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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國夢

        2019-03-29 10:17:38奚敏潔
        牡丹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梁姑姑姥爺

        奚敏潔

        父親名叫“萬有”,我曾經(jīng)認為這是一個很俗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我從他的名字中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其間中國人對幸福的長久而執(zhí)著的追尋。

        那還是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中文系的一堂公共課上,老師聊起來天馬行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講起了中國人是如何給孩子起名的。記得那位男老師身材瘦削,個子中等,油光的頭發(fā)緊趴在腦袋上,還戴了一副近視眼鏡,形象夸張。他更是夸張地揮舞的手,在講臺上深惡痛絕地說:“俗啊,真俗。中國人起名字,從來都是那幾個字。尤其是過去,隨便哪個村子里,都有一個叫富貴的,叫萬有的,其實那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啥都沒有,就是希望以后啥都有?!?/p>

        “萬有”的女兒在講臺下聽了,頓時心里笑翻了,回家后就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將老師的言論告訴父親。父母都抿嘴樂了,父親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父親出生于1941年,他是陜西渭南的一個地道農(nóng)村娃,家中兄弟四個,他排行老三。土改時,家里被評為中農(nóng)。

        在父親八歲時,新中國剛剛成立,一窮二白,百廢待興。那一年,婆(陜西農(nóng)村對祖母的稱呼)的弟弟淋了暴雨,高燒病故,弟媳也相繼而去,撇下三個兒女和老父無人照管。婆和爺沒有二話就去老舅家接來了老外爺和兩個表叔、一個表姑。表姑最大,也只有八歲,最小的表叔不到一歲。能做出這個決定,不單單是婆和老舅一家的血脈親情,爺?shù)膽B(tài)度更是有著決定性的意義。

        爺名“步云”,有不輸于大鵬鳥的志向,卻更有著“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的博大情懷。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這一段往事,我們這些被他們的“大愛”團結(jié)在一起的七個大家庭的后輩,都溫暖、自豪和感動。

        新組的家有十個人,一個老人七個孩子,只有爺和婆兩個壯勞力,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要能夠達到最基本的吃飽穿暖的夢想,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所有的東西都要自己動手,從播種到收獲,從最基本的原料,到最終成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每一步都凝聚了多少艱辛和苦澀。

        面對著這么一大家子人,婆和爺是汗珠子摔八瓣,豁出命——拼了!

        爺主外,他種地是一把好手。不但在地里種上糧食,栽上棉花,還見縫插針地在田間地畔種上南瓜、甜瓜等果蔬,既能果腹,又能不時換換口味。有時間了,爺還去家門口鹵泊灘上的蘆葦蕩里割些蘆葦,回去編織成蘆席賣。

        婆主內(nèi),不僅要打理全家的飯菜,給全家人做四季的衣裳,還要照顧老人和孩子。最年幼的表叔抱到家里時不滿一歲,還是個沒有斷奶的小娃娃,在缺醫(yī)少藥的那個年代,婆硬是用泡在開水中的饃和菜汁精心喂大了表叔。

        而讓父親最難以忘懷的,就是那一身永遠都干凈整齊的衣服。農(nóng)家織的土布不耐磨損,往往只穿一季就已經(jīng)破舊。每到換季的時候,婆總是能提前給一家十口都置辦上嶄新的衣服、鞋襪。在貧窮的鄉(xiāng)村,這是殊為不易的。所有的衣物都是婆一手一手地用棉花紡成線,再織成布,最后裁剪制作好。婆的手上,因此被棉線拉上了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血口子,多少年都無法愈合。從小,我就害怕讓婆摸我的臉,輕輕碰一下,都覺得扎得慌。

        和父親相差10天的姑姑,在上了幾年學(xué),認識了幾個字后,就回家?guī)推诺拿?。為了那幾個求學(xué)的男孩,婆和爺忙完了地里忙家里,白天忙完了晚上忙。姑姑每天夜里都要跟著婆一起紡線織布,經(jīng)常是干著干著天就亮了。

        “那時真苦??!”姑姑提起那段時光總是感嘆,說著“苦”,臉上卻總是帶著甜甜的笑。

        爺最疼愛姑姑,每次外出回家后,都會帶一點東西給姑姑,從來都是背過家里的六個男孩子悄悄地給,有時候是一塊糖,有時候是幾個花生。

        “他們誰都沒有見過,只給我吃?!惫霉梦⑿χf。

        后來,按照當時的農(nóng)村風(fēng)俗,姑姑很早就嫁了出去。姑父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姑父是長子,父母老了病了,弟弟多,年紀又小,貧困得很。婆剛開始舍不得姑姑嫁,后來在姑姑的堅持下同意了,但陪了豐盛的嫁妝,就為了姑姑能過得好。姑姑嫁出去沒多久,爺不放心,一個人偷偷跑到姑姑家門口觀察,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小女子過得好不好。婆和爺老了去世后,我曾看見姑姑跪在墳前,傷心地哭喊的是“媽啊——大啊——”,“大”是陜西農(nóng)村對“爹”的稱呼。

        1954年,全國興起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可家里實在是勞動力太少,依靠掙工分無法供孩子們繼續(xù)讀書,爺和婆頂著壓力和批評指責(zé),沒有入社。但同年,他們將已經(jīng)小學(xué)畢業(yè)的大伯——家里剛剛長成的壯勞力——披紅掛彩地送進了部隊,成為第一批義務(wù)兵,他們將一家老小的溫飽和希望繼續(xù)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幾年后,表叔也長大成人,被送往西藏戍邊,一去就是好幾年。

        家中的六個男孩子,最起碼都是小學(xué)畢業(yè),在當時的鄉(xiāng)村可都是文化人,誰聽了都要挑著大拇哥贊一聲“秀才”,爺和婆聽了心里美滋滋的。他們通過自己的拼搏和努力,不但讓孩子們能拿起筆桿子,而且為國家扛起了槍桿子。

        表叔們成人后要回自己的村了,爺和婆讓他們認祖歸宗,還幫他們蓋起了瓦房,娶上了媳婦。

        “我娘家有人了!”婆總是欣慰地感嘆。

        成績優(yōu)異的二伯和父親考入當時全國聞名的堯山中學(xué),20世紀六十年代,又先后考上了國內(nèi)名牌大學(xué)。

        堯山中學(xué)是發(fā)動“西安事變”的愛國將領(lǐng)楊虎城將軍于1934年創(chuàng)辦的,該校以“愛國進取、勤奮求實、科技興國、拼搏創(chuàng)新”為校訓(xùn),以楊虎城將軍為榜樣,引領(lǐng)著渭北好兒郎在這片土地上學(xué)文習(xí)武,報效祖國。在我心目中,堯山中學(xué)和黃埔軍校一樣,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不光是因為家中很多人都曾經(jīng)在那里求學(xué),更因為那里和楊虎城將軍波瀾起伏的傳奇一生密不可分。

        在堯山中學(xué)求學(xué)的每個周末,父親和二伯要徒步走幾十里路回家,一人扛一袋饃和咸菜回學(xué)校,這袋里裝的就是他們一周的伙食。有時候家里實在沒有多余的糧食,父親他們就扛一袋子紅薯,甚至是一袋子干蘿卜頭。

        “那時真苦??!”父親說,那時候的人,心中向往的是共產(chǎn)主義。而到底什么是共產(chǎn)主義,住在土房子里連煤油燈都舍不得點的人們,能想象到的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到時候,就啥都有了?!泵棵肯肫鹪诙盏暮L(fēng)中巍然佇立的溫暖土屋中,面對一炕的孩子,爺?shù)鹬禑熥彀舌舌爻?,婆抱著父親或者姑姑,親昵地喊著“萬有”“瑞余”,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對未來多么美好、深切和長久的期盼??!

        由于中國人不可以直呼長者名諱,大學(xué)畢業(yè)兩三年后的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那個從太行山革命老區(qū)的深山里走出來的、經(jīng)歷曲折傳奇的姥爺,家中兄弟的名字,就分別叫“永貴”“富貴”“天貴”,姥爺是長子“永貴”。

        姥爺家世代居住在太行山深山中,那是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小山村,本名叫“大梁莊”。但這里地勢高且深凹,猶如山巔上一個巨大的石頭碗,土層極薄,不但少雨,而且多少次努力都沒有打出水井?!按运y,輩輩找水忙。”當村民們對水的渴望達到極致,便將村莊名字改名為“大梁江”,期盼雨水豐沛富足。

        姥爺是家中長子,八歲起就每天翻山越嶺去閻錫山的部隊兜售家中發(fā)的豆芽,被人稱為“豆芽小掌柜”。十歲就獨自一人背上行囊,徒步走到北京,在老鄉(xiāng)開的皮貨店當學(xué)徒。后來又輾轉(zhuǎn)山西太原,最后到陜西西安落下腳,遇見了姥姥,開了毛紡織工廠,開了良友百貨店。

        在母親只有幾歲的時候,姥爺曾經(jīng)帶她回過大梁江,那是她一次難以忘懷的經(jīng)歷。姥爺?shù)牡艿芨毁F,將年幼的母親和行李一起牢牢地捆在了毛驢的背上,一路趕著進了山。一人多寬的小路,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嚇得母親趴在毛驢背上直發(fā)抖。走了很久之后,來到了一個美麗的世外桃源。那里的房子都是石頭建的,巍峨高大;房中的家具木料極好,大多是核桃木的,精雕細琢。山中開滿了爛漫的山花,到處是果樹,有板栗、核桃、柿子、酸棗,隨便吃。最讓母親驚喜的是,干涸的河道上,隨處都是大大小小、色彩鮮艷的美麗鵝卵石。

        大梁江最大的特色就是,家家都在房下建有巨大的石頭水窖,將路上的雨水收集后沉淀,供飲用和灌溉。但是那樣的水太難喝了,盡管沉淀后看起來很清澈,可喝在嘴里總有一股怪味,多少天都讓他們食不下咽,睡不安穩(wěn)。當姥爺帶著母親離開大梁江后,到火車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水,好好地喝了一肚子水。

        2011年2月底的一天早上,才5點多,我正睡得香,就聽見母親激動地在書房喊我。我迷迷糊糊地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姥爺?shù)募亦l(xiāng),那個太行山深處的小山村——大梁江,成為了國家級的“歷史文化名村”。

        姥爺去世有三十多年了,自他去世后,我們就和大梁江那邊的親戚失去了聯(lián)系??赡翘煸缟希赣H突然怎么都睡不著覺了,于是一大早地起床到網(wǎng)上搜索,想碰碰運氣去找找姥爺念念不忘的那個“沒有水的世外桃源”。

        當母親剛剛輸入“大梁江”這幾個字時,就跳出了一條新聞,唯一的一條相關(guān)信息,但是圖文并茂。我湊跟前一看,這居然是四五個小時前剛剛上的新聞!即便早一天,遙遠的時空也會阻隔我們的思念,讓我們無法找到回家的路。

        “回去看看!”

        母親認定是姥爺在冥冥中給她念叨回家的事情,立馬和我們商量回太行山。我和父親也覺得非常有必要回去一趟,為了三十年沒有聯(lián)系的親情,為了先人的囑托。當年十一假期,我們一行五人,母親、父親、姨姨、姨夫和我作為先遣隊,開車駛向大梁江。

        那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我們就驅(qū)車從西安出發(fā),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疲勞、長途跋涉,看到了路邊發(fā)生追尾的十幾輛車,而車禍導(dǎo)致高速路上出現(xiàn)漫長的擁堵。待天黑透了,我們才下了高速,真正踏上了回鄉(xiāng)的山路。

        在荒野群山中前行,環(huán)繞的山把天邊都擋嚴實了,太陽已經(jīng)落到山后,月亮還沒有看到影子,四周漸漸沉入黑暗和寂靜。努力辨認著眼前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大山的黑色影子,鉆過剛剛開鑿幾年的犬牙交互、猙獰恐怖的大石頭隧洞,走在多少前人都從來沒有走過的“好得不能再好”的汽車路上,我們小心翼翼地慢慢向前,僅僅依靠車前幾米遠的車燈的光亮照路,向前摸索著走進大梁江。

        我突然間眼睛酸澀,忍不住地想哭了。我想起了那個在我無知無識的懵懂時期,一直沖我微笑的姥爺,他雖然已經(jīng)離開我三十多年了,雖然面容已經(jīng)模糊,但在我心中始終慈祥和藹。

        姥爺,你究竟是怎樣從深山中走出來的??!

        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作為深山中貧窮農(nóng)家的長子,從八歲開始,每天背著家里發(fā)的豆芽,要翻越懸崖峭壁,才能去賣豆芽。十歲,又一個人背著包裹,一步一步地走到北京,去皮貨店當學(xué)徒。后來日本人入侵,姥爺又輾轉(zhuǎn)去了山西,然后又從山西到了陜西西安。一路走來,走了多遠的路,走了多長時間,走得多么艱辛,從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個少年,成長為一個工業(yè)報國的青年,不但讀書識字、能寫會算,而且關(guān)心時局、憂國憂民。

        我們后輩人,在高速公路上開私家車直線奔襲一天,尚且覺得疲累、危險,而姥爺當初也只不過是一個孩子,一個家里寄予“富貴”厚望的農(nóng)家長子而已。

        人常說,近鄉(xiāng)情更怯。原以為回大梁江,給我觸動最大的應(yīng)該是它非凡的美麗和極度的缺水。姥爺家那已是國家級保護建筑的明清年代的“一宅九院”,至今保留著他最初離開時的模樣,好像還在等他回家。

        其實,最讓我唏噓感懷的是這一路的行程。

        去年,家鄉(xiāng)的親人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姥爺念念不忘的大梁江,那個“無水的世外桃源”,終于打出了一口清甜的水井,大梁江——有水了!

        父親的病漸入膏肓,我去醫(yī)院送飯,未進門就聽見他樂觀、堅強地和同病房人聊起了他的中國夢。

        “我的中國夢,就是每一個中國人都要過上好日子。不光是城市要發(fā)展,農(nóng)村也要發(fā)展。要知道,這個國家里的能人,都是從人民中間走出來的,你是人民培養(yǎng)出來的,是這個家里的兒子,你有責(zé)任讓這個家里所有的人都過上好日子?!?/p>

        如今,父親已經(jīng)走了一年多了。大年夜,站在祖輩的遺像前,親手在紅紙上寫下“天地國親師”幾個大字貼墻上,父親的話回響在我的耳邊,讓我血脈奔涌,不禁熱淚盈眶。

        這個古老的家——中國,就是在這么一代一代兒女的共同呵護和奮斗下,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在中國人心目中,國與家本是一體。家好,國就要好;國好,家更好。

        “永貴”“步云”“萬有”“瑞余”,這是我長輩們的名字。其中沒有如今起名的矯揉造作、佶屈聱牙,他們的名字平白直抒,真切地表達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這些名字很普通,也很普遍,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家里,肯定也有親人有著相同或類似的名字。但就是這樣普通的名字中,滿含著中國人幾千年來對國和家繁榮富強的美好期盼。

        新的一年,祝福中國!

        (西安市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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