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上嶺村的男人。
1. 血
不是所有人有這樣鬼使神差的命。
藍保溫養(yǎng)了三十三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
這要感謝給兒子放血的人,感謝老天有眼,感謝醫(yī)生、醫(yī)學,感謝兒子藍必旺。
臘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藍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賭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現(xiàn)行。義憤填膺的賭徒一擁而上,對藍必旺一頓拳打腳踢?;靵y中不知是誰,拿刀子捅了藍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動脈,噴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傷人的人都溜了,賭場的主人嚇破了膽,急忙和家人將藍必旺抬上車,往縣醫(yī)院開。途中車稍拐了個彎,經(jīng)過藍必旺家,拉上已得到電話通知的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
父親藍保溫看著在車上像被生手宰的豬一樣半死不活的兒子,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塞進兒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針或臨終關(guān)懷。兒子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夾帶著劇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綁帶滲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樣從腿上滾落,灑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攤血,的確像生手殺豬。母親韋幼香一上車就哭,嚎聲比豬還嚦。丈夫藍保溫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壞或吸引,忍不住張口大罵:“看看你爛×屙的兒子,被你慣成這樣的下場,哭,哭你個爛×!”韋幼香回了一句:“兒子要是沒了,你想我這爛×再生一個,還生不出來了呢?!比缓蠼又蕖?/p>
本來接送賭客的專車,現(xiàn)在成了救護車,拉著傷員奔跑四十公里,進了縣醫(yī)院。醫(yī)生一看傷情,決定馬上輸血。藍保溫擼起袖子,說輸我的。但一驗血,血型與傷者不對。藍保溫是A型,兒子卻是B型。韋幼香挺身而出,也擼起袖子,說輸我的,我是他媽。但一驗血,又不對。韋幼香還是 A型。等著手術(shù)的醫(yī)生詫異地看了看自稱是傷者雙親卻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藍保溫和韋幼香,心里可能說了一個丟字,然后朝護士使了使眼色。
醫(yī)院走廊蹲伏著一幫賣血的人,一聽護士呼要B型的,站起來五六個,像是終于有與專業(yè)匹配崗位的找工作的大學生一樣。但護士只帶走了三個。
1200毫升買賣的血輸入藍必旺的血管,他的體溫、血壓和心率開始上升,脫離了危險。
父親藍必旺、母親韋幼香卻通體透涼、僵硬,像掉進了冰窟一樣。
兒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樣,兩邊都不一樣,這還是親兒子嗎?
藍必旺拋開兒子去問醫(yī)生。醫(yī)生回答說A型+A型的父母的確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樣,肯定不對。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兒子就在這縣醫(yī)院生的,剖腹產(chǎn)。六斤六兩的兒子從胎里出來后則被送去嬰兒室,三天后才回到母親的懷抱。難道是抱回來的時候弄錯了?
韋幼香想起護士用大推車送來孩子時,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母乳。鄰床的一位媽媽建議“吃吃我的看”,兒子就喝了這位媽媽的母乳,竟然不哭了。當時她也不以為意,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奇怪呀,而且兒子當時手上也沒有戴辨別身份的手環(huán)。問題一定出在醫(yī)院。
醫(yī)治兒子很快演變成對兒子來龍去脈的追查。醫(yī)院也重視,其實是慌張,急忙去病案室翻病歷。但當年的資料已經(jīng)找不到了。
當年的護士,大多已經(jīng)退休。醫(yī)院把她們?nèi)空襾?,讓她們回憶。十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護士怕?lián)斬熑?,選擇了集體失憶。
還是有一個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長辦公室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鄰床媽媽姓蘇,她老公是縣礦管局局長。
三十多年前的礦管局局長能查出來,叫羅仕馬。但羅仕馬不在縣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寧。
醫(yī)院方面在南寧找到羅仕馬,說了羅藍兩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錯了的情況,希望雙方能做親子鑒定。家財萬貫的羅仕馬當然同意。
鑒定結(jié)果出來,羅藍兩家現(xiàn)在同齡的兒子均與各自父母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或者說是錯位的關(guān)系,親緣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說藍保溫夫妻的兒子藍必旺才是羅仕馬夫婦的親兒子,而羅仕馬夫婦的兒子羅光燈,真正父母是藍保溫和韋幼香。
羅藍兩家的天風起云涌、電閃雷鳴,像是龍在翻騰。
傷情初愈的藍必旺得知自己真實的身世,從床上蹦起來,對同樣高興、激動的養(yǎng)父母說:“藍保溫、韋幼香,我就曉得我這條命不是下賤的命,我這金身銀身富貴命,你們給不了?!?/p>
藍保溫回應說:“是呀,你這個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懷疑不是親生的?!?/p>
藍必旺說:“我親生的父母我決不會反。不過,我會想你們的?!?/p>
韋幼香擦著喜悅的眼淚,說:“必旺,到了羅家,一定好好做人,別賭了?!?/p>
“不賭。有錢人哪里還用去賭?!彼{必旺說。
而在南寧的羅家,氣氛卻十分沉重,每個人都很痛苦、難過,心如刀絞。金碧輝煌的別墅第一次感覺像個牢籠甚至地獄。
羅仕馬和蘇蓮看著親愛了三十三年的兒子,他們看見兒子的整個身體是扭曲的,還有臉。兒子的身材本來就瘦,臉又長,此刻扭曲起來,很像一棵被霜打雷擊的樹。事實上,這突然的變故,對兒子的打擊何止于霜打雷擊啊,簡直是被命運的腳踢下了萬丈深淵!他還能活著不死,真是萬幸。親愛的兒子,多么乖巧的兒子,你怎么會不是我們親生的呢?雖然你和爸媽長得不像,從長個開始就越來越不像,爸媽私底下也討論過,甚至爭吵過,但最終還是堅信你就是爸媽的親兒子。為了你的成長,為了你的幸福,爸媽甘愿為你付出一切。事實上或者本來,羅家這億萬財產(chǎn),未來都屬于你,而且你已經(jīng)擁有絕對的支配權(quán)??墒乾F(xiàn)在麻煩來了,親兒子出現(xiàn)了,這是老天長眼和恩賜,爸媽得接受。麻煩的只是如何把愛平衡給你們,說白了就是財產(chǎn)將來如何分配是好。爸媽的愿望當然是一人一半,兩個兒子享有同等的權(quán)益。可是能做到嗎?首先即將進門的兄弟(是兄還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嗎?他能接受你嗎?如果你們互相排斥或單方面拒絕,這不是麻煩,而是災禍的開始。然后是企業(yè)的主導權(quán),是保持不變,還是易手?然后農(nóng)村的父母怎么辦?然后……
別墅靜得連一根針掉下都能聽得見。心驚肉跳的羅仕馬和蘇蓮把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遠見的棋手??墒谴丝痰钠迨置鎸γ噪x莫測的棋局,是越想越覺得兇險,不敢再想。
父親羅仕馬對兒子說:“光燈,這個家永遠有你的位置?!?/p>
母親蘇蓮說:“兒子,別走。把你親生父母接來,我們一起住?!?/p>
羅光燈看著深情的養(yǎng)父母,說:“我該做回我自己了?!?/p>
2. 爸媽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春天的上嶺村是一年中最美麗和舒爽的季節(jié),像壓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滿足或釋放的那刻后,氣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潤光亮一樣。就算還有各式各樣的苦惱,上嶺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歡春天。他們覺得春天是老天爺或大自然眷顧和垂青人們的日子,山變綠,水變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賞心悅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勞而獲的意外之財。每個人都期待有好事發(fā)生,即使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也喜聞樂見。
藍羅兩家的換子認親儀式正在進行。
藍保溫家人頭攢動、喜氣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腳下,像是一艘岸邊停泊的彈痕累累的戰(zhàn)艦。曬坪像艦艇的甲板,現(xiàn)在擺滿宴席和擁擠著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聞訊的人紛至沓來。歡欣和熱烈的場面讓人覺得像是慶祝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和平的來臨,敵我雙方交換俘虜或人質(zhì)。
藍羅兩家的兒子,說是人質(zhì)也不為過,他們在本不屬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從一出生就離開親生父母的懷抱,在毫無緣由的異地他鄉(xiāng)生存、磨煉和成長,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運——藍家的親兒子在羅家,被培養(yǎng)成溫文爾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國學歷。而羅家的親兒子卻淪落上嶺,初中輟學,粗魯蠻橫,基本上是個職業(yè)賭徒。
但這錯誤的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藍必旺和羅光燈的身份已經(jīng)改變,首先是姓名改了,藍必旺變成羅光燈,羅光燈變成藍必旺。起初兩家父母商量讓兒子改姓就可以了,藍必旺改成羅必旺,羅光燈改為藍光燈,可一叫都覺得別扭,干脆就徹底地改。其實是沒有改,姓名都是戶口薄上的姓名不動,只是肉身換了。原藍必旺的肉體套上了羅光燈的姓名,藍必旺這姓名將由原羅光燈使用,就像換了鞋帽穿戴一樣,或者像官位,不變的是職位,變換的是人。肉身替換了,父母親的稱謂自然也改變了對象。新羅光燈將分別認羅仕馬和蘇蓮為父親、母親,而初來乍到上嶺村的藍必旺,面對分離三十三年的親生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縱使有千般的惆悵和萬般的無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藍必旺站在上嶺村的土地上,面對自己的親生父母,被眾多的人議論和圍觀。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們,貧瘠、骯臟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眾中間,他感覺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園名貴的樹,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說他就是屬于這里,眼前的父母與他骨肉相連,像根連根的樹,圍繞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鄉(xiāng)親,像同一片山林的鳥獸。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呀,一個人被打回原形成為妖怪,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樣呢?錯誤的幸福已遠在天邊,血脈的雙親卻近在眼前。
藍必旺跪下,向藍保溫和韋幼香磕頭,并喚他們“爸”和“媽”。在親兒子稱呼之前,藍保溫和韋幼香早已經(jīng)喜極而泣,此刻更是熱淚滂沱。他們也給親兒子跪下。還有嫁到遠方特地回來的大女兒——藍必旺的姐姐,四個至親的人抱成一團,像一個巨大的粽子。
羅家這邊,也在眾目睽睽中認父認母認子。但場面或動作顯然沒有藍家的大,首先是羅光燈沒有給親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會上小的給大的行禮。在上嶺村人看來,這已經(jīng)很難得了。這卵仔在還叫藍必旺的時候,橫行霸道,為非作歹,打罵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講過什么禮節(jié)呢?親兒子不跪,親生父母豈有下跪的道理?只見羅仕馬、蘇蓮夫婦過去,每人抓住兒子一只手,父親是用力攥,母親是溫柔地撫摸,總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樣。
眼淚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來而已,或許是他們眼中的淚水,都被臉上堆滿的笑容掩蓋了。
然后是羅藍兩家互相致謝、問候。藍家對羅家的感謝是相當真誠的,因為羅家把藍家的兒子培養(yǎng)得那么優(yōu)秀,可謂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羅仕馬夫婦阻止,藍保溫和韋幼香就給他們跪成了。羅家對藍家的感謝也不見得不真誠,謝謝你們養(yǎng)育我們兒子這么多年,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羅仕馬夫婦只是比藍保溫兩公婆缺少一個要下跪的動作。但沒有這個動作,一些上嶺村人看出問題來了,那就是,藍家教養(yǎng)的兒子比羅家教養(yǎng)的兒子差別太大,簡直一個天一個地,或一條龍一條蟲,羅家不是很滿意。但這是可以理解的。環(huán)境不一樣,能力不一樣,成人就有差別,就像瓜果,長在溫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強。露天風吹日曬少肥,能存活下來就算不錯。再說錯也不在羅藍兩家,而是醫(yī)院。醫(yī)院也認錯了,賠償了羅藍兩家各一百萬。說到這賠償,感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藍家把獲得的一百萬賠償,堅決送給羅家。而羅家也把獲得的一百萬,執(zhí)意送給藍家。藍家的理由是羅家為藍家培養(yǎng)兒子,肯定不止一百萬。羅家的理由是,不差錢。兩家人將錢推來推去,像踢球一樣。上嶺村人見證了這場不圖錢只講情義的比賽。最后的結(jié)果是,藍家被迫接受了羅家的贈予,不僅一百萬送不出去,還多了一百萬。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的關(guān)鍵人物是藍必旺,現(xiàn)在應該叫羅光燈了。羅光燈見兩家為了不要錢推托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他大聲一喝,像一名威嚴的裁判吹了哨子,將錢判給了藍家。在場的人都為羅光燈這個大方無私的行為感到震驚、佩服和欣慰,畢竟眼前這個公正的裁判,曾經(jīng)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呀。
上嶺村人來不及跟剛剛變身、變好的羅光燈喝上幾杯,便只見他走了。他先是跟隨然后是引領(lǐng)親生父母,昂首闊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輛豪華車——勞斯萊斯幻影,但沒幾個人知道這輛車的名字和價格。有的村民說這輛車好貴,要三十萬哦。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駁道三十萬哪里買得,起碼三十五萬。當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問為養(yǎng)父母和羅光燈送行的藍必旺,因為這車原本是他的。
藍必旺將養(yǎng)父母和他們的親兒子羅光燈送上車。他看著他坐來的車開走,望著優(yōu)越的生活和富貴的命運遠去,像遙望劃過天際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過去擁有的一切,已經(jīng)有人繼承。不說別的,剛剛離去的一千多萬的勞斯萊斯車,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還有曾用了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屬于他。他現(xiàn)在是藍必旺,是上嶺村農(nóng)民藍保溫和韋幼香的兒子。他的血和他們的血息息相關(guān),情感甚至也和他們有天然的親密——他對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聲呼喚,是情不自禁和發(fā)自肺腑。他們不能沒有他這個兒子,他也不能不管親生的父母。他的命運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親情卻是根深蒂固。
上嶺村春季的這個日子,乍暖還寒。
3. 權(quán)
馬到成功集團總裁的職位,換人了。新上任的總裁也叫羅光燈,但卻不是原來那個羅光燈。此羅光燈人高馬大,膚色黧黑,但像極了董事長羅仕馬。而離任的原羅光燈則斯文弱小,白白凈凈,過去人們都說像他媽,現(xiàn)在肯定連這個都不能說了。
集團高管和部分中層干部,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來的總裁羅光燈是董事長的假兒子,新任總裁羅光燈才是董事長的親兒子。三十多年前,董事長的兒子在縣里醫(yī)院出生,出院的時候其實是喂奶的時候,抱錯了別人的兒子,三十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將親兒子認領(lǐng)了回來,并接替假兒子的職位。
子承父業(yè),無可厚非,何況這回是親兒子走馬上任。家族企業(yè),兒子上有董事長的父親,擔任總裁理所當然或名正言順。集團的人幾乎沒人不服,不服的一個也不敢聲張。所有參會親歷集團人事重大變動的人,盡管有的人目瞪口呆,但掌聲依然強勁和熱烈。
董事長羅仕馬宣布完決定,并等待掌聲減弱消失后,望著身邊還在站立揮手的兒子,扯了扯兒子上衣的擺縫,提示他坐下。兒子坐下了,馬上就掏出煙來抽。父親羅仕馬盡管不悅,卻居然沒有制止,他瞪著兒子的目光很快轉(zhuǎn)向墻邊站著的服務員。服務員送來了煙灰缸。
羅光燈努力地抽著煙,從他鼻孔涌出的煙霧就能知道有多使勁,或煙癮有多大。濃厚的煙霧垂直地噴下,然后才開始分散,像瀑布。
煙霧彌漫,刺激的味道撲向敏感的人。會場開始有人咳嗽。但咳嗽的人不超過兩聲,馬上就停止了,像是意識到了咳嗽的危害性比吸煙還大,在身份或位置沒有完全暴露之前,及時噤聲。
煙頭的煙灰已經(jīng)很長,但彎曲在煙卷上沒有斷掉,像人指上腐爛的指甲。
著急的父親做手勢提醒兒子,該彈掉煙灰了。
但是兒子卻沒有將煙灰彈在煙灰缸里,而是隨手彈到地上去,像是習慣了。服務員快速跑過來,跪下,用抹布擦。
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卻都視而不見的樣子。
主席臺上的父親,悄悄對身邊兒子說,下面該你講話了。然后,他正視臺下的部屬,大聲說:“下面,請總裁羅光燈講話!”
羅光燈在掌聲中把煙一拔,再次站起。就在他準備將煙塞進嘴里抽的時候,停住了,像是腦子的理智占了上風。這回他把余下的小截煙,放進了煙灰缸里,還摁了摁,將煙掐滅。
羅光燈的就職講話十分簡短,他說:“我剛上來,什么都還不懂,但是我決心很快去學懂,搞懂。希望各位配合我,不要騙我。如果我發(fā)現(xiàn)哪個騙我,我就把他當作賭場出老千的人,把他廢啰!”
新總裁言簡意賅,句句讓人膽戰(zhàn)心驚。總裁的話講完了,聽的人都忘了鼓掌,或者說沉默了很長時間,掌聲才響起來。而且掌聲這一起來,還特別響亮,特別長,像是用心的觀眾看了一部戲后,還沉浸在戲里,等緩過氣或回過神來的時候,回報給舞臺上的掌聲是最生動和最中聽的。
董事長最后表態(tài),他說:“各位高管,各部門主任、經(jīng)理,先前你們都知道,我們集團,是總裁全權(quán)負責制,從今往后,也是這樣的制度,不改?,F(xiàn)任總裁是我兒子,前任也是。希望各位像支持我前面的兒子一樣,支持我現(xiàn)在的兒子。他們都叫羅光燈。我現(xiàn)在的兒子羅光燈,從一出生就受苦,受了很多很多人都無法忍受的苦難。但是他熬過來了,挺過來了。他剛剛開始新的生活,沒有在生意場上受過歷練,沒有管理的經(jīng)驗。他是性情中人,直來直去,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希望大家理解、諒解。拜托各位,謝謝各位!”
臺下的人一面聽著董事長的講話,一面望著集團這位最高的長官,像低級的人望著無法抵達的山峰,聆聽從峰頂上吹來的風聲,感受風的能量和寒意。多數(shù)的人是心生敬佩地望著他,并服從他的教導——這一定是在集團追隨董事長多年的人,他們在他的領(lǐng)導指揮下打拼,忠心耿耿。當然也獲得了回報,除了職務得到晉升,財富更是滾雪球一般地增大,如果誰只擁有兩套以下房產(chǎn),則會被人笑話。跟隨這樣的經(jīng)濟達人,真是一種福氣。但這種福氣以后應該是薄了,甚至沒有了。一年前,六十五歲的董事長已經(jīng)把權(quán)力交給了他前面的兒子,如今換了親兒子掌權(quán),出于對親兒子的愧疚和信任,絕對的放手更是毫無疑問。前面的兒子還好,知書達禮,見人都是笑容可掬。對老員工和父親重用的人,一如既往地對待使用,或者妥善安置?,F(xiàn)在親兒子來了,一看細節(jié)和勢頭,真是粗野和霸氣呀,像是一個暴戾的軍閥。可是,這新總裁再怎么不讓人喜歡,那也得服從呀,絕對地聽他指揮呀。不然要么是主動離職,要么是等待開除。然而話又說回來,這么好的企業(yè)和福利,一年經(jīng)濟總量三百多億,又是上市公司,高管年薪六十萬,中層四十萬,普通員工也月工資過萬,在南寧這個中等城市,有這樣待遇的企業(yè)單位寥寥無幾,誰又愿意離職或被開除呢?除非是有病。有病倒好了,馬到成功集團對有病的人一貫慈悲為懷,醫(yī)藥費全額報銷,上班不上班,旱澇保收。
在場的人一個個滿面紅光,看上去都沒病。他們對新官上任呈現(xiàn)出來的歡迎神態(tài),要么是一味忠誠的擁護者,要么是表演藝術(shù)家。
集團二百多號中層以上管理者,按以前開會慣例,早到晚退,就是說,開會前要比上級先到,散會時要等上級走后才離場。
他們以為今天和往后也一樣。所以董事長宣布散會后,大家都不走。所有人眼巴巴地望著董事長和總裁,等著目送他們離開。
羅光燈見大家都不走,大手一揮,“你們走啊!”
仿佛軍令如山,大家這才逐漸散去,還三步一回望,像是旅行的人留戀最美的風景。
會場只剩下羅仕馬羅光燈父子。
羅光燈對納悶的父親說:“我們不能先走。要走也是他們走在我們前面。我們集團要像長城永不倒,爸爸,你要壽比南山,就要做留在最后面的人!”
父親似乎聽懂了兒子話的奧妙,會心一笑,說:“光燈,其實你很懂事呀?!?/p>
4. 欲
羅光燈對一個既不通過秘書報告又不敲門就進來的女人是大為欣賞。
她像一只不用圍捕便自動飛來的漂亮野雞,讓羅光燈喜出望外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徑直走到辦公桌的前面,鞠了一個躬,說:“羅總好!”
羅光燈說:“你是哪個?”他語氣、姿態(tài)輕緩和謹慎,像是怕把她嚇跑了似的。
“周文婷,”自稱周文婷的女人說,“周文王的周,周文王的文,娉婷的婷。”
周文婷的姓名、音,羅光燈是記住了,但文字,羅光燈還不知道該怎么寫,因為他不知道周文王是誰,也沒見過娉婷這個詞。但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因為是從一個好看的女人嘴里說出來的。她的嘴也特別生動,唇紅像火,厚得像饃。而且嘴邊有兩個對稱的酒窩,像裝有好酒一樣,讓人恨不得一口干了。
“那……你來有什么事呢?”羅光燈委婉地說。
“我來上班呀?!敝芪逆谜f。
“上班?”羅光燈一愣。
“對呀,”周文婷說,“我想上班了?!?/p>
“那……你是在哪個部門呢?”羅光燈說,他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月來見過的部門的人,肯定沒有眼前的她。
“對外聯(lián)絡(luò)部?!敝芪逆谜f。
“哦,我去過?!绷_光燈說,他言外之意,是怎么不見過她。
“我請假了,”周文婷說,“前羅總批的,一個月零十天。本來還可以更長,但想想,還是回來吧。”
“噢?”羅光燈說,他的腦里生疑,像舉了一把要挖地的鋤頭,“那……是婚假呢,還是產(chǎn)假?”
“都不是?!?/p>
“什么假能休這么長?”
“霸王假。”
羅光燈眼睛一瞪,看著來頭不小的周文婷。
“或許你聽說了,或許還沒聽說,我就直說了吧,”周文婷說,她開始走動,像一個從容不迫的老師,“我是前任總裁羅光燈的女朋友。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回國,我跟他回國。他回農(nóng)村了,我們便分手了。”她停下,看著也叫羅光燈的現(xiàn)任總裁,等待他反應。
羅光燈居然沒有反應。他沉住氣,把自己控制得像一塊穩(wěn)健的大石頭。
周文婷繼續(xù)說:“我是個勢利的女人,我看上他,主要是因為他是馬到成功集團董事長的兒子。可是沒料到,他實際是農(nóng)民的兒子。他回農(nóng)村去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跟他去農(nóng)村生活的。那么繼續(xù)在集團工作,我覺得又沒有必要了。所以我走了,說是休假,其實是辭職。那么,我為什么又回來了呢?因為我想來想去,我還是個勢利的女人。現(xiàn)在的總裁還是董事長的兒子,而且也叫羅光燈。我追求的條件沒變,向往的目標和符號不變。那么,我為什么不回來試試呢?”
聽了眼前的女人赤裸裸的一番話,羅光燈的心里喜滋滋的,火花噴濺,像是盼望的導火索終于被點燃,他這塊所謂穩(wěn)健的石頭其實埋有炸藥。他壓抑多年、欲壑難填的身體,決定為這個女人爆破。
“這就對了,”羅光燈說,“你拋棄的那個人,他現(xiàn)在叫藍必旺?!?/p>
周文婷忽然哭了,像是豁出去孤注一擲結(jié)果獲勝的悲欣交集的哭,也像是進一步勾引男人同情和可憐的哭。
羅光燈上鉤了。這個剛從農(nóng)村來的對女人一向懵懂甚至無知的男人,像一條饑餓又愚蠢的魚,怎么可能不上鉤呢?
羅光燈被周文婷閃閃發(fā)光的視線拉扯過去,然后被撈起來,其實是他一躍而起。他奮力地和捕獲他的人搏斗,將她掀翻,反過來拉她下水。辦公室松軟的地毯像大海。水中的羅光燈如一條蛟龍,將周文婷折騰一遍又一遍,哭喊聲震耳欲聾。
羅光燈說:“你不爽嗎?”
周文婷搖頭。
“那為什么哭呢?”
周文婷要笑出來,知道這個勇猛的男人其實是個新手。“你賭過嗎?”她說。
“當然賭過?!绷_光燈說。
“贏錢高興還是輸錢高興,嗯?”
“當然是贏錢高興,”羅光燈說,他忽然覺悟了什么,“哦,我曉得啦,我贏錢的時候哭過,輸錢反而不哭,因為太難贏錢了!”
“你真聰明,”周文婷說,“你還好棒!”
“有前面那個羅光燈棒嗎?”
周文婷說:“你說他叫藍必旺了?!?/p>
“對,”羅光燈說,“他現(xiàn)在不配×你。”
“你會娶我嗎?”
羅光燈想了想,說:“不會?!?/p>
周文婷的舌頭和臉上表情頓時生硬,像被強凍的一坨肉。
“但是我可以給你錢,”羅光燈說,“你想要多少?”
周文婷說:“你想給多少?”
“五千,頂多一萬。”
周文婷生硬的表情忽然解凍了,哈哈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但卻只是笑,不說話。
“多了還是少了?”
周文婷這才收斂笑容,板起面孔說:“多了!”
羅光燈說:“多了算是打賞你?!?/p>
周文婷說:“不要!”她一口唾沫吐向羅光燈,“這是退你的!”
羅光燈看著憤怒的周文婷摔門而去,有些狼狽和尷尬地搖搖頭。然后,他用座機打電話:“財務嗎?有一個叫周文婷的,文字怎么寫我不曉得,反正是這個音。她原來工資是怎么發(fā)放的?好,現(xiàn)在往她卡里打二十萬,不,五十萬吧。就這樣?!?/p>
掛了電話,羅光燈猛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氣吸氣,像是勞累過度,又像是養(yǎng)精蓄銳。過了一會,他眼睛睜開,往前面看,說:“藍必旺,你弄過的女人,我可不能娶。一嘛,心里有疙瘩,二嘛,這女人資產(chǎn)階級思想太嚴重,唯利是圖。只要是有錢的男人,就奮不顧身地上,不要臉地上。講點感情得不得?”
沒有回答。
辦公室里除了羅光燈,沒有別人。
5. 債
河流像一條錦緞,或一條圍巾,裝點、纏繞著村莊。因為這條河流的存在,才使村莊顯得有生氣,像一個活力的少年。河流的兩岸,是密密匝匝的竹叢,綿延幾十里,像河流的衛(wèi)士。河面上行駛或靜止著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繡。常常有鳥在河上飛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顏色分明,白的純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種族為單位的集體,共同勞作捕食,具體到河域則是捕魚了。每天早上八九點鐘,鳥群總會從山中飛來,它們穿出云霧,到達河流的上空,像威風凜凜的機群,開始戰(zhàn)斗。鳥群驍勇善戰(zhàn),它們分工明確,各負其責,有的偵察,有的進攻,有的接應。每一次進攻,都不會撲空或得而復失。看著鳥筆直地扎進水里,然后出水的時候,嘴里總是叼著動彈卻逃脫不掉的魚,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藍必旺觀察這條河,已經(jīng)有一個來月了。
從回到上嶺落戶藍家的那天,有好幾天他都待在家里,準確地說是躺在床上。母親韋幼香端來飯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親藍保溫來跟他說話,他從不答應。他面黃肌瘦,像一個垂死的病人。事實上他有了想死的念頭,因為他覺得了活的難受——他住的是原藍必旺的房間。房間里亂七八糟,異味雜陳,像豬圈充滿了惡臭。他睡的也是原藍必旺睡過的床,雖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帳也洗過換過,但離去的藍必旺的陰影,總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體。是的,他現(xiàn)在跟鬼有什么區(qū)別。他享有的榮華和尊貴,統(tǒng)統(tǒng)交還出去了,仿佛從人間天堂掉進了地獄。上嶺村就是地獄,藍必旺是個鬼。他現(xiàn)在是藍必旺。
父親藍保溫每天都到藍必旺的床前說話,不管藍必旺答不答應,他照樣說。
大概是第五天,父親說:“必旺,因為陰差陽錯,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的幸福生活,不是的話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該知足。其實該抱怨命運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藍必旺。他從生到死,就應該富貴到底,卻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還沒教好他,讓他變得那么壞。如果當年沒有抱錯,變壞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親的這段話,如醍醐灌頂,藍必旺雖然沒有答應,卻已經(jīng)覺悟了。
然后,藍必旺起來走動,還吃了東西。
他在村莊發(fā)現(xiàn)了河流。
這條河流的名字叫紅水河。
父親說,現(xiàn)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會變紅,紅的時間比清的時候長,所以叫紅水河。
藍必旺每天都到河邊來,像是等待河水變紅。
然后,他就觀察到河的壯美和生機。
這是一條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討債的人來到,他仍將被這條河迷住。
討債的人來自縣城,坐著兩輛車來。車子直接開到藍家停下。從車上下來七八個人,多數(shù)文身,不是光頭就是平頭。為首的或者說老大,卻是一個瘦小和老邁的人,從他被前呼后擁就能看出來。他抽著水煙,像迫擊炮一樣的水煙筒有人專門為他端著,他只是負責抽。藍保溫一看就知道來的人是干什么的。要是以前來,他肯定嚇得要尿褲子。但今天他還算是比較鎮(zhèn)定,像是來的人已經(jīng)和他沒關(guān)系了一樣。
與藍保溫的鎮(zhèn)定相比,上嶺村的狗卻十分慌亂。它們一看來人氣勢洶洶,連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烏合之眾,四散而逃,全跑得無影無蹤。
來人是討債的。藍必旺連本帶利,一共欠這撥人一百三十五萬。有借條,借條上有手印和藍必旺的簽名,借款額和利息都寫得很清楚,逾期不還的罰款也一目了然。
藍保溫對來人說,藍必旺已經(jīng)不是我兒子了,你們到南寧找他要去吧。
一個光頭說我們曉得你又有兒子了,他不還叫藍必旺嗎?
藍保溫說:“我這個兒子藍必旺,跟另一個藍必旺,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欠你們錢的藍必旺,是另一個藍必旺。他不是我兒子了,他去南寧了。我再說一次,你們到南寧找他要去吧!”
一個平頭揚著手中的借條,說:“管你這個那個的,我們就是找藍必旺要錢!你兒子欠我們錢,我們就找你兒子要錢!”
藍保溫說:“可是,我現(xiàn)在這個……”
“你兒子現(xiàn)在在哪?叫他出來!”又一個光頭打斷說,他手指著藍保溫的鼻子,手臂上文的青龍張牙舞爪。
“他不在?!?/p>
“去哪了?”
“不曉得?!?/p>
正說著,藍必旺跟著母親韋幼香從河邊的方向過來了。藍保溫一看傻了眼,這蠢婆不知什么時候竟然溜去叫兒子了。
兒子藍必旺來到眾人跟前,對陌生人點頭問好。他的文雅禮貌,像和風細雨,與暴跳如雷、橫眉豎眼的陌生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平頭看著藍必旺,說:“你就是藍必旺?!?/p>
藍必旺說:“是?!?/p>
平頭將借條遞到藍必旺眼前,給他看?!笆悄愕拿謫幔俊?/p>
藍必旺看了紙條后說:“是。可是這錢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簽名不是我的字跡,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p>
平頭說:“我們就找你還錢,怎么啦?”
“這沒道理,”藍必旺說,“除非你能證明這張借條是我本人的簽名和手印?!?/p>
平頭一個巴掌掄過來,抽中藍必旺的臉。藍必旺像一個經(jīng)筒或陀螺,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又挨了一巴掌。這回,他直接栽了個狗啃泥。平頭仍不放過,箭步上去,一腳踏在藍必旺的脖頸上,逐漸加力,像碾壓蛇的七寸。嘴里還振振有詞:“你當我們是法院呀?我們是放高利貸的,民間銀行,收債游擊隊,有自己的規(guī)矩,按我們的規(guī)矩執(zhí)行!我們今天收上你這個藍必旺了。收不上錢,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頭說完,抬了抬腳,像放剎車,讓藍必旺說話。
藍必旺脫口而出:“不!”
平頭的腳猛地踩下,像剎車一踩到底。只吐一個字的藍必旺戛然靜止,原來還扭動搖擺的屁股和腿也停頓了,像熄火的汽車。
“我還!”一個哭喪的聲音突然傳來,像變天的雷。
打雷的是藍保溫。他一面喊著一面撲上來,推開平頭。怯懦的韋幼香像是有了公羊開路的母羊,緊隨其后。她跪伏在兒子身邊,抱起兒子的頭,放在自己懷里。她雙手慌忙地擦兒子鼻孔的血、摳兒子嘴里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陽穴。
平頭瞇著眼睛看藍保溫,“你再說一遍?!?/p>
藍保溫說:“我還?!?/p>
“什么時候還?”
“現(xiàn)在還。”
藍保溫說完轉(zhuǎn)身走進房屋。不一會,他出來,向平頭出示了兩張存折。平頭看了存折,向藍保溫投來一個賞識的眼光,“兩百萬,不少嘛。”他拍了拍藍保溫的肩膀,“不過,我們只收一百三十五萬。走,現(xiàn)在跟我們?nèi)ャy行取錢去?!?/p>
藍保溫站著不動,說:“我要看著兒子活過來,才跟你去。”
“放心,你兒子死不了?!逼筋^說。
“他要是活不過來,你們別想拿到這個錢,”藍保溫指著自己腦袋,“密碼在這里,在里面。而且,你要償命,其他人要坐牢?!?/p>
話音剛落,在母親懷里的藍必旺咳了一聲,蘇醒了。
平頭一樂,像是剛過年就來了送禮的,“好啦?!彼f。
藍保溫說:“那……也不能全還?!?/p>
平頭說:“為什么?”
藍保溫說:“你打了我兒子。他傷了?!?/p>
“你想少多少?”
藍保溫看了看地面上氣若游絲、鼻青臉腫的兒子,咬了咬牙,說:“三十萬?!?/p>
平頭一聽來氣,罵道:“媽×!我就扇兩個巴掌,一個巴掌十五萬哪?”
“你還踩了他幾腳呢!”藍保溫說。
“那也不值三十萬!你以為我是國家足球隊,進球呀?”平頭說。
藍保溫堅持說:“不少三十萬,我不跟你們?nèi)ャy行?!?/p>
平頭為難了,他朝身后的瘦老頭望去,像是請他來做主決定。
瘦老頭走到前面來,負責端水煙筒的人亦步亦趨也跟了來。瘦老頭抽了一口水煙,像吃了一口奶,然后指指平頭,和顏悅色對藍保溫說:“他怎么打你兒子,你怎么打他?!?/p>
藍保溫搖頭說:“我不打。”
“為什么?”
“我怕臟手。”
瘦老頭笑笑,低頭又抽了一口水煙。這回他是把著水煙筒抽的,抽完沒有立刻將水煙筒給回去,而是握緊了,突然舉起來,一橫,將水煙筒的一頭戳向平頭,像用槍托沖擊敵人一樣。
平頭當場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來,不比藍必旺流的血少。
然后瘦老頭指著地上也傷得不輕的平頭,對藍保溫說:“這是我兒子。打人的事,我們扯平了?!?/p>
藍保溫目瞪口呆,吃驚父親竟然對兒子下那么狠手,就算不是兒子,是手下,也是夠重了。他明白瘦老頭的意思,是三十萬兌掉三十萬,沒了?!昂冒?,我跟你們走?!彼f,既是無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債的隊伍里。
藍保溫眼看父親向惡勢力妥協(xié),奮力坐起,使勁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親像沒聽見,還是走了。
逼債的人挾持著藍保溫揚長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傷的平頭被他的弟兄左擁右抱著走,當功臣一樣對待。在場旁觀的上嶺村民噤若寒蟬地目送他們的離去。
村里失散而逃的狗們又回來了。它們集中到剛剛激烈的打斗現(xiàn)場,搖尾乞憐,平靜和肅穆,像是孝順的后人緬懷先人或慰問長者。。
藍必旺摸出手機,要打電話報警。他一面摁號碼一面揚言:“報警,我要報警!”
母親按住他的手。“兒呀,你爸在他們手上,你一報公安,你爸的命就沒了呀。這幫人什么事干不出來?”
藍必旺罷手了。他的手機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搖搖晃晃或者輕飄飄地走進家門,興高采烈,嗓門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個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總之,他就是高興?;貋碇昂攘瞬簧倬?,他說話噴出的酒氣就是證據(jù)。
藍必旺不明白,父親被迫無奈地付出了一百多萬,他為什么還這么高興?
父親說,財去人安樂。
藍必旺說,這幫人是敲詐勒索,放高利貸也是違法,你不該給。
父親說給了就給了。
藍必旺說你回來了,我還是要舉報他們。
藍保溫跳起來,雙手卻往下壓,然后握拳,像指揮家指示樂隊停止演奏似的?!八懔怂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幫卵人遲早會有人收割他們的?!?/p>
藍必旺說:“爸,你真的沒有必要向這幫惡勢力屈服的。我們應該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們打你呀?!?/p>
藍必旺說:“他們打我,我都不屈服。你為什么屈服呢?”
藍保溫久久地看著兒子,“你是我親兒子,我心疼呀?!?/p>
藍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覺得到心臟的感動或異常。他不說話了。
“你爸做得對?!蹦赣H韋幼香說。
得到妻子的支持和表揚,藍保溫卻不買賬,他忽然想起什么,瞪著韋幼香,“你說你發(fā)什么癲,見這幫卵人來了,你還去把兒子叫回來,要不怎么會出這種事?你真是個癲婆!”
韋幼香說:“我不是怕嘛,以為兒子見過世面,能做主?!?/p>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看兒子被打成這樣,還倒賠一百多萬,都是你害的!”藍保溫說,他黑紅的臉扭曲得很難看,像烤紅薯,看出來他除了心疼兒子,不心疼錢是假的。
韋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繩子上吊。
“爸、媽,不說了,我沒事,很快就好了,”藍必旺勸解和安慰父母說,“我知道你們做的都是為了我。錢賠了就賠了吧。也確實是藍必旺借的,藍必旺不就是你們的兒子嗎?我不就是藍必旺嗎?”
后面的話,藍必旺是邊流著眼淚邊說的,仿佛他肉體的受傷可以忍受,接受藍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銘心的痛。
藍保溫和韋幼香聽了,一個接一個笑了起來,仿佛很開心?;蛟S因為燈光暗淡的緣故,他們沒有看到兒子的眼淚?;蛟S是看到了,但他們認為兒子是徹底地認同了身份或接納了父母,這才流的淚水。這個百分百血親的兒子,是多么地懂父母心,領(lǐng)父母情,當然是要開心的啦。
這個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腳的藍家房屋沉悶和干燥。柔弱、稀疏的春風,已經(jīng)不從這里經(jīng)過。蚊子開始在周圍飛舞,并進入房屋里。最明顯的是有蟬在叫了。尖銳的蟬叫聲,聲聲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說提前,從這里開始了。
6. 朋友
馬到成功集團增加了兩名干將,藍木村和韋努。
他們是羅光燈從上嶺村調(diào)來的。
這兩個從上嶺村來的男人,是初來乍到南寧這么大的城市。他們從汽車站一下車,眼睛就沒閉過。望著一幢比一幢高的樓,他們的眼睛像探照燈,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恨不得把城市的發(fā)達和秘密,探個究竟。縱橫交錯的路橋,像蜘蛛網(wǎng)一樣嚴密。街道上涌動的人和車,像發(fā)洪水的時候河面上滾滾漂流而過的樹木和房屋,讓人有撈一把的沖動卻嘆為觀止。更奇怪的是這座城市的樹,比上嶺村的樹還多,還大,甚至比山上的樹都多,更古老。這么多的人和這么多的樹都是從哪來的?憑什么活得這么光鮮和滋潤?是誰在供養(yǎng)著他們和它們?藍木村和韋努一面觀望一面思考,像兩名天外來的人。
羅光燈的司機小吳,專門到汽車站接的藍木村和韋努,開的正是去過上嶺村的那輛勞斯萊斯幻影。藍木村和韋努坐上這輛舒服、生動的豪車,就像上了想上居然能上的漂亮女人。雖然他們想上的漂亮女人一個都沒有上過,都是做夢而已,但是什么都有可能呀!就好比這輛車,兩個月前閃現(xiàn)在上嶺村,誰都想上但誰都覺得不可能上,可現(xiàn)在不是有人坐上去了嗎?是藍木村和韋努坐上來了,真真切切,隨便在里面摸爬打滾。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這輛車的價格是一千二百多萬,而不是他們想象的最多三十五萬。
司機將藍木村和韋努帶到馬到成功集團總部大樓。韋努在樓外從下往上數(shù),剛數(shù)到十九層,上面還有好多層沒來得及數(shù),就被人帶進去了。
引領(lǐng)藍木村和韋努進去和上樓的,是個讓人眼冒金星的美人。她自我介紹說叫周文婷,現(xiàn)任羅總的秘書。他們跟著周秘書的屁股走。坐電梯的時候,他們也站在周秘書的屁股后面。這秘書的屁股真翹呀,像夏利車2000的尾廂,能消受很多貨。受不了的只是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太神奇但是太好聞了,幽幽的、綿綿的,說濃不濃,說淡不淡,恰好地散發(fā)在電梯里。被鼻子聞到以后,那真的是一個爽神和亢奮,直接的反應是下面的家伙受不了,唰唰地就鼓起來,像袋子里的蛇昂起了頭。還好有布包著,重要的是有理智管制著。這可不是他們這種家伙能動的女人。她說過了是羅總的現(xiàn)任秘書。羅總是誰呀?是他們的拜把子大哥藍必旺。他們是來見大哥找大哥的,不是來見鬼找死的。
電梯在兩個家伙的沖動和克制中上到28層,停了。
電梯門一打開,西裝革履、油光滿面的羅光燈就站在電梯的外面。他張開雙臂,親切地等待與弟兄擁抱,像蝙蝠接近蝙蝠。
一一抱過之后,羅光燈將藍木村和韋努帶去他的辦公室。一路地毯,絨絨的、純純的地毯,起碼用了一千只羊的絨毛。
讓藍木村和韋努驚嘆的則是辦公室。毫無疑問,他們仿佛走進了宮殿里,是宮殿中最高級和中心的那個殿,是皇帝發(fā)號施令的地方,他們看過無數(shù)的電視劇能不知道嗎?藍必旺的辦公室就像皇帝的宮殿一樣堂皇,他也就是皇帝,集團的皇帝。
“藍必旺,你的辦公室也太?!亮税桑俊辈恢顪\的韋努直呼羅光燈的原名。
藍木村當場捶了韋努一拳,“你怎么還叫藍必旺呢?他是我們哥,藍哥!”說著轉(zhuǎn)身向著羅光燈,點頭哈腰,“藍哥好!”
羅光燈笑笑,不生氣,像是有了肚量或涵養(yǎng),“我已經(jīng)改名換姓叫羅光燈了。不過你們愛叫我藍必旺也行,弟兄嘛?!?/p>
靈醒的藍木村和韋努立即異口同聲:“羅總好!羅老板好!”
羅光燈答應:“哎!”
這時周文婷泡好了茶,一一端給坐沙發(fā)的藍木村和韋努。羅光燈指著周文婷對藍木村和韋努說:“我現(xiàn)任秘書,你們都見過了哈?!?/p>
藍木村和韋努剛要站起來,想給周文婷行禮,被羅光燈制止?!澳銈儾挥谩W?,坐!”
藍木村和韋努屁股又坐在沙發(fā)上。
羅光燈對周文婷說:“周秘書,藍主任和韋經(jīng)理的住處,都安排好了吧?”
周文婷說:“都安排好了,羅總。等您覺得合適了,我就帶他們?nèi)?。?/p>
羅光燈說:“好的?!彼麚]揮手,“目前沒你的事了,走吧?!?/p>
周文婷乖巧地退出辦公室,像一只溫馴的母羊。
待羅光燈轉(zhuǎn)過眼來,只見藍木村和韋努一個比一個呆,愣愣地看著他,像兩條看見肉的吃慣了屎的狗。
羅光燈說:“為什么這樣看著我?不認得我了嗎?”
藍木村說:“羅老板,剛才你跟周秘書講,怎么稱呼我們……是藍主任?韋經(jīng)理?”
“哦,”羅光燈說,“你,藍木村,從現(xiàn)在起,就是我們集團的辦公室主任,”他指指韋努,“你,韋努,是我們集團保安部的經(jīng)理?!?/p>
藍木村和韋努瞠目結(jié)舌,這,這個……
“辦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相當于朝廷的……大太監(jiān),但是不用閹哈,”羅光燈解釋和說明,“保安部經(jīng)理就好理解了,就是御林軍的統(tǒng)領(lǐng),警衛(wèi)局局長,專門負責我的生命和財產(chǎn)的安全。”
看過太多古裝劇、諜戰(zhàn)劇的藍木村和韋努點頭,并立即站起來,想想,又撲通跪下,兩手拱合,叩謝羅光燈。
羅光燈說:“總之,你們兩個,從今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彼氖止嬉灰患茉谒{木村的左膀和韋努的右臂上,像是高位者執(zhí)掌著權(quán)杖。他的目光掃視拜把兄弟邋遢、猥瑣的身體,突然皺了皺眉。然后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金光閃閃的表。
周文婷被招了進來。
“周秘書,”羅光燈對周文婷說,“你現(xiàn)在帶他們?nèi)ィ帐笆帐?,把他們打扮得跟我一樣,跟我差不多?!?/p>
周文婷應允,將藍木村和韋努帶了出去。
四個小時后,藍木村和韋努被帶了回來。
舊貌換新顏的藍木村和韋努讓羅光燈驚喜萬分,他繞著他們看了兩圈,一邊走一邊摸捏他們筆挺、高檔的衣服,以及油亮、時尚的發(fā)型??粗{木村和韋努光鮮的外表,卻都是一副奴才樣的姿態(tài),他忍不住沖動地分別給了他們一拳一腳,然后大手一揮,“我們現(xiàn)在喝酒去!”
宴席設(shè)在集團大樓的三樓。這幢樓二十三層以上是辦公區(qū),以下是賓館和飯店。羅光燈在飯店最豪華的包廂,用美酒佳人,招待來自上嶺村的兩個他最信任的男人。
羅光燈對藍木村說:“我被人挑破動脈以后,是你和你爸送我去醫(yī)院的,我記得。很果斷,很及時。不然我這條命肯定沒了。”
藍木村說:“必須的?!?/p>
羅光燈對高大壯實的韋努說:“可惜那天你不在場,你要在場,我相信你一定替我抵擋,沒人敢動我?!?/p>
韋努拍著強硬的胸膛說:“是的。你放心大哥,從今往后,我韋努甘愿為你出生入死,肝腦涂地。你想剁誰的左手,我絕不拿右手來見你!”
羅光燈、藍木村和韋努的對話,讓陪同的三位美女心驚肉跳,也變得更加溫柔和殷勤。周文婷照顧已摸透脾性的羅光燈,自然是得心應手。她喚來的兩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竭盡全力地釋放女人的味道和魅力,毫無保留地燃燒自己,讓自以為還是上嶺村農(nóng)民的藍木村和韋努,徹底、真切地感受到脫胎換骨、寸寸銷魂的滋味。
這晚,三個男人全部大醉。三個女人分別護送他們,去往各自的住處。
羅光燈這晚又沒有回家,而是住在集團賓館他專用的套房。自然是周文婷陪著他。這個曾被羅光燈用錢打發(fā)走的女人,重新來到了羅光燈的身邊。說不清是羅光燈召喚她回來呢,還是她再次主動地投懷送抱。總之兩人你情我愿地又搞在一起,明里是總裁和秘書的關(guān)系,暗里是肉欲的伙伴。對剛剛縱身欲海的羅光燈來說,太需要轟轟烈烈、乘風破浪的航行體驗了。他浸淫在女性的奇特和奧妙中,不知疲倦地求索和奮斗,像比別人晚許多年上學的學生,千方百計、矢志不移地要把必備的課程補回來,把該有的過去不用的指標或作業(yè)突擊完成。他沉迷色性,已經(jīng)上癮。戒掉賭博的羅光燈,陷入比金錢更具誘惑力的色欲深潭,不能自拔也不想上岸。
今晚羅光燈盡管大醉,但欲念照樣有,就像好學的人挑燈夜習已成為習慣。他自然也是本能地扯過周文婷要上,可下面的家伙竟然或突然地不爭氣,像破了的皮球,無論怎么吹也鼓不起,折騰到半夜都沒成功。開始以為是酒精麻痹的原因,但后來酒醒了,還是失敗。
百思不解的羅光燈坐在床上,抽著煙,他看看周文婷依然性感十足的胴體,又看看自己綿軟的家伙,說:“難道我老了嗎?才三十三歲呀!”
周文婷說:“你不是老,是膩了。”
羅光燈說:“我不膩。才不膩呢?!?/p>
“你只是對我膩了而已?!?/p>
“沒有的事。膩我還弄你到三更半夜,只是沒弄成而已?!?/p>
“換一個人就不一樣?!?/p>
羅光燈一愣,看著瞇眼的周文婷,“你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換一個人上,不是我,你的情況就不是這樣?!?/p>
“你迷糊了,說什么胡話呢?!绷_光燈說。
周文婷睜大眼,眸子像燈一樣明亮,“不信你試試?!?/p>
羅光燈說:“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p>
“為什么?”
“為了你呀。”
“你愿意?”
“愿意?!?/p>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主子。全方位為主子服務,讓主子身心滿足,是我的責任。說白了,你現(xiàn)在就像皇上一樣,皇上怎么可以僅僅只有一個女人呢?你需要嘗試和擁有更多的女人?!?/p>
“我換別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騰地方。你想親自找呢,還是我?guī)湍阏???/p>
羅光燈看著周文婷,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輕盈和達觀,跟她的表態(tài)一樣。不諳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動了,他摟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臉上親了一個吻,像皇帝賞賜奴婢財寶或特權(quán)一樣,“今晚就算了,睡覺吧?!?/p>
羅光燈一歪頭便睡著了。鼾聲從他的嘴巴和鼻子噴薄而出,像一臺巨型鉤機的轟鳴??植赖捻懧曉诖髲B的房間像鬼哭狼嚎。還有一股惡臭,像井噴的油氣在房間彌漫。這個野蠻和強大的男人身上,蘊藏的能源和爆發(fā)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這臺隆重的機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讓整個大廈坍塌。
7. 狗
蘇蓮六十歲生日這天,兒子羅光燈竟然記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讓羅仕馬、蘇蓮夫婦太高興了,像當年生產(chǎn)時知道是個兒子一樣高興。果然是父母的心頭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應得到。
手抱鮮花的兒子走進別墅,像一團洞穴里的火炬,讓平日冷清的別墅亮堂和暖和。這幢位于南寧鳳嶺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實只有親人團聚的時候,才感受到它的榮華和富貴。
與羅光燈同來的還有藍木村、韋努和周文婷。父母看著兒子帶來的伙伴,在這個喜慶的時刻,自然是十分歡迎。藍木村和韋努,羅仕馬和蘇蓮是第一次見。當兒子介紹說他們來自上嶺,現(xiàn)在一個是集團辦公室主任,一個是保安部經(jīng)理,對集團的事從不關(guān)心的蘇蓮自然是一個勁地說好,而身為董事長的羅仕馬對集團不經(jīng)過他同意就更換的人選,竟然也表示了首肯。這一定是因為對親兒子的虧欠所以放任和縱容的緣故。而對周文婷,前面兒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現(xiàn)在兒子的女友,他們也是順從地接納,就像接納一件易手的禮物一樣。只要兒子喜歡高興,他們就不反對。他們或許不知道正是這位聰穎女友的提醒,兒子才記得回家給母親慶生,也或許他們知道。蘇蓮親熱地請周文婷坐在自己身邊,噓寒問暖,很是慈祥。
同樣表現(xiàn)仁慈的還有羅家的狗。那是一條純種的藏獒,忠勇、敏銳、健碩,身上沒有一根雜毛。它今天對走進宅門的四個人是一視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靜靜地俯臥在廳堂大門一側(cè),清冷、寡淡,像一個憂郁的病人。
羅仕馬拿出了一瓶1956年出產(chǎn)的茅臺酒,那是他在拍賣會用一百零八萬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與蘇蓮同歲。羅仕馬把這珍貴的酒拿出來,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比如高興??傊麤Q定在妻子六十歲生日這天,把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與兒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駁、陳舊、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璽,他今天要啟用這玉璽,印證羅家的榮耀和輝煌。
瓶蓋打開,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從瓶口發(fā)出,像出竅的靈魂,漸漸在房屋里升騰、彌漫。聞著這神圣的香氣,全部的人已經(jīng)陶醉。
正在大家準備喝起的時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來。它已經(jīng)站立,頭朝著關(guān)閉的廳堂門,兩眼放光,興奮地低吠,像是歡迎什么人的到來。餐桌邊的人們開始對藏獒的舉動并不覺察或不重視,我行我素,直到藏獒發(fā)出狂叫,才被吸引過去。只見躁動的藏獒趴著門板,爪子急迫地拍著鎖子,要開門出去的樣子。
羅光燈見狀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別鬧!”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會他,還鬧。藏獒原來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羅光燈后面來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灘》,喜歡大哥許文強身邊有個忠心耿耿、奮不顧身的丁力。
“貝多芬,好啦好啦,我來啦!”蘇蓮說,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聽了進去,雙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蘇蓮走過去,把門打開。
門外并沒有人。
門外有個院子。院子還有個門,也是關(guān)閉著的。藏獒直接沖到了院門邊,等待蘇蓮把門打開。
蘇蓮搖搖頭。
藏獒又急迫地狂吠。
蘇蓮說:“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沒有空帶你出去溜達?!?/p>
藏獒不依,還是叫。它急得團團轉(zhuǎn)。
蘇蓮說:“貝多芬,現(xiàn)在不行。乖,哦?”
這時候房內(nèi)的人都出來了。羅光燈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著它,狠狠地說:“丁力!今天是我媽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鬧我抽你!停!”
藏獒不懼羅光燈的威脅,它執(zhí)拗地鬧騰,就是想把門打開,想出去。
蘇蓮說:“好好好,我?guī)愠鋈チ镞_。”
羅光燈阻止母親,“媽,這怎么可以?我們是來給你過生日的。你帶狗出去溜達,我不是白回來了嗎?”
其他人跟著附和,贊同羅光燈的意見。藍木村說我倒是愿意帶狗出去溜達,但是它不隨我。韋努說也不隨我。兩人嘴上說得超脫磊落,其實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臺。周文婷說要不我?guī)ж悺×Τ鋈ュ抟诲?,就回來。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壽星,不好缺失的。羅仕馬說今晚壽宴誰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鬧騰了。它安靜了下來,像是覺悟了過失的小孩。仿佛,它剛才的沖動,只是神經(jīng)敏感和錯亂?;蛟S,它剛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氣味,現(xiàn)在已經(jīng)嗅不到了,因為人已遠去。它主動地比人們先回房內(nèi)去,只是眼淚汪汪。
藏獒的嗅覺其實一點沒錯。
它的的確確嗅到了一個親密的人的氣息——那是它曾經(jīng)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卻不知為何消失了。雖然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還會回來。他果然回來了,就在剛才,它嗅到了他的氣味,準確無誤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墻門外,一只手捧著鮮花,一只手提著蛋糕,卻沒有進來,像是沒有了這個家的鑰匙,也沒有勇氣摁門鈴。所以它狂吠、鬧騰,要出門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門打開就走了,越走越遠,遠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氣息。他再次拋棄了它,拋棄了他的父母。它很難過,眼淚汪汪,想不通是為什么。
這天夜晚南寧潔凈的街道上,流浪著一個男人,與狗同樣的眼淚汪汪。他從上嶺村來,要為撫養(yǎng)了他三十多年的母親祝壽。他來到了他曾經(jīng)的家,卻沒有了勇氣摁響門鈴。房屋內(nèi)傳來的歡聲笑語,像兇狠的巨浪襲擊他。還有曾經(jīng)與他多么親密的狗,它的狂吠讓他以為是討厭,是決絕。于是他選擇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地游走,其實都是城里母親帶他走過的路和到過的地方——學校、醫(yī)院、火車站和邕江橋。他現(xiàn)在在邕江橋上。這是南寧的第一座橋。他三歲的時候母親從縣城帶他來南寧玩,首先看的就是這座橋。他依附著欄桿,但被母親緊緊摟著,看橋下流動的江水。江水寬闊、綿長,像天上的虹。母親給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這條江游過泳,那是1958年的冬天,就在這橋下??矗跇虻倪吷嫌袀€亭子,叫冬泳亭,就是為了紀念毛主席建的。三歲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誰,但是卻能領(lǐng)悟毛主席一定是個非常重要、偉大的人物,所以母親帶他來南寧的第一站,就是從橋上看江。八歲那年,他和父母舉家搬到了南寧,住在江南,而他就讀的學校在江北。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從這橋上過。每次母親送他,就送到橋上,就是他現(xiàn)在站著的橋的中心,接也是。母親接送他的情景歷歷在目,此刻卻看不見她。今天是她六十歲的生日,他獨自站在這個位置,為不能當面表達愛的母親,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燈火映照的江面,波光瀲滟,像是千萬支蠟燭,燃著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深情,盡管這位母親與兒子沒有血緣關(guān)系。
8. 蟲
藍必旺舉著一把斧子,怒目圓睜,歇斯底里的樣子,像一個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樹。
這是棵榕樹。它枝繁葉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納幾十號人在下面躲雨、乘涼,也至少五個人合抱,才能抱攏它。
它現(xiàn)在是藍必旺的仇敵,或者說是仇敵的大本營。
從春末以來,這棵樹便招引來越來越多的蟬蟲,它們像頂級賽事蜂擁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戰(zhàn)亂顛沛流離的難民,把這棵樹當成娛樂場或避難所,晝夜不停地喧囂和搗亂。
這棵屬于藍家、離藍家數(shù)十步之遙的大榕樹,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竅了似的,接納、收養(yǎng)著成千上萬只蟬蟲,每一根枝條甚至每一片葉子,都被蟲吸附和駐足。它們肆無忌憚的喊叫,像驚天動地的打殺聲和慘絕人寰的哀鳴。
它們讓藍必旺不得安寧。
剛剛經(jīng)歷換親之痛或命運舛迕的藍必旺,在他認為已經(jīng)坦然承受和適應的時候,再次面臨或遭受新的困擾、襲擊,那就是蟬蟲危害——日以繼夜、無以復加的聒噪,讓藍必旺連續(xù)多日無法睡眠,他的腦袋也已多日嗡嗡地響,像一臺燃油耗盡或磨損嚴重已經(jīng)發(fā)出警報的機器。他像一個舊病初愈卻添新病的人,而且這新病的襲擾比舊病更不堪忍受和覺得致命。他必須制止或終止蟬蟲的侵害。一開始,他敲鍋吹哨驅(qū)趕樹上的蟬蟲,但蟬蟲絲毫不為之所動,反而變本加厲,把鍋哨聲當成奮進拼搏的號角。接著,他放鞭炮。連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點轟炸、穿射凌空,但煙消霧散,蟬蟲們又悉數(shù)飛了回來,聒噪依舊,盡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嚇死或炸死的蟬蟲。
藍必旺認為根本的辦法,就是把樹砍掉。樹沒有了,蟬蟲也就沒有了依附、棲息的場所,聒噪恐怕連同蟬蟲也就被消滅了。
他真的要這么干。
他舉起斧子,毫不猶豫地朝樹根砍去,就像歷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頭上砍去一樣,甚至像電視劇呈現(xiàn)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樣。
“嘭!”
樹根開了一個口子。
但藍必旺付出的代價是,虎口被震得賊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許是因為用力過猛并且刀法不對的緣故。
藍必旺撿起斧子,繼續(xù)砍。樹的開口又大了一點點,但那么大的樹腳那么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樣,或者像大山被敲開的一塊石頭。但那又怎么樣?只要樹上的蟬聲不止,他就要砍。
不遠處,親生父母藍保溫和韋幼香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看兒子砍樹,盡管他們心如刀絞,卻不上前阻止兒子徒勞、愚蠢的行為。他們知道兒子現(xiàn)在心里很痛,一定比他們痛。自從他去了一趟南寧回來,又變得非常煩躁和難過。至于在南寧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不知道,但肯定是很傷心的事。他需要發(fā)泄,那就讓他發(fā)泄吧。
藍必旺砍樹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來到他的跟前。這男人比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要小一點,不到六十歲。藍必旺看到他,斧子猶豫了一下,繼續(xù)砍。
男人說:“你這個蠢仔?!?/p>
藍必旺聽見有人說他蠢,停下來。他看著質(zhì)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說:“這么大的一棵樹,你要砍到什么時候?就算你把這棵樹砍倒了,蟬蟲不會飛到另一棵樹上嗎?難道你能把樹一棵一棵地砍掉嗎?”
藍必旺一愣,這男人說的在理。他的確是被蟬蟲氣暈氣糊涂了。
“你為什么要和這些蟬蟲過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樹上說。
“是它們和我過不去!”藍必旺回答。
“這些蟬蟲活不過秋天。它們的一生很短,夏天開始,秋天就結(jié)束了,甚至都不曉得有冬天這回事。而且,它們在地下,在泥土里,蟲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來,還要蛻皮,長開翅膀,好不容易終于飛一飛,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們的命那么短,你就讓它們唱吧?!?/p>
男人單腿站在樹下,娓娓道來,語重心長。他的一條褲管空空蕩蕩,像一個徹底泄漏的口袋。
藍必旺被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說,不吭聲了。像是受了觸動,他拎著斧子,回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藍必旺突然問:“那男人是誰?”
父親藍必旺過了一會反應過來,說:“樊家寧?!?/p>
“是什么人?”
“我們村的人呀?”
“我是說是干什么的?”
“沒干什么,就是農(nóng)民呀?!彼{保溫說。
“他的腿是怎么斷的?”
“打仗?!?/p>
藍必旺捏住筷子,納悶地看著父親。
“哦,”父親說,“他是參加邊境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那時你還沒出生呢?!?/p>
藍必旺不再問了,繼續(xù)吃飯。那場戰(zhàn)爭,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沒想到上嶺村也有參加那場戰(zhàn)爭的人,而且這個人今天還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他被他教育了一下。
吃完飯,藍必旺又來到榕樹下。他是空著手來的,卻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個斷腿男人樊家寧說的話。然后聽著樹上的蟬鳴,竟覺得不那么刺耳聒噪了。換了個想法或心思去聽,真的覺得蟬蟲是在歌唱。因為出生不易生命短暫的緣故,蟬蟲沒日沒夜、只爭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聲取悅和吸引伴侶。它要幸福,絕不虛度短暫的生命時光。它值得尊重,而不應該被仇視。
在手機電筒的照明下,藍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蟬蟲的尸體,散落在地上,烏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飛機。它們是被他的鞭炮嚇死和炸死的??粗B夏天都活不過去的蟬蟲,藍必旺感到了一種罪過。他把死了的蟬蟲撿起來,集中在一起。然后他回去拿來鏟子,將蟬蟲就地掩埋。
這個夜晚,藍必旺神奇地睡著了。在蟬蟲波瀾壯闊的音樂海洋里,一覺到天光。
9. 墓
再次見到那個斷腿的男人樊家寧,純屬意外。
今天早上起來,藍必旺感到格外的精神。這當然是昨晚睡了一個好覺的緣故,連夢也是美好的。他夢見自己騎著駿馬,在草原上馳騁,一路順暢。還夢見了大海,海浪雪白、溫柔,海鳥呈祥。他在海里游泳,仰望的天空云蒸霞蔚。
藍必旺找出運動服、運動鞋,穿上。他已經(jīng)數(shù)月沒有跑步鍛煉了,自從得知真實身世之后,他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病病懨懨,像絕癥并且絕望的人。今天早上,他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只是需要恢復體力。
在村莊運動、健身是不常見的新鮮事,村莊早起的人、早出的牲畜,遇見和望見一個白衣、白鞋的人,在曲里拐彎的道路上跑動,像一只發(fā)情的白羊。人和牲畜的眼光都是愣怔和奇怪的,敏感的藍必旺不可能不注意到這種眼光。他要回避這些眼光,就不能老在村里跑。他想另辟蹊徑。
他發(fā)現(xiàn)一條長草的路。因為長草,應該是沒有太多的人和牲畜走的,這點常識他還是懂。于是他沿著這條路跑。跑著跑著,他意識到這條路通往山上。
山上有樹林。上嶺村的山都有樹林,只是藍必旺登上進入的這座山的樹林,比較特別。全是云杉樹。樹木間距規(guī)整,大小錯落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種植和改造過的。林子不算大,樹有千棵左右。
藍必旺忽然聽到人聲,從樹林深處傳來: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shù)!”
“一!二!三!四!五!”
“立正!稍息?!?/p>
林子里怎么會有人軍訓?難道上嶺村有駐軍山上有哨所嗎?藍必旺愣怔地想,如果是這樣,那么這是軍事要地,我豈不是闖入軍事禁區(qū)了嗎?
藍必旺慌忙退后,轉(zhuǎn)身離開。邊走便覺得剛才那口音有點耳熟,像昨天跟他說話的樊家寧的口音。他不是軍人呀,至少現(xiàn)在不是了。這么一覺得,藍必旺又轉(zhuǎn)了回來。他悄悄地進入樹林深處。然后,他躲在一棵樹后看見——
樊家寧拄著拐杖,在一排墳墓前,面對墳墓,正在對其中一個墳墓說話:
“黃乃鵬,昨晚睡得好嗎?好!”他點點頭,再走幾步,到另一個墓前,“藍華為,你呢?好,那我就放心了。”他接著走到下一個墓,“韋小帥,尿沒尿褲子?不尿,很好?!闭斔来瓮乱粋€墓走,準備說話的時候,忽然警覺地回頭轉(zhuǎn)身,“是哪個?”
躲在樹后的藍必旺現(xiàn)身。他惶惶地對樊家寧說:“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來跑步,不熟路,跑錯了,就跑到這里來了。對不起啊,叔叔?!?/p>
樊家寧笑笑,扭了扭頭,“你過來?!?/p>
藍必旺過去,來到樊家寧跟前。兩人并列站在一起,共同面對一排墳墓。藍必旺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座。每座墓都有碑,碑上都刻有姓名和嵌著照片。
樊家寧介紹說:“這些都是我的戰(zhàn)友,我的兵?!?/p>
藍必旺說:“哦,這個村……我們村,有那么多人參與保衛(wèi)邊境呀?!?/p>
“一共八個?!狈覍幷f,他的左手同時出現(xiàn)一個八字。
“活著三個?!彼{必旺不用計算就說。
“一個。就我一個。”
藍必旺疑惑地看著樊家寧。
“另外兩個還沒回來,”樊家寧說,他頓了頓,“正在努力,準備把他們遷回來?!彼噶酥笁災挂慌缘目盏?,“那有兩個位置?!庇种钢硪慌裕澳怯幸粋€。我死了就葬在那?!彼π?,“不過我不會死那么快,不把那兩個遷回來,我不會死?!?/p>
“是有什么……問題么?”藍必旺說。
“當然有問題,錢的問題?!狈覍幷f,“原來遷這五個回來,一個五萬,五五二十五萬?,F(xiàn)在不得了,一個要十萬以上了。”
“誰出的錢?”
“當然我出啦。”
“為什么是你出?”藍必旺說。
“他們原來被國家和政府葬在邊境的公墓里,是我要把他們遷回來的,錢自然是我出啦?!狈覍幷f。
“為什么要遷回來?”
樊家寧突然瞪著藍必旺,像是對待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不懂。你娃仔卵,城里人,懂什么?”
藍必旺被樊家寧嘲諷,便不再問了?!拔易吡?。”
走了十步遠,藍必旺聽到樊家寧在后面說:“你想曉得是怎么回事,去問你阿爸!”
藍必旺沿路返回家,看見父親在做木工,刨一塊板。母親在切豬菜。他不想影響他們干活,回自己屋去了。想想,忍不住又從屋里出來,像火燒屁股似的。他到父親跟前。
“爸,我問你一個事?!?/p>
父親放下刨子。
“樊家寧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一定要把他戰(zhàn)友遷回家鄉(xiāng)來?”
父親看著兒子:“你去見樊家寧了?”
藍必旺點頭。
父親藍保溫拿過旁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說:“那場仗,我們村死了七個人。全是民兵。民兵不算正規(guī)軍是吧?我們鄉(xiāng)去了一個民兵連,我們村去了八個,編成一個班,樊家寧是班長。兵都死光了,只有班長活著回來??隙ㄓ袉栴},起碼指揮有問題,不會帶兵。所以啊,樊家寧有罪過,他覺得自己有罪過,很多年睡不著覺,睡著一回做一回噩夢。有一年,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吧,他跳河了,沒死。上吊,也沒死。都被人救了。上吊那次是我救的。你今天是在南山的樹林里見他的吧?就在那片樹林里,他想在一棵樹上吊死。那天我剛好去南山采藥,經(jīng)過樹林碰上。救活他后,我對他講,樊家寧,你死了,是那七個鬼最巴不得的事,因為是你送他們?nèi)ニ赖?,你沒有保護好他們。他們等你盡早下地獄,折磨你,跟你算賬。樊家寧說我活著難受,死了像你說的被鬼折磨,我不愿意,我怎么辦?我說好辦,你想法把他們的尸骨都遷回來,把魂也召回來,讓他們回家,而且還要葬在好地方,也許你就能贖罪,他們就能原諒你。我這么說本來只是想嚇唬他,難住他,不讓他再尋死。想不到他當真了。從那以后,他先是給戰(zhàn)死的七個上嶺人選墓地,就是南山。他把南山的樹林都做了改造,把雜樹都砍掉,只留云杉。又補種了很多云杉。他一面種樹一面賣樹,攢錢。人有兩條腿他只有一條,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五年前遷回了五個人,造了五座墓。還有兩個人沒回來,他說是生辰八字不對,流年不利。其實我們曉得是錢不夠?,F(xiàn)在要遷更難了,因為更貴了。”
藍必旺聽著父親的講述,頓時對樊家寧肅然起敬。“我們該怎么幫他?”他說。
父親藍保溫說:“他不給幫。他是頭倔驢。哪個要是可憐他,羞辱他,他又死給你看。”
這人有意思。藍必旺聽了后覺得。
此后,藍必旺跑步,下意識或自然而然,跑到南山樹林里去了。
樊家寧和他的戰(zhàn)友們在操練。他發(fā)號施令和檢閱后,對他的士兵說: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大成鄉(xiāng)民兵連一排二班的兩位戰(zhàn)友,樊剛和樊忠,很快就要歸隊了。有多快呢?這主要是看我的準備充不充分。我的確是準備得差不多了。只要時機和條件一成熟,我就去接他們回來,隆重地為他們搞安放儀式。請你們稍等,反正你們已經(jīng)等那么久了,再多等些天也沒關(guān)系,對不對?對,是吧。好。謝謝你們相信我?!?/p>
樊家寧對五座墳墓鞠躬,然后轉(zhuǎn)身。他看見了也正向著墳塋鞠躬的藍必旺。
這回樊家寧主動向藍必旺走去。到藍必旺跟前時,他朝這懂事的后生頷首,表示謝意。然后他邀請藍必旺跟著他走。
他們登上墳墓后邊的山坡。從山坡往前看,往下看,村莊的田疇、房屋和道路盡收眼底。流經(jīng)村子的河流也一覽無余,它如今已經(jīng)變紅了,成了真正的紅水河。河水漲了許多,浸到兩岸的竹林。竹林長在水里,像是田里郁郁蔥蔥的稻子。水到渠成,風吹稻浪。
“這里風水很好?!狈覍幯笱蟮靡獾卣f。
“他們是怎么死的?”藍必旺說。
樊家寧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斑@關(guān)你什么事?”他說。
“對不起?!彼{必旺說,他意識到他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觸碰了樊家寧敏感的神經(jīng)。
樊家寧掏出煙來抽。是非常劣質(zhì)的煙,從濃黑的煙霧和刺鼻難聞的味道便能判斷。
藍必旺看著一團迷霧,忍不住又問:“當年打仗,上嶺村去了那么多人,我爸為什么沒有參加?”
“參加了還有你嗎?”樊家寧說。他轉(zhuǎn)頭看著藍必旺的臉,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射藍必旺頭部的各個部位,并不停地點頭,“像,真像,是藍保溫的真種。他前面那個兒子,我早就懷疑不是親生的。他也懷疑不是親生的,因為那兒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幾次跟我說,當年還不如跟我上戰(zhàn)場,死了算了,死了就不會有后面的孽種了。你這個樣子,跟藍保溫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眼對眼,鼻子對鼻子,都對上了??隙ㄊ钦娴?,不會再錯了。”
藍必旺沒想到樊家寧這么回答,說:“你為什么不問問我,我后不后悔是我爸親生的?”
樊家寧愣了一會,說:“你肯定后悔!長在有錢人家,當少爺,嬌生慣養(yǎng)幾十年,突然間天上掉地上,鳳凰變成雞,富變窮,城里人變……”
“我不后悔?!彼{必旺打斷說,“至少我現(xiàn)在,不后悔了?!?/p>
“為什么?”
藍必旺看著眼皮下的墳墓,“因為我活著?!?/p>
樊家寧也看看墳墓,又看看藍必旺,“我不曉得,以后你怎么活?靠什么活?”
藍必旺說:“你能活我就能活。我還比你多一條腿。”
樊家寧聽了就笑,他指著樹林的樹,“這些是什么樹?”
藍必旺說:“云杉?!?/p>
樊家寧看了看兩邊,去摘了一朵蘑菇過來,“這是什么?”
“蘑菇?!?/p>
“能吃嗎?”
藍必旺說:“當然能吃。”
“這是毒蘑菇!”樊家寧說,他舉著褐鱗小傘狀的蘑菇,“聞一聞都會暈倒,吃了必死無疑!不曉得吧?”
藍必旺心服口不服,說:“我現(xiàn)在不是曉得了嗎?”
樊家寧說:“我再問你。你曉得耕地耙田嗎?你曉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魚嗎?你曉得公鴨和母鴨的區(qū)分嗎?你曉得五谷是哪五谷是怎么種出來的?”
“這重要嗎?”藍必旺回嘴說。
“怎么不重要?農(nóng)民不懂這些怎么當農(nóng)民?你現(xiàn)在是農(nóng)民哎,你以為你還是公子少爺?”樊家寧說,他的口氣像老兵教訓新兵。
藍必旺說:“我現(xiàn)在是農(nóng)民,我承認。可我做個不一樣的農(nóng)民,不行嗎?”
樊家寧一個冷笑,“行呀,剛被你替換的那個藍必旺,好賭,以賭為業(yè),他就是一個不一樣的農(nóng)民。你學他唄?!?/p>
“請不要把我和那個藍必旺相提并論!”藍必旺氣惱地說,他朝空氣踢了一腳,顯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個藍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藍必旺,我們都是農(nóng)民,都當農(nóng)民。但是我不想和你們一樣。你們走你們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何況你和我爸走的農(nóng)民的路子,我以為并不見得是陽光道。因為那么多年,你們?nèi)匀槐豢嚯y壓迫,被錢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寧被藍必旺這么反駁,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后傻傻地說:“藍必旺,藍必旺哪,我以為你爸藍保溫跟你一樣,其實不一樣?!?/p>
10. 同學
七月的這一天,藍必旺看父親做木工活。他像一名驚奇的觀眾,看別人走鋼絲一樣,已經(jīng)看了半天了。
父親在制作一個柜子,已經(jīng)成形了,正在打磨之中。比常人高比姚明矮的柜子在父親的打磨下逐漸變得光滑、漂亮,像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進了美容院,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讓人賞心悅目一樣。藍必旺雖然是外行,但是他注意到,父親制作的這個柜子,一顆釘子都沒有使用。光憑這個技術(shù),父親高超的工匠水平可見一斑。至少,能把一小堆木頭,變成一個柜子,就很不簡單。
父親藍保溫在兒子藍必旺的心中,已經(jīng)不再矮小。在與父親生活的四個月中,藍必旺發(fā)覺自己的親生父親,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最開始,他覺得父親懦弱、膽小,是個任人欺負和宰割的角色。然后他發(fā)現(xiàn)父親很樂觀,家庭的苦難仿佛都被父親的快樂化解了?,F(xiàn)在,眼見為實,有根有據(jù),父親真有本領(lǐng)呀。
事實上,藍保溫一直都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從小就跟他的父親學木工。長大后他憑著這門手藝,娶了上嶺村最難娶的姑娘做老婆。老婆韋幼香在還是姑娘的時候,十分的漂亮和心高氣傲,多少俊朗、家底厚的小伙,都沒法讓她心動。瘦小、貧寒的藍保溫能征服并最終娶了韋幼香,靠的就是精湛的制造本事。他親手造了一座房子,全部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分上中下三層:下層是禽畜和雜物房,戲稱畜牧局;中層住人,稱人事局;上層是糧倉,稱糧食局。層與層之間的隔板,組合得天衣無縫,密不透風。比如下層,禽畜再怎么喊叫,味道如何臭,都不會傳到中層來。上層的糧倉,直接堆放的糧食,卻永不生蟲,蟑螂和老鼠更是別想有孔而入。這座非凡絕倫的房子在當年的上嶺村是一枝獨秀或絕無僅有,前來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它讓人羨慕和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參觀的人們中,便有韋幼香。在參觀三個月后,韋幼香再次走進這座房子,成為它的主人。她在這座房子相夫養(yǎng)子,一直到五年前,它被大火燒毀。
這座房子的毀滅,跟之前的兒子藍必旺有關(guān)。
藍必旺賭博,將這座房子作抵押。他又輸了。
那是一個深夜,藍保溫眼看自己的作品,第二天就要變成別人的財產(chǎn)。他萬念俱灰,在和老婆韋幼香商量后,決定玉石俱焚,與房子同歸于盡。他親手點著了房子。
熊熊烈火驚動了村里的人。尤其還在賭桌上賭博的人,這些唯利是圖的人在災情面前還是能舍身取義。他們把牌局一封,奮勇當先沖到火災現(xiàn)場。
藍必旺遠遠一看就知道著火的是自家的房屋。他飛速地往前沖,像一匹領(lǐng)頭的黑馬。只見他在自家附近的小水塘里打了個滾,然后躍起來,一頭鉆進房子里。
他先救出母親。再回頭救出父親。
參與救火的人都目睹了藍必旺救母救父的大孝之舉。他們看到了一個無恥賭徒的另一面。昏迷的父母醒后也知道了是兒子奪回他們的命。他們看著被火焚毀的房子,又看著仿佛浴火重生的兒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果燒毀一座房子,能夠達到懲戒兒子并從邪路上挽回兒子的目的,這個代價是值得的。
那以后的兩年間,藍必旺悔過自新,果然不再參賭。他洗心革面,與父母廝守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同呼吸共命運,一起謀劃生活,一起勞動——在藍家的責任田和地里,終于看到了藍必旺的身影,與他的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一道,成為不可多見的好風景。
藍保溫決定在廢墟上重新建起房子。為了不勾起傷心的往事,抑或為了與時俱進,他把房子改成了磚瓦結(jié)構(gòu)。全家人勠力同心,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一座新房子拔地而起,像下水的一艘新船,準備試航。
就在這時候,藍必旺又重新賭博了。他像戒毒不成功復吸的吸毒者一樣,再次墜入深淵。
藍必旺給出的理由是,就想搏一把,掙來房子裝修的錢。
結(jié)果一發(fā)不可收拾。一輸再輸,屢敗屢戰(zhàn),一敗涂地。
父親藍保溫對兒子藍必旺的嗜賭成性、債臺高筑,這回是選擇了無視。他像對待一個無可救藥的絕癥病人一樣,任由其在絕路上狂奔,即使這個人是自己的親兒子。
也許天可憐見,這個令父母絕望傷心的人竟然不是親兒子!他是三十三年前錯抱的,本來就不屬于這個家庭,或者說搞亂了家庭,就像一塊玉佩應該裝在精美金貴的盒子里,卻被當成石頭扔在籮筐里一樣,而石頭卻被當成了玉佩。
不管怎么樣,如今已經(jīng)撥亂反正了。經(jīng)過科學驗明正身的親兒子就在眼前,在看父親做木工活,欣賞父親和父親的手藝。
父親藍保溫感覺到了被兒子注視和欣賞,他干得更加起勁和細心。直到兒子遞給他水,還遞給他毛巾,他停止干活。
“必旺,你是不是想學木工的手藝?如果你想,我就傳授給你。”藍保溫對兒子說。
“爸,你做這么一個柜子,能賣多少錢?”藍必旺說。
“這個柜子是給你的表弟結(jié)婚用的,不賣?!?/p>
“如果賣,能賣多少錢?”
“一千塊?!?/p>
“成本是多少?木材和人工。”
藍保溫說:“木材不要錢,都是從河里撈的,有的是我們自家的林子取的。人工也講不清楚,斷斷續(xù)續(xù)弄,完整地算有十來天吧?!?/p>
藍必旺算了算,想一想,搖了搖頭,似乎覺得這么一個柜子才值一千元錢很不劃算。木材不要錢難道就可以不計入成本嗎?十來天的工夫做成一個柜子,人工費每天不到一百元。這樣的柜子,是給親戚打造的禮物可以說情義無價,但是如果變成商品就太低廉了。
藍必旺已經(jīng)注意到,上嶺村遺棄的木頭比比皆是。他們大多是從河里撈上來的浮木,成山地堆放在河的岸邊和各家各戶的房前屋后,當柴火和建牛欄豬舍的材料備用。即使一些木頭當商品被買賣,估計那也是按重量和大小交易,跟買賣牲口一樣,還不一定比牲口有價值。而且木頭多數(shù)還是上好的云杉,是制作鋼琴最好的材料。一根架在糞池上的云杉,如果用在鋼琴上,那會升值上千倍。還有,這些連根拔起的云杉和其他樹木,它們千姿百態(tài)的根莖,如果做成根雕藝術(shù)品,變廢為寶,產(chǎn)銷一體,那該是多么前景廣闊或壯觀的產(chǎn)業(yè)呀?!
接連幾天,兒子藍必旺都在打電話,說的都是外語。父親母親雖然聽不懂,但是能懂與兒子通話的是外國人。
今天,兒子一大早,就騎摩托車出去了。到了晚上,兒子回來,車后面多了一個人。這個人金發(fā)碧眼,鷹鉤鼻子,白皮膚,個頭幾乎跟門一樣高,一看便知是外國人。
藍必旺跟父母介紹這個外國人,說:“他叫保羅·戈爾茨,你們記不住叫他保羅就可以了。保羅是我在美國讀書時候的同學?!?/p>
保羅的另一個身份,藍必旺沒有向父母介紹或暫不介紹,比如他是美國著名鋼琴品牌“布什戈爾茨”鋼琴公司的總裁助理和總裁的兒子。他不介紹自有他的考慮,因為他的想法還沒有得到保羅的完全贊同。
保羅是被藍必旺請來的,說是引誘也不為過。他在電話里對保羅說,他在中國廣西上嶺,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上最好的云杉,而且價廉木豐。這無疑是制造鋼琴的上等材料。他希望與布什戈爾茨公司合作,利用布什戈爾茨的品牌、技術(shù)優(yōu)勢及上嶺的原材料、土地、勞動力優(yōu)勢,在上嶺建分廠,創(chuàng)辦鋼琴制造產(chǎn)業(yè),讓布什戈爾茨鋼琴在中國市場流通暢行,讓上嶺當?shù)剞r(nóng)民發(fā)家致富。
保羅顯然被藍必旺說動,來了。今天中午,他在南寧機場看到了來接他的同學羅光燈。他還不知道羅光燈已經(jīng)更名改姓叫藍必旺,也不知道這位中國同學身世發(fā)生的變故。但是一看到同學羅光燈,保羅是大驚失色。他想不到羅光燈竟然用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來接他。據(jù)他所知所見,羅光燈可是出身于中國的富豪之家,在美國開的是寶馬車,怎么回中國后卻開摩托了?
羅光燈沒有立刻解釋,先拉保羅上車。摩托車搭載世界著名企業(yè)的總裁助理更是總裁的寶貝兒子,像毛驢背上捆綁沉重的奇珍異寶,小心翼翼、緩慢而晃蕩地駛出機場,駛上高速。然后駛出高速,駛向縣道和鄉(xiāng)道。一路心驚膽戰(zhàn)和山重水復。
保羅一路英語狂叫和怒吼,羅光燈,我跟你同學四年,既沒有搶你的女朋友,也沒有剮蹭過你的豪車。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這樣虐待我?
我已經(jīng)不叫羅光燈,改名換姓叫藍必旺了!
為什么?
因為我原本就是藍必旺!我也不是富豪的兒子了。我現(xiàn)在是中國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我現(xiàn)在帶你去我農(nóng)村的家,認識我農(nóng)民的父母。最重要的是要看我們上嶺村的云杉,美麗的河流,英雄的土地……
藍必旺用英語斷斷續(xù)續(xù)、聲情并茂地向保羅解釋和描述。
藍必旺,我管你他媽是農(nóng)民還是總統(tǒng),你放我下來,我要走路!保羅說,他已經(jīng)被折騰得聲嘶力竭,緊張得汗流浹背。
藍必旺只得把保羅放下車,讓他步行。藍必旺仍騎在摩托車上,雙腳點地,挪動著車伴保羅走,像遛一頭懷孕的牛。
走了不到一公里,保羅說藍必旺,你老實告訴我,上嶺村還有多遠?
七十公里。
保羅立即就爬上了摩托車。
他們終于在晚間到了上嶺村。
保羅見到了藍必旺的農(nóng)民父母。
保羅用英語問藍必旺:“他們才是你的親生父母?”
藍必旺英語回答:“我出生的時候,在醫(yī)院被錯抱了,一直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直到今年三月?!?/p>
在不怎么明亮的燈光下,保羅注視藍必旺的雙親。他看到一個黑色、矮小的老男人和一個黑色、瘦弱的老女人,在朝他咧嘴笑,他們都露出了參差不齊的黃牙齒。笑過之后,兩人便忙開了。老婦人去廚房添柴燒水。老男人往屋外跑,很快逮回了一只雞。
一個小時后,雞變成了桌上的主菜。這是壯族人招待客人必備的菜。其他菜還有臘肉炒竹筍、豆腐圓、油炸蜂蛹、烘河蝦等。它們像花團錦簇,并且香味撲鼻,一下子抓住了饑腸轆轆的美國人的胃。
狼吞虎咽了一會,大概是飽了,保羅對藍必旺說:“我不遠萬里,被你請來中國你的家里做客,怎么沒有酒呢?”
藍必旺說:“酒有,但怕你喝不慣?!?/p>
保羅說:“是茅臺酒嗎?”
藍必旺說:“是茅臺酒,但前面加一個土字,土茅臺?!?/p>
保羅稍一思索,說:“噢,我明白了,茅臺酒埋進土里,五年十年再拿出來,就叫土茅臺?!?/p>
藍必旺說:“不是,我們農(nóng)村管自釀的酒,就叫土茅臺。度數(shù)低,很醇。但如果掌控不住,喝多了,醉了,可能兩天緩不過勁來,因為我們中國南方濕氣重,北方人往往不適應?!?/p>
保羅說:“我是美國人,又不是北方人?!?/p>
“但美國是赤道以北,我先把話說在前面,少喝?!?/p>
“快上呀!”保羅說,他顯得迫不及待。
藍必旺朝父親使了個眼色。酒其實已經(jīng)備好了。父親身體一閃,便看見一個酒壇,擺放在那,像一個火藥桶。
藍必旺吩咐父親,給每人分配一碗就行。
保羅喝了一碗,還要喝。
藍必旺搖搖頭。
“中國人熱情好客,我看未必?!北A_說。
藍必旺被刺激了,說:“那就再來一碗?!?/p>
第二碗喝完了,保羅還要再來。
藍必旺堅決不同意,把保羅前面的空碗收了,說:“我要保證你的身體健康?!?/p>
“你首先要保證讓我高興!”保羅說,他已經(jīng)臉紅脖子粗,“你請我來是為了什么?合作,對不對?而且要合作愉快!如果我不高興不盡興,怎么叫合作愉快呀?”
藍必旺沒辦法,只好讓父親給他和保羅又各倒了一碗酒。
第三碗酒全部下肚,保羅和藍必旺幾乎同時趴下。
藍必旺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晚上。他著急地看保羅。保羅還沒醒。他躺在另一個房間的床上,像一頭瘟豬。父親藍保溫寸步不離守護著他,表情卻很得意或很有成就感。在農(nóng)村,讓客人喝高興,喝得爛醉,醉的時間越長,才是請客的最高境界和標準。父親此刻仍很滿足的樣子,因為有客人在他家醉了一整天了,而且這個客人還是個外國人。
藍必旺看著昏睡不醒的保羅,自言自語也像是對父親說:“我可能要把事情搞壞了。”
父親說:“為什么?什么事情?”
藍必旺說:“保羅明天就要回去了??晌覀兊氖虑檫€沒談好,該看的都還沒看。”
父親又說:“為什么?什么事情?”
藍必旺忽然冒火,說:“為什么?因為時間不夠了!什么事情?重要事情!關(guān)乎我未來的事情,關(guān)乎上嶺村的事情!”
父親藍保溫這才被嚇得臉青,慌了。過了一會,他像是鎮(zhèn)定了些,想起什么,看著兒子,說:“要不,我喂他蜂蜜?讓他早醒?!?/p>
藍必旺說:“有用嗎?”
藍保溫說:“有用。我們家的蜂蜜還是野蜂蜜,肯定有用?!?/p>
藍必旺瞪著父親,像笨蛋懟笨蛋,“那為什么不早說,不早用?”
父親急忙去拿來蜂蜜,用溫水稀釋了,然后喂保羅服下。
保羅漸漸蘇醒過來,恢復了神志。他起床走動,在藍必旺陪護下出屋,然后到了戶外。
夜晚的村莊涼風習習,仿佛一個天然的氧吧,實際上就是。從林木茂盛的山上產(chǎn)生的負氧離子,鋪天蓋地,浩浩蕩蕩,沁人心脾。
保羅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他望著幾乎什么都看不見的四周,說:“上嶺是個好地方?!?/p>
藍必旺說:“是的?!?/p>
“明天我要好好地看一看?!?/p>
藍必旺聽了,松一口氣,說:“明天你不走,太好了。”
保羅把臉向著藍必旺,納悶地說:“我沒說明天走呀?我今天來的,明天在這一天,后天才走。”
藍必旺心頭一緊,也只能實話實說:“你昨天來的。我們都喝了太多的酒,我醉到今天傍晚,你醉到剛才。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天,夜里了。”
保羅聽了先是吃驚,然后是爽朗地笑,豎起拇指,說:“上嶺的土茅臺這么厲害!能讓人晝夜不分,神魂顛倒?!?/p>
藍必旺卻哭笑不得,“可我們的事情還來不及談,該看的還來不及看,如果你明天要走的話。”
保羅毫不猶豫地說:“我明天必須要走。明天是中國時間19日對吧?日本也是19日。我19日夜飛到日本,20日上午要和布什戈爾茨鋼琴日本區(qū)新代理商簽約,不能耽誤?!?/p>
藍必旺難受想哭。
保羅感覺到了同學的難過,說:“我是明天下午四點,從南寧飛上海,晚上八點飛日本。那么明天上午,其實是可以看看的,不過你那破摩托車送我,一定是來不及了。”
藍必旺心頭一亮,說:“我換車。我們村有人有汽車!”
父親藍保溫在兒子的脅迫下,連夜去找人租車。車主也姓藍,叫藍景照。他開有賭場,有一輛接送賭徒的專車。藍保溫先前的兒子被捅傷的時候,送兒子去醫(yī)院的正是這輛車?,F(xiàn)在他花三千元而且沒有還價租下這輛車,為了現(xiàn)在的親兒子,明天順風順水。
天蒙蒙亮,藍必旺便去叫醒保羅。保羅哼哼不肯起床,說剛睡不久,還要睡。藍必旺問原因。保羅說胃痛,拉肚子,至少跑了十趟廁所。藍必旺心想一定是那蜂蜜水出了問題,醒得了酒卻感染上了病菌。他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只好讓保羅繼續(xù)睡。
保羅睡到差不多上午十時,才起來。等他梳洗完畢,又吃早餐,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一時了。
該看的東西只有草率地看。
藍必旺指著四面山上的林木,說大多數(shù)是云杉,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五百萬立方米。這是活的。
藍必旺接著帶保羅去河邊。他指著連綿的堆砌如山的木頭,說這大多也是云杉,是每年發(fā)大水的時候,從上游漂下來的浮木,被村民們撈起來,當柴火燒或廉價賣掉。如果把這些木材利用來做鋼琴的材料,那價值就會增加數(shù)十倍。
保羅被動地跟著藍必旺走,也被動地聽他介紹。他虛弱得像一只產(chǎn)了一窩崽的貓,臉上還直冒冷汗。
“你爸昨晚給我吃的是什么東西呀?我胃痛腹瀉,一定是吃了那東西引起的?!北A_忍不住說。
“蜂蜜水,是解酒醒酒的良藥?!彼{必旺說。
“什么藥廠生產(chǎn)的?我要投訴它!”保羅說。
藍必旺說:“是我爸自己在山上采的,野生的蜂蜜?!?/p>
“也就是說,沒有經(jīng)過殺菌和消毒?”
“對不起,保羅,”藍必旺說,“當時急著讓你清醒,忽略了衛(wèi)生的講究。另外,農(nóng)村的醫(yī)療條件和衛(wèi)生環(huán)境,也比較差。生病了,就用土方子醫(yī),迫不得已才去醫(yī)院??诳剩ǔJ呛壬?。”
保羅說:“我體驗了?!?/p>
“對不起?!?/p>
保羅看了看手表,“我們是不是該走了?!?/p>
藍必旺說:“廠房的地還沒看呢?!?/p>
保羅說:“不看了,你就說有多少畝地吧?!?/p>
藍必旺說:“我家有五畝地,可以全部用來建廠。”
保羅說:“五畝不夠,遠遠不夠!”
“我可以跟其他農(nóng)戶協(xié)商,或者開墾置換?!?/p>
“我們上車,路上再說吧?!北A_說。
藍必旺和保羅上了租來的車。開車的司機是車主藍景照,他的車子第一次拉上外國人和在外國待過的人,朝南寧的方向駛?cè)ァ?/p>
一路上,藍景照只聽見外國人和藍保溫的親兒子藍必旺說的全是洋話,意思他不懂,但從口氣和腔調(diào)能感覺到他們在理論或爭論什么。一直到機場,也沒爭論出結(jié)果。
保羅和藍必旺下車。藍必旺送保羅去登機。
在候機樓,保羅對藍必旺說:“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的決定?!?/p>
藍必旺平靜地面對保羅,像是提前知道了結(jié)果。
“對不起,這個項目,我們布什戈爾茨公司,不跟你合作?!北A_說。他頓了頓,“主要的理由是,一,交通不便,僅上嶺到南寧,汽車就用了四小時。二、工人的素質(zhì)不行。如果在上嶺建廠,就需要大量的當?shù)剞r(nóng)民改行當工人。我這次接觸的農(nóng)民雖然極少,就你父親,還有那開車老抽煙不停的司機。但是,以你父親為例,你說他是村里最好的木匠,水平最高的人??墒撬o我喝的酒和蜂蜜水,卻有嚴重的問題,沒有經(jīng)過權(quán)威、專業(yè)的部門檢驗和檢疫,就私自飲用和供人飲用,這是嚴重的不遵守規(guī)矩和法律。第……”
藍必旺舉起手,往前一推,像交警攔車的手勢一樣,制止保羅說下去。
“再見。”
“再見?!?/p>
兩個不同種族和國籍的同學,冷靜、理智地握手,然后分手。
藍必旺回到車上,坐在副駕駛座。車主藍景照看他沮喪的樣子,說:“必旺啊,我這個車拉過很多賭徒,但沒拉過像你們這么大的。你和那個外國佬一定是賭什么,而且是大賭。看樣子你輸了?!?/p>
“開車吧。”藍必旺說。
藍景照不發(fā)動車,說:“必旺,我跟你商量個事,行不?”
“你說?!?/p>
藍景照說:“我兒子藍木村,你可能見過曉得,也可能見過不記得了。他現(xiàn)在在你原來那個家的集團公司,當辦公室主任。還有我們村的韋努,也在那管保安。好不容易來一趟南寧,我想拐進城去,看看我兒子。”
“你去吧?!彼{必旺說。他打開車門,要下車。
藍景照一把扯住藍必旺,說:“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去。你不是正好順便看望看望你的養(yǎng)父母嘛?!?/p>
“租車的錢,我爸付清了沒有?”
“三千,已經(jīng)付了一半?!彼{景照說。
“那好,是你違約,另一半不用付了?!彼{必旺說。他甩手,要下車。
藍景照急忙說:“我守約!我守約還不行嗎?”
于是原路返回。
夜晚,車子回到上嶺。汽車的長燈照進黑暗的村莊,像一把亮劍插進人的胸膛。
一路無話的藍必旺忽然說:“你兒子叫藍木村?”
藍景照說:“對?!?/p>
“他現(xiàn)在是馬到成功集團辦公室主任?”
“對。”
“憑什么?”
“憑什么?”藍景照說,“我兒子跟藍必旺是拜把兄弟,他救過藍必旺的命。還有我,藍必旺那條命也是我救的,要不然就死翹翹了,哪有他今天的富貴?”
藍必旺說:“請不要叫錯別人的名字。你說的那個人,是羅光燈。羅光燈是富貴的命。誰叫羅光燈誰富貴!”他指著自己,“藍必旺是我,我是藍、必、旺!明白嗎?”
藍景照愣怔,然后一個急剎車。他看了看車內(nèi)怒吼的藍必旺,像一頭籠里暴動的熊。他趕緊推開車門跳下車,再把車門關(guān)緊。他對熊樣的藍必旺說:
“你他媽的也只配叫藍必旺!”
11. 轉(zhuǎn)業(yè)
羅光燈當著集團高管的面,宣布他的一項重大決策。
他說:“我們馬到成功集團,從今往后,將不再以房地產(chǎn)為主業(yè)。以什么為主業(yè)呢?影視業(yè)!”
話音剛落,眾聲喧嘩。大驚失色的高管們按捺不住,紛紛表達了不解,甚至不滿。這些房地產(chǎn)業(yè)的行家里手,對突如其來的變革,自然難以接受,情形就像習慣了在沙場建功立業(yè)的軍人,突然讓他們轉(zhuǎn)業(yè)去當工人或農(nóng)民一樣,反感或不適是必然的?;蛘哒f,房地產(chǎn)業(yè)是馬到成功集團興旺發(fā)達的強項,而影視業(yè)是從未涉及的短板。成語說揚長避短,而羅總現(xiàn)如今卻要把它改寫,反其道而行之。他是不是瘋了?
羅光燈的話其實沒有說完,就被高管們打斷,而且全是非議。這是對上司極不尊重的行為,甚至是忤逆。沒想到羅光燈竟一反常態(tài)地容忍,他閉嘴,任由部下們大鳴大放、口誅筆伐。在場的集團辦公室主任藍木村一面喊叫一面張手,示意高管們安靜,還被羅光燈阻止。他落落大方、淡定沉著,像一名高僧。
高管們終于覺得了失態(tài),逐漸降低了調(diào)門和閉嘴?;蛟S他們還意識到闖禍了,每個人都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F(xiàn)場安靜了,安靜得可怕,連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羅光燈說:“你們都說完了嗎?沒話講了是嗎?那我繼續(xù)說?!彼辶饲迳ぷ樱盀槭裁床辉僖苑康禺a(chǎn)為主業(yè)了呢?這個我后面再講。先講新主業(yè),影視業(yè)。為什么要以影視業(yè)作為我們馬到成功集團未來……明天就開始……的主業(yè)?因為,我感興趣,我有興趣!我這個人愛好不多,除了玩牌,就是看電視,看電影!我看那些電視和電影里的故事,經(jīng)常感動得流淚。我喜歡那些電視明星、電影明星,男明星、女明星。想到那些明星,我就興奮,睡不著覺。那些明星為什么討人喜歡?被人崇拜、追求?因為長相好、演技好,還有錢多得命不要。為什么他們掙那么多錢?一部電影幾百萬幾千萬地掙,誰愿意又給得起那么多錢?投資影視的老板,對不對?那么,影視業(yè)不賺錢,怎么給?肯定大賺才舍得給、給得起,對不對?今年,上半年剛過,上半年票房最高的電影是哪一部?周星馳的《美人魚》。票房多少?三十三億幾!三十三億幾哪,同志們,賺翻天了。所以,影視業(yè)一定是個盈利、暴利的產(chǎn)業(yè),雖然我們集團先前沒有搞過。但是可以從頭開始呀,就像我們集團的房地產(chǎn)業(yè),我爸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搞過房地產(chǎn)嗎?沒有。他懂起房子賣房子嗎?不懂。他原來是搞礦的,管礦的。礦管局局長不當,辭職下海,搞房地產(chǎn),摸著石頭過河。在干中學,學中干,他不是成功了嗎?成功了,很成功。集團那么大的產(chǎn)業(yè),我那么大的家業(yè),是我爸創(chuàng)下來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我爸的班,但不意味著我要走我爸的路子。那是一條老路,我要走新路子。新路子怎么走?關(guān)鍵有兩條,首先要感興趣,有興趣。感興趣有興趣,人才有心思去學,有激情去干。第二條,要看準、認準??礈屎驼J準了的路,往下走就是了。好啦,現(xiàn)在說我們集團為什么不再以房地產(chǎn)為主業(yè)了。因為,我對它沒有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讓我有什么心思去學?有激情去干?噢,有人會說,能賺錢呀,能賺錢就行。賺錢就快樂嗎?未必,未必!不賺錢,但是一樣獲得快樂,可能哦。比如玩牌,就說賭博吧,誰都希望贏,但肯定有人輸。結(jié)果不管輸贏,那過程肯定是快樂的,那就是期待和希望得好牌走運的那種心情,很緊張,但是又很舒服。還有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要心甘情愿才爽,(見下面有人害臊、鄙夷)噢,這個話題不高雅不說了??傊覀凂R到成功集團下一步,就是要以影視為主業(yè),向影視界要效益,要快樂,向影視界進軍!”
一直察言觀色、等待時機的藍木村這時候率先鼓掌。在他的帶領(lǐng)下,高管們的掌聲爭先恐后地響起,像一陣雨。
羅光燈最后說:“事業(yè)光靠一個人不行,要靠大家去努力,去奮斗。最關(guān)鍵是,大家在一起做事,一定要同心同德,要志同道合。關(guān)于我們下面的主業(yè)影視業(yè),在座的各位集團高管,不懂業(yè)務不要緊,可以學嘛。但是一定要專心、忠心,不能離心、離德。專心忠心的人留下來,離心離德的人,請便!”
在場的高管們沒有一個人輕舉妄動。他們一個比一個沉穩(wěn)老練,像是江底潛伏多年的木頭。
晚餐的時候,羅光燈被藍木村和韋努一頓贊美,都說大哥今天的發(fā)言太好了,蓋帽了,把所有人全部鎮(zhèn)住,全部征服。沒想到大哥還是個超級演說家,太有才了。
羅光燈笑瞇瞇,看著身邊的周文婷:“你怎么看?”
周文婷說:“我的想法,被他們?nèi)f了。”
像是討得歡心,羅光燈悄悄對她說:“今晚你留下。”
這晚,周文婷睡上了羅光燈的床。她已經(jīng)一個多月不和羅光燈做愛。自從她主動讓出了位置,羅光燈真的不客氣地接受了別的女人。這個惡貫滿盈卻三十多歲剛結(jié)束童貞的男人,情欲洶涌,野性激蕩,就像開閘放水的大壩。他似乎要體驗天下各種女人,嘗遍人間美味。周文婷看懂了這個生機勃勃男人的強烈欲求,她不得不滿足他,甚至主動地幫助他得到滿足,因為有的女人還是周文婷親自介紹給羅光燈的。這得是多大的犧牲?又得是多大的氣量才能承受?多深的城府才能做得出來?情形就像雞把孔雀和其他麗鳥引到熊貓身邊,供熊貓開心、取樂,它不擔心熊貓喜新厭舊嗎?它被拋棄了怎么辦?這么冒險的賭博不是誰都敢,周文婷就敢。
她像是初步取勝,贏得了羅光燈的喜歡和信任。
馬到成功集團主業(yè)的轉(zhuǎn)換,由房地產(chǎn)業(yè)轉(zhuǎn)戰(zhàn)影視業(yè),起意便來自周文婷。她在羅光燈的耳邊吹風,文化產(chǎn)業(yè)是國家“十三五”規(guī)劃重點推行的朝陽產(chǎn)業(yè),而產(chǎn)業(yè)中的最大利好便是影視。這個行業(yè)既能獲利,又能獲得無窮無盡的歡樂。她的話讓感性的羅光燈心動,尤其是歡樂那個詞,像閃閃發(fā)光的金子,讓他心知肚明。羅光燈和他的心腹藍木村、韋努商量,一致認為,投資影視,既能賺錢,又能泡女演員,甚至女明星,為什么不干?于是主攻影視業(yè)的重大決策,在三兄弟的密謀下產(chǎn)生,并在集團高管會議上宣布施行。
這個決策有創(chuàng)意者或智囊的功勞。就像吃水不忘挖井人一樣,羅光燈感念周文婷的點撥或智慧,留她睡覺,就像佳麗無數(shù)的皇帝難得一次地臨幸皇后一樣,形式大于內(nèi)容,象征意義重過性愛需求。
周文婷想要的其實也是羅光燈的信任而已。她感受到馬到成功集團這艘大船的舵手,能夠因為她的主意而改變航向。這種革命性的作用是其他女人所不能有的。她的獲得感或成就感也因此大于其他女人。
“我們將要進行的事業(yè),今后要多靠你,因為我業(yè)務不熟,完全不懂,”羅光燈說,”集團的高管們也都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所以現(xiàn)在,引進專業(yè)人才非常緊要、關(guān)鍵。你的表弟李楚要盡快到位,我任命他為集團的副總?!?/p>
“他還在德國,參加柏林電影節(jié)?!敝芪逆谜f。她撥弄羅光燈胸膛上的毛,像是人工智能的機器在清理草坪。
羅光燈說:“跟他一起去的,都是哪些明星?”
“放心吧,只要你想,你努力,我們共同努力,”周文婷說,“多大的明星,都能來到你身邊?!?/p>
12. 鋼琴
“如果我有圖紙,給你圖紙,你能不能造一臺鋼琴的木工部分?”藍必旺問父親。
藍保溫仍然在為那個柜子做最后的打磨,這個上嶺村最好的木匠頭也不抬,說:“只要有圖紙,我什么都能做?!?/p>
藍必旺看著自信的父親,點點頭,像是父親的話給了他底氣。
父親忽然覺得兒子問得奇怪,說:“你問這個做什么?”
兒子說:“你等著吧,以后就知道了?!?/p>
兒子問話后的第二天就出去了,背著行李包,想必是出遠門。
或者是第十一天,兒子回來了,還帶回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眼看應該有七十歲了。他的頭光溜溜的,不曉得是剃光呢,還是脫光。他穿著粉色的襯衫,扎著領(lǐng)帶,褲子筆挺,皮鞋锃亮。如果不是這身裝束,藍保溫會以為這個男人是個老和尚。
可是兒子對這個不是和尚的男人,比對和尚還要尊敬。他殷勤、細致地服侍來家的客人,親自端水上茶,說話軟聲細語。說實話,藍保溫還沒有從兒子那里得到過這樣的待遇。
藍必旺對父母介紹說:“這是從上海請來的鋼琴制造師,余海明師傅?!?/p>
盡管對來客的身份詫異,父母還是由衷地表示了歡迎。具體的行為便是快速地進廚房,燒火做飯,殺雞煮肉,像招待那個外國人一樣。
兒子和上海來的余師傅講的話,藍保溫能聽懂一些。他們在飯前飯后的談話,藍保溫總結(jié)歸納,大概是這么幾個意思:
藍必旺決心在上嶺村建鋼琴廠;
在建廠之前,先造一臺鋼琴。余師傅便是來幫助造這臺鋼琴的;
鋼琴造出來后,取名“必旺”,這是自主的品牌,將來所有的鋼琴出去,都打這個牌子(兒子本來想給鋼琴牌子取名“紅水河”或“上嶺”,但余師傅不同意,他說世界鋼琴的牌子,大多是以音樂家或制造家族的名字命名的,這是慣例。兒子說那就用余師傅您的名字吧。余師傅又不同意,說我就是一個技術(shù)的師傅,你才是真正的制造者,就叫“必旺”吧?!氨赝蓖茫娴耐茫?。
首臺鋼琴的制造時間要小半年,如果木匠的工藝精到的話。
藍保溫歸納出這幾個意思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更半夜。兒子和余師傅已經(jīng)睡了,他如果有什么話要說,只能等到明天。他當然有話要說,有問題要問。
第二天早晨,趁余師傅還在睡。藍保溫跟上出門跑步的兒子。陪跑了一小段,兒子覺得別扭,停下來,說:“爸,有什么話就講?!?/p>
藍保溫說:“你為什么要造鋼琴?”
兒子說:“因為我需要造鋼琴?!?/p>
客人都走光了,依然興致勃勃的羅光燈看著他屹立不倒的精兵強將,說:“到我房間開會!”
會上,羅光燈問李楚:“我們這頓飯,夠不夠誠心?”
李楚低下頭說:“誠心。”他的頭低下去,便沒有抬起來。
羅光燈看著還有意識的其他人,說:“我打算買一架飛機?!?/p>
藍木村、韋努和周文婷驚得都翻起白眼,嘴巴張開可以塞進一個大芒果。
“剛才吃飯的時候,聽說趙×山有私人飛機,×龍有私人飛機,范××有私人飛機,”羅光燈咬牙切齒說,“我們也要有!”
韋努摩拳擦掌響應,“好!”
藍木村說:“這個可以有。”
周文婷說:“憑我們集團財力,是買得起,不過……”
“周文婷,這個事交給你去辦?!绷_光燈打斷說,“要進口的,要好的!”
交代完畢,羅光燈的頭一歪,睡著了。
其他人也相繼倒在沙發(fā)上,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臨近中午,服務員呼叫沒有回應后開門進來,看見一屋子男女東倒西歪,以為中毒,正要報告,李楚醒了。
李楚說:“我們是劇組,昨晚徹夜談論劇本,天亮才睡?!?/p>
服務員道歉后退了出去。
李楚把人一一喚醒。
韋努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睡在羅光燈的房間里,說:“我們好幾間房呢,白開了。我要回我的房間睡去?!?/p>
藍木村說:“你大氣一點好嗎?我們都是要坐上私人飛機的人了,還在乎白費開房間的錢?”
周文婷一愣,“什么私人飛機?”
藍木村說:“昨晚大哥決定要買私人飛機,你忘了?你問我大哥!”
周文婷看著咕嘟咕嘟喝水的羅光燈。
羅光燈放下瓶子,然后笑瞇瞇,說:“是的?!?/p>
周文婷說:“你現(xiàn)在醒了嗎?”
羅光燈說:“醒了?!?/p>
“你昨晚醉酒做的決定,可以作廢?!?/p>
羅光燈說:“我昨晚沒醉,說的話都記得,決定有效?!?/p>
周文婷說:“那你重復一遍昨晚的話?!彼蠢畛袄畛懵犈?,昨晚你沒聽見?!?/p>
羅光燈坐直了,說:“我決定買一架私人飛機。這個事交給周文婷去辦。要進口的,要比那幾個大腕的都要好!”
李楚聽了,豎起拇指。
羅光燈看著李楚,像看待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拔覀兊谝徊浚且碾娪澳?、還是電視?。俊?/p>
李楚說:“電影?,F(xiàn)在電影市場很好?!?/p>
羅光燈說:“誰來導?誰來演?需要投多少錢?”
李楚說:“現(xiàn)在說這個還太早,羅總?!?/p>
“為什么?要我有耐心嗎?”羅光燈說,“你所講的耐心是什么?怎么做才是有耐心?”
李楚說:“羅總,我的意思是,拍電影,首先得有劇本。有了劇本,才好去請導演,請演員,就像起房子得先有地一樣。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劇本呢。劇本是一劇之本,就像做飯的米一樣。沒有米,做不了米飯。劇本要編劇來寫?!?/p>
羅光燈像個蠢貨一樣被李楚教導,卻又虛心地接受了教導。他點頭,“哦,是這樣。昨晚吃飯有編劇來嗎?”
輪到李楚傻了,“沒有?!?/p>
羅光燈忽然發(fā)飆,指著李楚,“你說劇本第一,編劇重要,昨晚吃飯來了一大堆人,卻一個編劇沒有!為什么不請編劇?”
李楚心慌腳軟,就差沒有跪下,“對不起羅總,是我疏忽,我原本是想請……”他腦筋一轉(zhuǎn),“為什么沒有請呢?因為我們廣西就有很好的編劇,北京還去廣西請他們呢。所以,昨晚在北京請客,就沒有請編劇?!?/p>
羅光燈半信半疑,“廣西有好編劇嗎?”
李楚大幅度點頭,“有的有的。張藝謀導演的電影,《英雄》《十面埋伏》《幸福時光》,還有陸川導的第一部電影《尋槍》,姜文演的,還有大畫家陳逸飛導演的電影《理發(fā)師》,國際獲大獎的電影《天上的戀人》,等等,編劇或者原著,都出自廣西作家、編劇的手?!?/p>
周文婷在一旁幫腔,說:“是的,李馮、鬼子、東西,還有凡一平,這些作家編劇都是廣西人。”
羅光燈說:“都認識他們嗎?”
周文婷和李楚都搖頭。“但是他們不難找。”李楚說。
羅光燈站起來,邁步走。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韋努問:“大哥要去哪里?”
羅光燈頭也不回,說:“回廣西!”
一行人飛回廣西。羅光燈命令周文婷和李楚:
“你們把那幫編劇,給我找來!”
李楚和周婷婷千辛萬苦,通過北京和廣西各地的熟人,要到了廣西一幫作家、編劇的號碼,然后誠懇地給他們打電話。
不久后的一天,李楚的電話打給這些作家編劇,只有凡一平接了。李楚約凡一平去某個茶莊談。凡一平到了那個茶莊,只見李楚、周文婷,不見羅光燈。凡一平說你們背著我的老鄉(xiāng)羅老板,想拍什么樣的電影,或電視???李楚說題材不限,創(chuàng)作自由,只要滿足我們老板的要求就行。我們老板的要求是,第一,把錢花出去,收回來,賺到錢。第二,捧紅他喜歡的女演員,還有他喜歡的已經(jīng)當紅的明星,成為老板的女人。劇本要為她們量身定做。
凡一平說:“我們從第二開始談。羅老板喜歡哪位女演員、哪位女明星?”
周文婷說:“這是老板的秘密,你不需要知道?!?/p>
凡一平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要寫劇本的話,按照你們的要求也好,你們老板的要求也好,我都不知道演員是誰,怎么量身定做?”
周文婷和李楚交換了一下眼神。李楚說了兩位演員的姓名。
“意思是說,我這位老板老鄉(xiāng),想腳踏兩只船,在影視界這個汪洋大海中航行?”凡一平說。他語氣和藹,又吞云吐霧,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周文婷說:“她們當然是要分開的,一人一部。白鷗只演過電視劇,想演電影,就讓她演電影,捧紅她?!痢亮幔呀?jīng)是很紅的明星了,老板非常喜歡她,電影也好,電視劇也罷,只要她當女一號,砸多少錢都愿意?!?/p>
“好,下面我們談第一個要求,”凡一平說,“第一個要求是,把錢花出去,收回來,賺到錢,是不是?”
李楚和周文婷點頭。
凡一平說:“你們不覺得第一個要求和第二個要求,是自相矛盾的兩個要求嗎?”
“怎么矛盾法?”周文婷說。
凡一平說:“我把第一個要求比喻為魚。你們或你們老板,想在影視界逢兇化吉,如魚得水,說白了就是賺錢。第二個要求我的比喻是熊掌,直截了當?shù)卣f就是泡女演員女明星吧。你們同意我的比喻嗎?
李楚和周文婷點頭表示同意。
凡一平說:“兩個要求都要滿足,是不可以的!”
“誰說不可以?”周文婷說。
凡一平說:“孟子說的。孟子懂吧?戰(zhàn)國時代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和孔子并稱孔孟。他在《魚我所欲章》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得熊掌者也。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就是這么來的,是流傳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后面還有一句,是關(guān)于舍生取義的,更有高度,不適合對你們說。總之,兩個要求都要滿足,無法做到?!?/p>
“影視界可以的,既賺錢又享樂的事例,有的是?!崩畛f。他接著舉了某出品人的例子、某導演的例子、某女明星的例子、某男明星的例子,甚至舉了某編劇的例子。
“你為什么不舉經(jīng)紀人的例子呢?”凡一平說,“比如說現(xiàn)在鬧得很沸騰的王×強的經(jīng)紀人,×喆?!?/p>
李楚像被踩了一下,跳將起來,擺手說:“不要提他,我和他不熟!”
凡一平說:“×喆既卷了王×強的錢,又偷了王×強的老婆,算不算財色雙收?”
李楚說:“東窗事發(fā)了就不算?!?/p>
凡一平說:“剛才你舉的那些人,遲早也會出事。所以,魚和熊掌……”
“你劇本寫得好,票房有保證,就沒問題?!崩畛f。
凡一平說:“我寫不好這樣的劇本?!?/p>
“要多少錢吧?你開個價?!崩畛f。
凡一平沉靜了一會,然后慢悠悠地說:“我不賣我的藝術(shù)良知。請轉(zhuǎn)告我的上嶺老鄉(xiāng)羅老板,或安排我跟他再見個面,我奉勸他最好別蹚影視界的深水和渾水?!?/p>
李楚和周文婷交換眼色,“我一定把你的態(tài)度,對羅老板轉(zhuǎn)告到位?!崩畛f。
喝茶過后,李楚和周文婷來到羅光燈在集團的住處。羅光燈正在和他泡上的女演員白鷗談自己的傳奇身世和悲慘遭遇,白鷗聚精會神并且眼淚汪汪地聽著。李楚和周文婷進來了。
李楚匯報說:“廣西的這些作家編劇,我和文婷姐都分別和他們談了。他們統(tǒng)統(tǒng)表示不干,就是不寫?!?/p>
羅光燈一聽就急,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們要多少錢,給多少!”
周文婷說:“他們不要錢。難就難在這。”
“奇了怪了,哪有見錢不要的?”羅光燈說,“那他們想要什么?”
“要命!”李楚說,“這幫作家把命看得比錢重,性命,還有什么使命。他們以健康為由,拒絕了?!?/p>
“我那上嶺老鄉(xiāng)呢?我看他身體蠻好的嘛?!绷_光燈說。
“你這老鄉(xiāng)凡一平態(tài)度最為強硬和惡劣,他從根本上就看不起你,鄙視你?!崩畛f。
“看不起我什么?鄙視我什么?”
“說你沒文化,不懂藝術(shù)?!?/p>
“他認為有你這老鄉(xiāng),是他的恥辱?!敝芪逆醚a充說。
“啪!”羅光燈將手里的打火機狠狠一摔,打火機爆炸了。同時爆炸的還有他的脾氣。他在房子里橫沖直撞,像一頭憤怒的公牛。
女演員白鷗上去拉著他、撫摸他:“光燈哥哥息怒,請息怒。發(fā)怒會傷身體的。沒有人寫劇本,我大不了不演就是了。光燈哥哥,我紅不紅沒關(guān)系,光燈哥哥身體最重要?!?/p>
仿佛火上澆油,羅光燈更怒了:“我就是要捧紅你,怎么啦?他媽的,說我沒文化,不懂藝術(shù)?我要親自寫劇本,給他們看看!”
在場的人都驚愕了。
然后李楚突然說:“好?。±习逵H自寫劇本,這是大創(chuàng)意,大賣點!”
周文婷說:“我看可以?!?/p>
羅光燈卻冷靜了,像是意識牛皮吹大了,他不自信地看著鼓動他的人:“我行嗎?”
李楚說:“行的。”
“可是我從來沒寫過劇本呀?”
周文婷說:“你父親,羅董事長在從事房地產(chǎn)之前,也沒有從事房地產(chǎn),但是后來一樣做得風生水起。這是你在演講里說的?!?/p>
“我有我爸的才干嗎?”
李楚說:“一定有,因為你是他的親兒子。”
“劇本怎么寫?我字認識可是不多?!?/p>
“劇本主要是講故事,塑造人物,把故事講好看,把人物塑造生動,就OK!”李楚誘導說,“字認多認少不重要,無所謂,我們再找人修改糾正就是?!?/p>
“那我講什么樣的故事呢?”羅光燈說,他現(xiàn)在考慮的已經(jīng)不是當不當編劇的問題,而是怎么編劇的問題。
女演員白鷗說:“我覺得光燈哥哥本身的故事就很好,好精彩,好神奇,剛才光燈哥哥跟我講,感動得我眼淚汪汪的。真的好感人!”
李楚拍掌說:“對呀!”
“羅總的故事天下少有,中國獨一無二?!敝芪逆谜f。
羅光燈又在房里走來走去,像是在又一重大決策前,做最后的定奪。
他突然停下,看著女演員白鷗,說:“可是我以前的故事里,沒有女人呀!有也是老女人、丑姑娘。她怎么辦?演什么?”
“這個問題好解決,編進去!”李楚說,“故事本來就是虛構(gòu)的,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羅光燈信心十足,像一輛即將跑長路、險路的汽車加滿了油和檢修完畢。他要親自駕駛他這輛車,朝陌生卻充滿誘惑的領(lǐng)域狂奔。在他的身邊,還有李楚、周文婷、白鷗和其他鼓勵他的人,他們像是他的教練、導航員和開心果,有他們的陪護和服務,是他信心和力量的源泉。尤其是白鷗,這個性感嫵媚的天生尤物,不甘屈居二線一心想上位的女演員,她的獻身,給他的歡樂體驗,真是太刺激了。僅僅為了報答她,他也必須一往無前,攜她上路。
李楚和周文婷一走,白鷗立即就撲進羅光燈的懷里,滿滿的幸福和感動,像一頭麋鹿置身在向往的森林或草原。
“謝謝光燈哥哥。”白鷗說。
“謝什么?”
白鷗說:“你總是為我著想,哪怕在沒有我的你的故事里?!?/p>
羅光燈說:“我的故事不能沒有你?!?/p>
白鷗說:“你其實可以用錢打發(fā)我,但你懂我需要的不是錢,而是實現(xiàn)夢想。這是你令我感動的地方?!?/p>
“首先是你感動我?!绷_光燈說。
“我什么地方讓你感動啦?”白鷗嬌滴滴地說,其實明知故問。
羅光燈邊指邊說:“你的臉,臉上的眼睛、鼻子、嘴唇,你的胸脯、屁股,還有這、這、這,都令我著迷和感動?!?/p>
緊接著,羅光燈在他點到、羅列的白鷗的器官或部位,都親了個遍,遇到被衣裙絲襪遮擋、包裹,他先把它撕開,像逢山開路、遇河搭橋。
14. 樊貞秀
那個迷住藍必旺的姑娘,有著一雙勾人的大眼睛和一張櫻桃似的嘴。她留著不長的頭發(fā),恰到好處地不讓人誤以為是男子,而顯現(xiàn)著女孩子的溫潤和精氣神。她穿著也不鮮艷,是冷色調(diào)的一件灰羽絨服,延長到了膝蓋,這使得她在花花綠綠的女子中,顯得與眾不同。她個子也不高,但也不顯矮。這里的女孩子個子普遍都不高,又不喜歡或不方便穿高跟鞋,她們仿佛約定俗成,站在一起基本平等,像是同一個時間栽種的同一樹種。即使是這樣,她也顯得很特別。那是因為她不好動,幾乎是文靜地站著,在來往穿梭的人群中,像是一個憂郁的女孩。她對別人也會露出笑容,但看上去是強迫出來的,像擠牙膏一樣,擠到最后越來越少,也更吃力。
她是在藍必旺表弟的婚宴上,被藍必旺發(fā)現(xiàn)的。
藍必旺和父母去參加表弟的婚禮,就在本村。表弟是舅舅的孩子,今年二十八歲,在農(nóng)村這個年紀娶親,算是比較大了。當然他的兩個表哥——假表哥和親表哥,年紀更大,今年進入三十四了,也還沒有成親。這兩個表哥對表弟的婚姻影響比較大。受前面假表哥惡劣品行的影響,沒有姑娘愿意嫁給表弟。自從假表哥走后親表哥來了,形勢莫名其妙發(fā)生了變化。三個月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說的一門親事,居然成了。這親表哥是誰呀?留學美國,斯斯文文,因為錯抱的原因,醫(yī)院賠了一百萬,實際到手是兩百萬。雖然這錢財不會分到舅舅家,而且據(jù)說已所剩無幾,但是富親戚好表哥的名聲是傳出去了。因此表弟的成功婚姻,有親表哥藍必旺的催化作用,像讓玉米茁壯成長并且豐收的化肥一樣。藍必旺便是那化肥。
父親精心打造的柜子,數(shù)天前已送去表弟家。因此今天藍必旺一家可以說是空著手來的,不用再隨禮。父親藍保溫沒有邀請余師傅一同去參加婚宴,也是出于不想讓懂禮的余師傅破費的考慮。母親韋幼香煮好了飯菜給余師傅,才出門。
新娘是外村人,藍必旺是第一次見。毫無疑問,那個紅衣紅褲的女人就是。她沒有讓藍必旺產(chǎn)生任何錯覺和感覺。倒是站在她身邊的姑娘,穿著灰色羽絨服、大眼睛短頭發(fā)、強顏陪笑的伴娘,讓藍必旺覺得特別搶眼。她就像是為他而出現(xiàn)的,他也仿佛是為她而來。事實上,藍必旺一出現(xiàn),兩人的眼睛就對上了。他們的目光像兩條溪流交匯在一起,只有他們自己覺察到心潮的激動和澎湃。
藍必旺聽到有人喚她貞秀。
藍必旺借給表弟和表弟妹敬酒的機會,接近貞秀。他反復地去敬酒,把百忙中的表弟和表弟妹,弄得極不耐煩,最后把他推給了貞秀。
貞秀端著本來給新娘隨時使用的酒壺,舉向新郎的表哥。她禮貌而冷靜,邊倒酒邊說:“又不是你結(jié)婚,你為什么比結(jié)婚的人喝得還多?”
藍必旺拿著牛眼大的杯子,接酒。酒滿杯了,他通紅的眼睛看著不再倒酒的貞秀,說:“你也不是新娘,為什么我覺得你更像新娘呢?”
貞秀說:“你喝酒呀,繼續(xù)喝?!?/p>
藍必旺喝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喝的是水。
藍必旺滿意地笑了。
貞秀也笑。笑得很自然,完全不是逼出來的。
山村的婚宴很熱鬧,到了最后就剩下鬧了。留下來的都是酒中豪杰和撒潑的人。劃拳猜碼、吵架論理聲不絕于耳,像晝夜機聲隆隆的建筑工地。
藍必旺和貞秀趁亂離開了現(xiàn)場。
他們盲目地在村里走。說是盲目,其實是有意識地選擇沒人的地方走。藍必旺起先是帶著貞秀走往南山的那條路。但到了上山的路口,貞秀不走了,或者說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藍必旺跟著貞秀走?!澳阒啦唬磕悄仙缴嫌幸粋€怪人?!彼f。
貞秀回頭說:“你見過他了?”
藍必旺說:“我每天跑步上南山,都見到他?!?/p>
“怎么怪法?”
“其實也不是怪,是特別。特別有意思。他每天都對一排墳墓點名,墳墓里是他的戰(zhàn)友。他和他的戰(zhàn)友每天軍訓,風雨無阻?!?/p>
貞秀說:“你覺得這有意思嗎?”
“我覺得這個老頭可敬,也可愛?!?/p>
“真的嗎?”
“真的。”
貞秀停下步子,“你說的這個怪老頭,是我阿爸!”她說,然后大踏步往前走。
藍必旺驚呆得像無意中撞上太歲,不知好歹。他緩過神后,急忙追上去。
“那你是姓樊啰?”藍必旺問貞秀。
“廢話!”
“我叫藍必旺!”藍必旺說,他想起還沒介紹自己。
“我以前見過你?!狈懶阏f。
“是嗎?什么時候?”
“你被人打的那天?!?/p>
藍必旺的臉忽然難看,像傷疤被揭了一樣。
“你剛來上嶺的那天,我也看見你了?!狈懶阏f。
藍必旺說:“哦,那是去年,三月二十三號?!彼肿呷宀?,“那我怎么不見你呢?”
“我在人群里,”樊貞秀說,“你哭哭啼啼的,給親生父母下跪,還顧得上看別人?”
“那倒也是?!彼{必旺說,然后笑嘻嘻的。他明白提到南山的怪老頭,是一件好事情。想不到他竟然是眼前樊貞秀的父親。
這時他們來到了河邊。冬天的季節(jié),河水已經(jīng)退到竹林以下,并且變清。清澈、平靜的河面,又像錦緞。
“你為什么要用藍必旺這臭不可聞的名字?”樊貞秀突然說。
藍必旺遲疑一下,說:“我現(xiàn)在覺得挺吉利的?!?/p>
“鋼琴造得怎么樣了?”
藍必旺吃驚,“你知道我在造鋼琴?”
樊貞秀說:“全世界都曉得你在造鋼琴?!?/p>
“我的確想把鋼琴賣到全世界去?!?/p>
“我會彈一點點?!?/p>
“是嗎?”藍必旺看著樊貞秀,“想不想上我家看看?”
樊貞秀跟著藍必旺,來到了藍家。
余師傅正在對組裝完畢的鋼琴進行試音和調(diào)律。他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嫻熟輕快地跳動,像雨天河里自由游翔的小魚。用了小半年心血制造的鋼琴,它顯得淳樸而高貴,正發(fā)出悅耳和亮麗的聲音。
藍必旺和樊貞秀站在余師傅的身后,甜蜜地聽著。藍必旺聞到一縷清香,像來自嶄新的鋼琴,又像來自年輕的樊貞秀,總之,混合在一起的一致的味道,像行云流水和優(yōu)美的琴聲,沁入他的肺腑。
藍必旺沖動地說:“我想把這臺鋼琴送給你?!?/p>
樊貞秀嚇了一跳,“你發(fā)什么瘋?”
藍必旺說:“你說你會彈琴?!?/p>
樊貞秀說:“我說我會一點點?!?/p>
“所以有了鋼琴,你就會彈得更熟練,更好?!?/p>
“這是你造的第一臺鋼琴,我不要?!狈懶阏f。
“正因為是第一臺鋼琴,才有意義?!?/p>
“等你造出第二臺,我讓學校來買?!狈懶阏f。
“學校?”
樊貞秀說:“我是上嶺小學的老師呀。學校沒幾個老師,就我和校長。校長是我叔叔?!彼f完情不自禁地笑了。
藍必旺說:“好吧。等第二臺造出來,我賣給學校,只收一塊錢?!?/p>
樊貞秀說:“我走啦?!?/p>
送走樊貞秀,藍必旺回到余師傅身邊。耳聰目明的余師傅看了看情深意濃的藍必旺,說:“那姑娘要比你冷靜和理智許多?!?/p>
藍必旺說:“想不到上嶺村竟然有這么可愛的姑娘?!?/p>
余師傅說:“就像上嶺村竟然可以造出精美的鋼琴一樣?!?/p>
藍必旺驚喜交加,“真的嗎,余師傅?”
“完美。沒有瑕疵。”
藍必旺撲到了鋼琴上。他的臉貼著琴蓋,手溫柔地伸張,去撫摸琴身讓他快慰的顏色、質(zhì)地和部件,像親熱一個性感女人的肌膚和器官。
“你要不要試一試,彈一曲?”余師傅說。
藍必旺想了想,說:“我不配,也不行。這臺鋼琴的第一首曲子,我要請您的兒子來彈。他是偉大的鋼琴家?!?/p>
余師傅說:“我兒子在世界到處演出。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見到他了?!?/p>
藍必旺轉(zhuǎn)身望著余師傅,順勢跪下。他抓住余師傅下垂的兩只手,說:“師傅,您回上海,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p>
余師傅說:“我回去干什么?這里空氣、食品比上海要好許多倍。”
藍必旺說:“我下一步就要忙于注冊商標和籌建工廠的事了,就沒辦法盡心照顧師傅您了,請多包涵?!?/p>
余師傅說:“我比你爸媽身體還好,本來就不需要你照顧。”
正說著,藍保溫和韋幼香回來了。藍保溫被韋幼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進家門。醉醺醺的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完整、潔凈發(fā)亮的鋼琴。他推開妻子,撲到鋼琴上,一頓狂摸拍打。
藍保溫扭住父親,被余師傅阻止。
“讓他弄吧。這也是他的作品?!庇鄮煾嫡f。
胡亂中,父親藍保溫掀開了琴蓋。黑白分明的琴鍵,像整齊規(guī)矩的禾壟,誘惑勾引他的眼睛和雙手。只見藍保溫的手臂高高舉起,又重重地落下。這位農(nóng)民和木匠的雙掌拍在琴盤上,再拍,持續(xù)不斷地拍。鋼琴發(fā)出強大的轟鳴,像打開了閘門的大壩水流奔騰的那一刻。
父親親自創(chuàng)作并演奏的曲子,被鋼琴傳播,響亮在上嶺村傍晚的天空。
兒子、妻子、余師傅,還有歸巢途中的鳥、豬圈里的豬,都成為他的聽眾。
15. 地
辦理鋼琴廠的手續(xù),比藍必旺預想的還要難。
難辦的不在鄉(xiāng)里,而是在縣里。事項多,時間長。
鄉(xiāng)政府很重視,很快口頭表示支持。鄉(xiāng)長是個年輕人,比藍必旺的年紀還小,不到三十歲,姓蒙。蒙鄉(xiāng)長想必急于拿出政績,抑或是因為熟悉業(yè)務的緣故,對藍必旺的支持很熱心和周到。他把接下來要上報的單位或部門,審批步驟、流程,都給藍必旺做了交代。藍必旺算計,建設(shè)前期所涉及的行政審批事項有12項,涉及部門10個,用時147個工作日。主要部門和事項及用時是:
規(guī)劃局用地規(guī)劃科辦理《建設(shè)項目選址意見書》并劃定用地紅線圖(20個工作日);
國土局提供同意選址的函件(7個工作日);
發(fā)改局辦理基建立項手續(xù)(7個工作日);
環(huán)保局環(huán)保監(jiān)督管理科環(huán)評審批(10個工作日);
規(guī)劃局用地規(guī)劃科總評審批,即辦理《建設(shè)用地規(guī)劃許可證》(20個工作日);
規(guī)劃局建審科《建筑設(shè)計方案》審查(10個工作日);
消防大隊消防設(shè)計審核(30個工作日);
氣象局防雷檢測中心,防雷設(shè)施施工設(shè)計圖紙審查(3個工作日);
人防辦人防審批(5個工作日);
規(guī)劃局建審科,辦理《建設(shè)工程規(guī)劃許可證》(10個工作日);
供電公司,用電開戶,含高壓開關(guān)柜業(yè)擴流程(40個工作日);
建設(shè)局建工科,辦理《建筑工程施工許可證》(5個工作日)。
藍必旺開著他剛購買的二十萬的奔馳二手車,開始奔跑。
第一項就被卡住了。
廠址不能使用耕地。
藍必旺本來是想在自家的承包地上建廠。他家一共有五畝地,第一期建設(shè)足夠了。為這五畝地,他好不容易做通了父母的工作。父親本來就不同意造鋼琴,如今還要辦鋼琴廠,用的還是自家養(yǎng)命的地,難度和阻力可想而知。藍必旺除了通過余師傅游說,便是自己對父母軟硬兼施——對母親來軟的,對父親則來硬的。他抓住母親一心想讓兒子早點成家的軟肋,說同意用地建廠,就考慮成家。父親的軟肋其實也在兒子的成家上,只是反對建廠的態(tài)度比母親堅決強硬。藍必旺不得不強硬回應父親,說辦廠是我的事業(yè),也是正業(yè),如果工廠辦不成,我無所事事,我就去賭。遲早,我會把我們家五畝地輸?shù)?,你信不信?/p>
父母終于同意了。
國家不同意。
不再批準使用耕地做建設(shè)用地,是國家的紅線。
怎么辦?上哪找地去?
藍必旺開著二手奔馳車怏怏返回。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的時候,他瞟了鄉(xiāng)政府一眼,瞟上正走進鄉(xiāng)政府的蒙鄉(xiāng)長的屁股。他鳴了聲汽笛。蒙鄉(xiāng)長轉(zhuǎn)身看見了奔馳。
在首先付了一百元給藍必旺當餐費后,蒙鄉(xiāng)長才跟藍必旺進了街上唯一的飯店。
蒙鄉(xiāng)長得知情況后說:“如果你把工廠地址放在工業(yè)園區(qū)呢?”
藍必旺說:“哪有工業(yè)園區(qū)?”
“我們縣里就有,只不過離我們鄉(xiāng)有點遠。”
“有多遠?”
“四十公里。在紅渡鄉(xiāng)?!?/p>
藍必旺說:“那也比沒有地方建廠好!”
“不過,”蒙鄉(xiāng)長說,“工業(yè)園區(qū)也不一定有地了。園區(qū)剛成立的時候,我看搶的人蠻多的。”
“有沒有我都要去看看!”藍必旺說。菜剛上桌,他卻站了起來。
“你把菜打包了吧!”蒙鄉(xiāng)長說。
藍必旺這才覺得失禮,忙說對不起。然后坐下來。
“現(xiàn)在過了下班時間,你去也晚了。”蒙鄉(xiāng)長說,“明天我陪你去吧?!?/p>
藍必旺看著細心、曠達的蒙鄉(xiāng)長,感覺到有一股暖流,朝他身上涌。他想不到在政府官員身上,會得到主動的關(guān)心。在還當馬到成功集團總裁的時候,他接觸了太多的官員,而且都是比蒙鄉(xiāng)長級別高很多的官員。那些官員要么懶政怠政,要么陽奉陰違,極少是真正為企業(yè)著想的。而在他命運多舛、人微言輕的時候,在窮鄉(xiāng)僻壤,卻有這么一位官員,對他如此重視。不與官員打交道的一年多時間,黨風政風變好了嗎?至少在這個姓蒙的鄉(xiāng)長身上,他看到了廉潔和奉公。
蒙鄉(xiāng)長以茶代酒與藍必旺喝了一口后說:“其實我看你上報材料的時候,就知道你辦不成。但是我又希望你辦成?!?/p>
“為什么?”
“使用農(nóng)用地建設(shè)工業(yè)項目,國家已經(jīng)不允許,這是紅線。但是我又希望你能僥幸辦成。我以為你有關(guān)系,通過關(guān)系能辦成。為什么呢?因為工廠辦在上嶺村,就是我鄉(xiāng)所在地的企業(yè),而且我看好你的項目。不瞞你說,企業(yè)辦好了,我就有政績呀。”
藍必旺說:“蒙鄉(xiāng)長,你來我們鄉(xiāng)當鄉(xiāng)長幾年了?”
“叫我蒙非,”叫蒙非的鄉(xiāng)長說,“四年。我二十六歲就來這個鄉(xiāng)當鄉(xiāng)長。原來是縣規(guī)劃局的,副局長?!?/p>
“蒙……蒙鄉(xiāng)長,其實你很年輕有為嘛?!彼{必旺說,他發(fā)覺自己仍改變不了奉承官員的習慣。
“早年,提拔確實是快,碩士畢業(yè)嘛?!泵煞谴曛约旱男『氄f,“現(xiàn)在碩士分量不夠了,博士才容易提。博士我已經(jīng)沒精力讀了,更不愿意買。要提拔只能靠政績?!?/p>
看著實話實說有抱負的蒙非,藍必旺說:“我是貨真價實的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博士,現(xiàn)在的身份是農(nóng)民?!?/p>
“你的情況我知道,”蒙非說,“所以我深表同情,會全力支持你。”
藍必旺聽了既感動又激動,再次要求上酒,被蒙非再次拒絕。
雖然沒有酒,但兩個人卻能繼續(xù)往下聊,甚至是推心置腹或互不提防地聊。
“當你忽然間從一個億萬富翁的兒子變成農(nóng)民的兒子,是什么感覺?”蒙非說。
“想死。”藍必旺說。
“這種想法可能跟那些忽然從臺上被紀委帶走的高官是一樣的?!泵煞钦f。
“我現(xiàn)在的感覺變了?!彼{必旺說。
“看得出來,你已經(jīng)浴火重生,”蒙非說,“不然你不會為辦廠的事跑上跑下,志在必得?!?/p>
“我就是想證明自己,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但不是孬種?!?/p>
“我也是農(nóng)民的兒子,”蒙非說,他兩指輕敲桌子,像是舉重若輕,“所以,我們要奮斗。我們的奮斗,比富二代、官二代,不知要難多少倍。”
“你在仕途上一定會前程似錦,不會有那些貪官污吏的結(jié)局?!彼{必旺說,他心里恨不得擁有絕對的權(quán)力,立刻提拔眼前這位明智并且愿意幫助他的官員。
蒙非果然帶著藍必旺去了縣里的工業(yè)園區(qū)。
地,都已經(jīng)劃光了,全部有主。
但是真正建起廠房并且生產(chǎn)的,寥寥無幾。
藍必旺看著大片閑置的土地,斷斷續(xù)續(xù)或吞吞吐吐地說:“可不可以?有沒有?轉(zhuǎn)讓的?”
蒙非說:“你看上哪一塊?我來問!”
藍必旺又轉(zhuǎn)了一圈,像個風水先生似的一邊看一邊盤算。然后他停在一塊地上,立定,說:“這!”
不到一天,蒙非問出了結(jié)果——藍必旺看上工業(yè)園區(qū)空置的那塊地,一共二十畝,業(yè)主叫黃大章,他愿意每畝二十萬轉(zhuǎn)讓。
藍必旺想了很久,輕聲或喃喃地說:“好的?!?/p>
蒙非卻說:“你再好好地想想,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貴了?我覺得是貴了。因為據(jù)我所知,工業(yè)園區(qū)這些地,原來賣給業(yè)主,每畝也就五萬左右?!?/p>
“地是升值的,我搞過房地產(chǎn)我知道?!彼{必旺說。
“那也升得太快太高了,”蒙非說,他為即將的買主打抱不平,“這個工業(yè)園區(qū)開發(fā)也就兩年多而已,不到三年?!?/p>
藍必旺說:“請帶我去見這位叫黃大章的業(yè)主?!?/p>
蒙非露出了為難的神態(tài),“我只能幫你到這?!彼f。
藍必旺立即就覺悟到什么,“明白。”
“但是在交易之前,你一定要弄清楚,并且要得到保證,轉(zhuǎn)讓完全合法合規(guī)!”蒙非補充說。
“謝謝!”藍必旺說。他的感謝發(fā)自內(nèi)心??粗鵁嵝膮s小心的官員,真誠而謹慎的蒙非,他覺得自己過去沒有兄弟,現(xiàn)在有了。
因為有蒙非的顧問和提醒,接下來藍必旺與業(yè)主黃大章的談判,嚴謹而順利。
轉(zhuǎn)讓手續(xù)逐項進行。
最后一項是付款。
藍必旺將四百萬(含稅)人民幣轉(zhuǎn)入經(jīng)過公證的指定賬戶。
這四百萬幾乎是藍必旺的全部積蓄。他的積蓄,有他當馬到成功集團總裁時的三年年薪,有養(yǎng)母蘇蓮奉送的二百萬。他本來計劃,建廠使用上嶺自家的地,可以免費,積蓄就用來建廠和購買設(shè)備。但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建廠用地需要購買。
付了四百萬后,藍必旺剩下的資金,便只有不到五十萬了。
這難不倒經(jīng)濟管理學博士和曾經(jīng)的大集團總裁。
藍必旺打算,辦下建廠手續(xù)后,便用工廠的土地作質(zhì)押,向銀行貸款。
建廠手續(xù)重新進行。此時距上次的申辦,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
《建設(shè)項目選址意見書》,被縣規(guī)劃局用地規(guī)劃科接受辦理,7個工作日后通過了;
國土局提供同意選址的函件,也在審理中,只是需要等。
接下來的各項都需要等。如果順利,夏初的時候,建廠手續(xù)就可以全部辦完。
有希望在,心總是熱的。
16. 藥
藍必旺熱火難耐。
他想樊貞秀了,特別想。
但是他沒有充足的理由去找樊貞秀。于是他設(shè)想偶遇,比如放學的時間去小學的附近或門口溜達,比如去河邊看風景,希望等來樊貞秀,像守株待兔。
他果然這么做了。
但是幾天都沒有遇上或等來樊貞秀。
那就通過旁門左道吧,樊貞秀的父親樊家寧,是一條接觸樊貞秀的路徑。何況,如果將來他和她相好的話,樊家寧始終是繞不開的大山,不如先攻克這座山,宜早不宜遲。
藍必旺許久不跑南山了,一是因為忙,二是因為冷。百事纏身,冬寒料峭,況且,他還真有點怕見樊家寧了。因為對他的女兒動了心思,有了欲念,總覺得做了虧心事或冒犯一樣。
但今天藍必旺豁出去了。
他跑上南山,進了樹林。只見一排墳墓像散兵游勇,不見他們的指揮官。墳前墓后,撒滿落葉,看上去已經(jīng)多日沒人清理了。
藍必旺回家,向父親打聽樊家寧家在哪里。
父親藍保溫說:“樊家寧生病住院好長時間了,他不在家?!?/p>
“在什么醫(yī)院?誰照顧他?”藍必旺說。
父親說:“縣醫(yī)院,他女兒照顧。我正想過了春節(jié)才去看望他呢,又不曉得他熬不熬得過這個春節(jié)?!?/p>
“他得的是什么???”
“癌癥,說是肝癌。”
“我明天去縣里辦事,代表你先去看望他。”藍必旺說。
晚飯后,藍必旺陪余師傅在村里散步。他不茍言笑,一句話都不主動與余師傅說,旁若無人、心不在焉的樣子和神態(tài)。
余師傅就說:“你想好與一個農(nóng)村姑娘結(jié)婚成家了,還是只想玩玩?”
藍必旺說:“你以為我能變回過去嗎?”
余師傅說:“雖然你不能變回過去,但不意味著你可以降低婚姻的標準,或擇偶的品位。”
“我冒昧問一句余師傅,您和師娘是志同道合,或門當戶對嗎?”
余師傅難得藍必旺主動問話,樂意地講述了他和妻子的婚姻和愛情——
1969年,二十歲的余海明,遇上如今定居美國的妻子程志娟的時候,是上海鋼琴廠的一名學徒。有一次,余海明上門修鋼琴。準確地說,是去搬運鋼琴。他把鋼琴搬回廠里,讓師父修。鋼琴是德國產(chǎn)的貝希斯坦牌子,在當時的上海沒有幾臺,也只有師父能修。它是被人砸爛的,后來知道是紅衛(wèi)兵。余海明配合師父修了四個月,修好了。那天,余海明把鋼琴送回去。在把鋼琴送到主人家外面的時候,突然被紅衛(wèi)兵包圍。紅衛(wèi)兵企圖將鋼琴從汽車上拉下來,重新砸爛。
像是戰(zhàn)士守護鋼槍、保衛(wèi)財寶一樣,余海明本能地保護鋼琴,不被他人奪去。他站在汽車的貨箱出入口,阻擋上來的人。誰上來將誰推下去,后來發(fā)展到踢下去。
然后就惹禍了。
紅衛(wèi)兵有人受了傷,這還了得。義憤填膺的紅衛(wèi)兵正式發(fā)起攻擊。他們拿著磚頭、棍棒,朝車上攻擊。余海明一個人用血肉之軀進行抵擋,他眼觀六路,重點盯防,靈活移步,最大限度和準度地撲住、擋住飛來的磚石和捅來的棍棒,像捍衛(wèi)榮譽的足球守門員一樣。
最后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余海明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而鋼琴保住了。
在主人家二樓的窗戶邊,站著一個靜美的女子,默默地看到了樓下驚心動魄的一幕。
鋼琴的主人——上海音樂學院鋼琴教授程仁。她是他的女兒,叫程志娟。
恐怖發(fā)生的時候,程仁教授已被揪出去批斗,還沒有回來。等他回來的時候,先是看到家里擺著修好的鋼琴,然后才發(fā)現(xiàn)鋼琴邊躺著一個受傷比他還嚴重的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或下了什么決心。他呆滯的眼睛看著手拿藥物護理傷者的女兒,說:你不能讓他死,你也要活下去。
就在這天夜里,教授離家出走。三天后,人們在黃浦江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根正苗紅的余海明,照顧起了自絕于人民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女兒程志娟。這在當年是吃了豹子膽都沒人敢作敢為的舉動,余海明就做了。兩年后,他索性和她結(jié)婚,成為夫妻。
余海明和程志娟在那個年代的結(jié)合,既不般配,也不對等,按照人們的說法,是一個紅人拱了一棵糟白菜,變成豬。但是余海明很享受這種不般配和不對等。妻子程志娟對他的那個溫順、服從,那真是舒服呀,尊大呀。
但夫妻的地位,在1977年后發(fā)生了改變,越變越大。
程志娟先是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而且很輕易地考上了。因為她本來就是該校附中畢業(yè)的,已故父親又曾是該校教授,琴藝和身世無人可比。那年兒子剛一歲。
那年,程志娟也是勸余海明考大學的,但被余海明拒絕。一是因為孩子小,二是因為不自信。余海明只有初中文化,認定自己考不上。
那年鋼琴廠也有初中文化的人參加高考,有人考上了。
余海明躍躍欲試,準備參加1978年的高考。
就在這時候,余海明提拔當了車間主任。
志得意滿,他不考了。
妻子本科畢業(yè),立馬去了德國留學。然后又到美國,在舊金山音樂學院,開始讀博士。
七年過去,余海明還是車間主任。兒子卻已經(jīng)八歲了。兒子是個鋼琴天才,四歲考過鋼琴九級,五歲能演奏《野蜂飛舞》。八歲的他,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敢教、敢收他的老師和學校。
心急如焚的程志娟連哄帶唬:再不跟兒子來美國,離婚,兒子隨我!
余海明只好跟兒子去了美國。
在美國,余海明開始也是照看孩子,兼顧服務妻子,成為地道的家庭煮男。
時間一長,有五年吧,他已經(jīng)近四十歲了。妻子已經(jīng)成為芝加哥音樂學院教授。十三歲的兒子更厲害,剛剛拿下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銀獎。他拿這個獎的時候,還沒有李云迪、郎朗什么事。
也在他四十歲那年,中國有一部電視劇《籬笆·女人和狗》,電視劇有一首歌《籬笆墻的影子》,余海明恰好看了、聽了。他后悔得要死。“星星咋不像那顆星星喲\月亮也不像那個月亮\河也不是那條河喲\房也不是那座房\騾子下了個小馬駒喲\烏雞變成了彩鳳凰\麻油燈呵斷了油\山村的夜晚咋還這么亮\只有那籬笆墻影子還那么長\還有那看家的狗\叫的叫的叫的叫的……”這首歌詞仿佛是為他量身而作,句句像一把刀,插在他胸膛。
我不能再這么活!他跟妻子提出來。
妻子說好呀,你彈琴彈不過我和兒子,你想干什么?
余海明脫口而出:我修琴比你們強吧?調(diào)琴比你們強吧?我還會造琴呢。對,我去學造琴!
程志娟說你去呀,你選世界上鋼琴造得最好的,我送你去!
世界鋼琴造得最好的是德國漢堡施坦威鋼琴制造廠。
余海明果真去了那里學習,整整學了兩年。他本來基礎(chǔ)就好,兩年學下來,造琴功夫已爐火純青。他學成回到美國,在一家鋼琴公司當質(zhì)量檢驗官,年薪趕上了妻子。但不能造鋼琴,他郁悶呀。
他決定回國,造中國血統(tǒng)的鋼琴。
妻子、兒子反對阻攔,沒用。
他回到上海,在上海海派鋼琴公司,當上一名鋼琴制造師。
那一年他四十五歲。
他從四十五歲,造到六十歲退休。
造鋼琴的十五年,他和妻子分居十五年。每年,他最多去兩趟美國,但妻子從不來中國看他。兩人的隔膜和差異,越到晚年越明顯和難以調(diào)和。
所以退休后,他哪也不去,留在上海。直到被藍必旺邀請,他離開上海,來到上嶺。
余師傅的故事講完,藍必旺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因為只是微笑。他說:
“我的情況跟您恰好相反。師娘早年嫁您是高攀。我現(xiàn)在跟樊貞秀也不對等,我是農(nóng)民,她是公辦教師。況且,我對她還只是單相思,她愿不愿意還不知道呢?!?/p>
余師傅說:“有一點我們是一樣的,那就是乘人之危?!?/p>
藍必旺錯愕。
藍必旺去縣城。他到發(fā)改局送完材料后,思想斗爭了一會,最終去了醫(yī)院。
樊家寧斜躺在病床上,樊貞秀正在給他喂水。
見到藍必旺,樊家寧和樊貞秀都感到意外,仿佛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來了。
但是高興是肯定的。樊家寧水不喝了,硬撐著坐直。樊貞秀拉了一張凳子,請藍必旺坐。
看著骨瘦如柴的樊家寧,藍必旺立馬感到心疼,像是他第一次看到親生父母那一刻的反應,親切、揪心。樊家寧是他什么人呢?是樊貞秀的父親,而樊貞秀是他確定心愛的姑娘。所以他心疼合乎情理,像水連波,波連水。
樊家寧還能說話,但聲音微弱、沙啞。藍必旺為了不讓他說,就積極主動不消停地說:
“我剛剛知道你得病的消息,因為我最近比較忙。我忙著辦鋼琴廠手續(xù)的事。剛才還去了發(fā)改局送材料呢。已經(jīng)比較順利了,但還得跑,不斷地跑縣城,起碼還有三個月。那么我可以順便常常來看你。但我希望你盡快好起來。你肯定能好起來,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和手段越來越強。實在不行我們到南寧去治,我在醫(yī)科大一附院、自治區(qū)人民醫(yī)院,都有認識的專家。你什么都不用擔心,安心治病就行,我來幫助你……”
藍必旺其實是說給樊貞秀聽的。
說了半小時,藍必旺告別樊家寧。樊貞秀送他。
他們一直走。走出醫(yī)院,那就不是送了,是結(jié)伴同行。藍必旺是這么認為的。他還自認為八字有了一撇。
兩人來到橫穿縣城的江邊。這條江藍必旺有印象,小時候還在江里學游泳。
樊貞秀以為藍必旺不知道這條江的名字,說:“它叫澄江,下去十公里后,流入紅水河,紅水河又經(jīng)過我們村?!?/p>
藍必旺說:“我們村山清水……夏天后變紅,冬天后變清,變化無窮,氣象萬千,真是個好地方?!?/p>
樊貞秀說:“那是你自己這么認為。我不信你這么認為。”
“我就是這么認為的呀。”
樊貞秀瞟著藍必旺,“你剛來上嶺村的時候,也是這么認為的嗎?”
“不是,”藍必旺實話實說,“那時我認為是自殺、死去的好地方?!?/p>
“現(xiàn)在呢?”
“生活的好地方?!?/p>
樊貞秀又說:“那是你自己這么認為?!?/p>
“怎么啦?”
“怎么啦?”樊貞秀瞪著眼睛說,她的眼睛本來就大,現(xiàn)在大得驚人。“很多人活得像狗一樣累,比如我爸,比如你……不說你爸,就說我爸?!?/p>
藍必旺看著樊貞秀,等她繼續(xù)說。
“我爸到底造的是什么孽,背運了一輩子,最后還得了這樣的病!”樊貞秀說,她純凈的眼睛多了淚水。她飽滿的胸脯因為激動而顫抖,像是超負荷的汽車在坎坷的路上產(chǎn)生顛簸。
藍必旺的手搭上了樊貞秀的肩,看似順理成章穩(wěn)定她的情緒,實則別有用心欲將她的情感與自己拉近?!皼]事,不用擔心,不要著急。我們一起努力,治好他的病,呵?”
“怎么沒事?不用著急?他都是晚期了!”
“那就好好地照顧他。我們共同來照顧他?!?/p>
樊貞秀平定了些,像是藍必旺的安慰有效?!拔也灰阏疹??!彼蝗徽f。
藍必旺說:“那僅僅你一個人不行呀,你又是學校老師,要上課。噯,你媽呢?”
“我沒有媽!”樊貞秀說,陰翳出現(xiàn)在她的眼睛,“她跑了,早就跑了?!?/p>
藍必旺看見附近的草坪有一塊方圓的石頭,說:“我們?nèi)ツ沁呑??!?/p>
兩人在石頭上坐下。藍必旺的手沒有再搭樊貞秀的肩,但兩個人的身體卻貼得很近,側(cè)身接觸在一起,像兩只粘連的饃。這得感謝窄小的石頭。他們四腳并攏,像樹根扎在大地。
樊貞秀望著清幽流動的江水,沉默了很久,說:“我媽跑的時候,我十一歲?!庇殖聊粫拔覌屢遣浑x開我爸,不扔下我,我們家的狀況可能會好一些。不過我爸這個人,他那樣……誰也忍受不了他那樣?!?/p>
樊貞秀的這段話,藍必旺聽懂一半,另一半沒聽懂。他當然想聽懂,想聽樊貞秀繼續(xù)往下講。
他像對某課文特別感興趣的學生看著老師,看著樊貞秀,雖然眼睛是斜的。
樊貞秀還是望著江水,說:
“我爸從南邊打仗回來,娶了我媽。因為在那時候,僅僅他一個人活著回來,被當英雄一樣受歡迎。想嫁我爸的人不少,我媽嫁給了他。但他們六年才生下我,什么問題我不知道,肯定有問題。我爸常年做噩夢、酗酒我是知道的。他平日里也不講話,悶悶的,像一門紙糊的炮,永遠打不響。我媽可能以為生了孩子他就會好,就偷偷懷上我,任我爸怎么逼,拒不流產(chǎn)。我生下來后,我爸做噩夢喝酒得更厲害,喝酒一喝三四斤,而且全是木薯酒,因為木薯酒便宜,管他甲醛有好多。他半夜經(jīng)常出走,又回來,卻什么事都不記得。我六歲那年,我爸跳河想死,沒死成。我十歲那年,我爸想吊死,又被人救了,沒死成。這次是被你爸救的。你爸救了我爸后,我爸確實是不再尋死了。但是他做了一件我媽更無法理解和容忍的事。那就是把死去的七個戰(zhàn)友的遺骨遷回上嶺,重新葬。你說那七個戰(zhàn)友,國家已經(jīng)將他們葬在烈士陵園了,你還驚擾他們做什么?遷他們回來做什么?還要自己花錢?你有錢呀?錢在哪里?我媽是這么跟我爸吵的。但我爸不聽,固執(zhí)己見。他賣樹,種樹,打工,賣苦力,一分錢也不給我媽。我媽在我十一歲那年跑了。她跑的那年三十一歲,跟我現(xiàn)在一樣大。她跑去哪里誰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知道她在哪里了,但我不告訴我爸。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媽走后,我爸更苦更拼命了,因為他要送我讀書。這點我非常感念我爸。他一直堅持送我讀完中學、大學。我中學畢業(yè)考上大學的時候,是不想讀了的,被我爸一頓打。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他把我打醒了。我上了大學,念的是師范,廣西師范大學。大學畢業(yè),我不是沒想過在桂林、南寧找工作。但我還是回來了,回上嶺小學,當了一名老師。這當然是為了我爸,照顧我爸。我當老師的第二年,像是我爸的負擔減輕了,也像是攢了一些錢,把他戰(zhàn)友的遺骨遷了回來,但只遷回五個,還有兩個沒遷??隙ㄊ且驗殄X不夠。他的心愿就是把剩下的兩個戰(zhàn)友遺骨遷回來,墓地都留好了,連他自己的都留有了??伤F(xiàn)在病了,醫(yī)生說……他的心愿我可以幫他完成,但我想讓他活著看到。天哪,我怎么跟你講這些?還講那么多!”
藍必旺仍然斜著眼看著樊貞秀,等到了樊貞秀轉(zhuǎn)過臉來看他。兩人的目光溫柔地交集在一起,像兩條相匯的河流。這是他們第二次以這種眼光相互看待了。上一次是在藍必旺表弟的婚宴上。
“我們一定要完成你爸的心愿,并且讓他活著看到心愿的完成?!彼{必旺說。
“你全心全力建你的工廠吧。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樊貞秀說,她又變臉了,轉(zhuǎn)過去看江水,準確地說,是看江的對岸,因為她的視線抬高了。江的對岸迷霧重重,像覆蓋了蚊帳的床。
“我們送你爸去南寧治療吧,那兒醫(yī)療條件好?!彼{必旺說。
“不可以?!?/p>
“為什么?”
“在縣醫(yī)院,我爸都不想治了。還去南寧,花更多的錢,他是堅決不去的。”
藍必旺說:“醫(yī)療費,我來付?!?/p>
樊貞秀說:“為什么是你付?我付,我爸付,都不要你付。這不是錢的問題,況且醫(yī)療費可以報銷大部分。”
“那是什么問題?”
“他就是想節(jié)約錢,把他戰(zhàn)友的遺骨遷回來!”樊貞秀說。
“那還是錢的問題,”藍必旺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幫助解決?!?/p>
“他就是不要別人幫助,這就是問題!”樊貞秀說,“他那么弱勢,還倔犟!”
藍必旺看著其實同樣倔犟的姑娘,說:“既然他不肯去大醫(yī)院好醫(yī)院,那么,我們可不可以請大醫(yī)院好醫(yī)生過來,給他診治?但是就不告訴他是請來的醫(yī)生?!?/p>
樊貞秀眼睛閃亮,像是心動了。“這倒是可以,只要能讓他活得久些,可以這么騙他。但是我不認識大醫(yī)院的醫(yī)生,只好你來請。這個我接受你的幫助。”
藍必旺松了一口氣,緊張尷尬的心情得到舒緩,像是建廠的阻礙得到排除一樣。當然,這和那不同,沒有可比性。建廠的事小,樊貞秀的事大。為了樊貞秀,也為了她父親,他什么都可以去做。不管樊貞秀同不同意、愿不愿意,他都樂意幫助她。當然,最美的結(jié)果是,她同意,她愿意。
現(xiàn)在樊貞秀同意和愿意接受幫助了,雖然只是很小的事情,卻意義重大,像是長征走出了第一步。何況這不是長征,是追逐一個心儀的姑娘,說白了就是求愛。應該不是遠征,沒有遠征難。
趁熱打鐵,救人如救火,藍必旺急著去南寧請醫(yī)生,委婉地把樊貞秀打發(fā)走了。
樊貞秀回到病房。父親樊家寧看著送人送了兩個小時的女兒,說:
“藍必旺這小伙子,將來不是一般的人,現(xiàn)在就不是了?!?/p>
樊貞秀說:“我去找醫(yī)生談你的病情了,你以為我去什么地方了,我有那個心情去嗎?”
“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說,再給你換醫(yī)生?!?/p>
果然是換了醫(yī)生。
醫(yī)生姓李,也是縣醫(yī)院的。樊家寧就知道這些。
他不知道的是,這李醫(yī)生全名李繼清,是廣西醫(yī)科大學教授,腫瘤專家,留美博士。因為同是留美博士的原因,原來就認識,藍必旺才請得動他。
藍必旺親自開車,接李博士來到縣醫(yī)院。一路千叮萬囑,不能對病人泄露真實身份。也就是說,既要求李繼清當好醫(yī)療專家,又要求他做個表演藝術(shù)家。李繼清滿口答應,說我現(xiàn)在醫(yī)術(shù)是沒什么長進了,表演能力反而很強,因為我天天對病人說謊,只對病人家屬說實話。
到了縣醫(yī)院,藍必旺與李繼清、樊貞秀,先會同縣醫(yī)院的領(lǐng)導和醫(yī)生,進行一番討論和商量后,才去的病房。
李醫(yī)生對患者樊家寧望聞問切。他的臉上總是堆著笑容,眼睛充滿仁慈,口吻平易、和藹,像一名普度眾生的大佛。
然后轉(zhuǎn)個背,離開病人后,他對病人家屬及縣醫(yī)院的主管醫(yī)生、藍必旺,說出他的診斷和治療建議:
“根據(jù)醫(yī)院前期對病人的檢查資料、治療手段及病人目前的癥狀綜合分析,患者樊家寧屬于肝癌晚期形態(tài),如果繼續(xù)沿用前期的治療方法和手段,他的生存期不會超過一個月。那么,我的建議是,采用胚胎干細胞療法。肝癌患者直接單獨采用胚胎干細胞療法治療,能迅速精確殺傷全身腫瘤細胞,緩解癥狀,減輕患者的痛苦。在治療的同時,有效調(diào)節(jié)患者的免疫功能,改善生活質(zhì)量,延長生存期。肝癌術(shù)后結(jié)合腫瘤生物免疫治療,可以快速恢復手術(shù)造成的免疫損傷,清除術(shù)后微小殘余的腫瘤病灶,防治轉(zhuǎn)移與復發(fā)。而且患者做過化療,那么肝癌放化療后結(jié)合胚胎干細胞療法治療,可以增強對放化療的敏感性,減少放化療的毒副作用,抵抗化療藥物的免疫抑制作用,全面支持骨髓功能衰竭后的免疫重建。但是,這種療法費用比較貴,胚胎干細胞需要從國外進口,不能報銷,純粹自費。美國是干細胞研究最受歡迎度排名最高的國家,其次是伊朗。已標準化生產(chǎn)出臨床級即用型干細胞的,只有美國。那么,是否采用這種療法,請家屬考慮?!?/p>
“有多貴?”唯一的家屬樊貞秀說。
李博士正要回答,看到了在樊貞秀側(cè)后的藍必旺向他丟過來的眼色,他急中生智,說:“那要看對什么人,因人而異。對經(jīng)濟條件好的家庭,覺得沒有什么,承受得起。很窮很窮的家庭的話,就覺得很貴了。”
樊貞秀說:“我家就很窮?!?/p>
藍必旺就說:“李博士,兩萬夠嗎?不會超過兩萬吧?”
李博士會意,說:“差不多吧。”
“兩萬,是美金還是人民幣?”樊貞秀說。
“人民幣?!?/p>
“是一個療程兩萬元人民幣嗎,還是一針或一劑兩萬元人民幣?”
李博士說:“如果一個療程沒有見效,可以停止使用?!?/p>
旁邊的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自然也看到了李博士和藍必旺對患者家屬的表演,助演說:“值得一試。”
“好的,我同意做。但即使是兩萬,也希望對我爸保密。最多說兩千?!狈懶惚響B(tài)說。這個蒙在鼓里的姑娘,以為自己還在醫(yī)生、藍必旺這個表演的陣營里。
稍后,藍必旺送李博士回南寧,并等藥和取藥。
在路上,藍必旺問李博士:“實際的費用是多少?”
“一個療程五十萬,最少?!?/p>
“干細胞療法真的有效嗎?”
“生存期多延長兩三個月沒問題。”
“好的?!彼{必旺說,他的口氣很輕松,像是從富豪的嘴里出來一樣。
李博士看著舉重若輕的藍必旺,“你認真考慮考慮,為一個我看對你還不怎么樣的姑娘,是否值得?”
“姑娘是其次了,為姑娘的父親是首要。他是一個值得尊敬和救命的男人,是上嶺村上過戰(zhàn)場唯一還活著的人。我需要他繼續(xù)活著?!彼{必旺說,他拔高了救命對象的形象,也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出診費我免你的,我也高尚一回?!崩畈┦空f。
藍必旺取了藥物,回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將來自美國的胚胎干細胞,輸入患者的體內(nèi)。
連續(xù)幾天,藍必旺和樊貞秀守在無菌病房外。對藍必旺來說,這是難得的幸福時光。對樊貞秀或許也是。在長椅上,有時候樊貞秀就靠著藍必旺的肩膀睡,每當她入睡,藍必旺就用手摟著她,讓她穩(wěn)穩(wěn)地睡眠。在她醒來之前,他一動不動,不管手臂如何發(fā)麻,她的頭始終都在他的臂彎里。他的眼睛也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她的臉龐、她身體讓他激動的部位。他的目光真摯坦白,甚至肆無忌憚,像照射雪域高原的光芒。
這天,無菌病房終于開放。醫(yī)生告訴樊貞秀和藍必旺,植入的干細胞在患者體內(nèi)成功造血,產(chǎn)生了紅細胞、白細胞、血小板等血細胞,移植成功了,下一步,是等待免疫系統(tǒng)逐漸重建。
穿著防菌服的樊貞秀和藍必旺進了病房。樊貞秀看見她臉上有了血色、眼睛泛光的父親。而藍必旺看見的則是一個努力坐立和發(fā)笑的樂觀男人。
樊家寧握著藍必旺的手不放,他像是知道是這個喜歡自己女兒的小伙子救了他,使他的生命延長。
“我要趕快出院,把樊剛和樊忠的墳遷回上嶺。”樊家寧說。
藍必旺說:“你現(xiàn)在還在恢復之中,不能出院。遷墳的事,由我來辦。相信我能辦好,你就放心地療養(yǎng)吧。等遷墳的事宜妥當了,我們就接你出院?!?/p>
“把我的墳也一并造了吧,我也很快了的,就差那么一兩天。”樊家寧突然說了不祥的話,像是預知自己的死期。
藍必旺極力安慰和鼓勵他,囑咐他休息,然后和樊貞秀離開病房。
他們走出醫(yī)院散心,來到街上。
街上張燈結(jié)彩,一些小孩在失控地放炮。
藍必旺和樊貞秀幾乎同時忽然記起,今天是大年三十。
樊貞秀催藍必旺趕緊回家。她像個罪人一樣對藍必旺道歉。
藍必旺不從。他拉著樊貞秀找到開始空虛的市場,買了年夜飯的食材。然后阻止一家飯店關(guān)門,給了飯店老板雙倍的加工費。藍必旺和樊貞秀親自在廚房里忙活,將做好的飯菜打包。
飯菜在病房里飄香。誘人的香味遠遠蓋過刺激的來蘇味和其他藥味。藍必旺打開了一瓶紅酒,擺上三個杯子。曾經(jīng)嗜酒如命的樊家寧酒癮復發(fā),以為可以破戒。但是藍必旺和樊貞秀不允許他喝,只給他象征性地舉起杯子,要一個過年儀式感和氣氛。
三個不是一家子的人,過了一個快樂和特殊的除夕。
藍必旺回到上嶺自己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了。
父親、母親和余師傅還在等他,桌面上的菜肴毫無熱氣,像被霜雪打過一樣。但等他的人沒有一句怨言,反而是滿面春風,像是喜盈門。想必他們當然知道藍必旺為什么晚歸,也樂意他的晚歸。尤其是藍必旺的母親韋幼香,歡笑的嘴沒有合攏過,因為她中意樊貞秀做自己的兒媳婦,已經(jīng)很久了。
這其實是藍必旺第一次與自己的親生父母過年。
三十四年。血脈相連的骨肉,方得在一起辭舊迎新,同甘共苦。
藍必旺舉起酒杯,敬向喜淚滂沱的父母。
第二杯,他敬也已情同父子的余師傅。
余師傅高興,說:“我今天一定要過了十二點,給你紅包和收了你紅包以后,才睡?!?/p>
17. 劇組
大年初八,上嶺村來了一個劇組。
這是上嶺村破天荒的事件。
這個有千年歷史的村莊,在上個世紀70到80年代,來過放電影的。每當電影隊的到來,這個村莊便像過節(jié)一樣。而到上嶺村來拍電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從長長的房車上,下來九個人:
導演吳棟;
攝影謝宇;
美工向東;
策劃李楚;
制片主任藍木村;
劇務韋努;
制片人周文婷;
女主演白鷗;
出品人、編劇羅光燈。
他們像從一條母蟒身上屙出的蛋,一個接著一個展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眼里,并迅速被眾多的村人圍觀。
上嶺村翻天覆地熱鬧起來,情形不亞于去年藍家和羅家的換子認親場面。
這個引發(fā)地震的劇組其實也與藍羅兩家有關(guān)。
電影是羅家人投錢,講的基本是藍羅兩家的故事。
出品人、編劇羅光燈重新來到野生慣養(yǎng)了他三十三年的村莊,帶著意氣風發(fā)的一幫隨從,像是在外風光無限的一頭熊貓,率領(lǐng)徒子徒孫再次回顧寄生多年的山林。他走進他曾經(jīng)的窩,見了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必然也見了替換自己的藍必旺。
藍必旺和羅光燈是第二次會面。上一次是藍羅兩家換子的時候。那時候兩人沒有過多的交流,只是禮貌或客氣地握了握手和問候,像是賽場勝敗的雙方互相祝賀和安慰一樣。藍必旺毫無疑問是失敗的一方。他當時的心情的確是很難受。當了三十三年的富家子弟,突然轉(zhuǎn)變?yōu)楦F苦人家的孩子。獨霸錦標的王者,猛然被人打敗和取消稱號。那沮喪、頹廢的心境可想而知。加上勝者趾高氣揚、虛情假意的安慰,讓他感到特別惡心。
這次再見羅光燈,藍必旺依然感到特別惡心。惡心的緣由多種多樣,像氣不打一處來。
首先,羅光燈帶來藍必旺的前女友周文婷,她無疑已是羅光燈的現(xiàn)任女友。在現(xiàn)任女友身邊,還站著一看便知是姘居關(guān)系的女演員白鷗。她們居然還像情深誼長的姐妹一樣和平相處、親密無間。而羅光燈怡然自得地享受著這種怪誕融洽的男女關(guān)系,像是霸氣肆意的土豪。事實上就是。
其次,羅光燈居然投資拍起了電影,而且親自寫的劇本。這太TM的無知、無恥和無畏了!藍必旺禁不住在心里罵道。
趁著劇組其他人走村串戶的時機,藍必旺和羅光燈終于有了一次深度的交流。他們坐在藍家附近那棵大榕樹下?,F(xiàn)在尚是春天,榕樹剛長出新葉,沒有蟬鳴。兩人的對話鮮明和清晰。
“聽說你在造鋼琴?”羅光燈說。
“你剛才在我家里看見的那臺鋼琴,是我的師傅和我的父親造的?!彼{必旺說。
“你還要建鋼琴廠是嗎?”
“看來你知道的并不少?!?/p>
“我之前欠下的賭債,我還曉得是你替我還的?!?/p>
“我那是認命,不叫還債?!?/p>
“鋼琴廠的建設(shè),需要多少錢,我來投資。將來虧了不要你還,贏了是你的,算是對你悲慘遭遇的補償。”
“我不需要施舍?!?/p>
“你離開羅家的時候,我曉得你沒有帶走很多錢。況且,你擔任馬到成功集團總裁的那三年,業(yè)績還不錯。我獎你一千萬,行不?”
“你還是留著拍電影吧。”
“這部電影你曉得我投資多少嗎?”
“不知道?!?/p>
“兩億。”
“真夠豪氣。預祝你的電影大賣。”
“你真以為我投資電影是為了賣錢嗎?”
“那是為什么?”
“你懂的。”
“我不懂?!?/p>
“為了我們集團那么多年積累的巨大財富,變得干凈和安全?!?/p>
“你的意思是洗錢?”
“你覺得沒有洗的必要嗎?”
“我當總裁的三年,給集團的盈利是合法合規(guī)所得?!?/p>
“但是你的養(yǎng)父我的親生父親,在他執(zhí)掌公司、集團的時候,很多錢是來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呀?!”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p>
“萬一……完全有可能,財富的大壩崩潰的時候,遭罪和遭殃的可是我這個繼承人。所以我必須把發(fā)現(xiàn)的漏洞及時修補?!?/p>
“你居然能發(fā)現(xiàn)財富的漏洞?”
“我文化沒有你高,但是我的洞察力比你強。別忘了我曾經(jīng)是名賭徒,資深老鳥的賭徒,我能記住所有出過和還沒有出的牌?!?/p>
“那你怎么還欠下那么多的賭債?還因為出老千被人捅了刀子?”
“那是因為運氣不好。不是。那是天注定和命該這樣。如果不這樣,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我是被抱錯了呢?怎么會有我的今天呢?當然你變倒霉了,只是可惜你了,委屈你了?!?/p>
“我現(xiàn)在活得很好?!?/p>
“是嗎?”
“你現(xiàn)在享受的,我已經(jīng)享受過了,比你還早。我現(xiàn)在享受的,你未必能享受得了?!?/p>
“我承認,我睡了周文婷,那是你的前女友。你的確享受在前,我享受在后。不過,我想你看出來了,我現(xiàn)在享受的不是她,而是我?guī)淼呐輪T,白鷗。另外,你現(xiàn)在享受什么?山里的北風,河里的渾水,還是我留下的氣味?”
“除了你列舉的這些腐敗和腐朽,我都是享受?!?/p>
“你覺得好,那就好?!?/p>
“謝謝。”
……
兩人一直談到劇組其他人出現(xiàn),走回藍家。
藍家的宴席準備就緒,虛位以待。在藍木村和韋努的張羅下,藍保溫和韋幼香積極配合,招待到來的養(yǎng)子一行。這對善良的夫婦,對之前的兒子已經(jīng)沒有怨恨,因為這個兒子所遭受的磨難、不幸和凄涼,已經(jīng)全部去除,剩下的只是愛。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歡笑,忙前忙后的腳步生成溫暖的風。夫婦倆的舉動令人感動。與藍必旺談話后的羅光燈,來到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身邊,為養(yǎng)父點煙,給養(yǎng)母遞茶,噓寒問暖,像個孝子。
八桌宴席很快坐滿。有的是請來的,有的不請自來。當然也有請了不來的,不來就不來,無所謂得很,就當喝不慣茅臺抽不慣中華煙好了。羅光燈帶來的十件茅臺一件中華煙,就擺在那,像充足的彈藥,可以發(fā)起一場大戰(zhàn)。
大戰(zhàn)開始了。村莊的人和外來的人混在一起,豪喝暴食起來。他們大多酒風兇悍,胃口貪婪,呈現(xiàn)出一醉方休的氣象。尤其是藍木村和韋努,這兩個衣錦還鄉(xiāng)的上嶺村的男人,磨刀霍霍,舉止輕狂,掀起了對本村人的拼殺。他們拿的都不是杯子,而是海碗。一個一個拿著海碗拼酒的人,仿佛烈火金剛。
相比之下,羅光燈顯得低調(diào)、理智許多。他只和藍必旺一個人斗酒。就像是龍和虎、王者與王者的對等爭斗一樣,他和藍必旺互相亮劍,你來我往。
最后敗下陣來的,居然是羅光燈。
大概是喝第五碗酒的時候,羅光燈眼冒金星、體力不支,突然像抽掉橫梁的房屋一樣,垮塌了。
而藍必旺依然站著,面帶微笑。
眾人吃驚藍必旺好酒量。
藍必旺說:“我也沒想到我這么能喝。看來喝酒這玩意,不是靠練出來的?;蚝苤匾?。今天的事實再次證明,我是百分百上嶺村人的兒子?!?/p>
羅光燈被抬到了房車上睡覺。其余他帶來的干將們繼續(xù)喝酒。
周文婷有了和藍必旺相處和談話的機會。
他們從房車邊往山腳走,又從山腳走回房車邊。聽見房車里的羅光燈鼾聲如雷,便又走開。
這對曾經(jīng)的戀人別別扭扭走在靜美的山河之間,像兩支生硬的畫筆。
可他們曾經(jīng)和諧、默契,甚至相知和相愛。
藍必旺記得,他和周文婷認識,是2012年深秋的一個下午。那是美國加州的深秋,在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校園里,在校園假山的旁邊,他被三名黑人同學繼續(xù)敲詐勒索的時候,他繼續(xù)答應接受勒索的時候,周文婷出現(xiàn)了。她當時在假山的另一邊,或許在看書。她出現(xiàn)的時候手里拿著書。她用書指著黑人團伙,指責他們的勒索行為,然后掏出手機,揚言說如果再不停止勒索,便報警。黑人知趣或被震懾走了。他沒有向她表示感謝,反而有些責怪她,你不該管我們的事,他說。看見有人倚強凌弱,我為什么不管?何況還是黑種人欺負黃種人,她說,你是中國人吧?藍必旺說是,中國廣西。羅光燈。她改口用中文說周文婷,云南人。他與她握了握手,說你還是不該管這事。周文婷問為什么,他說不就是要點錢嗎,給他們就是,錢去人安。周文婷說絕不可以!他說那你要管就管到底,否則真的要惹來麻煩。周文婷說好!他說你怎么管,她愣了愣,說大不了把火惹到我身上來。他看著美得出奇的周文婷,說那不行,我還是花錢買平安吧。周文婷瞄了瞄他,說你不會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吧,什么都用錢打發(fā)。他說算是富二代吧。她說那我以后傍上你了,做你女保鏢。他開玩笑說做我女朋友吧,保鏢我另外雇。沒想到周文婷答得很認真,說那你看是我搬去你那里,還是你搬去我那里,他說都行。真是愛如閃電,當晚他們便住在了一起。在同居的半年里,兩人情投意合,形影不離,像鴛鴦一樣。半年后,他畢業(yè)即將回國,還有兩年畢業(yè)的周文婷表示文憑不要了,跟著他回。他沒有反對,只有感動。
周文婷記得,她跟那時還叫羅光燈的藍必旺回國后,直接進入了羅光燈父親的集團。她為羅光燈鞍前馬后操心操勞,直到董事長羅仕馬將大權(quán)移交給羅光燈,完全執(zhí)掌集團的事務。卻在這時,形勢突變,羅光燈竟然不是董事長羅仕馬的親兒子!她當然難過,或許和羅光燈一樣難過。羅光燈別無選擇,脫離羅家,來了上嶺,這回她沒有跟隨。真相是,她想跟隨,羅光燈堅決不同意。羅光燈對她說,你絕對不要忘記你跟我這么些年,是為了什么。不是為了愛情。你必須放棄我,我也必須放棄你。但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愛你。周文婷記得她當時聽了,是淚流滿面。
周文婷說:“你好嗎?”
“好?!?/p>
“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好嗎?”
“你好嗎?”
“光燈,希望你不要恨我。但如果你恨我,也是我活該?!?/p>
“別叫我光燈?!?/p>
“馬到成功集團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馬到成功集團了。”
“我知道?!?/p>
“我也不是原來的我?!?/p>
“你幫助羅光燈洗錢,會得到多大的好處?”
“如果你需要,將來我可以幫助你?!?/p>
“我有喜歡的對象了?!?/p>
“她是誰?是村里的姑娘嗎?”
“她與眾不同,至少和你不一樣?!?/p>
“就像你造的那臺別具一格的鋼琴一樣?”
“為了鋼琴和她,我可以不惜一切。就是這樣?!?/p>
兩個昔日的戀人,進行了短暫的交流。
越來越多的人向房車涌來。房車要開走了。
房車離開村莊,像一艘輪船駛離碼頭。
到了南寧,羅光燈還沒醒來。就在大家準備將他送往醫(yī)院的時候,羅光燈突然坐將起來,像一名負傷不下火線的戰(zhàn)將,說:“把我送回去,我要殺回去,把藍必旺搞殘,把上嶺村殺個片甲不留!”
身邊人就勸說羅光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導演吳棟甚至說:“我們這部電影,不去上嶺村拍了?!?/p>
羅光燈說:“為什么?”
導演說:“根據(jù)我們的考察和訪問,上嶺村今非昔比,場景和氣場已經(jīng)不符合劇情的要求。因此我建議找塊地,重新搭建一個上嶺村。將來劇組撤了,電影放了,這個村可以當旅游景點對外開放,持續(xù)產(chǎn)生效益?!?/p>
真實的情況或真相是,劇組在上嶺村采景和訪問的時候,遭到多數(shù)村民的強烈反對。他們不允許以惡貫滿盈的“藍必旺”為原型的電影,在他曾經(jīng)為非作歹的村莊拍攝。給多少錢都不行。
信以為真的羅光燈接受了導演的建議,說:“地有,那就新建一個上嶺村,多花它一個億兩個億!”
18. 隱私
父親羅仕馬這天很晚回家的時候,意外地看見在家中閑坐的兒子。兒子和他母親坐得很近,卻互不相擾。羅光燈在看手機,蘇蓮在念佛。明知丈夫回來,蘇蓮依然篤定地打坐,口中念念有詞。
在丈夫歸家之前,兒子和她有過談話。
兒子告訴母親,父親羅仕馬極有可能有外遇,就是說,在外邊養(yǎng)了女人。
他是從公司的報表發(fā)現(xiàn)或看出來的,羅光燈對母親說出證據(jù)。他查閱了公司近十年的賬冊,發(fā)現(xiàn)在每年的慈善支出中,有一筆一百萬,都固定匯入一個私人賬號,匯給一個叫張雯雯的人。張雯雯是誰?她有那么大的困苦或功德受得起如此厚重的恩惠?這不難查。只要母親同意,他就一查到底。
母親這樣回答兒子,你是你父親的兒子,我們有今天的一切,是你父親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只要你父親還回家,你就不要管他在外面干什么。
羅光燈說即使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蘇蓮說即使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也是功大于過。他創(chuàng)下這么大的家業(yè),很不容易。從當縣礦管局局長開始,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冒險。天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你出生第三年,他就辭掉礦管局局長不干。那時我反對他辭職。他說你懂什么,這礦管局局長再當下去,立馬出事,坐牢,甚至殺頭。他把這重要位置讓了出來,讓給對手,一走了之,下海。下海初期也不是做房地產(chǎn),做別的。具體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告訴我的那些我知道也是編的,為了不讓我擔心。后來你爸的事業(yè)轉(zhuǎn)到了房地產(chǎn)來,開始也不順利,四處碰壁,焦頭爛額。他用了很多非常的手段,才使產(chǎn)業(yè)走上正規(guī)。不容易。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他的什么不是,那就原諒他吧。我現(xiàn)在天天在家,除了遛狗,就是燒香念佛,為了什么?就是祈求你們父子平安。平安是福,平安大過天。
正說著,傳來門鎖鑰匙扭動的聲音。母子倆急忙做戲,各自裝出淡定、從容的神態(tài)和模樣。
羅仕馬看見兒子在家,顯然是高興的,雖然高興得不夠自然。他隨口對兒子說今天從北京來了個老朋友,聊得很歡,所以回來晚了。他忘了他只要出去,每次都是這么晚才回來,難道都是會老朋友嗎?沒錯,養(yǎng)了十年的女人如果確有其人其事,是算老朋友了。
兒子羅光燈也隨口對父親說:“爸爸,我這么晚還等你,是想把集團近期的工作,向你匯報?!?/p>
父親羅仕馬擺擺手,“集團的事情,已經(jīng)全權(quán)交給你了,不用不用?!?/p>
“可是我怕我做得不對,所以向你請教?!?/p>
羅仕馬這才同意聽取兒子的匯報。
羅光燈報告了集團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的事項。
羅仕馬聽后,說:“投資影視業(yè),有把握賺錢嗎?”
羅光燈說:“賺錢沒把握。但是可以把我們集團歷年賺取的財富,徹底地洗干凈,這個我很有把握?!?/p>
羅仕馬眼睛瞪亮,像是黑暗中看到曙光,也像是苦惱的沉疴有了療治的手段。他舉起拇指,對兒子說:“好!你比光……藍必旺有辦法,能干。他在位的時候,就沒有找到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和手段。”
羅光燈說:“我前個星期回了一趟上嶺村,見到他了?!?/p>
蘇蓮突然睜開眼睛,經(jīng)也不念了。她轉(zhuǎn)身看著兒子,“光燈,光燈現(xiàn)在怎么樣?他過得好不好?”
羅光燈說:“跟以前的我相比,他要好很多?!?/p>
“他有沒有問到我?問候你爸?”
“問了。他說他很想你們?!?/p>
“那……他怎么不回來看看我們呀?都一年多了。”蘇蓮說,她的眼睛在流淚。
“他在操忙建一家工廠,鋼琴廠?!绷_光燈說。
“那他資金夠不夠呀?”蘇蓮說。
羅光燈說:“我表示支持他一千萬,但是他不要?!?/p>
“為什么不要呀?我們應該支持他的。他也是我們家的人,對不對?”蘇蓮說,她看看羅光燈,重點看著羅仕馬。
羅仕馬說:“那孩子的性格,我懂。他是個自尊、自重的人?!?/p>
羅光燈一聽,像是被燒著一樣,不由火起,“我是個沒有自尊、不自重的人,是吧?你們后悔,為什么你們的親生兒子是我,不是他,是吧?那把他換回來好了,我回上嶺村去!”
羅仕馬和蘇蓮慌作一團,像是老弱的國君受到逼宮威脅一樣,他們齊上前,每人抓住羅光燈一只手臂,一個求饒,一個認錯。
只有那只目睹羅家變故的藏獒,靜靜地俯臥著。它無動于衷,像冷血的動物。抑或它看破紅塵,已然成佛。
19. 高利貸
鋼琴廠建設(shè)的各項手續(xù),終于辦理完畢。
藍必旺興沖沖地去銀行貸款。他計劃將已購買的二十畝建設(shè)用地作質(zhì)押,貸款四百萬。
但是,他跑了四家銀行,一分錢都沒有貸到。
銀行拒絕的理由是:信貸政策收縮,中小企業(yè)本年度一律暫不放貸。
這個強硬和無情的理由,像一條高壓線,將藍必旺打了回來。
他急躁不安、憂心如焚,像是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人被閹割了一樣。
他現(xiàn)在需要錢,迫切需要。
工廠建設(shè)可以緩一緩,他本來也是這么打算的。藍必旺打算將土地質(zhì)押貸到錢后,先挪用,用在樊家寧的治療以及完成他遷墳的心愿上——這是當務之急,重如泰山。
樊家寧第一期胚胎干細胞療程,已經(jīng)耗盡了藍必旺所有的積蓄。第二個療程在進行之中,醫(yī)院天天催著繳費。
樊剛和樊忠的遺骨遷回上嶺的詳細計劃,已經(jīng)制訂。計劃要求務必在樊家寧離世之前,完成他的心愿。村莊的人也發(fā)動了起來,群策群力,分頭行動。所有人都在和時間賽跑。
可是沒有錢,怎么跑下去?
銀行的停止放貸,就像賽跑途中裁判的一聲吹哨,讓人泄氣和心涼。
藍必旺愁死了。他的憂愁,還不能跟鄉(xiāng)親們說,不能跟父母說,更不能跟樊貞秀說。
他跟樊貞秀只能是報喜,說一切都很順利,盡在掌控之中。比如說她父親的醫(yī)療費,藍必旺是這么說:我把你父親是邊境自衛(wèi)傷殘民兵如今身患重癥的情況,跟民政部門反映了,是省級的民政。他們同意醫(yī)藥費全額報銷。再比如烈士樊剛和樊忠的遺骨遷回上嶺,藍必旺說:我通過眾籌,目前已經(jīng)籌了十八萬,二十萬眾籌額度指日可待。
樊貞秀說以誰的名義眾籌?眾籌信息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呢?
藍必旺說你外語怎么樣?你打得開國外的網(wǎng)站嗎?
樊貞秀說不行。都不行。
藍必旺說我是在國外發(fā)起的眾籌,德語網(wǎng)站。我委托我留美的德國同學負責。
樊貞秀不再追問,像是把她支吾過去了。
所有的問題,只有藍必旺自己扛。
他想過把二手奔馳賣了。但是二手奔馳再賣,就變成三手了,杯水車薪,差得遠呢。
如果之前羅光燈表示支持的一千萬,他接受的話,就不會有如今的窘境。
但那是萬萬不可能接受的,接受一個得勢小人的施舍,他自尊心不答應。寧可借高利貸,找地下錢莊,也絕不向羅光燈搖尾乞憐。
對呀,找地下錢莊借錢,也是一條路子!藍必旺急中生智,像是江郎才盡的作家突然有了靈感。
他找到村里開賭場的藍木村的父親藍景照,先問他能不能借一百萬,利息按當?shù)氐囊?guī)矩付。藍景照說我開小賭場的,只抽水,不借錢,也借不出一百萬。藍必旺說哪里有可以借一百萬以上的錢莊,藍景照說我曉得有兩家,一家比較快,利息高,一家稍慢些,利息稍低,你想借哪一家?藍必旺說最快的一家。藍景照說需要我?guī)闳帷?/p>
藍景照帶著藍必旺去了位于縣城豪華地段的地下錢莊。
錢莊老板竟是曾經(jīng)到過上嶺逼債的瘦弱老頭!他的兒子把藍必旺打得七竅流血。
這父子倆今天都在。
雙方都很驚訝。事過境遷,被打的一方找到了打人的一方,卻不是為了復仇雪恨,而是不思悔改不計前嫌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高息借貸。
藍必旺現(xiàn)在知道了瘦老頭姓韋,他叫他韋老板,并說明來意。
藍韋雙方進行了一番商討,達成共識。
韋老板說:“你拿你二十畝地作抵押,我借你一百萬,每月利息三萬,借期十個月,就是三十萬,連本帶息一共是一百三十萬。如果十個月還不了錢,二十畝地就歸我。是這樣吧?”
藍必旺說:“是的?!?/p>
于是立協(xié)議、寫借據(jù)。
協(xié)議是跟韋老板的兒子簽的。藍景照在場,并且做了見證人。
藍必旺想要放貸方轉(zhuǎn)賬,放貸方卻只給現(xiàn)金。韋老板的兒子說:“不留痕跡,我們錢莊和銀行的區(qū)別就在這。你放心,現(xiàn)金是中國人民銀行印的,保證不假,這是我們和銀行相同的地方?!?/p>
一百萬現(xiàn)金一疊一疊清點后,裝進一個編織袋里,有十多斤重。說實在話,藍必旺還真沒親眼見過這么多這么重的現(xiàn)鈔。他之前見過的都是數(shù)目或數(shù)據(jù),上千萬上億,簡單明了,一掃而過。此時一百萬現(xiàn)金,卻數(shù)了半天,還感覺特別沉重。就像報章、電視上耀眼卻與己無關(guān)的明星政要,突然真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并與自己發(fā)生重要而危險的關(guān)系,那感覺一定是茫然、激動和緊張的。
最后,韋老板的兒子對曾經(jīng)被他毒打的藍必旺說:“不打不相識,對于上次我上門要債打了你的事情,我深感抱歉?!?/p>
藍必旺抖抖編織袋說:“如果到期我不能連本帶利償還,那就是咎由自取。你取我命都可以?!?/p>
離開錢莊老板家那棟流光溢彩卻固若金湯的樓,藍必旺把車鑰匙給藍景照,讓他開車。藍必旺緊緊抱著錢袋,坐在副駕駛座上。袋子里的錢,生硬和冰冷,貼著他的胸膛,像抵著他的尖刀。
車子開到村口,藍景照把車停下。藍必旺以為藍景照想把車交給他來開,準備換座,卻見藍景照不挪屁股,只是扭頭,用黃鼠狼一樣的眼睛看著他。
“怎么啦?”藍必旺說。
藍景照說:“我今天陪你跑上跑下,幫了你這么大的忙,你總要給點利是吧?”
藍必旺想想該給,“給多少?”
“一萬?!?/p>
“一萬?太多了?!?/p>
“我還做了見證人呢,這也是要擔風險和容易得罪人的?!?/p>
“你知道我借這個錢是拿來做什么的嗎?”
“建工廠造鋼琴呀,這人人都曉得?!?/p>
“如果是拿來救命和做善事呢?”
藍景照一愣,“你是說拿來救樊家寧和遷墳?”
藍必旺點頭。
“那我要一千就成,掛掛紅,免走霉運?!彼{景照說。這個雖唯利是圖卻也識相的男人,一下子把要價降了九千,就像陰險狡詐的莊家把股價做空幾近跌停一樣,讓觀望猶豫的藍必旺暗喜,像是空倉的股民躲過一劫。
藍必旺數(shù)給了藍景照一千元。
一下子節(jié)約了九千元,藍必旺感覺自己賺了九千元一樣。他心情馬上好了起來。
他甚至和藍景照聊起了家常。
“你兒子藍木村?;丶铱纯磫幔俊彼{必旺說,他居然還記得藍景照兒子的名字,仿佛藍景照的兒子,是他的眼中釘或肉中刺。
“那次跟拍電影的那幫人回來后,沒有再回?!彼{景照說,他眼看著窗外,像是想念和盼望。
“他現(xiàn)在是集團的骨干和羅光燈的心腹,肯定是忙得不可開交。”
“是呀,上陣父子兵,打虎得靠親兄弟。羅光燈、木村,還有韋努,他們就像親兄弟一樣,分不開的?!?/p>
“他沒說羅光燈每個月或每年,給了他多少錢?”
“只要我兒子,還有韋努,肯為羅光燈賣命,肯定是虧待不了的啦!”
“我認為有你兒子做經(jīng)濟保障,你可以不用開賭場了?!?/p>
藍景照思忖了一會,說:“賭場還是要開的,當娛樂場。鄰里八村的人,到賭場來,也不都是純粹為了賭錢的,是來玩耍的。農(nóng)村的生活太枯燥了,太悶了,賭場讓人興奮、刺激!”
“被公安查過嗎?”
“當然。當然現(xiàn)在再查就很困難啰,都有放哨的。再說派出所就四個公安,一個鄉(xiāng)二十五個村幾百個屯,哪查得過來?”
“羅光燈,你兒子,還有韋努,這三個主力干將不在了,移師南寧了,村里的賭風小了好多吧?”
“那是?!彼{景照含蓄地笑著說,“連狗叫都小聲了,太平多了。他們在的時候,那個鬧呀打呀,真是雞飛狗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