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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路之人

        2019-03-26 06:41:04鬼金
        安徽文學(xué) 2019年1期

        鬼金

        你在活著的時候應(yīng)付不了生活,就應(yīng)該用一只手擋著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

        ——卡夫卡

        趙挺弋乘坐的南方航空公司的飛機晚點了,降落在沈陽桃仙機場已經(jīng)五點半鐘。

        在武漢天河機場候機的時候,他就煩躁,機場廣播里一次次重復(fù)著飛機晚點,什么時候起飛請等待通知的消息。每聽到一次,他的煩躁就開始繁殖。趙挺弋覺得這是一次未知的旅程,一次次廣播通知讓他的旅程變得漫長,無限漫長,同時也存在取消航班的可能。他因此陷入失落、茫然和孤獨之中。這樣說,好像他歸鄉(xiāng)心切似的,其實不是。他隨身帶了本《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翻了幾頁,看不進去。每次都是這樣,不帶本書在身邊又覺得虛度時光,生命里空了一段似的,帶了,又幾乎不看。賤。他在心里狠狠罵了句自己。

        早上六點多從出租屋用滴滴叫車,路上堵車,兩個多小時才趕到機場。在機場外面連著抽了三支煙,把打火機扔掉,走進航站樓,取票后,閑逛了一會兒,開始過安檢。有兩個拎著土雞蛋盒子的男人在同一個地方先后把盒子散落在地上,雞蛋從里面掉出來。這樣的巧合讓等待安檢的人都笑了。趙挺弋也笑了,他想到地球引力。其中一個男人,雞蛋干脆不要了,還用腳踢了一下盒子里的雞蛋,直接跑向安檢口。機場清潔人員走過來,把碎雞蛋從地上撿起,可以看到散開的蛋黃和蛋清攪合在一起,攤在鏡子般的地面上,像是要做煎蛋似的。趙挺弋盯著清潔人員把碎雞蛋殼放到垃圾袋里,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面上的蛋黃和蛋清。蛋黃和蛋清,還有灰塵混合到一起,變得渾濁。等清潔人員從地上站起來,安檢也排到趙挺弋了。十幾分鐘后,過了安檢,他找到49號登機口。候機的人還很少,他數(shù)了數(shù),五人,加上他,六人。其中,有三個外國人,兩男一女。女的脫了鞋,躺在椅子上睡著了。左側(cè)是一臺掛起來的電視機,里面播放著一場盛大的會議。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停泊的飛機。因為時間未到,趙挺弋坐了一會兒,去書店看了看,幾乎沒有想看的,文學(xué)類的好幾本小說他都有。再次回到座位,乘機的人開始陸續(xù)多起來。趙挺弋聽見廣播里飛機晚點的消息,怔住,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聽,晚點是真的。他看了看身邊的人都沒有表情,但他們的嘴里開始嘟囔、埋怨了。很多人坐在電視機前面觀看那場盛大的會議。他也關(guān)注了一會兒,視線被幾個站著的人擋住了,他掏出那本《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看了幾眼,其中幾句話讓他停下來思考。整個人都走神了。

        ……

        弗林:是的。人們編故事來闡明理念,這是寓言的傳統(tǒng)。

        詹姆斯:生活中的真實事件不比虛構(gòu)的故事更有闡明理念的價值嗎?

        弗林:不,生活中真實的發(fā)生是無法闡釋的。真實無法成為感人的布道。它既令人困惑,又無清晰的結(jié)論。

        趙挺弋從走神狀態(tài)中回來,看到人們已經(jīng)拿著登機牌排隊去登機口領(lǐng)盒飯了。他把書放回到背包里,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十二點半啦。他站起來,去排隊。一個登機牌一份盒飯,一瓶飲料。排隊的時候,他聽到前面的母女倆說著東北話,讓他感到親切。差不多十五分鐘后,他領(lǐng)到一份盒飯,可是他看到別人拿的冰紅茶飲料,他也想要一瓶。工作人員說,沒了,只有雪碧和可樂。早上,他沒喝咖啡,最后要了罐可樂。拿著盒飯和飲料回到座位,看到那三個外國人不見了。他們的座位上坐了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瓷先ナ歉阋魳返?,其中一個男孩對著大提琴模樣的盒子拍照。那個盒子能有一人多高,立在地上,就像一個人偶。趙挺弋坐下來吃飯,米飯,土豆絲炒青椒,半個咸鴨蛋,一個雞翅,還有一小撮咸菜。沒想到青椒很辣,鼻尖兒上都見汗了。也許因為餓了,他把整個盒飯都消滅掉,把筷子和帶著幾粒飯及青椒絲的盒子扔到垃圾桶里。49號登機口處彌漫著飯菜的氣味,還有人只要了飯,就著從機場買的“周黑鴨”吃著。那是一種很辣的食品,他曾經(jīng)吃過,差點兒把他這個東北人的胃辣穿,胃疼了好幾天。他右手拿著可樂,站在垃圾桶旁,邊喝邊盯著窗外。飛機就停在那里,為什么不起飛呢?航空管制是一個什么東西?趙挺弋很少坐飛機,不知道。他把喝空的可樂罐扔進垃圾桶,懶散地閑逛,看到那裝盒飯的大盒子里還有幾盒,他沒跟工作人員打招呼,順手拿了一盒,有些膽怯,像偷東西。他竟然有了一種做賊的快感在里面,拉仇恨似的,蹲在窗前,盯著那飛機尾翼上的航空公司標(biāo)志,狼吞虎咽地吃著。盡管蹲著,他仍能感覺到身體的緊張,小腿肌肉顫抖。他目光不時瞟一眼工作人員。只吃了一半,就扔進垃圾箱里。這一舉動竟然沒被人發(fā)現(xiàn),他心中竊喜。廣播里又在重復(fù)飛機晚點的消息……也許因為多吃了個盒飯,飛機晚點的消息讓趙挺弋感到心理平衡和安慰。

        四十分鐘后,開始登機。趙挺弋給在南京出差的余薇發(fā)了條信息,我已登機。余薇沒回,他想,可能在忙吧。

        這是趙挺弋從軋鋼廠辭職離開家兩年多,第一次回望城。他此次回望城是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左曉麗催了幾次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幾次他都因為在外地寫劇本沒回去,前幾天,左曉麗又打電話來,他想,是時候了。也許,左曉麗在這兩年里有了別人,不能耽誤人家。再說,自己這樣讓一個女人守活寡,也不好。何況,在這兩年里,他遇見了余薇。即使沒有遇見余薇,他也想著要給左曉麗一個答復(fù)。不愛了,在一起也是折磨。不是一路人,還是分了吧。辭職是因為軋鋼廠的效益越來越不好,倒一個月班,連獎金都拿不到,開到手的錢也就一千七八百塊錢。這讓在銀行工作的左曉麗很是瞧不起。尤其回左曉麗家的時候,他都要低聲下氣的,哪句話說不對了,都要遭到左曉麗的搶白,在岳父岳母面前尊嚴盡失,又不好發(fā)作,只能忍氣吞聲。從岳父岳母家回來,他們之間就開始冷戰(zhàn)。一個星期不說話都是常事。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寫作,在論壇上認識一些朋友。左曉麗又開始對他的寫作冷嘲熱諷,點燈熬油的,又沒錢掙。左曉麗平時怎么搶白他都行,他都可以忍受,誰叫自己沒能耐呢?但左曉麗拿他喜歡的寫作來諷喻他,他受不了。那是拿刀子在捅他的心,噗噗幾下,他疼啊,他心在流血?。∧翘?,他終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爆發(fā)了,左手顫抖著,不受控制似的,右手也憤怒了,落在左曉麗的臉上,只聽啪的一聲,在空氣中炸開,左曉麗的臉上出現(xiàn)一個手印,血從她的鼻孔和嘴角流出來。左曉麗沒哭,竟然上來抓他的臉,說,我跟你拼了。他用手一擋,把左曉麗弄個趔趄,撞到墻上。趙挺弋知道自己下手太狠,有些后悔,但看到左曉麗嘲諷的目光刀子般看著他,他沒有道歉。左曉麗用手擦了下嘴角的鮮血,說,能啊,還打人啦?一個吊車司機掙不了幾個錢,打起老婆倒很有能耐??!趙挺弋說,我告訴你,左曉麗,你拿什么傷害我都可以,但你不能拿寫作這事兒傷害我,你如果再拿寫作說事兒,我還……左曉麗問,怎么?你還怎么?除了打人,你還有什么能耐?跟女人較勁算什么能耐?有能耐你去外面掙大錢,去跟社會上的人打去??!趙挺弋知道跟左曉麗說不明白,干脆拉開門躲出去了。自從他打了左曉麗后,他常常下班回來,左曉麗都不在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凌晨一兩點鐘,左曉麗才回來,酒氣熏天的。為了應(yīng)付繁重的夜班,他必須休息好,就一個人搬到客廳里去住,并在客廳里看書寫作,像一個寄居者。

        飛機上,趙挺弋把《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放到前面座位的口袋里,他想,也許可以翻翻。飛機起飛了,大氣層里白色的云,就像是望城一場大雪后堆得滿地都是的雪堆,等著清潔人員把它們裝到汽車上。懸浮于半空的感覺有些像他在吊車上,可以俯瞰下面的人和事物。他在軋鋼廠俯瞰到的只能是那些堅硬的成捆的鋼鐵,還有三兩個干活的人。此刻,他看到的是那些雪堆一樣的云。在那些云里面,沒有人類。沒有。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一絲輕盈。在軋鋼廠的吊車上,他還要注意那些人的生命安全,還要顧及是否違章操作。很多東西無形地束縛著他。囚徒,是的,軋鋼廠的囚徒。他這樣命名自己,懸于半空的囚徒。他的敏感對于他來說,是痛苦的根源。他關(guān)注著肉身,同時尋找著精神困境的突圍。鄰座的女人四十多歲,戴著一個帽子,染著紅色指甲,手里拿了一本精裝的《西藏生死書》。這讓趙挺弋刮目相看。他也有這本書,是平裝本,但看上去更像是一本盜版書。在飛機上翻看這樣一本書,讓趙挺弋覺得多少有些詭異。女人安靜地坐在那里翻看,很是專注。對于這本書的內(nèi)容,他忘得一干二凈。他是一個無神論者,更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他拉下小窗板,還是留了一個縫隙,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在他雙腿上留下一小條光亮地帶。他閉上眼睛,從早上折騰到現(xiàn)在,他感到很疲憊,身體是沉的。座椅位置狹窄,讓他很不舒服,膝蓋頂在前面椅背上,近乎蜷曲。前面的乘客回頭厭惡地看了看他,他連忙把膝蓋拿下來。此刻,他是飛機上的囚徒。是天空的囚徒。飛機起飛后,他看到下面的大地,線條和色彩更像是抽象畫。他竟然感慨這片山河的偉大,可是一些人恰恰在糟蹋這偉大的山河。趙挺弋睜開眼睛看見那個女人仍舊專注地閱讀,沉浸在生與死的迷宮之中,是否能從書中尋找到屬于她的道路,未知。

        那本《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封面從前面椅背的袋子里露出來,是兩個修女的照片,那個年輕的修女明顯受了委屈,手放在嘴唇上,淚眼蒙蒙的。老修女手里拿著一個籃子,籃子里面放的什么,看不清楚,明顯是老修女在質(zhì)問年輕修女什么。在老修女背后是一座模糊的圣像。

        趙挺弋把書往椅背的口袋里掖了掖,他突然厭倦書。這幾年來,即使書也沒把他從無力感中拯救出來。沒有。但書籍在他的生活中又是無法剔除的一部分,就像一個生病的人,藥不能停。書籍是他的藥。他閉上眼睛沉在無力感之中,整個人在無力感中攤開,飄散在虛無之中。這種虛無時常侵襲他,讓他也成為虛無的一部分。他的腦海里肉身在椅子上散去……但是,這個飛機的空間仍舊囚禁著他……他在意識里又把那散去的部分拽回來,先是拉扯著,然后果斷出手,拽回到身體里,他聲音近乎恐嚇地說,哪里逃?。窟€是待在這個臭皮囊中吧!那散出去的部分乖乖地回到他身體里,像一條小狗,馴順地蜷縮在身體的角落里。趙挺弋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從外面抱回來一條小狗,稀罕了幾天,突然,小狗蔫蔫的,沒幾天就死了。他當(dāng)時傷心得哭了,哭得心都疼了,眼瞅著父親把它埋在菜園里的一棵梨樹下面,一鍬鍬土落下去,蓋住小狗身體的時候,他轉(zhuǎn)身跑開。某個深夜,他竟然聽見小狗在梨樹下面吠叫,當(dāng)他穿上衣服跑出去,在梨樹下面轉(zhuǎn)了一圈,卻什么都沒看見。只有那棵老梨樹孤獨地長在那里,它的年齡據(jù)說比逝去的爺爺?shù)哪挲g還大很多,很多。他瞪著眼睛看著,發(fā)現(xiàn)一只烏鴉站在樹枝上。朦朧的天光中,那烏鴉鐵鑄一般。他從地上摸到一塊石頭,投過去,烏鴉聒噪地叫著。那叫聲讓暗夜變得更加深入、堅硬起來。烏鴉飛走了。第二天早上,他聽見父親在菜園子里大罵,而且很惡毒,直至祖宗八代。父親罵誰呢?他從炕上起來,跑出去,才知道,那狗不知道被什么人刨出來,偷走了。老梨樹下面只剩下一個土坑。敞開的墓穴。他問父親,偷一條死狗能干什么?父親說,能干什么?還不是吃肉。都他媽的饞死啦,吃了也讓他們?nèi)宜拦夤?。他站在父親身邊想象著幾個人吃著狗肉的畫面,眼淚瞬間流了出來,咧嘴嚎哭。好像這樣,那狗會回到他身邊似的,然后,躺進那個梨樹下面的土坑里,再次被埋葬。從那以后,他家再沒養(yǎng)過狗。幾天前,余薇從學(xué)校下班回來說,有朋友想送她一條哈士奇小狗,問他要不要。他可以在寫作休息的時候,遛遛小狗,當(dāng)鍛煉身體。他拒絕了。后來,余薇再沒提這件事。他們租的房子與余薇工作的學(xué)校只有一墻之隔,在二十一樓。站在樓上,用望遠鏡可以看到余薇。只要他在出租屋里寫作累了,想余薇了,他就會給余薇發(fā)個微信,只要余薇不忙,就會從教研室里出來,站到門口,假裝工作累了,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伸伸腰肢。他從望遠鏡里就可以看到她,是那么清晰,連粉紅色耳垂上的耳釘都可以看到。余薇在遇到趙挺弋后,有一天她躺在他懷里,突然對他說,我要去扎耳洞。趙挺弋問,為什么?余薇說,為你。趙挺弋說,很疼的,何必呢?余薇撒嬌說,為你不疼。我不能把處女之身獻給你,但我要把這耳垂之血獻給你。趙挺弋聽著余薇的話,覺得怪怪的。第二天,余薇在趙挺弋的陪同下去扎了耳洞,是激光打的,一點點血。余薇有些失望,用紙蘸下血,把帶耳垂之血的紙折疊保存起來。在經(jīng)過發(fā)炎、化膿之后,兩個細小的耳眼墜著兩個珍珠耳釘,看上去很美。在兩人做愛的時候,趙挺弋噙著那珍珠拉扯著,讓余薇的身體一次次迎合著他,直到高潮。從那之后,每次做愛,在高潮即將來臨的時候,余薇都讓趙挺弋噙住那珍珠。余薇說,在他的嘴唇啯吸著珍珠,牽動著耳釘帶來的那一絲疼痛漾開時,整個人感覺他們的身體在開天辟地了,海水散開,身體出埃及記了。趙挺弋就笑。余薇站在那兒對著他微笑,擺手,偶爾還會噘起嘴唇來一個親吻的動作,就像在面前似的。最后,他延長的目光會落在余薇的腰上,那細腰的浮力真大,帶勁兒,爽歪歪了。甚至有幾次,余薇沒課,跑回來,兩人做愛。

        這幾年在外面混,每次人們問趙挺弋,哪里人?只要他說是東北望城的,人們就會說,哦,聽說東北那旮旯整個經(jīng)濟已經(jīng)沉陷(模仿趙本山的語氣)……電視上說,正處于滾石上山,爬坡過坎階段……你相信東北會好嗎?趙挺弋板著臉,說,不知道,我又不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因為是東北的,很多人竟然小瞧趙挺弋,眼神是鄙視的,好像他來自一個萬惡的舊社會似的,讓他尊嚴喪失。趙挺弋慢慢也學(xué)乖了,甚至狡猾了,他在乎了,本來他的口音就不像東北人,很像天津人。某些場合他干脆說自己是天津人。但他來自東北這不爭的事實,像隱疾一樣,無論在電視上,在其他媒體上看到,東北經(jīng)濟荊榛滿目這樣的字眼,他都會心痛。雖然,他逃出來了,可是那畢竟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東北會好嗎?這不光是他這個逃離的東北人要問的問題,也是很多還生活在東北的人要問的問題。他不知道答案,他相信那些人也不知道答案。人們都處于一種惶恐、失落的等待之中。

        趙挺弋起身去了趟衛(wèi)生間,旁邊的女人站起來給他讓路,回來的時候,女人再次站起來。他聞到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趙挺弋想和女人說說她手里的那本書,最后還是沒說。生與死真的可以探討嗎?

        孤獨的兩個多小時終于過去,飛機在沈陽桃仙機場落地。他趙挺弋又回來了,聞到東北這旮旯清冽的空氣了。他下飛機后,先是去看了看回望城的班車。因為飛機晚點,班車已經(jīng)沒了。他就不著急了,出了大廳,到外面借了個火,開始抽煙。下雪了,空氣里透著清冽的味道。有頑皮的雪花從他的衣領(lǐng)鉆進脖子里,涼絲絲的,但他沒管,仍在抽煙。天地間被紛紛的雪花連接著,像一個萬花筒,同樣也令他看不清晰。除了紛紛揚揚的雪落下來,遠處一片白茫茫的,視野內(nèi)再看不到什么了。他是喜歡雪的。他在垃圾桶旁邊抽煙。有來自南方的人尖叫聲,下雪啦,下雪啦。一驚一乍的,太夸張了。他看到人們心切地坐車離開機場。他不急,沒了班車,他可以在機場賓館住一宿或者打出租車,回到望城也是要住賓館的。那個他和左曉麗的家,他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當(dāng)初離開的時候,他就把鑰匙留下了。趙挺弋掏出手機拍了一張下雪的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余薇,說,沈陽桃仙機場。雪。余薇回信說,冷嗎?給你準(zhǔn)備的羽絨服穿了嗎?趙挺弋說,穿了。余薇說,作品研討了一天,很累,也沒研討出來什么,都是套話、假話、空話,把狗屎一通贊美,都惡心到我了,差點兒當(dāng)場就吐了,我跑到衛(wèi)生間抽了支煙,才回去……聚餐我都沒去,就回賓館休息了,剛洗了澡,躺在床上。后天回武漢。趙挺弋回話說,我辦完事兒,就回去,無意外,也后天回去。他給余薇發(fā)了一個親吻表情。余薇回了一個同樣的表情。余薇是搞當(dāng)代文學(xué)評論的,她認為很多人喪失了批評的本質(zhì),甚至人格。

        翩翩落雪,猶如灰白的幕布飄搖著懸掛在天地之間,讓趙挺弋傷感和惆悵起來,是啊,這雪覆蓋了一切可以看見的,而那些看不見的永遠看不見。在白雪幕布后面到底上演著一場什么樣的人間大戲,沒人可以預(yù)料。他在腦子里虛構(gòu)著:

        狂風(fēng)暴雪都是戲劇的背景,掙扎的人們鬼魅般從黑暗中爬出來。墓地散發(fā)著死亡的味道。人們失去了方向,在迷茫的暴雪中,瑟瑟發(fā)抖。路淹沒在雪中,人們饑餓地在雪地里尋找老鼠作為食物。沒有引領(lǐng)的人,沒有。人們呆滯地望著遠方的山巒,漸漸矮下去,露出平原的遼闊,但人們已無力走過去。人們在雪地里徘徊著,猶豫著,也許回到墓地,才是歸宿,畢竟墓坑可以給他們溫暖,而不是墻的冰冷和禁錮。天上仍在落雪,那不是雪,而是他們在天上的夢碎裂后落下來的碎片,那夢隨著宮殿的坍塌一同落下來……碎片……墓穴里面的聲音在召喚,是的,召喚……歸來吧……這里將建造新的宮殿……只對你們這些苦難中的人們開放……一個坐輪椅的男人在前面引領(lǐng)著他們,前行……

        他作為一個寫作者都無法虛構(gòu)下去。近年他整個人都陷入一種無力感之中,不能自拔。他堅信呈現(xiàn)這種無力感也是文學(xué)之一種。一個時代的人類情緒就是高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因為下雪,機場連出租車的影子都看不見,都是私家車,他偶然看到遼E的車牌子,眼睛唰地一亮,跑過去,微笑著問,可以捎我一趟嗎?回望城。被人拒絕,冷漠地拒絕。他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握成一團在手心里,真想像手榴彈一樣投擲出去,但他沒有,他握著,握著,直到雪在手心里融化,從手指縫里滴出水來。他把剩下的小雪團扔到地上,啪的一聲,碎掉。他走回到垃圾箱旁,用手指從雪中摳了幾下,從里面摳出來一個打火機,冰涼的,他握在手心里,等打火機有了他的體溫,他才按了幾下,火苗竄出來,羸弱如一顆小心臟在跳動。在火苗竄出來的瞬間,他走神了,手感到了熱,燙了,他連忙把蛇信兒般的火苗對準(zhǔn)叼在嘴上的煙,讓它舔著紙煙。失控的火苗差點兒燎到他鼻子。在距離他三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張大著嘴,呼吸,每吸一口,好像要把整個世界吞進嘴里似的。每呼出一口,又像把整個世界在吐出來似的。看上去是那么夸張。這個男人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背誦:北國冰封,萬里雪飄……聽到那個男人的背誦,趙挺弋的身子一陣凜然。也許是剛剛手里握著個雪球的原因,趙挺弋有些冷,瑟縮著,抽完煙,轉(zhuǎn)身回到大廳內(nèi)??吹侥切┫嘛w機的人匆匆忙忙走出大廳,歸家心切的樣子,在落雪中鉆進接他們的車輛中。在機場遠處的城市里,有燈火和家等著他們呀。趙挺弋沒有呀,此刻他是孤獨的,孤單的。他那個“家”在武漢,那個女人在南京出差。他忘記在哪里看到過一句很酸的話說,你心愛的女人在哪兒,哪兒就是你的家。

        他在心里已經(jīng)與這片地域有了隔閡。是的,隔閡。有了陌生感。是的,陌生感。疙疙瘩瘩了。那種剛下飛機后的親切感頓失,無影無蹤。白雪無法掩蓋的荒涼侵入骨髓,在身體里面彌散開來,五臟六腑都冷了,骨頭都冷了。

        在機場的燈光之外,更遠的地方是黑,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盡頭的黑。在凝固的黑里面,什么都看不見。他的腦子里蹦出來兩個字:空茫。

        機場大廳里暖氣充足,趙挺弋仍舊感覺到冷。冷。冷。那種歸鄉(xiāng)的情愫再一次翻涌起來,他突然很想回去,很想。他想起二勇當(dāng)年因為偷了點兒電線給母親買藥,被軋鋼廠開除。開除后,二勇靠給人開出租車謀生。不知道二勇現(xiàn)在是否還在開出租車。他在手機通訊錄里找二勇的電話號碼,竟然看到一個逝去的人的電話號碼——老古。老古是趙挺弋和二勇的師傅。他翻到二勇的電話號碼,撥過去,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接聽,問,誰???說話的語氣很沖,還是那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的二勇。趙挺弋說,我,趙挺弋。二勇說,誰???我不認識姓趙的。趙挺弋說,靠,你不認識姓趙的,那我就姓趙。是你認識得不能再認識的人,差不多跟你穿一條褲子的人。二勇說,別磨嘰,你到底誰???我他媽的沒跟人穿過一條褲子。有事兒說事兒,別沒屁硌了嗓子,我開車呢。趙挺弋說,我是挺子。你認不認識?二勇說,操,挺子啊!工廠里這么多年都叫你挺子,都他媽的忘了你還姓趙。你他媽的還活著???你他媽的辭職后怎么就消失了,搞人間蒸發(fā)???都傳你抑郁癥跳樓死了……趙挺弋說,哦,誰他媽的傳的,咒我死啊。二勇問,你哪兒呢?趙挺弋說,你還開出租嗎?二勇說,開啊,不開,咋活?。口w挺弋說,我在沈陽桃仙機場,你能不能來接我回望城?我給你錢。二勇說,操,跟我提錢是不是?你不是打我臉嗎?我倆啥關(guān)系,你要跟我提錢,我就不去接你。趙挺弋說,好,不提錢。二勇說,這才是兄弟,你等著,這兒剛下雪,路滑,開得慢,你別急,我給我媽買些晚上吃的,就過去。趙挺弋說,沈陽這兒也下了,到了打我電話。二勇說,哦了。

        撂了電話,趙挺弋突然覺得有些餓,上飛機前的盒飯已經(jīng)被他消化掉了。要不就是因為冷,他需要食物的熱量來讓身體暖起來。他去了機場大廳內(nèi)的一家肯德基,要了一個炸雞腿,兩個漢堡,一杯咖啡,坐在那里。喝過咖啡,他的身體暖和了很多,從里面往外面熱著。他拉開羽絨服拉鏈。

        這時候,進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面容有些顯老,頭上都謝頂了。他點了餐,瞅了眼周圍環(huán)境。只有趙挺弋的桌子是一個人,他轉(zhuǎn)動輪椅來到趙挺弋桌前,停住輪椅。在等餐的時候,趙挺弋看到男人從背包里拿出來一本《荒野偵探》,坐在輪椅上翻看。他看上去是那么淡然,好像周圍沒人似的,就像書里面有一只手,一下子就把他拽進去了,在那個世界里奔向光明似的。趙挺弋對在公共場所看小說的人都有好感。對于寫作者趙挺弋來說,那些看書的人都是親人啊??墒?,這樣的親人并不多。更多人手機才是他們的親人。那人的餐來了,他輕輕地把書放好,小心翼翼的,才開始吃起來。他吃得很文雅,很旁若無人。二勇還沒有打電話來,趙挺弋不想出去,去接受那寒冷,去面對那白雪遮掩的荒涼……還有即將來臨的夜的黑……那輪椅上的男人吃完了,拿紙巾擦擦嘴,轉(zhuǎn)動輪椅走了。趙挺弋目送著他走出肯德基,消失在大廳的人群之中……想到二勇要來了,接他回望城,他突然心里面有些緊張,甚至怯怕。他也說不好為什么會這樣。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趙挺弋突然覺得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很像老古。真的很像。難道老古沒死?不可能。趙挺弋沖出肯德基,但是已經(jīng)看不到那輪椅上的身影。他嘆息著,又回到肯德基內(nèi)。坐在那里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作為他趙挺弋的師傅,老古在他心里是被尊敬的。盡管老古死了,自殺,而且采用那么一種決絕的方式,但這絲毫不影響趙挺弋對老古的好感?;蛘哒f,趙挺弋至今還在寫作,不僅僅因為生存,還有熱愛,還有他在延續(xù)老古的夢想。趙挺弋想起師傅老古,整個人都變得悲傷了。他想,回到望城后,他要去老古的墳前看看。他還記得當(dāng)時老古身上的遺書只寫了一句話:把我軋鋼廠的公墓賣了,隨便換一個地方,我受夠了。另,給我立一塊碑。多年后,離開軋鋼廠的趙挺弋才理解老古說前一句話的意思。(那塊碑還是趙挺弋和幾個人湊錢給買的,拉到墓地山下,最后還是趙挺弋和二勇輪番著背到墳前的。)是啊,老古受夠了軋鋼廠的生活。趙挺弋辭職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軋鋼廠用公墓金買的那塊墓地給賣了,作為離開望城的路費。買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是給他自己買的。兩人看完墓地,在墓地門口,那人就把錢給趙挺弋了。那人說,你先走,我再在這兒待一會兒。趙挺弋想,這個人是不是有病???他拿著錢,坐著軋鋼廠公墓到般若島碼頭的小火車,離開了。

        手機鈴聲把趙挺弋從對老古的回憶中拽出來。

        二勇問,你在哪兒呢?挺子。你出來,我在7號門口等你。趙挺弋聽了二勇的電話,有些激動,連忙說,好,好,馬上。趙挺弋拉著行李箱,往7號門走。剛才在肯德基內(nèi)他有些熱了,把衣服敞開。現(xiàn)在,他停下來,把羽絨服的拉鏈拉上,把帽子也戴上,才敢去面對外面的寒冷。更多是心理作用吧,其實,下雪天,沒那么冷,還沒到數(shù)九寒天呢。他推開機場大廳的門,還是被冷風(fēng)撞了一下,整個人一趔趄,他迎著冷風(fēng)走,看到一個站在出租車旁邊抽煙的男人,他喊著,二勇。二勇奔過來,沒有接他的行李,而是在他的肩膀上搗了一拳頭說,媽的,回來啦。趙挺弋說,嗯。他本想回他一拳的,但沒。他扔下行李給二勇一個擁抱。那擁抱讓他覺得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二勇?lián)v的那一拳讓他的肩膀有些疼。二勇說,離開幾年啦?趙挺弋說,兩年多。二勇說,來張照片吧?二勇掏出手機拉著趙挺弋背對著遠處的空茫來了一張照片。二勇說,我要發(fā)朋友圈。趙挺弋沒說什么。二勇問,還適應(yīng)這冷嗎?趙挺弋說,還好。二勇幫他把行李裝到車上,兩人進了車內(nèi)。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二勇坐在那里發(fā)了個朋友圈。兩個人開車奔向望城。二勇說,雪大,路滑,剛才來的高速上,有三輛車追尾了。趙挺弋說,哦,那我們慢點兒。二勇說,好。這次回來還走嗎?趙挺弋說,回來辦點兒事,辦完就走。二勇說,哦。是啊,能走最好了,這望城經(jīng)濟已經(jīng)完蛋了,我跑出租車感受最明顯了。一到晚上九十點鐘,路上就沒人啦,像電影里的宵禁似的。一個城市連夜生活都沒了,經(jīng)濟注定是完蛋的。趙挺弋在腦子里想象著二勇描述的街上空無一人的場景。趙挺弋說,軋鋼廠不還生產(chǎn)嗎?二勇說,是啊,可是工人們的獎金從原來的七八百減到一二百,誰還敢出來消費呢?夠吃飯就不錯了。趙挺弋沉默。雨刮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刮來刮去,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雪鋪天蓋地落下來,要把他們的車掩埋在里面似的。前面的兩個大燈開著,他們像行駛在一條隧道之中,透著陰森,這隧道隨時都可能因為不堪重負的黑而坍塌似的,讓人的心懸著。盡頭——地獄?趙挺弋的腦子里一閃,又迅速掐滅這個聯(lián)想。他在生活中也常常走神,把現(xiàn)實世界幻化成另一個場景。趙挺弋借著光亮側(cè)目盯著二勇,那臉的輪廓很像他喜歡的演員段奕宏。二勇老了。這兩年自己也老了。時間這把殺豬刀真他媽的殘酷。當(dāng)年他們技校畢業(yè)才二十歲,就投入到工廠里……嘰嘰喳喳的,像一群喜鵲,沒想到工作了兩年都變成了烏鴉……二勇握著方向盤,目光里帶著一股子殺氣,透著冷。趙挺弋說,我在機場大廳里看到一個人長得很像老古。二勇開著車,收音機里放著一個直播節(jié)目,是關(guān)于男女關(guān)系的,主持人給打電話的聽眾解惑出主意。二勇沒聽清,把收音機音量關(guān)小,問,你說啥?趙挺弋說,我在機場大廳里看到一個人長得像老古。二勇說,哦。二勇的語氣里帶著歉意似的。二勇說,這兩年天天忙著跑車,也沒時間去看他。趙挺弋說,我想辦完事兒去看看他。二勇說,好。你提起老古,我想起來,有一次幾個開出租的晚上沒活,喝過酒去一家歌廳,我看到那老板娘就是老古的女人。但她沒認出我來,我也沒說我是老古的徒弟。女人看上去很老了,滿臉褶子,涂了很厚的一層粉,笑起來,直往下掉末子。有兩個哥們喝多了,和老古的女人打情罵俏,我在一邊坐著很難受,后來,有人對她動手動腳了,我急眼了,把酒瓶子扔到地上……很多人都傻眼了。我不好說什么,只說喝多了,就離開歌廳回家了。趙挺弋嘆了口氣。其實,二勇說的這個老古的女人不是老古的妻子,是老古的情人。東北又叫鐵子。

        趙挺弋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余薇的短信,問,睡不著,想你,到望城了嗎?趙挺弋說,在路上。師兄弟二勇開出租車過來接我。雪好大,要淹沒一切似的。余薇說,讓他慢點兒開,注意安全。趙挺弋說,好的。余薇說,翻翻書,再睡。趙挺弋問,看什么書呢?余薇說,新買的《論美國的民主》。趙挺弋說,回去我也翻翻。吻。早點睡吧,明天你還要應(yīng)付那操蛋的研討會。余薇說,嗯。趙挺弋說,就當(dāng)他們放屁好了,等我小說哪天賣了影視版權(quán),我們就不為了那點兒會務(wù)費去給人捧臭腳了。余薇發(fā)來一個親吻的表情。其實,趙挺弋只是安慰一下余薇,寫作幾年來,他的小說根本無法改編成影視作品。他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從來不是完整的,他只寫人,寫人物的性格和氣質(zhì),給人下一場定義。這樣堅守著自己的小說理念,讓他和余薇的生活有些捉襟見肘,所以余薇才常常出去開一些會,混些會務(wù)費來貼補他們的生活。他知道余薇不喜歡這樣四處說假話,說空話的會議,可是他又沒有太多掙錢的渠道……好在余薇支持他的寫作,并認為他的寫作是高級的,盡管不被主流接受……盡管不是那種所謂的光明……抵達人的內(nèi)心,呈現(xiàn)人類的情緒,這才是高級的文學(xué)……

        眼睛盯著窗前的落雪,有種讓人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趙挺弋把窗戶搖開了道縫隙,瞬間,冷風(fēng)就鉆進來襲擊了他。他哆嗦一下,又把窗戶搖上,把冷冬和黑夜阻攔在窗外。

        二勇說,挺子,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趙挺弋說,咱倆有什么不能說的嗎?二勇說,左曉麗還是你老婆嗎?趙挺弋說,你怎么問這個問題?二勇說,我就問問,是還是不是?趙挺弋說,不瞞你說,這次回來,我就是處理這個事情的,馬上就不是了。二勇說,那就好。趙挺弋問,咋啦?二勇說,沒啥,就是有天晚上,我開出租車看到她和一個男的鉆進我的車內(nèi)……趙挺弋說,哦,馬上她就自由了。二勇說,那就好。你在外面也有人了吧?趙挺弋說,嗯。二勇問,干啥的?趙挺弋說,大學(xué)老師。二勇說,有文化好。我記得你上班的時候,就跟老古寫詩寫小說什么的,現(xiàn)在還寫嗎?趙挺弋說,寫。二勇說,啥時候出書給我一本,看看你都寫了些啥?趙挺弋說,好。二勇說,我給你提供個素材。趙挺弋說,好。二勇說,你還記得陳國柱嗎?我們當(dāng)時都叫他柱子。趙挺弋說,記著啊,在技校的時候,因為他舅舅是電視臺的,跟我們裝逼,油頭粉面的,勾引在校的女生,被我們揍過的那個人。二勇說,對,就是他。趙挺弋說,咋啦?他。我記得他技校畢業(yè)后,好像沒到軋鋼廠報到,直接調(diào)走了。二勇說,是的。他調(diào)去電視臺扛攝像機,當(dāng)記者了。到電視臺就跟一個女記者結(jié)婚了,后來,又看上女記者的妹妹,在跟女記者的爭吵中,把女記者掐死了,進監(jiān)獄了。前不久竟然被放出來了,說是證據(jù)不足。誰都明白是咋回事,他舅舅當(dāng)了管文化系統(tǒng)的副市長了。趙挺弋說,哦,當(dāng)年我們技校吊車班的一個敗類。不說他了,像吃了只蒼蠅。

        車內(nèi)開著空調(diào),趙挺弋有些困。他再次把窗戶搖一道縫隙,冷風(fēng)刺骨地鉆進來,他清醒了很多。點了支煙,遞給二勇,自己也點了支。趙挺弋問,你媽還好嗎?二勇說,不好,已經(jīng)看不見了,糖尿病拐帶的,眼睛看不見了。趙挺弋說,你呢?這一陣都說別人,沒說你呢?二勇說,老樣子?。』钪?。要不是有我媽,我也早逃了,離開這狗日的東北。前不久還有朋友說在深圳給我聯(lián)系個開長途汽車的活,可是,我媽這樣,我離不開……熬吧。二勇嘆了口氣。車燈外圍的冬夜,讓燈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更加空茫,是的,空茫。這是趙挺弋在腦海里找到的唯一準(zhǔn)確的一個詞。二勇說,沒想到今年的第一場雪就這么大。趙挺弋把窗戶再次搖上,窗外的風(fēng)呼嘯著,伴著黑漆漆的夜,風(fēng)猶如一群飄浮在落雪中的鬼魂,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來襲擊人類。路上相撞的三輛轎車還停在那里,幾乎被雪覆蓋了,看不到有人。二勇開車繞過去。趙挺弋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晚上八點半了。目前看,距離望城還有一半的路程,到達望城,也許要十點多鐘。趙挺弋說,我問的是你的個人生活。二勇說,哦。小南在幼兒園出事后,林南燕就整天神情恍惚的,班也不能上了,現(xiàn)在在康寧醫(yī)院(望城精神病院)。沒送她去康寧醫(yī)院之前,我們嘗試過了,可是,一進入到她的身體里,就像碰到冰似的。嘗試幾次,我們還是放棄了。她的精神越來越恍惚,我只好送她去住院。那半年來,我?guī)缀醪徽f話了,都他媽的要成為啞巴了。我想過自殺,可是……

        小南的事兒,趙挺弋沒辭職的時候就知道,當(dāng)時,還是他陪著二勇把小南的尸體包裹起來,黑夜里抱到河邊燒掉。趙挺弋曾建議拿到山上去燒,可是二勇堅持在河邊,二勇說,山野之上黑黢黢的,小南到時候會害怕的。趙挺弋再沒說什么,跟著二勇來到河邊,抱著兩捆柴火,二勇抱著小南的尸體。之前,二勇在河邊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些木頭和汽油,藏在河邊的草叢里。林南燕要跟著來,被二勇阻止了,說,你去什么去?在家待著,我會處理好的。林南燕哭著撲出門來,被二勇一腳踢進門里,只見林南燕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二勇連忙把門鎖上,林南燕在門里喊叫著,用拳頭砸門,用腳踢門。二勇說,別管她,我們走。趙挺弋跟著二勇順著巷子走出來的時候,只聽到林南燕嚎啕的哭聲,從屋子里傳出來,在巷子上空回響著。把小南尸體放到河邊的沙灘上,支起柴火,在柴火上澆了瓶汽油,在柴火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把小南的尸體放到火焰中……那一刻的趙挺弋不忍心去看,他轉(zhuǎn)過身去抽煙,耳邊的河水在緩慢流淌著,發(fā)出嗚咽的聲音。二勇一直站在那里盯著火焰焚燒,直到一切化為灰燼,只聽二勇動物般地咧著嘴嚎哭起來。趙挺弋勸說著,二勇,你們還年輕,可以再要一個。這樣的勸說是徒勞無用的。二勇蹲在沙灘上哭聲震天。趙挺弋也跟著掉下眼淚。二勇哭著哭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趙挺弋把他扶起來,兩人把滾燙的灰燼投入到流淌的河水之中。他陪著二勇在河邊又坐了一會兒,下雨了。趙挺弋說,回吧。二勇說,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會兒,陪陪小南,我仿佛聽見河水里傳來小南喊爸爸的聲音了。趙挺弋心疼地看著二勇,沒再說什么,陪著他一直坐到深夜,雨淋著他們,但他們不覺,就那樣坐著,偶爾點支煙取暖。被雨淋濕的河,更加沉重,緩緩前行。

        沉默。

        痙攣。

        整個宇宙在顫抖。

        長久的沉默過后,二勇爆發(fā)一聲霹靂般的喊叫,小南啊……

        喊叫聲像一把刀子扎進黑夜的心臟,扎進世界的心臟。世界瞬間變得暗下來……

        就這樣兩人又坐了一會兒,二勇一直仰望著天空。天空猶如黑暗的廟宇,可是漏雨了,二勇什么都看不到。趙挺弋也看不到。巨大的廟宇被黑暗填充著,什么隱藏在后面。不知道。二勇跪在沙灘上,在跪拜什么似的,還磕了頭。

        二勇從雨中站起來說,回吧。兩人走在巷子里,幾只貓發(fā)出撕心裂肺的令人驚悸的叫聲。到了二勇家門口,二勇打開門鎖,發(fā)現(xiàn)林南燕不在家里。她是從窗戶爬出去的。窗戶的玻璃碎了一地。趙挺弋又跟著二勇轉(zhuǎn)身在巷子里四處喊著林南燕的名字,尋找林南燕……又遇到黑暗中撕心裂肺叫喚的貓,二勇?lián)炝藟K石頭,投到黑暗中,叫聲戛然而止。黑燈瞎火的,林南燕掉進一條臭水溝里,在里面撲騰著,他們才找到。把林南燕從臭水溝里拉上來,濕漉漉的林南燕揪著二勇的衣服問,你把小南帶到什么地方去了?你還我的小南,你還我的小南……林南燕對著二勇又抓又撓的,直到二勇把她抱在懷里,她才安靜下來。他說,二勇,林南燕找到了,我也回去了。二勇說,謝謝你陪我。趙挺弋說,說這些干什么?好好的。二勇嗯了一聲。趙挺弋看著二勇把林南燕扛在肩膀上,林南燕兩腿還在蹬著,喊叫著,我要找到我的小南,我要找到我的小南……二勇喊著,林南燕,別鬧啦,小南去了一個好地方,比這個世界好很多的地方……趙挺弋盯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情悵然。他抬眼望了望夜空,星光黯淡。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好一會兒。從那之后,林南燕的精神就不好了,瘋瘋癲癲的,只要在大街上看到小女孩就沖上去喊著,小南……小南……

        小南的幼兒園闖進去一個瘋子,殺害了三個小孩,其中就有小南……二勇和林南燕的女兒。后來,抓到那個瘋子,是軋鋼廠小集體分流出去的工人。趙挺弋沉默不語。那幾年下崗分流,把大集體小集體的工人先清理出去……

        這時候,二勇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二勇說,你先回去吧,今晚不接你了。我給我媽買了吃的,你給她洗洗睡吧。女人說,看你微信上,挺子回來了嗎?二勇說,是呀,我現(xiàn)在和他從機場往回趕呢!雪大,走不快。好了,開車呢,回去說。二勇撂了手機對趙挺弋說,你猜誰?趙挺弋搖搖頭說,猜不出。二勇說,你認識的。趙挺弋問,是我們班的嗎?二勇說,是呀。趙挺弋說,我們班總共才五個女生,后來剩下四個了,其中一個叫尹秀的被開除了。二勇說,就是被開除的尹秀。趙挺弋說,你們在一起啦?二勇說,搭伙,相互取暖吧!趙挺弋說,咋搭伙呢?二勇說,林南燕在康寧醫(yī)院,我也不能……我也是男人,有生理需要是不?只有尹秀這樣的……她現(xiàn)在離婚,帶個孩子,我們經(jīng)濟各自獨立。只是在一起取暖,有時候,她幫我照顧一下我媽,才在一起兩年多,她在舞廳陪舞,坐我的出租車,我認出她來,從她被技校開除后就沒見過。后來,每晚她陪舞從舞廳出來,我都等在舞廳門口,就在一起啦!當(dāng)年軋鋼廠技校的事情,責(zé)任完全不在她,而是那個體育老師性侵她,導(dǎo)致她大了肚子,被學(xué)校開除。那個體育老師被調(diào)離學(xué)校,到軋鋼廠下面的一個車間工會工作。我和尹秀說,整死那個雜種操的算了。尹秀攔著我不讓我去,說,整死那人,我們也不能活。我們要好好地活著,都是命?。∫阏f完,眼淚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撲在我的懷里哭了。尹秀說,二勇,你對我好點兒,這個世上再大的苦,也不是苦。我說,嗯。我就那樣抱著尹秀,然后,你能想到吧?尹秀說我身體里藏著一把刀子,能殺人……我躺在床上抽著煙,嘿嘿地笑……

        趙挺弋沉默。他當(dāng)然知道陪舞是個什么概念,他還在望城的時候,軋鋼廠門口的舞廳里就亂七八糟的,整頓之后,也沒好哪去。從原來的從事色情服務(wù)到現(xiàn)在的軟色情。十塊錢,女人陪著跳三支舞曲,其中一支舞曲是在黑燈下進行的,手就是黑暗世界里的眼睛,可以看到女人身上的一切地方,也可以到達一切地方。他聽進去過的工人說過,但自己一次沒去過。趙挺弋的心里面鈍痛著。是啊,一個女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去陪舞的。

        二勇問,咋不吭聲了呢?趙挺弋說,累了。哈哈。他笑了。二勇問,你在外面咋樣?錢好掙不?趙挺弋說,將就吃飯吧。所有的城市都差不多。二勇嘆了口氣,點支煙,目光注視著前面雪花紛飛的道路。也許是煙熏的,眼睛瞇著,但目光灼灼,要把車外的雪花點燃似的。操,這鬼天氣,出租車的活又不好干了,二勇隨口罵著。二勇說,不怕你笑話,有時候活著累的時候他媽的真想殺人啊!要不是有我媽,還有林南燕,我他媽的可能早就成黑社會了。這也要感謝她們。你還記得劉文定嗎?也是開吊車的,上班的時候都帶著砍刀,咋咋呼呼的,只要來電話就出去幫老大砍人。后來,那個老大倒臺了,現(xiàn)在他還在軋鋼廠上班,人也老實了……

        趙挺弋不吭聲,眼前除了車燈所及的光亮,窗外的樹木、荒草、巖石、山巒……還有他和二勇談?wù)摰哪切┤宋镆苍诤诎抵杏坝熬b綽的,令人看不清晰。他突然很想余薇,很想的那種,身體不禁發(fā)熱。

        那時候,他在北京海淀區(qū)的一個地下室里,那就是一個狗窩樣的地方,每天五十塊錢。趙挺弋靠偶爾給人當(dāng)槍手寫寫劇本什么的活著。兩人在網(wǎng)上聊得很投機,半年后,說見見,余薇就從武漢過來,那時候余薇剛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余薇來的那天,趙挺弋發(fā)燒,沒去機場接她。她拉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地下室門口的時候,趙挺弋看著她的行李箱,開玩笑說,這是要來過日子?。坑噢闭f,過日子咋的?她模仿趙挺弋的東北口音說,不歡迎嗎?還是我不配?趙挺弋滿臉病容,余薇問,咋啦?趙挺弋說,感冒發(fā)燒。余薇伸出手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連忙拿開說,燙死啦,吃藥了嗎?趙挺弋說,挺幾天就好了。余薇說,這樣會死人的,我可不想給你送終。有藥嗎?趙挺弋說,沒有。余薇說,你把行李箱拿進去,我去買藥。過了一會兒,余薇買藥回來,讓趙挺弋去床上躺著,她開始燒水,給趙挺弋吃藥。她還買了個體溫計,說,吃過藥后,量量。趙挺弋躺在凌亂的床上,看著余薇像一個保潔員似的,開始收拾屋子,把一些盒飯的空盒和垃圾收拾出去,把一些臟衣服收到一起,問,有洗衣機嗎?趙挺弋說,沒,放那兒吧,你走后,我拿去洗衣店。余薇把臟衣服和臭襪子放到盆里,出去買了洗衣粉,開始給趙挺弋洗衣服。趙挺弋說,這還真的是要過日子啦?余薇說,便宜你,你還沒明媒正娶呢!趙挺弋說,好,會明媒正娶的。只是我沒能力養(yǎng)活你,像你這樣的姑娘會嫁給我這樣的傻■?余薇說,誰讓你養(yǎng)活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我養(yǎng)你呢。趙挺弋沉默,心情沉重。從余薇的話里,他聽出來她不是在開玩笑的。趙挺弋說,有件事情一直瞞著你的,我不是單身,家里還有……但那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余薇不吭聲,坐在馬扎上搓洗著衣服。很長時間,余薇都沒說話。趙挺弋問,你生氣了嗎?余薇說,你是我什么人啊?我生你氣。我值得跟你生氣嗎?跟一個騙子生氣嗎?她故作鎮(zhèn)靜地噘著嘴唇,吹著手上的洗衣粉泡泡。很多泡泡包裹著她染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有的破碎了,有的飛了起來,在潮濕陰暗的地下室里飄浮著,隨之破碎。洗完衣服,余薇把衣服晾在一根繩子上,擦干手,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來一管護手霜,抹在手上,兩手在一起摩挲著。也許是染了黑色指甲油的原因,那手真白啊,真嫩??!地下室里充滿了護手霜的香味。這地下室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都變得溫暖很多。趙挺弋說,從到了,就沒歇著,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吧。余薇站在地上看著他簡陋的書架上的近百本書。從里面拿出一本他新買的《七殺簡史》翻看。趙挺弋盯著她牛仔褲包裹得圓潤的屁股出神了一下。余薇說,什么時候你也能寫出這樣一部能當(dāng)枕頭的小說就好了。趙挺弋說,還沒看,只是翻了翻,這樣的小說在中國根本不能出版。余薇說,出版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你寫出來。我也說厚度,比如《2666》《自由》《到大地盡頭》《地下世界》……這些小說。趙挺弋嗯了一聲說,我根本沒有那么遼闊的內(nèi)心和視野。余薇說,我相信你。那一刻趙挺弋突然有些感動。余薇拿著那本沉重的《七殺簡史》轉(zhuǎn)過身來,說,量量體溫。趙挺弋拿著體溫計竟然不知道放什么地方。他恍惚記得有人把它放到肛門里,他拿著體溫計不知所措。余薇好像看出他的無知,說,夾在腋窩下面。趙挺弋說,哦。他笨拙地把體溫計夾在腋下。余薇拿著書在簡陋的寫字臺前坐下,看了眼落滿煙灰和咖啡漬的電腦,問,這就是你干活的家伙嗎?趙挺弋說,是的。你看看,你看看,都什么樣啦?煙灰,咖啡漬,還有這白色的……不會是你打手槍的精液吧?趙挺弋臉紅了,沒吭聲,心虛了。是啊,他確實那樣做過,對著電腦里下載的毛片……她放下書,從兜里掏出紙巾,給他擦拭著電腦屏幕和鍵盤。那幾個染了黑色指甲油的指頭,像幾只眼睛,在鍵盤上跳動著。等她擦完電腦,轉(zhuǎn)過身來說,看看體溫計。趙挺弋從腋下拿出體溫計,看了看,不知道看哪兒。他說看不懂。余薇說,真笨啊。她走過來,拿過體溫計,兩人的手碰到一起,趙挺弋像被電了一下。余薇看著體溫計內(nèi)的水銀柱說,學(xué)著點兒,一個人要懂得這些日常的小事,就看這個水銀柱對著的刻度。她細長的睫毛包著她的眼睛,盯著體溫計,說,沒事兒,37度,正常啦。趙挺弋說,你來就好了。你就是大夫啊,你就是藥啊。余薇說,切,嘴這么甜,在網(wǎng)上哄過多少妹子啊?趙挺弋緊張地說,沒,真沒,只和你聊。余薇撇著嘴,一臉不信任的表情。余薇把體溫計裝起來說,起來吧,陪我吃個飯,總不能我來看你一次,連個飯都不陪我吃吧?再說,我像個保姆似的,你總得表示一下吧?趙挺弋說,怎么表示?親親嗎?余薇說,親你個鬼。之前在網(wǎng)上聊的時候,聊著聊著,就親親(一個表情包,是兩顆紅色的櫻桃),在聊天結(jié)束后,也要親親的,甚至還要抱抱的。這來到現(xiàn)實中,反倒變得冷漠了嗎?還是……余薇盯著電腦說,我有一個簡單的請求,可以嗎?趙挺弋問,什么?只要我能辦到的,赴湯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余薇說,別貧,很簡單的,把你電腦里下載的那些毛片刪了。趙挺弋愣住了,怔在那里,心想,她怎么知道的呢?她又打開“我的電腦”。余薇問,難嗎?趙挺弋說,不難,馬上。趙挺弋從床上起來,坐在電腦前把硬盤里下載的東西都刪了。他說,都刪了。余薇說,都刪了嗎?他說,都刪了,沖天發(fā)誓,撒謊我不得好死。余薇說,你個潑猴兒,閉嘴。兩人出去吃飯……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午夜,兩人喝了酒,開始親吻,做愛……直到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睡去。

        那之后,余薇又來北京。兩次。

        二勇來了個急剎車,還是溜出去兩米多遠。趙挺弋被晃動得很不舒服,連忙問,怎么了?二勇說,前面又有車出事了。看來這雪夜的高速公路真他媽的是通向陰間的路。他們沒有下車,只見前面兩輛車撞到一起,在落雪中悄無聲息的,令人恐懼。趙挺弋說,不會都死了吧?二勇說,不知道。趙挺弋說,下去看看嗎?萬一能幫上什么忙呢?二勇說,如果真他媽的都死了,我們下去也沒用,等著殯儀館的車來吧。趙挺弋說,萬一沒……說不定還有救……二勇說,你要當(dāng)好人,你下去吧,我不去……趙挺弋下車,冷風(fēng)一下子緊緊抱住他,透骨了都。他低著頭,頂著風(fēng)靠近那兩輛被雪覆蓋的車。雪覆蓋的車,看上去像白色的靈車。他用手掌刮開車窗上的雪,往里面看,駕駛室內(nèi)沒人。他走到另一輛車窗前,同樣刮開玻璃上的雪,也沒人。人呢?他心里面問了一句。他回到車內(nèi),說,沒人??磥硎侨藳]事,都跑了。二勇沒吭聲。趙挺弋說,可這荒郊野外的,人能跑哪兒去呢?二勇說,自有他們跑的地方吧?總不會蒸發(fā)吧,總不會是鬼吧?趙挺弋說,說的怪嚇人的。

        趙挺弋感到抱歉,要不是自己打電話給二勇讓他來接也不會這樣。

        二勇坐在那里惡狠狠地抽煙,像要把整支煙吃進嘴里似的。

        坐在車內(nèi)的兩人焦躁、惶恐,如果給他們把槍的話,他們會對風(fēng)雪中的黑夜射擊……

        盡頭——地獄?

        趙挺弋的腦海里再一次蹦出來這個意象。

        過了一會兒,二勇開始倒車說,倒回去找一個高速口下道,走老道回去。趙挺弋說,好。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如果在高速上再這樣下去,兩個人會崩潰,會瘋掉的。車倒著走了一段路,二勇找了個開闊的地方掉頭,逆行,還好,沒有別的車輛,這樣逆行了二十多分鐘,找到最近的一個高速口,下了高速。雪小了,看上去。老道上的車輛很少,可以看到隱約的車轍。他們陷入白茫茫山野的寂靜之中。二勇?lián)u開車窗說,終于不用那么緊張了,可以喘口氣啦。你還有煙嗎?我的抽沒了。趙挺弋拿出煙給二勇點上。尹秀又來電話問二勇,咋還沒回來?二勇說,高速上不敢走了,老有撞車的,再走說不定小命就報銷了,我們下高速拐到老道上來了,快了,一個小時應(yīng)該可以到了。尹秀說,注意安全。二勇說,我媽睡了嗎?尹秀說,睡了。二勇撂了手機。趙挺弋說,還挺關(guān)心你的啊,挺愛你的啊。二勇傻笑說,都是苦命人,湊到一起瞎雞巴取暖唄。

        趙挺弋在心里面羨慕著。余薇這個時候睡了吧?他不忍心發(fā)信息去打擾。這么想,他同樣感到甜蜜。即將到達的望城卻讓他心里忌憚并厭惡,是啊,這次回來一切都可以了結(jié)了。是的,了結(jié)。

        這么想的時候,左曉麗來電話了,問,回來了嗎?趙挺弋悶悶地說,回來了。左曉麗問,回家嗎?趙挺弋說,不回去了,明天民政局門口見。左曉麗嗯了一聲,問,住哪兒呢?趙挺弋說,路上,快到了。左曉麗說,好,明天見。對了,家里你的那些東西咋辦?趙挺弋說,隨便。左曉麗說,那我都賣給收廢品的啦,還有你的那些書。趙挺弋說,書給我留著,其他的你處理吧。我會盡快給那些書找個地方。左曉麗說,好。趙挺弋大概有幾千本藏書,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古的。老古死后,老古媳婦把老古的那些書賣給了收廢品的,趙挺弋是從廢品收購站買回來的。

        此刻的趙挺弋竟然有了一種回來奔喪的感覺。

        二勇邊開邊說,我的決策英明吧,看看這老道上多好,不那么讓人心懸到嗓子開車。趙挺弋點了點頭,沒吭聲。他想,之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殺氣騰騰的二勇,心里還是怕,怕什么?他趙挺弋說不好。人性是一個復(fù)雜的東西,寫作這么多年,他仍搞不懂,在某種環(huán)境里,人瞬間就會屈服,甚至?xí)浫?。如果自己沒有離開的話,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也許會像老古那樣,決絕地……他在心里沒有責(zé)備二勇的意思,甚至羨慕起二勇來。是他想多了。這么多年他都處于一種緊張敏感的狀態(tài)之中,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著感受著時代的氣息。他憎恨這樣的敏感,如果不自我調(diào)節(jié)好,更多的結(jié)局是沉淪或自戕。還好,遇上了余薇,讓他看到生存意味之外的可能。但他心里還是覺得與近在咫尺的二勇有了隔閡。

        莽莽山野之中,一條白色的雪路橫陳,仿佛從天上延伸下來的。他們的車是那么渺小,渺小得猶如一只甲殼蟲。

        雪停了,但風(fēng)裹挾著雪,肆虐地飛舞。趙挺弋看著窗外,偶爾能看到山野人家的燈光,橘黃色,像散開的膽汁。風(fēng)敲打著車窗玻璃,他恍惚聽見有人在喊,挺子,挺子,是你嗎?他身體一怔,看著窗外,什么都沒有。二勇看上去很高興,因為快要到家了。二勇問,走了幾年,回去想吃點啥?我請客。趙挺弋說,想不起吃啥。二勇說,你回來一趟,我總得請你吃一頓吧?趙挺弋說,你跟我還客氣嗎?二勇說,要不就讓尹秀炒幾個菜,她的手藝比飯店的廚師還好。趙挺弋根本沒有食欲,他只想找家旅店,沖個澡,睡一覺,早上起來去民政局和左曉麗把手續(xù)辦了,然后就逃離。二勇說,到底咋的?你說話???趙挺弋說,隨便。二勇說,隨便啥意思啊?靠。我在機場發(fā)的微信,你還記得吧?很多技校的同學(xué)都想找你聚聚呢?趙挺弋說,還是算啦,我不喜歡熱鬧。二勇說,你變了。趙挺弋說,沒變,之前,在這里的時候,你看過我喜歡聚會嗎?二勇說,你獨??!上技校的時候,你知道背后人們叫你什么嗎?“獨行俠”。你不稀罕跟我們這些人在一起。趙挺弋說,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二勇說,不說了,就按我說的辦,我給尹秀打電話讓她炒幾個菜,買瓶酒,就家里解決吧。趙挺弋沉默。二勇給尹秀打電話讓她準(zhǔn)備些酒菜。趙挺弋耳邊再次響起那個聲音,是你嗎?挺子,你回來了嗎?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這荒野之外,天寒地凍的,怎么會有人喊他?一定是耳朵出了問題,他想。小手指伸進耳洞里摳了摳,除了耳屎,什么都沒有。

        這樣二勇又開了二十多分鐘,行駛?cè)耘f很慢。也許是著涼了,趙挺弋說,我下去撒泡尿。二勇把車停下來,停了幾下,才停下來。趙挺弋下車,對著雪地開始撒尿,他眼睛望著茫茫雪野,距離百米遠的一個山坡,他轉(zhuǎn)身對著二勇說,那邊的那個山坡是不是就是鴿子洞公墓?二勇在車內(nèi)大聲問,你說啥?趙挺弋說,問你前面路邊的那個山坡是不是鴿子洞公墓,公墓下面就是太子河。我們現(xiàn)在是在濱河路上嗎?二勇說,是的。你要干嘛?趙挺弋系上褲子說,那里距離城里沒幾步遠吧?二勇說,到了鴿子洞公墓差不多就到城里了,能有五千米左右,就是城里了。怎么了?趙挺弋回到車內(nèi),說,到鴿子洞公墓你停一下,我要去看看老古。二勇說,這冰天雪地的,你去干什么啊?你記著老古,老古還不一定記得你呢?趙挺弋說,他記不記得我沒關(guān)系,我還記得他這個師傅。下次什么時候回來都不知道,我還是想去看看。二勇說,你去吧,我不去,你看馬路上有車跑,雪看上去不厚,那山上的雪足可以沒過膝蓋的。你看我還穿的一雙單鞋。趙挺弋說,開車吧,鴿子洞公墓下面,你給我停一下,我下去。你先回去,我下山后,給你打電話。二勇說,你到底要干嘛?趙挺弋說,不干嘛。就是去看看,離開幾年啦,再說這也順路,不去看看,這心里面總覺得……二勇說,什么天?。磕悴恢绬??就算老古還記得你,這樣的天氣,你不去看他,他也不會挑你禮的。再說了,都這個點兒了,你不害怕嗎?趙挺弋說,有什么怕的,人總是要死的。二勇說,真拿你沒辦法,既然你回來一趟不容易,你想去,就去吧,隨便你。我在這望城待著,清明節(jié)、鬼節(jié)什么的,我再去,總算沒白做師徒一場。趙挺弋說,那辛苦你了。二勇說,靠。挺子,你變了,真他媽的變了。趙挺弋說,變了嗎?我沒覺得。對了,你還記得那時候老古因為和班長吵架被“流放”到廠房外面的鋼材庫開龍門吊,我們在二班吃飯后,看著老古的女人給他送飯,你還淘氣弄了個望遠鏡,看他們都在半空中的駕駛室里干什么。我們看到他們在里面做愛。你看完后,把望遠鏡給我,讓我看,你在旁邊開始打手槍。二勇說,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啊,哪受得了老古他們那樣刺激啊!趙挺弋說,是啊,我也受不了啊,放下望遠鏡跟著一起。也是冬天吧?二勇說,嗯,打完手槍,手和那啥都他媽的冰涼冰涼的……后來,我們還是被老古發(fā)現(xiàn)了,他下夜班的時候,領(lǐng)我們?nèi)ツ桥碎_的歌廳,給我們叫了兩個小姐……你那時候膽小,羞澀,倒是我……趙挺弋說,老古是我們懵懂時期的啟蒙人。二勇哈哈笑起來。趙挺弋沒笑,他笑不出來。

        想到那天剛下過雪,他們下三班洗完澡,從澡堂子出來,站在門口抽煙,有人說,咋沒看見老古呢?他咋沒回來?有人說,能有啥事?一定是上夜班前,沒閑著,干干活,累了,現(xiàn)在車里睡著了,還沒醒。有人說,他那車也該有人接班啦。有人對趙挺弋說,你去看看你師傅,別出啥事?剛洗完澡,身上確實有些疲憊,畢竟干一宿活了。但他還是去了,沿著廠房外面的那條路向鋼材庫走去。那條路幾乎看不見了,都被雪淹沒了,趙挺弋就是憑著感覺那是一條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只要到達鋼材庫,就能看到那臺龍門吊。走了十幾分鐘,遠遠看見那臺龍門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骨架立在雪地之上。他恍惚看見什么吊在吊車走橋下面,他揉了揉眼睛,開始奔跑起來……當(dāng)他看到老古懸掛在那里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懵了。只見老古脖子上綁了根電線,另一頭綁在吊車走橋的護欄上,懸掛在那里。因為龍門吊是露天的,老古的身體懸掛在那里,好像還擺動著。趙挺弋呼喊著,救命啊……救命啊……他的聲音在雪地上炸裂開來。那里距離廠房還有很遠的距離,他的呼喊聲并沒有人聽見。他開始往回跑,往澡堂子這邊跑,看到人就喊,老古死了……老古死了……人們跟著趙挺弋向鋼材庫跑去。老古懸掛在半空像一個布偶似的。雪落在老古身上,但仍能看清楚老古的輪廓??瓷先ヒ呀?jīng)吊下來很長時間了,沒人敢動,等著領(lǐng)導(dǎo)來。他們都僵在雪地里,仰頭看著掛在那里的老古,像看電影似的。背景是天空和雪地,還有被風(fēng)刮起來的雪,在地上打著旋兒。老古身上藍色勞動服在雪地的映襯下,藍瑩瑩的,都有些他媽的鮮艷了。

        二勇開車到鴿子洞公墓道口停下來。趙挺弋拿著背包下車,說,那我去了。二勇說,用不用我在這里等你啊?趙挺弋說,不用,你先回去,省得尹秀擔(dān)心,我上去待一會兒就走回去。你家還在原來的楚河巷住吧?二勇說,拆遷啦,現(xiàn)在我住在程家小區(qū)。趙挺弋說,那我走過去更近了。你開車走吧。二勇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真拿你沒辦法。那你去吧,替我給老古帶聲好,我開車先回去了,在家里等你。趙挺弋說,好。二勇開車走了。趙挺弋把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扣緊脖領(lǐng)子上的紐扣,望了眼山上的墳?zāi)?,墓碑林立,但已看不見上山的路,都被雪掩蓋了。他目測了一下距離,不到兩千米吧,不是海拔,是行走的距離。他踏著雪,向山上走去。雪真像二勇說的那樣,踩下去能有半米多深,沒過膝蓋了。隨著坡度越來越大,他走得艱難起來,兩手不時抓著露出雪面的灌木,向上爬著。腳底下踩到一塊巖石,整個人又滑下去兩米多,爬起來,繼續(xù)向山上爬去。是沖動嗎?還是別的什么?他也不知道。山風(fēng)吹著雪,落在他的臉上,他用手抹一把,繼續(xù)爬。二十多分鐘后,他終于爬到了墓群邊緣,站在那里喘著氣。風(fēng)吹著灌木發(fā)出的聲音口哨般尖銳,像是在通報有人來了似的。趙挺弋站在山上看著下面的河流,河面已經(jīng)封凍,看上去像一條道路,他耳朵里聽見冰面裂開的聲音。他喘了會兒氣,開始尋找老古的墓碑。他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年老古墓碑的位置。在墳?zāi)怪写┬兄?,他悚然起來。他害怕了。他嘴里呼喊著,老古,老古,我來看你了,你徒弟挺子來看你啦。剛才我在車上聽到呼喊我的聲音,是你吧?除了你還會有誰呼喊我呢?現(xiàn)在,我來看你了。他在心里面這樣喃喃給自己壯膽。那風(fēng)好像報完信之后,就歇了。墓地變得沉寂下來,那些冰冷的墓碑像一張張面孔,墳包已經(jīng)被雪掩埋,要不是墓碑,可能真不知道誰是誰。趙挺弋用手機上的手電照著墓碑上的名字。范中華之墓。李吉學(xué)之墓。姚天海父親大人之墓。海麥榮母親大人之墓……這一個個找過去,直到照見古瀚宇之墓。老古的墓地距離墓群有四五米的距離,看上去煢煢獨立在那里。趙挺弋呼出的氣在羽絨服帽子上結(jié)了白霜。他說,終于找到你了,老古。他長長出了口氣。他伸手在老古的墓碑上拍了拍說,老古,我回來看你啦。你還好吧?他用腳清理著墓碑前的積雪,露出一塊凍土來。他感到冷,爬上山來身上都出汗了,內(nèi)衣濕透了,現(xiàn)在停下來,汗涼了,內(nèi)衣也跟著涼了,在吸著他的體溫。他點了支煙,給老古也點上,放到墓碑上,想想那些墓碑都在眼睜睜地看著,他說,沒幾支了,我還要暖暖身子呢,下次來吧。對不住啦。他把點燃的煙放在老古的墓碑上說,老古,來,抽煙。只見煙,剛放到墓碑上,就看到猩紅的煙頭,哧哧地燃著,像一個貪婪的煙鬼,在啯吸著。他說,老古,慢點兒,別嗆著。他看了看煙盒里,悄聲說,我這兒還有五支,都留給你。眼看著墓碑上的煙燒完了,趙挺弋又點了一支放上去。他覺得身上越來越冷,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在那些灌木上,他折了些灌木樹枝,堆放在老古墓前,說,我們生點兒火來暖暖。灌木樹枝是濕的,剛開始點不著,他用火機燒了一會兒,漚了很多煙,把他都嗆出眼淚了,就這樣烘了一會兒,從煙霧漫漶的樹枝間,竄出來幾縷小火苗。竟然點燃了,還有些潮濕的樹枝發(fā)出噼啪炸響的聲音?;鹈缬尚∽兇?,竄跳起來。他又折了些灌木樹枝,投到火焰之中。他摸了一把臉,被煙霧嗆出的眼淚都涼了,他抹了一把。一大團紅色的火就像是這公墓的心臟似的,在跳動?;鹪綗酵l(fā)出灼人的熱度,旁邊的雪都被熱度融化了。他手放在火焰旁邊烤著,身體也跟著暖和起來。蹲在那里瞅著老古的墓碑,他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沒話了。老古活著的時候,他們更多的時候談?wù)撃切┧麄兿矚g的書,還有電影。老古常常向他推薦看過的電影,還有書?,F(xiàn)在說什么呢?他不知道。蹲在火堆前,他沉默著。火光跳動照在墓碑上,仿若出現(xiàn)了老古的那張臉。趙挺弋蹲在那里望著山下封凍的冰河,冰面鏡子般泛著光亮,冰裂聲不絕于耳。老古當(dāng)年經(jīng)鑒定為自殺,至于自殺的原因,沒人知道,成了一個謎。在那臺吊車的記錄本上找到老古寫的幾句話:把我軋鋼廠的公墓賣了,隨便換一個地方,我受夠了。另,給我立一塊碑。

        老古的老婆知道信后帶著親屬們來廠里又哭又鬧的,還在吊車下面燒紙,以為廠里可以賠些錢,但自殺,軋鋼廠是不會給一分錢的,最后,也只是給了喪葬費和老古這些年交的養(yǎng)老保險金,加一起幾萬塊錢。老古的弟弟當(dāng)時在干個體,開了一家服裝廠,給他在鴿子洞公墓買了塊地方。死結(jié)束了老古二十五年的軋鋼廠生活,他解脫了,真的解脫了,解脫那年,老古四十五歲。老古死后,那臺龍門吊沒人愿意去開,趙挺弋主動申請去開。他喜歡那種獨處,不干活的時候,可以在駕駛室里看看書,也偷著戴上耳機聽音樂。偶爾,他也想象老古把電線纏繞在脖子上跳下去的那一幕……心生悲涼。那野外的吊車駕駛室就像是他的巢穴,他在孵化著一個逃離的夢。灌木樹枝燒得差不多了,他又去折了一些,抱回來,放上去。先漚出一股嗆人的濃煙,然后才是火苗,他有些熱了。盯著火苗,他不禁想起老古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喊他和二勇過去。原來,老古抓了條流浪狗在空地上烤了,還帶了酒,二勇和老古喝酒吃著狗肉,他沒吃,從小時候那條狗死后,他就不吃狗肉了,也厭惡那些吃狗肉的人。他拿了本書獨自爬到吊車上,看著下面老古和二勇有說有笑的。

        這時候,二勇打來電話問,你還在山上嗎?趙挺弋說,再待一會兒,就回去。二勇說,快點兒,尹秀把酒菜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你過來。趙挺弋說,好。

        可以說,趙挺弋并沒有什么食欲。他仍蹲在火堆旁,仿佛看到很多只手伸過來烤火……他說,冷就都過來烤烤吧。本來無意說出來的一句話,把他嚇了一跳,他還是站起來,只見火堆周圍空蕩蕩的……空蕩蕩的……那些墓碑仍舊豎立在那些地方。他和老古是惺惺相惜的那種關(guān)系,不僅僅是師徒關(guān)系。老古也從來沒把他當(dāng)徒弟看,更像是兄弟。老古認為如果有能逃出軋鋼廠的機會或者人際關(guān)系,說白了就是后門,就盡快逃離,而不是待在這里,像囚徒一樣。這是老古第一天就跟他說過的話。趙挺弋告訴老古說,沒有。老古嘆了口氣,說,那就學(xué)吧,總算是可以謀生的手段。但你要記住,這只是生存而已,一個人如果只是為了生存而沒有精神生活的話,那么他就是半個人,不亞于一具行尸走肉。其實,大街上的那些人多是行尸走肉……趙挺弋站在老古的身后,嗯了一聲。其實,趙挺弋有時候很不喜歡老古這樣看問題的極端方式,但他沒說什么。

        這次回來是和左曉麗離婚的,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就說過我們過不長的,我還說你是烏鴉嘴,看來你是對的,你不愧是老江湖,老油條。辦完離婚手續(xù)后,以后什么時候再回來看你都是未知了,你要保重。在那個世界別像活著時候那樣,要合群啊!其實,這樣說你,我又何嘗不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呢?在這個人的世界,在這個人的世界里茍活著。被時代裹挾著,奴役著……能怎么樣?也許文字才是我可以喘口氣的地方吧?這幾年,來自精神和肉身的那種無力感讓我隨時都可能崩潰。你曾經(jīng)說過,如果活著只是活著,你不能忍受,所以你選擇了你的道路,而我可能有我的道路,老古。幾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跟人說過話,只有現(xiàn)在,跟你說這些話。向死而生真的是一條道路嗎?我不知道,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活著,是的,活著……像石頭下面一顆不死的種子。哎,看我說了這么多嚴肅的事情,不說這些。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又認識了一個女孩,叫余薇,在大學(xué)里教書。也許有機會的話,我們會離開這個國家,移民到國外去。這只是我們的夢想……不要責(zé)備我,老古……就是你活的時候不也建議我逃離嗎?這次回來,也沒帶什么禮物給你,要不是高速公路上不好走,風(fēng)雪阻擋,我們也不會走這條老道,我也不會想起來看看你,既然路過這里不來看你,我也說不過去。你是師傅,同時你也是兄長,只是你離開的方式,如此決絕,是我不能理解和不敢去實踐的……我上飛機前隨手拿了本書,是《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里面有三個劇本,分別是《懷疑:一則寓言》《安娜在熱帶》《求證》。記得你曾說過,戲劇才是文學(xué)里最高的藝術(shù)形式。近年,我也閱讀了很多戲劇劇本,也同意你說的話。高級。是的,戲劇高級。我就把這本書燒給你吧,留個念想。我特別喜歡《懷疑:一則寓言》里的這段話,我念給你聽:是懷疑改變著世界。當(dāng)一個人感到疑慮時,當(dāng)他躊躇時……正是他成長之時。當(dāng)你無言靈魂的震撼力沖破了思想的樊籬時,生命出現(xiàn)了。而懷疑恰恰是重新進入現(xiàn)實的一個契機。

        說得多好??!你會贊成吧?老古。

        現(xiàn)在我就一頁頁燒給你。燒給你。忘了告訴你,你之前的那些藏書,被我買回來,在我那兒,你放心好了……

        趙挺弋說得想哭,但他控制著,沒哭。他開始撕下書頁,投入到火焰中,盯著書頁在火焰的舔舐下變成紙灰,黑色的,飄起來,又落下來。他再投進火焰中一頁,就這樣,直到把一本書燒完。趙挺弋跪在地上,膝蓋的褲子被雪浸濕了,他給老古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說,老古,我下山了,你保重,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請你保佑我……趙挺弋上前,在墓碑上抱了一下,很結(jié)實地抱著,好像要把那墓碑摟進自己的身體里。他松開堅硬的墓碑,最后,點了支煙,給老古,看著那支煙很快被吸盡之后,他轉(zhuǎn)身開始下山。整個人都變得充實了很多,那內(nèi)心的虛空也被豐盈蕩開,散盡。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趟著雪,回望了一眼老古的墓碑,仿佛看見老古欣慰的笑臉。山下是冰河的碎裂聲,在黑暗中炸開,星空為之顫抖……到了山下,他回頭,看了看,那些腳印,早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起來的雪,淹沒了。一個個墓碑,像一個個高窗,高懸于山上。他的眼睛濕了,有眼淚涌出來,他哭出了聲音……

        在冰河的碎裂聲中,他沿著濱河路朝著望城走去。突然,他從欄桿跳過去,來到冰面上,腳落在冰面上,碎裂聲更大了,更大了,從冰下面?zhèn)鱽?,他在冰面上行走,冰面很厚,他整個人隨著冰裂聲要碎掉似的,他嚎啕大哭起來……冰面不是路,下面的河水也不是路……上帝分開水,呈現(xiàn)的是否就是一條路呢?他和這個世界的路在什么地方?世上本沒有路,真的,走的人多了就有路嗎?那路是他的路嗎?

        那一刻,趙挺弋想起當(dāng)年在北京因為一場大火,他被驅(qū)趕出地下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寒風(fēng)中,拿著手機,手指在上面尋找余薇的號碼,給余薇打電話……

        余薇說,來吧,到我身邊來……

        余薇說,我正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佐夫兄弟》,看到一段話很好,我朗誦給你聽。

        余薇開始朗誦:“你們四下里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愿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

        趙挺弋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放大了聲音,企圖讓世界上的人們聽見……蕓蕓眾生也許會在余薇朗誦的文字中看見一條道路……

        ……來自天空。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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