他的腳隱隱作痛,這讓他從馬扎上起身時感受到身體的重力,竟有些難以承受。他提上釣包,網兜還在滴水,亂石灘上的小路迂回到鐵梯前,他抬頭望了一眼,陡峭的梯子伸向公路的路基,他吐掉煙頭,提一口氣,調整出新的步調,一網白漂魚在網兜里紋絲不動。

        他想起從這里摔落的那個少年,二十年過去了。

        電動車就停在路基上,在兩塊水泥路墩之間,早前的濃霧打濕了坐椅,燈光下一片晶瑩。他喘勻了氣,從后備箱中掏出一塊抹布,然后釣竿和網兜扔上踏板,他一把坐上去,車子明顯往下一沉,他擺動龍頭,車子原地甩出一道弧線,在香樟和沿路芭蕉的陰影里一路穿過電廠。

        留守處小區(qū)就緊鄰電廠,當年的施工局駐地。這片區(qū)域在江南徐緩的山勢里也算得上得天獨厚了,穿鎮(zhèn)而過的街道就在小區(qū)下方,與江水平行的位置,那是當地人的地盤。

        他住在從前機關旁的那棟粉色新樓里,頂層,七十來平米的小三居,一個人住。他十八歲技校畢業(yè),從長沙來到這里,參建霧水流域第一座大型拱型混凝土重力壩,七年后離開,期間結婚生子,妻兒留在小鎮(zhèn),一晃三十年,他忘掉了老家,又回到這里。

        他動作麻利地剖魚,剪刀迎向魚肚,布匹般裁出一條條口子。白漂肉薄多刺還味腥,除了裹面粉油炸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下酒卻是絕品。晚飯是一碟炸得金黃的白漂魚,一小塊霉豆腐和泡仔姜,一碗豌豆尖湯,少不了的是去年泡下的枸杞酒,一個人吃飯,整個房間都跟著咀嚼起來。

        酒喝到剛好,身子卻還未熱起來,他想起該去泡澡了。兩天前老湯碰到他說,堂子開了,來啊。他就知道天是要冷起來了。小鎮(zhèn)曾澡堂林立,如今只剩下兩家,離家最近的是金龍池,步行不過十分鐘,在小鎮(zhèn)的老街上,一條叫蔣家溝的溪水隔開了老街與新街,金龍池就修在拱橋邊,一樓的窗子打開就能看到溪谷。

        他拎上塑料袋,袋內裝著干爽的短褲、內衣,一條毛巾,一包洗發(fā)水,一坨用了一半的香皂,幾十年不變。拐下小區(qū),百貨大樓前是丁字路口,他往右插入老街,水泥路面布滿裂紋,看上去也老了??山瘕埑剡€在,老板老湯也在。今天守店的是老湯的兒子,小湯刷著手機,他遞過票子,對方也不看,從收銀臺背后的鑰匙架上抓過一把油膩的鑰匙擱在柜臺,他拽在手里,想抽支煙,提提神,畢竟這是入秋以來第一次泡澡。

        老湯不在,他沒什么話好說,也沒有把手伸向荷包,只是轉身,朝一樓寫著“男”字的門簾走去,澡堂內空無一人,稍顯冷淡的蒸汽在昏黃的房間里懸浮。他總是來得早,在晚飯還沒消化的時候,他知道這樣不好,可他喜歡這樣挺著肚子沉入熱湯里,這讓他有一種被包圍的暈眩感。

        這是今年的第一缸水,下腳竟還燙,他有些沉不下去。他脫掉了衣物,腰間搭著澡堂的一次性毛巾,這讓他有些尷尬,按理說人老了,皮就硬了,對水溫的忍耐度也高起來,或許是天氣還不夠冷的原因吧,他想。

        他坐在池沿上,任腳下熱氣漸漸傳導全身,他的臉變得微紅發(fā)癢,池子對面是一扇尚未被霧氣占領的鏡子,澡堂的挑層夠高,朝向溪谷的窗還開著口子,鏡子里就還能掛住他的影像,臉部模糊,肋骨卻畢現。

        他劃開水面,任身子整個沉下去,輕微不適之后,他感到了快意,好像經由熱水的刺激,所有身體官能都得到了復蘇。他閉著眼,等待氧氣一點點收縮,臨近窒息,才猛然一蹬腳鉆出水面,大口吸著氣,體驗著重生。

        老戚,戚寅生!

        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他抹掉臉上的水,看見池外站著的男人,一眼認出來,從前土建隊的譚木匠。他們前后參加工作,八十年代在霧水相識,九十年代修五灘水電站和金華航電橋時,兩人又在同一個施工局。他打量對方,老譚穿著皮夾克,里面一件灰色羊毛衫和條紋襯衣,看上去年輕光鮮。

        他說,你也回來了,沒住城里?

        對方在排凳上脫衣服,說,基地房子給了小孩,還是回來住舒服嘛。他和老譚在省城也算是鄰居,同一批買的集資房,在單位基地,兩家只隔了一個單元,那房子他沒去住過,離婚時,給了妻子。

        老譚說,也沒你電話,找了幾個人,都說不曉得,我們十多年沒見了吧,你還是老樣子。

        是樣子老了,他說,我沒用手機。

        老譚笑,都什么年代了,也不配一個。

        他靠著池沿,想著要不要坐上去,可光著身子,只好不動,他等著老譚下水。我沒什么人聯系。他說。

        老譚脫得赤條條的,年輕時玩拳擊的形體還未大走樣,只是肌肉到底松弛,他想起老譚比他還小三歲,今年五十五,也到了退的點。

        這么久你也沒再找一個?老譚下到水里,吼了聲,爽。

        他沉默,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老譚也沒有追問,很快靠過來說,這里大變樣,都快認不出來,修了廣場,搞了電梯樓,上壩隧道也被挖開,當年我們費了多大勁兒?

        這里要開發(fā)了,他說,搞旅游,隧道那一片要修玻璃棧道。

        扯卵蛋,老譚張口一句,這里都快成養(yǎng)老院和托兒所了,哪像我們那時候,江南江北多少人?

        他問,你兒子結婚了?抱孫子沒有?

        老譚這才笑,懷上了,丈母娘從老家來照顧,你知道我家那位身體不好,也幫不上什么忙。對了,在基地還碰到你老婆,可以嘛,看上去還年輕。

        前妻。他糾正說。

        有什么區(qū)別,前妻也是老婆嘛。我說了,你不要不高興,我內人說她還單著,一個人在超市打工,不是老弟我要勸你……

        他看著老譚,知道他想說什么,他不想回應。他還有什么以后。

        堂子里三三兩兩來了客,聽口音是外地人,高鐵延伸到這里,在鐵路橋下的拐角處架起了新的橋,航運碼頭也在籌建,小鎮(zhèn)就多了些工人。他們的話題跟著中止。老譚問他退下來怎么打發(fā)的,他說,釣魚,大壩下的回水灣。老譚說,那地方不錯,是個好窩子,就是沒大魚。他沒想到老譚還記得。他問他是不是還在練拳擊,老譚也只是笑,說,打不動咯,都是年輕時裝酷,現在只跑步,你看我微信,每天一萬步起……

        淋浴間是間狹長的房間,十幾根水管裝在水泥壁上,沒有花灑,一股股水直通通流下來,砸在頭頂感覺奢華。搓背人沒來,他們泡完澡直接去淋浴。他感受著水的力道,這多少減緩了他赤裸面對老譚時的窘迫。老譚在一旁的水管下搓著光溜的身子,大腿上的肌肉根根繃出,中間吊著的部分令人無法忽視,仿佛隨時能派上用場,老譚似乎也很得意自己的這一部分,洗得精心。他匆匆洗完,老譚在身后說,還害羞啊老戚,這水多爽,多沖會兒。他說,我去抽支煙。老譚說,那你等我。

        他等在大廳,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老譚。這個澡也洗得格外長了,這消耗了他不少力氣,那支煙更讓他飄起來。

        舒坦、舒坦。老譚終于撩開門簾,湊近他說,再來個按摩就徹底了。他不接話,轉身出門。燈光下的老街起了雨霧,低矮的門臉上著門牌,街道上只剩下他們的身影,新的車道從大堤拐過,老街就沉寂下來。老譚回頭望了一眼,問,明珠夜總會還在啊。他也看見溪谷對面的霓虹,紅綠的光在霧中擴散,那棟別墅還在。換老板了吧,陳梅毒不是被抓了么?老譚說,還是他的話,我倒要去會會老朋友……這個王八蛋店里小姐不少,還敢搞鄒局的女人,不是找死么。老譚看上去雄心勃勃,皮鞋叩擊地面錚錚有聲。

        他回答,可能換人了,我沒有見過他。

        老譚罵上一句,便宜這狗日的了。跟著問,找個地方喝瓶啤酒?還早嘛,我請。

        他朝空中揚揚頭,下雨了,下次吧。他腳步不停,老譚慢了兩步還是跟上來,咋個,又沒媳婦管你,就不能放松放松,又不搞其他項目嘛。

        他不答,老譚笑,這些年怎么過來的,沒女人怎么能行!

        他知道老譚意思,可他說什么都不對,干脆不答。

        算了算了,明天來家吃飯,我讓迎芳買副肚子燉雞,不準推。老譚說。

        倆人走進小區(qū),他給老譚指了指家的位置,頂樓,左手邊。老譚連連說,可以可以,選得好,頂樓安逸。老譚說他住在職工醫(yī)院背面的那棟,就一個單元,五樓,右手邊。他學著他的口吻,他也不惱。他知道那樓,從這里過去,不過三四百米,倆人分別,老譚說,改天再來拜訪,曉得你廚藝,等著來吃大餐。

        他說,好。

        他看著老譚走遠,背影也是雄赳赳的,竟像個晚輩。

        他又看見他了??匆娝⒓t的臉蛋,細微的血管地圖般在臉頰上分布,人還未醒,那眉眼就舒展著,軒敞的額頭酷似他,那小嘴卻像媽媽,輪廓分明,隔壁學校里的美術老師張廣年說,乖乖,是張女人嘴嘛,像大都會博物館里的黃碧玉唇,以前的埃及女王……這是妻子告訴他的,他不愛聽,什么玉唇,那個張廣年女里女氣,你們不要招惹他!妻子哼一聲,你說清楚,什么招惹?妻子的聲音高起來,他舉手投降。眼下,他只是看癡起來,妻子搡了他一把,不要弄醒他,現在脾氣大得很。話音剛落,寶寶開始翻身,一只手從小棉被里伸出來,一撐,整個人翻了個面,臉蛋朝下陷在了枕頭里,不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好像呼吸不暢。他睜開眼,發(fā)現了眼前的陌生人,眉頭一蹙,小臉緊急一縮,一副哭腔立即成型,他喊了聲“媽媽”就哭喊起來。他上前摟住他,寶寶,喊爸爸,爸爸回家啦。他沒想到他小小的身體里竟蘊含了那么大的能量,很有把子勁,他躲開他小心翼翼地摟抱,嘴里說著,這個不要!他聽得笑起來,糾正他說,我是爸爸,不是這個。他并不理睬,目光只是盯著他身后的妻子,聲音發(fā)嗲,媽媽抱抱、媽媽抱抱。在聽到妻子委婉的拒絕后——讓爸爸抱抱,爸爸好不容易才回家呀——那滴溜溜的眼珠霎時濕潤,淚水滾落,他轉身一把甩開了他虛摟的手勢,嘴里還是那句,這個不要!

        鏡頭切換。

        這次是長大后的他,有著少年的標志模樣。他帶他去看洪水,在培江邊,雨水籠罩著堤岸,他把他全副武裝,穿上密不透風的雨衣,套上齊膝的雨靴,頂著一把堅固的竹節(jié)柄雨傘。他們爬上堤岸,強風挾著勁雨網一樣撲來,少年難以站立,節(jié)節(jié)后退,是他有力的手牢牢牽住了他。當少年把頭伸向江面時,那涌動不息的滔天濁浪使他不免擔憂起來,才想起自己的莽撞。江心里,白色漩渦卷著死畜、木頭一路奔涌,一片銹跡斑斑的鐵蓋露出一道弧形從他眼前急速劃過,少年的目光隨之漂移,興奮喊道,爸爸,那是什么?他說,那是一條船啊,不過已經翻了。

        他和少年來到堤壩的缺口,江堤在這里被打開了一條長達十余米的口子,雖有沙袋層層壘住,但江水仍然滲透進來,順著堤下的路朝他的物資部院子逼近。他和少年原路返回,雨水竟悄悄住了住手,可天空還是低沉,頭頂的電線被風刮得呼啦作響,像一道道銳利的口哨。妻子在院子里迎接他們,焦急地說,怎么辦,該撤離了。他看見水果然漫進院子,柵欄式的院墻對洪水毫無抵抗能力,他四處查看水情,猶豫地說,雨停了,再等等吧。

        他等到的是黑背的狂吠,少年不見了!他匆忙推上電閘,碘鎢燈嗚啦一聲亮起,院子如同白晝,燈光照亮了黑背狂吠的地方,在院子盡頭緊靠橋堍的護墻上,少年正在攀爬,江水在他腳下來回拍打,又漲了許多,少年的?;晟谰o緊依附在那截顫動的軀體上,看上去比少年還要失魂落魄,他和妻子立即呼喊起來,聲音蓋過了狗聲,少年一驚,回頭望了他們一眼,那么無助那么慚愧,然后少年摔落。

        他醒來。

        屋外是夜雨,雨水打在遮陽棚上的聲音,持續(xù)連貫,他整夜聽著,點滴未漏。

        他開始等待一道敲門聲的響起,多年沒到人家里做客,他多少有些生疏。他從酒柜里翻出一瓶老酒,拆封時看見生產日期,五年前的,他想帶上這個應該不能算失禮。他在沙發(fā)上枯坐,眼見天暗下來,雨停了,心里抱著僥幸,希望老譚會忘了來。

        他還是來了,他等到的是樓下的呼喊,老戚、老戚!聲音洪亮,他走上陽臺,看見老譚站在院子里,目光朝向整棟樓,唯獨沒有朝他這里看來,他把手伸出去,引來了那目光。老譚說,我就不上來請了。他點頭,轉身拉上窗,順手抓過桌上的酒瓶。

        他下樓,老譚笑,我忘了你住哪個單元了,怕跑錯。他看見他手里拎著的酒瓶,又講,這是搞哪樣,怕我那里沒酒喝?

        他說,五年的,你嘗嘗。

        老譚說,可以嘛,下血本啦。

        兩人穿過樓群,下到職工醫(yī)院,老譚指著住院樓說,車隊的老方前年中風死在這里,曉得吧。

        他點頭,我去看過。

        老譚說,這狗日的,以前贏了我們多少錢,現在是沒機會了——有次他拉我到大花渡,趕上大霧,濃得化不開,又他媽是晚上,老子一路喊停車,老方這狗日的還笑,說包在他身上,后來我才曉得,雞巴一路懸崖啊。論開車我這輩子沒有服過誰,都說哪天他會死在這上面,哪知道——

        你說人有什么意思?老譚話鋒一轉,看著他,想從他那里得到答案似的。

        我不知道。他說。

        沒意思啊,還得自己找樂子。

        他跟著問,你樂子是什么?

        老譚立即歪起腦袋,斜睨他一眼,不單純嘛老戚,我樂子多得很,改天跟我試一把?

        他笑。

        兩人插入住院部后的小路,還是從前的青石板,角落里生著墨綠的青苔,這是一處凹地,常年潮濕,老譚指著面前那棟樓說,留守處這幫雜種,以前的停尸房拿來修房子,還記得吧,黃巖事故,里面擺滿了,院子里幾排傷號,嘰啦嗚叫啊,現在讓活人來?。?/p>

        他當然還記得。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他還在夢中,甚至沒有聽見那聲巨響,警報是隨后拉起來的,他光著身子跳出房間,屋外全是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大壩的方向,他看見右壩肩的開挖山體不見了,裸露出的是整壁的黃色頁巖……

        眼下,那排用來停尸的灰磚房果然消失,建起了如今的單元樓,從前的院子也改做了平臺,幾架健身器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周圍的空地沒人嫌都種滿了菜,插著棍子,再看不出從前的半點痕跡。他說,那天要不是臨時調班,我也躺這里了。老譚愣了愣,想到什么,又很快揮手,算了算了,今天不講這些,吃飯要緊。

        兩個人進門,屋內暖意十足,飯菜香氣讓他一怔,多少年了,他竟忘了這感覺。這是間小兩室,看上去小而溫馨。老譚的妻子從廚房里出來,喊了聲,寅生。他抬起頭,有些認不出女人了。從前暑假里女人帶孩子來工地看老譚,他們相處過一些飯局牌局時間,那時的女人和妻子一樣羞慚,夫妻久別,彼此倒像陌生人,現在又是兩樣。

        還這么年輕。他還是恭維道。

        女人笑,我還年輕?你看看老譚,他才像個老妖怪。

        老譚笑,對他講,讓她鍛煉從來不動,現在倒嫌我年輕了。

        他笑。

        女人說,我鍛煉?我給你帶了十八年的崽,還要怎么鍛煉!

        老譚擺擺手,OK,你贏了。

        女人這才對他講,寅生,你坐,好久沒一起吃飯了,以后常來。

        女人有些語無倫次,倒像是講分別的話了。

        他坐下來,有些手足無措,習慣性從荷包里掏出煙,老譚說,你抽、你抽,我是戒了好多年了。

        他問,因為弟妹?

        老譚努努嘴,小聲回,不是不是,她是糖尿病,現在暴躁得很,丁點不得。

        他點頭,伸向煙盒的手到底縮了回來,老譚說,點上點上,見什么外。

        直到女人坐下,一頓飯才真正開始。果然是肚子雞,泛黃的湯鍋坐在電磁爐上,冒著泡,三兩段長蔥浮在面上,香氣裊裊。他說,還是弟妹手藝好。

        女人笑,也就你夸我,我家老譚總嫌我不會做菜,什么味道都沒有。

        老譚說,我絕對公平,你不是沒嘗過老戚的手藝。說著拿出備好的酒,對他講,我這個沒有五年,但也不是新酒。

        他說,隨意點。

        老譚說,酒可不能隨意,還當是以前吶,苞谷燒也一碗碗整?

        女人也插話,老譚一直說你厲害,從沒醉過。

        他笑,你聽他的。

        女人不喝酒,但也擺了只杯子在跟前,倒了茶,敬他說,寅生,也沒什么好招待的,家里也沒收拾,亂得很,我和老譚才回來,等媳婦生了毛毛,我們還要回去,你將就一下哈。

        他說,哪里哪里,很好了。

        老譚哼一聲,你媳婦讓不讓你回去還是個問題。

        女人說,嘁,不回去更好,老娘還懶得給他們帶小孩,帶了一輩子,還沒吃夠苦啊。女人自己笑起來。老譚也舉起杯子,別管她,我們喝,你我同朝為官,現在還能一起喝酒,不容易。

        女人白了一眼男人,還沒喝就醉了是不是,一套一套的。

        他跟著說,蠻好蠻好。

        老譚對他講,這些女人懂個屁,干我們這行,哪有長久朋友,搞個電站就換撥人,我后來在東南亞,項目部一水的年輕大學生,天南海北,誰認識誰?不過你我不一樣,我們干過三個電站,剛認識的時候,你我才多大,一根雞巴兩個蛋,不打不相識。

        女人噗嗤笑出來,流氓!

        他想起來,老譚的話沒錯,剛參加工作他在機電隊,老譚在土建隊,兩個隊是干過架的,那時真是血氣方剛,誰也不服誰。那場群架他忘了起因,只曉得老譚是里面嚷得最兇然而也是被揍得最狠的那個,據老譚后來對他講,你呀,看上去悶不吭聲,下手卻最他媽辣,你這種朋友我交定了。

        那一幕還像是昨天,他正要撿點什么說,老譚又講起來,打歸打,那是內部矛盾,后來和地方扯皮,還不是一呼百應,T20先軋過去,炸藥庫的還他媽動了雷管和炸藥,當地人直接跪了,那時多神氣——

        酒才喝,老譚就有些亢奮,急于回憶往事,他只好選擇聽,這些事老譚要不提起,他不會想起來,一個人有什么可回憶的。

        就你們狠,這破工作還好意思說,小孩你們帶過一天嗎,現在誰跟你們親?女人講。

        老譚放下杯子,咂咂嘴,很快睖了一眼女人,那意思他明白,他跟著講,她們也不容易。

        是吧,寅生。別的夫妻一輩子團圓,嫁了你們這些修電站的,只能等退休,等人退了,怎么樣,都熬老了。我們是人財兩空。

        他點頭,弟妹說得對。

        老譚竟也沉默下來,仿佛想著該怎么反擊,可一時組織不起話來。男人們悶頭喝酒,女人倒沒閑著,問起他來,寅生,家里還有老人嗎,看你也沒回老家,一個人住這里,冷清了點嘛。

        他說,都走了。

        他記得父親過世那年他正辦內退,三年前的事了,當時他人在阿壩,他呆的最后一座電站,等他一路趕回父親已經入棺,棺材口還留著一條縫,父親的頭臉被黑布包著,他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母親是早就走掉了的。偶爾在夢中,他才回到故鄉(xiāng)老宅,看見父親還在曬場上,懶洋洋地曬著冬日的暖陽,要么蹲在一旁鍘著煙葉,堂屋里那套響器是父親吃飯的家伙,年少出師做道士的父親,臨終前卻一再叮囑身邊人,我十五歲出師,做了一輩子道場,沒有用的,你們不要搞這套……這就是父親的遺言。

        有兄弟姊妹嗎?女人問。

        有個姐姐,嫁到江西去了。

        那真是回不去了啊。女人輕嘆。

        他沉默,灌下一大口酒,一團辛辣哽在喉嚨,嗆得眼淚要掉下來。

        這酒,到底是薄了些。

        老譚很快打斷女人,說這些做什么,興什么調查!

        女人說,就你沒心沒肺。說著,意識到什么,又忙著給他添菜,他連忙起身,又碰翻了碗筷,嘴里喊著,自己來自己來。

        夫妻倆笑,他也跟著笑。

        他喝酒從不上臉,可半瓶下肚,也到底心虛起來,害怕又出什么丑,是女人又問起來的,寅生,你單身多久了,十幾二十年了吧。

        到底是來了,他想,這話題從未離開過他。最初幾年,輪番有人上門給他介紹對象都被他擋了回去,是他不想要那個家的,更不想重蹈覆轍過家庭生活,可誰能懂他的心思,他是罪有應得,他的運氣也早早用完了。

        十八年了。他回答她。他也有些驚訝起自己竟還記得這個要逐年添加的數字,可又怎會忘記,當年他整四十歲,都說四十歲是人生一道坎,他倒是領會了,其實兩年前,他的人生就已宣告結束,后來那些倒是其次了。

        不容易啊,換了我家老譚,不知找了多少媳婦了。女人講。

        老譚在一旁已瞇瞪起眼,聽到講他,又挺了挺胸脯,說我搞哪樣,我是那種人么。

        呸!我還不曉得你,你每天練身體等誰呢。

        他覺得苗頭不對,女人卻不管,老譚突然抬高分貝,不可理喻!說著整個人又頹下去,老譚喝酒從來這樣,陣仗大酒量小,腦袋搖晃間又對他說,老戚,說真的,不是你兒子出了事,那么小,老弟我真要羨慕你了,這些婆娘,你不把雞巴割下來,她們就是不肯放心啊。

        屋里頓時安靜,好像空氣凝結,起了霜,女人驚訝地望著丈夫,也望著他,想說什么,又難以開口,臉上滿是愧疚,又好像等著他先表態(tài)似的,可他能說什么。

        他和女人合力將老譚架上沙發(fā),老譚癱軟下來,嘴里嘰里咕嚕荒腔走板,間或怒吼一聲,跟著又嘿嘿傻笑,老戚,年輕時不荒唐老了才叫荒唐啊……女人難堪,打罵不是,氣得跺腳,這個砍腦殼的!轉而放低聲調,對他講,對不起啊寅生,老譚很久沒這么喝了,他是見了你高興,他沒有壞心的……

        哪里哪里,我要謝謝老譚。他記得自己最后說。

        女人睜大了眼睛,比之前還要驚恐,聲音轉成哭腔,你不要這樣,寅生,都過去了呀。

        他無法安慰,更無法解釋,女人哪里知道,不是遇見老譚,兒子怎會再度降臨他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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