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鳳偉

圖/張欣

一

農(nóng)諺曰：六月六，看谷秀。好日子，谷穗脫秧而出豐收在望。這一天，耿達川升任廣安市委書記，掀開了廣安新的一頁。說起來，官員心里裝著的最大事就是職務(wù)升遷，并為之奮斗終生。從開始工作當(dāng)科員起，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攀爬，官運亨通者五十出頭能升到省部級，可稱人之翹楚。次之升到廳市級，也算功德圓滿。再次之升到縣處級，也就到了退休年齡杠杠，船到碼頭車到站，雖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這一現(xiàn)實。長嘆一聲回家含飴弄孫，開始與前完全迥然不同的生活。對于前面說到的耿達川書記，于五十七即將到杠前那年被任命為廣安市委書記，踏上這個年齡段尚可繼續(xù)前行的末班車，他甚為欣慰，更感念幸運。

幸運往往是不期而至：原廣安市委書記陳都調(diào)省政協(xié)任副主席兼黨組副書記，騰出來的位置通常由市長接任，恰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市長郝通明須為一座立交橋的坍塌造成多人死傷擔(dān)責(zé)，能保住現(xiàn)有位子已是燒高香，其他別想。于是身為常務(wù)副市長的耿達川便“越位”當(dāng)了一把手書記。這也說明，凡事除了主觀能動性因素外，還需機遇，或曰運氣。有道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陳都去心似箭，只象征性草草與耿達川做了交接，孬好不計都甩給了耿達川，絕塵而去。好在耿達川在本市當(dāng)職多年，對一干情況并不陌生，也懶得與一向陰陽怪氣的陳都多啰唆，陳說什么他就“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地應(yīng)著，并不入心，隨之高調(diào)送行。

送走了陳都，耿達川深吁了口氣，這是壓抑了許久居人之下的郁悶之氣，可謂一吐為快。而待他踏進辦公室人員為他收拾妥當(dāng)?shù)男聲涋k公室，心情便完全平復(fù)了，在寫字臺后面的老板椅上坐下，他稍稍怔了一下：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不會是夢吧？難道從現(xiàn)在起自己便在這塊地面主沉浮了？

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悅地告訴自己。

一切很快走上正軌：老一套，無非是開書記辦公會，開黨委常委會，聽取各部門匯報，下基層視察，還有各種接待與宴請。當(dāng)然還有沒完沒了的發(fā)言、下指示。對這一切，耿達川很快便習(xí)以為常了，也由此得出感悟：在一方地面中，其實最消停舒暢的人便是一把手，這感受讓他志得意滿。

說起來唯一讓他心存塊壘的是市長郝通明，原本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現(xiàn)在成了自己的下屬，郝在心理上抵觸自不言而喻。他可以理解也愿意高姿態(tài)與其和平相處，可這郝卻不買他的賬，以身體欠佳為由缺席各種會議，更不與他溝通。盡管心里疙里疙瘩，他也忍了，他不想剛上任便爆出一、二把手不和的傳聞，那將對自己不利。何況郝倒了霉，現(xiàn)有職位怕也難保，不妨靜觀其變，將一切交給時間。

二

真正出現(xiàn)讓耿達川煩心的事是在當(dāng)任三個月之后，不止是煩心，簡直是撓心、攻心。事情是這么開的頭：那天快下班時他接到一條陌生短信：耿叔，我已來廣安，想見見，望安排并告知，小曹。他盯著屏幕尋思半天，也沒弄清這小曹是何方神圣。稱叔當(dāng)是晚輩了，而口氣倒像領(lǐng)導(dǎo)般，居高臨下。他不知道該不該回，更不知該不該安排見面。正這時秘書小高于下班前來聽指示，他把手機遞給小高：記下號碼，查查機主是誰。小高看了，記下，便出門去。這時座機響了，是市委李秘書長，請示晚上接待省組織部阮部長要不要郝市長參加。按說這不是個問題，可近來郝老是撂挑子就成了問題。他剛要說算了，又收口，說，問問市長有沒有別的安排，沒有一起參加最好。李說，好，我與市長協(xié)商。

放下電話，小高推門進來，說，電話問了移動，人家講這個號碼的機主沒登記，沒法查。耿達川就想侄跟叔打啞謎，這就有些蹊蹺了。小高說，公安能查出來，要不請他們介入？耿達川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想要是不理睬就不必繼續(xù)查了，管他是張三李四，可要見面就一定要弄清楚是何人。便說，行吧，讓他們查一查。小高說好的。又問晚上的接待需不需要他參加，耿達川說阮部長沒酒量，自己能應(yīng)付，讓小高回家休息。小高說知道了。

這時李秘書長打電話說郝市長要參加晚上的宴請。他在心里一笑，想若不參加就是弱智了。

由于阮部長酒量欠佳，酒桌上熱鬧不起來，接風(fēng)宴很快便結(jié)束了。郝市長說他送阮部長回賓館，耿達川意會便順?biāo)浦?，與阮握別后讓司機送自己回家。進門聽老伴遲云正同在新西蘭讀書的兒子通電話，這是她每天的功課。他去洗手間解了手，便到客廳看電視，《晚間新聞》正在播貴州省扶貧。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直到遲云結(jié)束了越洋電話，問他今天怎么回來得早。他懟句，回來早不好？那以后就晚點兒。遲云反懟不回來最好。他哈哈大笑，轉(zhuǎn)了話題問兒子什么情況，遲云說沒情況，他說沒情況就好。

這時小高發(fā)來短信：耿書記，公安說手機是新注冊的，頭次使用，同樣查不到。他扣了手機，他是知道的，公安是通過通信記錄查黑手機機主的?，F(xiàn)在這部手機唯一的記錄是給他發(fā)了條短信，故沒轍，他就想這個稱侄兒的人為什么要這么神秘呢？再一個就是自己見不見他呢？

三

他覺得見還是要見的，自己在明處，那人在暗處，不達目的他不會罷休，另外他也好奇，想弄清這個“曹侄”究竟是何人。剩下的問題是什么時間什么場合見。想了想，還是選擇定點場所比較恰當(dāng)，覺得在昨晚宴請阮部長賓館的茶室合適，那里是市四大班子接待客人的定點場所，出現(xiàn)在那里沒人會多想。他便給曹侄發(fā)了短信，告訴他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下班前，他給遲云打電話，說，要見一個姓曹的侄兒，不會久，回家吃飯。遲云問，你有一個姓曹的侄兒？咋沒聽你說過。他說，連我都頭一次聽說，何況你遲云？老伴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十有八九是知道你當(dāng)了一把手求你辦事，可不能隨隨便便答應(yīng)。他說知道了。

司機小項把他送到賓館外，自己進門步到大廳一側(cè)的茶室。服務(wù)小姐認識書記大人，趕緊引到一靠窗雅間，說耿書記有一個人在等您。說著望向不遠處一卡座，他隨之望去就看到一個寬肩背影，知就是“曹侄”了，說請他過來吧。

隨服務(wù)小姐進來的是一個三十幾歲穿一身休閑服的青年人，當(dāng)是“曹侄”了。似有些面熟，曹侄徑直走到耿達川面前伸手喚聲耿叔好。耿達川沒站起來，伸手與他握握又指指對面的座位。曹侄坐下后問，叔喝什么茶，龍井、烏龍、白茶還是黑茶？他看了他一眼說，我喝白茶，你呢？“曹侄”說我隨叔。耿達川對服務(wù)小姐說泡一壺白茶。

姓曹的侄兒先開口說話：先恭喜叔升任書記一職，家父一直看好叔的為人和能力，說叔前途無量，有叔在廣安掌舵主事，是一方百姓之幸啊。

耿達川心想這曹侄很會打官腔啊，似乎有些來頭。當(dāng)然他的關(guān)注點不在這里，他問句：你父親是——

曹侄說：家父是曹云軒呀。

曹云軒？耿達川心中一驚，又問：是市委書記曹云軒？

小曹點點頭，糾正耿達川：前省人大副主任曹云軒。

耿達川再仔細看看小曹，也就看出與曹書記很相像，問：你，你是曹書記的老小曹偉吧？

是的是的，我是曹偉，耿叔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的。耿達川說，心想怎么會不記得曹公子呢？他是在幾年前曹云軒書記家見到的，曹家給曹偉的女兒過滿月，他備了一份賀禮送去，見到了曹偉。當(dāng)然自己與曹家的交集遠不止于此，毫不夸張地說曹云軒書記是他的伯樂、恩人。在自己從局長升任市常委常務(wù)副市長這關(guān)鍵一步，是省委常委廣安市委曹書記向省委鄭重推薦方成事。官場的人都曉得，這從局到廳的一步跳至關(guān)重要，具有鯉魚跳龍門的意義，上來了可繼續(xù)升遷，前途一片光明，上不來便仕途終結(jié)。對此，他對曹書記是感激涕零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報答，曹就調(diào)省人大任副主任，離開了廣安。后來就攤上事了，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心情十分復(fù)雜，既有對曹犯罪的惋惜，又葆有對曹的深切感恩。

這時服務(wù)小姐送來了茶，給二人斟上，然后一旁侍立。耿達川說，我們自己來，你自便吧。服務(wù)小姐退出雅間。

他心中的疑惑重又升起，問曹偉：小偉你咋的要弄一部新手機給我發(fā)短信呢？

曹偉頓了頓，說怕叔不理睬我呀。

耿達川說，怎么會呢？不會的。

曹偉苦笑著搖搖頭，說，家父淪落到今天這地步，一般人都要劃清界限，躲得遠遠的。

耿達川說，我不會與曹書記劃清界限，無論他現(xiàn)在怎樣，仍然是我的恩人，這一點不會變，永遠不會變，有事只管找我。

曹偉感激地望著耿達川，說，耿叔有你這句話，我也就卸下包袱了，如今的人……

曹偉沒說下去，可耿達川很清楚他要表達什么，點了點頭。

曹偉端起茶杯向耿達川舉舉：以茶代酒，敬耿叔一杯，表表侄兒的心意。

耿達川端杯抿了一小口，他覺得這里的白茶很正宗，放下杯關(guān)切問句：曹書記在里面還好吧？問過又立馬后悔：說的啥個鬼話咧，那里面又怎么能好？好怎么都害怕進去？

曹偉倒沒介意，說，不大好，畢竟年齡大了，身體精神都大不如前了，何況里面的環(huán)境實在惡劣。

耿達川一時不知該再說什么。問句你女兒多大了？

六歲，剛上小學(xué)。

真快。

許是曹偉有些急不可耐，說上正題：前些天去“一?！碧酵腋福瑢⒐⑹宓纳殞λv了，他非常高興，說早就料到耿叔前程遠大，他讓我來見你，一是表示祝賀，二是請耿叔幫個忙。

耿達川心想，原來曹偉是來替曹書記求助的。無論如何自己是應(yīng)當(dāng)相幫的。常言道大恩不言謝，是說不必把謝字掛在嘴上，謝是要謝的。而對于曹書記不僅要謝還要大恩大謝。目前處境，自己還要高調(diào)言謝，給曹書記以寬慰。

他說，小偉什么事你只管講，曹書記待我不薄，我一直心存感激，若能為他做點兒事，是責(zé)無旁貸的。

曹偉邊點頭邊說：謝謝，謝謝，耿叔果然是個有情義的人。是這么回事，家父進去快一年了一直不適應(yīng)里面的環(huán)境，心情很糟，想請耿叔幫忙辦個保外就醫(yī)。

保外就醫(yī)？耿達川聽清楚了曹偉的話，還是忍不住問。

曹偉說，對。有勞耿叔了。

耿達川擺擺手，心想為報答曹書記提攜之恩，心里是接茬的，樂意的，能幫是一定要幫的，可他不清楚辦這事的路徑。

只是……

曹偉趕緊打斷，說，以耿叔現(xiàn)在的位置，辦這事應(yīng)該不成問題的。

耿達川認同地點點頭，說：曹偉，你再見曹書記時，請轉(zhuǎn)告他，無論怎樣，我都會盡全力辦成這件事。

曹偉說：好的，好的，我一定轉(zhuǎn)告家父，就說耿叔答應(yīng)全力相幫，讓他安心在里面等好消息，謝謝耿叔，謝謝耿叔。

耿達川說：小偉你別客氣，說句心里話，沒有曹書記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也許是我唯一可以報答曹書記的。只是……

怎么？曹偉稍顯緊張地望著耿達川。他擔(dān)心好話說完便是婉拒。

耿達川說：只是對這件事的操作程序不太清楚……

曹偉松了口氣說：這個叔只管放心，我已打聽清楚了。整個程序分這幾步走，一是監(jiān)區(qū)提出保外就醫(yī)申請，經(jīng)初審，監(jiān)獄委托省政府指定醫(yī)院對病情進行鑒定，然后醫(yī)院出具刑事訴訟醫(yī)學(xué)鑒定書，最后報省監(jiān)獄管理局批準(zhǔn)。希望耿叔能同有關(guān)方面打個招呼，讓他們按程序辦理。

耿達川邊聽邊想，曹家是把“有關(guān)方面”的事一并交付于他了，盡管有些麻煩，卻也都有“抓手”，覺得這事沒有多大難度，市局吳副局長的弟弟在“一?！比伪O(jiān)獄長，就找他。指定醫(yī)院找衛(wèi)生局頭頭，省監(jiān)獄管理局沒直接熟人，可找黨校校友公安廳于副廳長協(xié)調(diào)，應(yīng)該沒問題。便說，小偉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這碼事是怎么個路徑了，應(yīng)該沒問題的。

曹偉說：是的，相信以耿叔的職務(wù)身份，一定會辦成的。

耿達川問：曹書記的身體……

曹偉接說：耿叔不是外人，實話實說，家父的身體尚可，只是內(nèi)心太痛苦，度日如年，不想在里面待。是以莫名頭暈申請的“保外”，頭暈是很難查出病因的，獄醫(yī)那里也是找人做了疏通，說這病他治不了，須保外就醫(yī)。

耿達川“哦”了聲。其實曹偉不講，也能意會到“保外”是有諸多“道道”的。

見好就收，曹偉站起身告辭，握著耿達川的手搖個不停，說：耿叔，營救家父的事就拜托您了……

營救？耿達川覺得這個字眼兒有些刺耳、怪異。他咬住嘴唇，眼前現(xiàn)出“劫獄”二字。

曹偉也沒再往下說，其實也已經(jīng)表達很明確了。

四

回到家老伴遲云已把飯做好，遲云在民政局辦公室當(dāng)副主任。耿達川任書記后也就不再上班了，說法是好好照顧老耿，實際是覺得書記夫人給別人聽差挺“掉價”，就回歸家庭。

應(yīng)該說作為市里一把手，從出家門那一刻便有人照顧得好好的，只說接待宴請就把吃飯問題解決了。偶爾回家吃頓晚飯，已吃膩了山珍海味，總是嚷“簡單點簡單點”，常常一碗清湯面就打發(fā)了。就是說遲云所謂“好好照顧老耿”的話也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很省心。說起老耿更讓她“省心”的是，他不像許多官員那般五花六花玩女人，別的太太們風(fēng)聲鶴唳、六神不安。遲云則心如止水，泰然自若。她只是沒意會到老耿的“省心”，是著眼于仕途的高遠騰達而固本舍末的。

吃飯時耿達川說到剛才與曹偉的“茶敘”，說曹書記希望他能幫其辦保外就醫(yī)。遲云聽了不吭聲，她自是清楚曹書記于老耿是有恩的，且有恩未報。于是先前“不能隨便答應(yīng)”的關(guān)照自應(yīng)作廢，后問句：這事好辦么？

耿達川說：應(yīng)該不難辦吧。

又說：很多人都是通過途徑辦出來的，別人可以，曹書記也是可以的。

遲云問：你答應(yīng)曹偉了嗎？

耿達川說：答應(yīng)了，不答應(yīng)是說不過去的。

遲云說：也是。

耿達川放下筷子，抽張餐紙擦擦嘴，說：辦，就算對曹書記的報答。

遲云點點頭，說，曹書記的事也就是咱的事，沒說的。

遲云收拾碗筷到廚房里了，耿達川回到客廳，點上一支煙，在外面他是不吸煙的，在家里也不是真吸，吸進嘴含一會兒再吐出來。他一邊吸吸吐吐，一邊理清自己的思緒。應(yīng)該說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許多事是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的，且不用自己出面，交代給相關(guān)人即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不同的事情讓不同的人辦，現(xiàn)在要找的就是公安局副局長大吳了。他便撥了大吳的手機。大吳自是熟知他的號碼，接起來便說：書記。大吳大吳，他問，大吳你在哪兒？大吳說：今晚沒事，在家里，正看電視呢，書記有事吩咐？他就“吩咐”，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大吳停頓了一下，說，書記，事兒我明白了。這么說吧，曹書記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立馬打電話交代給老弟。掛了。

沒過多會兒，大吳打回電話，聲音有些沮喪：書記信任我，把這事交代給我，按說頭拱地也要辦成。

耿達川已經(jīng)聽出大吳的話外之音，說大吳有話直說。

大吳說，要是不影響書記休息，我去你家當(dāng)面匯報？

耿達川說不用跑了，在電話里說說吧。

大吳說，我聽書記的。保外這碼事，挺嚴(yán)格，不太好辦，可事在人為，不好辦那么多人也辦了，我也給人辦過?？墒虑橛行┐?，剛才老弟說近日公安部和司法部聯(lián)合下發(fā)了一個文件，內(nèi)容一是嚴(yán)格掌握“保外”標(biāo)準(zhǔn)，杜絕走后門;二是審查以前“保外”出去的犯人，如存在問題一律重新收監(jiān)，且處分涉事違法違紀(jì)人員……

耿達川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嘟囔句：這樣了啊。

大吳說：可不是，曹書記運氣不佳啊。

耿達川不知怎么丟了句：運氣佳也進不去啊。

大吳說：沒錯沒錯，是這么回事，是這么回事……

耿達川說：大吳，這事我清楚了，不怪別的，只怪趕茬口上了，不能頂風(fēng)上，等等再說吧。

大吳說：事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也只能這樣了，不過，等這陣風(fēng)過去，曹書記的事該辦還得辦的。

耿達川說：好的，就這么的。

掛了電話，耿達川心里悻悻的。

這時已聽得差不多明白的遲云湊過來問：老耿你說咋辦？

耿達川沒好氣地說：咋辦？拿蒜拌！

又耍熊脾氣。遲云低聲嘟囔句。

五

船還沒出碼頭就擱淺了，耿達川很沮喪。平心而論，依曹書記與自己的關(guān)系，即使曹偉不來找，自己也應(yīng)該主動想辦法解救（他也用了“救”這個詞）曹書記于危難之時，曹犯罪落馬是他的劫數(shù)，成了犯人也不能改變是自己恩人的事實。曹出事前他和遲云一直考慮如何給予報答，只是以何種方式舉棋不定，送物還是直接送錢？遲云傾向送錢，他自己傾向?qū)⑹詹氐囊环鶅r值不菲的名畫送給曹書記。尚未達成共識曹就出事了，這事自無法進行。但他清楚自己終歸欠曹書記一個大大的人情，還清楚這人情早晚都要還，不能因為對方出事而“賴賬”。曹偉出現(xiàn)并講出找他的原委，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絲輕松，覺得總算有機會報答曹書記了，卻不料出了變故，事情不得不擱淺。

一大攤子工作是千頭萬緒的，剛當(dāng)上一把手，事無巨細都需要他考量定奪，各種會議一個接一個。布置、檢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更讓他煩心的是市長郝通明一如既往地掣肘，弄得他十分冒火，卻又無計可施。

植樹節(jié)，按慣例市級機關(guān)干部去小青山植樹，各大媒體齊出動予以報道。電視記者扛著攝像機奔來跑去，場面就像拍電視劇，主角自然是書記耿達川。女主持人將話筒擎在他面前，問他親自參加植樹節(jié)有什么感想？他按老套路說了幾句臺詞，算是完成演出。

回程車上，耿達川聽到手機短信振鈴，一看是曹偉發(fā)來的，他的心跳了一下，見屏幕上是這么一行字：耿叔忙吧？已見家父，講了情況，家父十分高興，讓我轉(zhuǎn)達對耿叔的謝意。

想了想，沒有回。事情突變不知該怎么回。

中午在機關(guān)食堂吃了飯，回到辦公室休息，剛在沙發(fā)上坐下，曹偉又來了短信：耿叔短信沒回，忙是一定的，現(xiàn)在是休息時間，能否一回，家父一直在等您消息。小偉。

催得很緊吶。他心想，可以理解，曹書記在里面度日如年，別說一省級領(lǐng)導(dǎo)，就是一般人也難以忍受啊。

他回曹偉：小偉，完全理解曹書記心情，一直把這事裝在心里，只是突有變故，上面下文對此類事嚴(yán)格控制，只能稍緩，擇機以行。叔。

曹偉回：奇了怪了，沒聽說下文的事，別人都好好的，怎么輪到家父就出幺蛾子了呢？

耿達川回：文件確有其事，只提供相關(guān)部門遵照執(zhí)行，不會大張旗鼓。即使有人還在辦，也會立停?？偠灾?，時候不對，一味行事辦夾生了更不利，請曹書記理解，反正這事我會一管到底，放心。叔。

稍稍過了會兒，曹偉的短信才回：相信耿叔，家父焦躁，皆因?qū)锩姝h(huán)境極不適應(yīng)，度日如年，也望耿叔理解。

耿達川回：理解理解，請轉(zhuǎn)告曹老，先少安勿躁，只要情況一有松動，立刻著手辦理。

曹偉回：那好吧。

收了。

耿達川也收了，將手機丟在沙發(fā)上，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他自是心明，自己將曹書記營救所托是當(dāng)成頭等大事的，只是事情有變，用大吳的說法是曹書記運氣不佳，沒轍，只有靜觀以待了。

可以心安理得的是自己確實不是在敷衍曹書記，一絲這樣的念頭都沒有，那般便是人品的問題了。有恩不報是小人作為，自己不能做小人。

下午開書記辦公會，為常委會研究人事問題統(tǒng)一思想認識。郝通明讓秘書請假，說心臟不適，憋氣。他心想郝的體格健如牛，咋就突然有心臟病了呢？正副書記總共三人，一人缺席，兩人開會？可要是不開，常委會便要拖，打亂計劃，那就開，借機與黨群書記王遠聊聊也好，自從坐上書記位，還沒與王遠單獨聊過，說起來也算疏忽，得彌補。

轉(zhuǎn)而一想，他又覺得郝的行為著實有些反常，這次中層干部職務(wù)調(diào)整，升面很大，干部自有自己的“動作”，而作為領(lǐng)導(dǎo)，也會力頂“自己的人”。郝不與會，自是放棄了這一機會，這極不正常，難道是想離開廣安這傷心地？莫非已與阮部長談好了？總之他還是愿意郝離開的。他又想，要這樣便向省委建議讓王遠接任市長。

開過雙人會，正到下班時間，聊得融洽，兩人并肩下樓，握握手，鉆進各自的奧迪車，離開機關(guān)。

曹家那邊真是緊鑼密鼓地催，他剛在家門口下車，曹偉的短信又來了：耿叔，我打聽了一下，確實有這個文件，但中國國情是文件歸文件，執(zhí)行歸執(zhí)行，沒有板上釘釘?shù)氖拢略谌藶椤?/p>

事在人為？分明敲打自己。耿達川心里不怎么舒服，可還是回了：知道了小偉，我會抓緊，有了眉目便聯(lián)系你。

他說的“有了眉目便聯(lián)系你”，也就是告訴曹偉不要再跟腚催了，等消息就好。

曹偉回：好的，望耿叔定要抓緊，一周內(nèi)吧，可不能再拖了！

好的好的。他應(yīng)承，收了電話。耿達川怔了怔，給了期限，他感受到一種壓迫感，他清楚曹偉的強勢自是來自他的父親，有言虎死不倒威，身陷囹圄的前書記仍居高臨下、頤指氣使。自然他也清醒，曹的強勢皆因有恩于自己，覺得一報還一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對此他也認可。當(dāng)初一躍升為常委副市長時，感動萬分的他曾想曹書記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即使某天睡了自己的老婆，也可以接受下來，他覺得曹應(yīng)該不缺女人的，就是缺也不會輪到半老徐娘的遲云頭上，這個有些他媽的可恥的“超現(xiàn)實”臆想，完全出于對曹書記的感恩戴德。之后曹落馬，他痛心、難過，卻也無力相助?，F(xiàn)在曹讓兒子來找他辦“保外”，他認為責(zé)無旁貸，且全力以赴，但他完全沒料到曹家強硬的態(tài)度，還是讓他心里不是滋味……

進了門，遲云見他臉色不好，問，出了什么事？沒回腔。遲云又問了句：晚飯想吃啥？

啥也不想吃！他吼句，隨之將自己和公文包一并摔在沙發(fā)上。

一個大書記，咋跟個孩子似的？遲云抱怨。

六

本周工作格外繁忙，除了常委會還有大大小小七八個會，下三四個基層單位，還要接待幾撥上級來人。每時每刻都不得消停，即便如此，他腦子里仍然鳴響著曹家那根弦，沒一刻放松。這當(dāng)間，還有個與他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的吳副局長，大吳打來電話，試探問，曹書記的事要不要特事特辦？他反問咋個特事特辦？大吳說，我看了曹書記的“保外”申請，日期是半個月前，要不現(xiàn)在就讓醫(yī)院出具刑事訴訟醫(yī)學(xué)鑒定書，然后速報省監(jiān)獄管理局，應(yīng)不算違規(guī)。他想想說：咱這邊打個時間差可以，可那邊不批也辦不成。大吳說，耿書記與那邊相關(guān)人員打個招呼，憑你的面子應(yīng)該是可以的。耿達川一笑：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大吳也笑了一下，說，書記的臉不大誰的臉大？再說了文件要求嚴(yán)格審批，但沒說停止審批，只要還可以辦，曹書記就可以辦嘛。他覺得大吳說的不無道理，凡事只要不是一刀切總有操作空間，便問要打招呼找誰好呢？大吳說當(dāng)然是直接找監(jiān)獄管理局局長了。他說，我還不知大哥貴姓呢，咋找？大吳說，我打聽了一下公安廳分管監(jiān)局的是于闖副廳長，找他就成。他想大吳倒是心細，說，找于倒是可以的，我和他是黨校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直沒斷。大吳說，斷也沒問題，你是省委常委，他小子敢不買你的賬？耿達川笑笑說也是強人所難啊?？墒碌饺缃?，難與不難都得走這條路徑。

大吳問咱就這么辦？

耿達川說好吧。

老話曰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就到了曹家限定的最后期限，曹偉給耿達川打來電話，張口便問：耿叔，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耿達川說，正在辦，準(zhǔn)備……

曹偉沒耐心等“耿叔”下文，硬硬說，咱們見個面吧。

耿達川怔了一下，問小偉你在哪里？

曹偉說：哪里？廣安唄。

耿達川問：你一直沒回省城？

曹偉說：對，在這里等你的好消息啊。

耿達川聽出話里有刺，無語。

曹偉說你下班后咱們見個面吧。

完全是命令口氣了。耿達川清楚今晚沒有飯局，便說，可以的，要不一起吃個飯？

曹偉說無須破費，還在上回那地兒喝茶吧。

耿達川說：也可以。

曹偉問：我想知道，那間茶室里有沒有攝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