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彬
(東華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1620)
按照學界已成定論的說法,名列明代“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詞話》(以下常省稱為《金瓶梅》或《詞話》),其前十回的大部分內(nèi)容基本是抄自另一奇書《水滸傳》的“武十回”故事的精華——從武松打虎直到斗殺西門慶之前的情節(jié),除了順序略有變動(殺嫂被安排到了遲至八十七回),文字也時有差異,情節(jié)、人物、語言等幾乎全部移植了過去,只是從西門慶僥幸躲過武松的屠刀之后,他和“金、瓶、梅”的故事才開始了獨立的發(fā)展。追根溯源,這一說法乃是始于當時文壇赫赫有名的公安三袁兄弟之一的袁中道(小修)。他在自己的日記中明確說道:(《金瓶梅》)“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1)袁中道:《游居杮錄》卷九,錢伯誠點校:《珂雪齋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316頁。他緊接著還對小說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作了追述:“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于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月之事,以門慶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諸姬。”小修為當世名士,又是《金瓶梅詞話》最早的讀者之一,其可信度自然不小。但對他這一鑿鑿論斷,整個明代卻幾乎無人表示附和、認同(詳后)。也就是說,關于《金瓶梅》所從出問題,袁小修的表述在整個明代不過是一例孤證而已,而其產(chǎn)生的疑問卻遠多于此。比如:假若《金瓶梅》問世之前《水滸傳》已流傳多年(2)《金瓶梅》是在萬歷二十四年才首次由袁宏道透露出問世的消息(見下節(jié));遲至萬歷四十五年才有了第一個刊本?!端疂G傳》則按照學界目前最晚的說法,也不遲于嘉靖初年。參考石昌渝《〈水滸傳〉成書于嘉靖初年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水滸傳〉成書于嘉靖初年續(xù)考》(《文學遺產(chǎn)》2005年第1期)等多篇文章。但水滸故事自宋元時期就開始流行,則歷歷可證。早為讀者所熟悉,那么《金瓶梅》作者會否如此明目張膽,以開篇差不多洋洋十回的篇幅大張旗鼓地抄襲?即使不考慮著作權(3)當時及稍后已有許多小說刊本中以醒目的“本衙藏板,翻印必究”宣示著作權,以“的本”——即“真本”或“原本”——來宣示者也不少。郎瑛《七修類稿》:“《三國》《宋江》兩書,乃杭人羅貫中所編?!端谓酚衷诲X塘施耐庵的本。”(《七修類稿》卷二三《辯證類·三國宋江演義》,據(jù)耕煙草堂刊本)《元刊雜劇三十種》中所收雜劇如《古杭新刊的本關大王單刀會》《新刊的本泰華山陳摶高臥》等等標以“的本”者,共達十一種之多。的爭議,公然拿已在社會上流傳多年的為大眾所熟悉的文本,以充己作開頭的內(nèi)容,就不怕讀者沒有耐心讀完?——更不要說他們的非議了。尤其是在一部標以嶄新題目(《金瓶梅》)的小說開頭兩卷十回——以現(xiàn)存詞話本分裝二十冊計,前十回就有整整兩冊,抄本之厚重也可想而知——熟悉《水滸》的讀者,讀《金瓶梅》一回如是,讀二回仍如是,再讀三回、四回……一冊讀畢,竟然都如同《水滸》,讀者尚有耐心讀之再三而不倦?而這樣的讀者中,居然還有別具只眼,讀過《水滸》后覺得《史記》也失其華彩的文壇名士袁中郎!在對今天所存相關文獻及相關文本認真梳理之后,我們不得不懷疑袁小修的上述言談不過是信口開河,離“定論”尚有著不小的距離。姑且嘗試論之。
作為《金瓶梅詞話》傳世的第一個消息,袁宏道致董其昌求書的信札值得我們反復重讀。萬歷二十四年(1596)十月間,中郎致書董思白(其昌):“《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后段在何處,抄竟當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4)袁宏道:《董思白》,《錦帆集》卷四,明萬歷刊本,17b。(即第17葉b面。以下仿此)首先特別需要注意:中郎自董其昌處所抄見的,僅止于《金瓶梅》的“前段”——不是“前半”,大約不過三十回左右。因為他后來又把這個不全的抄本借給了他的朋友謝肇淛,并且在明顯超過正常借閱時間之后寫信給謝氏,帶著調(diào)侃的口氣聲索:“《金瓶梅》料已成誦,何久不見還也?”(5)袁宏道:《謝在杭》,錢伯誠箋校:《袁宏道集箋?!?下)卷五十五《未編稿》之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96頁。這一借書的事實后來得到了謝肇淛本人的親口證實:“余自中郎得其(按指《金瓶梅》抄本)十三,于丘諸城得其十五……”(6)謝肇淛:《金瓶梅跋》,31a。,全書的十分之三,以今本《金瓶梅》一百回的篇幅計,也就是三十回而已,而且是前三十回,因為袁宏道向董其昌求索的是“后段”(而非“后半”)。這些文獻資料,《金瓶梅》的研究者們大多“料已成誦”了,但從未有人提出疑問:中郎初見此書“前段”(前三十回),極口稱道,卻全不提其與《水滸》的關系,難道他之前并未讀過《水滸傳》,所以無從判斷兩書重合的內(nèi)容?
恰恰相反,中郎對《水滸傳》極為熟悉,甚至將之與《史記》、杜詩、元人雜劇等一起,歸為“素所屬厭”的“暢心之書”。(7)袁宏道:《游惠山記》,《袁宏道集箋校》(上)卷十《解脫集》之三,第419頁。屬厭,飽覽之意,可見中郎讀此書不知有多少遍。而他更不滿足于“讀”,還要選擇民間傳述的不同的版本來“聽”:“鄰有朱叟者,善說書,與俗說絕異,聽之令人脾健。每看書之暇,則令朱叟登堂,娓娓萬言不絕?!?8)袁宏道:《游惠山記》,第419頁。說書人口中的水滸故事與小說“絕異”,不始于此,也不終于此。張岱也曾憶及少年時聽柳敬亭說書:“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fā)。然又找截干凈,并不嘮叨……”(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柳敬亭說書”,《粵雅堂叢書》第二集,清刊本,6a)。也強調(diào)其“與本傳大異”?!氨緜鳌闭撸瑧獮閭髦鞯恼酚涊d,對于作為藝術人物的武松而言,應該即為小說《水滸傳》中的描述吧。這位堂上??停脖凰Q作朱生,見于他同年所作的一首詩《聽朱生說水滸傳》:“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后來讀《水滸》,文字益奇變。六經(jīng)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一雨快西風,聽君酣舌戰(zhàn)?!?9)袁宏道:《聽朱生說水滸傳》,《袁宏道集箋?!?上)卷九《解脫集》之二,第418頁。在致其舅父龔惟長的信中,還把羅貫中(當為他心目中《水滸傳》的作者)與司馬遷、關漢卿并列。正是一位講說“水滸”故事的高手。這一詩一文都作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晚于上述致董其昌的信,但細味其言,中郎“讀”到《水滸傳》的時間要遠早于《金瓶梅》。無論如何,中郎對于《水滸傳》的書面和口頭版本(二者不盡相同)都如此熟悉,假如此時他又讀到了一部書名雖有異,而其內(nèi)容(差不多三分之一!)實與《水滸傳》大面積重疊的《金瓶梅》“前段”,堅持以文學創(chuàng)新為旨歸的袁中郎,居然會不發(fā)一言,反而還大贊其“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至少他不應該感到如此驚喜吧!
在后來的著述中,中郎甚至直接把兩書并列:“……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10)袁宏道:《觴政》“十之掌故”,《袁宏道集箋?!肪硭氖?,第1419頁。沈德符見到這番駭人大言之后,激起了對《金瓶梅》的好奇之心,并且借進京之際向他索觀。不料中郎說他僅只是“第讀數(shù)卷,甚奇快”(11)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52頁。屠本畯大約在萬歷三十七年說他曾經(jīng)路過金壇,在王宇泰處見過二冊《金瓶梅》。因此書“流傳海內(nèi)甚少”,他于是略帶譏諷地說:“如石公(按即袁宏道)而存是書,不為託之空言也。否則,石公未免保面甕腸。”——他也知道中郎并未獲睹全書。見其《山林經(jīng)濟籍·經(jīng)部·八卷·燕史固書·第十二》。而已。以今本《金瓶梅詞話》十回一卷的體制,三十回分為三卷;而按謝肇淛“為卷二十”(12)謝肇淛:《金瓶梅跋》,30b。的析卷體制,乃是五回一卷,三十回可析為六卷。不管三卷還是六卷,都正是“數(shù)卷”。此時已是萬歷三十四年,中郎非但仍然沒有讀過《金瓶梅》的全篇,也應該仍然沒有讀過包含武松故事的《水滸傳》——至少與今存故事面貌大異。否則,以區(qū)區(qū)數(shù)卷(三十回),當然也可以與《水滸傳》并傳;但假如他明知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乃是“抄襲”,則這樣的并列贊美實在是令人無法想象的。
袁宏道還應該在李贄(卓吾)那里見到過《水滸傳》——但恐怕也同樣缺少“武十回”故事。李贄是對戲曲小說給予極大重視的異端思想家,雖然沒有留下任何對《金瓶梅》的親口評價,但對《水滸傳》卻發(fā)表了一些重要的意見。他對于《水滸傳》的評價一向很高,將之與《西廂曲》一起視為“天下之至文”,(13)李贄:《童心說》,《焚書》卷三,《焚書 續(xù)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99頁。并有手批《水滸傳》的記錄,雖然其批語幾乎都不見于當世。(14)現(xiàn)存繁本系統(tǒng)的容與堂本與袁無涯刻本,都署李卓吾批評,但都屬假托,至多保留了極少量的李贄批語。后來收入其《焚書》的《忠義水滸傳序》,其真?zhèn)我参礊槎ㄕ摗@钯棻救嗽诮o好友的幾封信中都提到此事,如萬歷二十年給友人焦竑(弱侯)的信中就明確說過:“《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西廂》、《琵琶》涂抹改竄得更妙?!?15)李贄:《與焦弱侯》,《續(xù)焚書》卷一,第34頁。袁小修的日記《游居杮錄》也明確記錄了他在此年往武昌訪李贄時,見其命人抄寫《水滸傳》,并且“逐字批點”之事。(16)參見袁中道的日記《游居杮錄》卷九。此條記于萬歷四十二年,因袁無涯贈其新刻李卓吾批評《水滸傳》(當即今存一百二十回本《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全傳》)而引起的二十余年前的回憶。值得注意的是,早在萬歷十七年致焦弱侯的一封信中,李贄就請焦竑代尋《水滸傳》原本,(17)李贄《焚書》卷四《復焦弱侯》:“聞有《水滸傳》,無念欲之,幸寄與之,雖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焚書·增補二》,第260頁)據(jù)林海泉《李贄年譜考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6頁)此信作于萬歷十七年。此時他可能只是聽說有《水滸傳》這部書而已,但可見當時社會上流傳的《水滸傳》的版本非一,并且良莠不齊,甚至劣本反倒更為流行。但恐怕直到萬歷十九年,他尚沒有得到原本。據(jù)容肇祖《李贄年譜》:萬歷十九年(1591),袁宏道往麻城訪李贄,復從其往武昌。相處三月,兩人相談甚歡,大相契合。(18)參見容肇祖:《李贄年譜》,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71頁。又見林海權:《李贄年譜考略》,第232頁。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記述中郎初次(萬歷十九年)訪李贄,兩人相契的情形,李贄“留三月余,殷殷不舍,送之武昌而別?!?《珂雪齋集》(中)卷十八,第755頁)鑒于李贄和袁宏道對《水滸傳》的高度評價,批點《水滸傳》又是卓吾很得意的一件事情,假如他此時已經(jīng)得到“原本”并且開始了“快活”的批點工作,既然可以向焦竑夸示,也就不會對他推為知己的袁宏道秘而不宣。就算當時不見,以兩人書信之密,如果說中郎始終不知李贄批點《水滸》事,才真是奇哉怪也。
不知是否得到了“原本”,李贄還是于次年批點了《水滸傳》。再后一年,萬歷二十一年,袁宏道(同行者有其兄弟三人,還有同鄉(xiāng)王以明、舅父龔散木等人)又一次往訪李贄,這次相訪時間大約十天。兩人同樣親密相處,彼此相契。雖然“不及寒潭石,朝夕共君語”,(19)袁宏道:《別龍湖師》(八首之三),《袁宏道集箋校》(上)卷一《敝篋集之二》,第73頁。此組詩其一曰:“十日輕為別,重來未有期?!笨梢娺@次相訪至少十天之久。但十天相處晤談甚歡,袁宏道兄弟還留下了向李贄當面問道《水滸傳》的記錄。袁小修《柞林紀譚》就記載,三兄弟中的長兄袁宗道(伯修)問李贄:“《水滸》諸人,殺人取財事皆可為,只不許好色,何也?”李贄就引胡宗憲養(yǎng)二美姬以奉汪直,而汪直終以此敗的故事作答。(20)參見袁中道:《柞林紀譚》,《珂雪齋集》(下)附錄二,第1487~1488頁?!蹲趿旨o譚》本為小修的潦草筆記,后由他人輯錄整理,而得到小修認可。參見袁中道:《游居杮錄》卷十,第1352頁??梢娦值苋硕际熳x《水滸》并都知道李贄批點《水滸》之事的。奇怪的是,三年后(萬歷二十四年)初讀《金瓶梅》時,袁宏道仍然明白地顯示了他對《水滸傳》中相同故事的無知。這恐怕就是李贄所用以批點的《水滸傳》也根本沒有“武十回”的緣故吧。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李贄從來沒有親口提到過《金瓶梅》,但清代徐謙卻提供了他人的說法:“李卓吾極贊《水滸》《西廂》《金瓶梅》,當天下奇書?!?21)徐謙:《桂宮梯》卷四引《最樂編》,轉(zhuǎn)引自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71頁。如果此事并非無中生有,那更可以借此知道“武十回”在李評《水滸傳》(或為“原本”)里的缺失了,因為他也不應該對兩書間的重合視若無睹。
董其昌是目前所知最早傳出《金瓶梅》的源頭,但他跟小修盛贊這部書“極佳”的時候,卻沒有片言只語涉及其與《水滸傳》的關系。袁氏三兄弟的好友謝肇淛對這兩部書也都比較熟悉,他在萬歷二十六年戊戌(1598)改任東昌司理,曾寓真州,而此時袁宏道尚在真州任上,小修也來“從中郎真州”,謝肇淛因而與袁氏兄弟常相過從,詩酒唱和,(22)可參看其兄弟詩作如袁宗道《送別謝在杭司理東昌》、小修《謝在杭司理以改郡寓真州,予訪之旅齋有贈》《長歌送謝在杭司理之東昌》等,分見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之五“今體”(錢伯誠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1頁),袁中道《珂雪齋集》卷二、卷三。并借抄了袁宏道手上的三十回《金瓶梅》抄本。但他直到多年后寫作《金瓶梅跋》時,也只論“其不及《水滸傳》者”(23)謝肇淛:《金瓶梅跋》,《小草齋文集》卷二十四,明天啟刻本,30b。此時他已抄有《金瓶梅》全書了。,并未對兩書關系發(fā)一言;袁宏道(中郎)同年進士李日華也曾把《水滸傳》和《金瓶梅》并列而論,同樣不過是鄙其“鋒焰遠遜《水滸傳》”(24)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七,轉(zhuǎn)引自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9頁。而已。說他們都沒有讀過包含相同“武十回”故事的《水滸傳》,似無大錯。
冠于小說之首的《金瓶梅詞話序》,作者顯然也是當世文人。他雖也明確提到了“羅貫中之《水滸傳》”,但那不過是并列的九部“前代騷人”所作的筆記、小說、戲曲作品之一,從序列上說,還排在了《剪燈新話》《鶯鶯傳》以及《效顰集》之后。(25)參見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明萬歷四十五年刊本,臺灣故宮博物院藏。以下《詞話》文本引用均出此本,不再一一加注?!缎颉分兴e的這些作品,在《金瓶梅》中都有程度不同被“抄襲”、仿擬的痕跡,但假如真的存在對《水滸傳》如此集中且大面積“抄襲”的事實,欣欣子當不能如此視之坦然吧?
袁氏兄弟也始終保持著沉默。前文述及小修本人此前一年在武昌朱邸見過李贄,盡知其批點《水滸傳》的過程,以至于二十多年后,還能一眼看得出來袁無涯本與之前李贄手批的版本諸處“無大異,但稍有增加耳”(26)袁中道:《游居杮錄》卷十,第1315頁。這類細微差別。但假設此說為真,那么以下的事實會讓人大為不解:袁宏道讀到《金瓶梅》前三十回并且發(fā)出如此驚喜感嘆,袁小修稍后也從其處得以親睹,但同樣都熟悉《水滸傳》的兄弟二人,卻誰也沒有點明此書“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反倒是經(jīng)過了將近二十年,在容與堂本《水滸傳》及眾多簡本已經(jīng)刊布多年,袁無涯新刻的繁簡綜合本也正式刊行之后,才由小修首次揭出這一“事實”。這從常理上實在無法推知。
其實,袁小修上述說法的可信度是非常值得懷疑的?,F(xiàn)在我們知道,袁無涯的《水滸全傳》,其所聲稱的李卓吾批語幾乎都屬偽造,對小說文本也做了較大的修改。比如,在《發(fā)凡》中所提到的移置閻婆事、對“舊本”刪去之詩詞“或竄原本而進所有,或逆古意而去所無”重加增刪,(27)袁無涯:《忠義水滸全書》“發(fā)凡”,馬蹄疾編:《水滸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頁。首次增加了此前只在簡本中才有的征田虎、王慶多達二十回的故事等。袁小修居然說這樣一個從批點到文本都產(chǎn)生了如此大變化的版本,只是比之前所見“稍有增加”而已,顯然是過于輕率,不能讓人信服了。另外,他對于《金瓶梅》作者的說法(“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云云),在整個明代僅僅得到了謝肇淛的某種回應(“相傳永陵中有金吾戚里,憑怙奢汰,淫縱無度,而其門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之西門慶也?!?28)謝肇淛:《金瓶梅跋》,30a。),卻仍然顯露出不一致和不確信(“相傳”云云,正足說明之),并且相當模糊;現(xiàn)在學界更是幾乎無人當真,但卻單單認同其關于兩書關系的表述,從此坐實了《金瓶梅》“抄襲”《水滸傳》的結(jié)論,不免有些輕率和矛盾。袁小修在《游居杮錄》卷十記述《柞林紀譚》之來由的時候,連三兄弟訪李贄的日期都說錯了——本應是癸巳歲(萬歷二十一年)的事情,他誤記為壬辰歲(萬歷二十年)。(29)參見林海權:《李贄年譜考略》,第222頁。張建業(yè)《李贄與公安三袁》(《北京科技大學學報》2000年第3期)亦持此說。還有,從上引李贄致焦竑的書信中我們得知,在小修到武昌拜訪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完成或正在完成對《水滸傳》和《西廂記》等書的批點,(30)李贄《與焦弱侯》以及小修文中所載的時間,都是萬歷壬辰(二十年)的夏秋之間。參見林海權:《李贄年譜考略》,第260~261頁。又見林其賢:《李卓吾事跡系年》,臺灣:文津出版社,1988年,第103頁。而后者和《琵琶記》的批點,小修竟是多年后在友人處才見到,(31)參見他的《游居杮錄》卷六:“夏道甫處見李龍湖批評《西廂》、《伯喈》,極其細密,真讀書人。予等粗浮,只合襝衽下拜耳?!钡?240頁?!恫樊斨秆菔霾滩适碌摹杜糜洝贰K鼜膩頉]有描述過《水滸傳》批點的情狀,這或者是因為《水滸傳》的批點就沒有《西廂記》《琵琶記》那樣“細密”,或者他僅僅見過李贄“逐字批點”《水滸》的過程,卻并未讀過批點內(nèi)容。因此,當他聲稱清楚地回憶起了二十年前的見聞,并且還準確到能指出昔年所見《水滸傳》的“諸處”細節(jié),實在是不能不讓人懷疑的。因此,他那句《金瓶梅》“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的斷語,恐怕只是在后來讀到含有“武十回”故事的《水滸傳》之后,由于世人皆傳此書是由元人羅貫中或者是施、羅合著,才想當然地作出如此判斷。說起來,這與他關于袁無涯本《水滸傳》“與昔無大異”以及他對《金瓶梅》作者的判斷(信口傳說)一樣,都是不能被我們無條件相信和接受的。(32)何心就完全不相信袁小修的說法,甚至推測是袁無涯“請袁小修在《游居柿錄》中寫上一段,證明李卓吾確曾批評過水滸傳,內(nèi)中還提及楊定見這名字”,譏諷“這樣的宣傳,倒的確是很巧妙的?!?參見何心:《水滸研究》,上海: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第93頁)說兩人通同“作案”,似乎有些過份了。在后來其書再版時(1985年),就刪去了這段話。但袁小修說法的不可信,其實是有更多指證的。黃霖《〈忠義水滸傳〉與〈金瓶梅詞話〉》(《水滸爭鳴》第一輯,1982年)一文也稱袁小修二十余年前匆匆見到的批點,且當作“閑花野草”不予重視,二十年后所記幾何,的確是令人生疑的。還指出“諸處與昔無大異”是袁小修對袁無涯的“捧場話”而已。
袁小修的說法之所以成為定論,首先是因為他是最早的《金瓶梅》讀者之一;其次則是其所作論斷極其明確,毫不含糊。(33)謝肇淛讀到的《金瓶梅》雖然出自袁氏兄弟,但其上述言談,卻早于袁小修的論斷。所以,袁小修如此言之鑿鑿,或許正是改編自謝氏的傳聞,又把“相傳”“金吾戚里”“門客”等模糊之處一一坐實而已。但如上所述,終明一朝,明指或暗示《金瓶梅》“抄襲”《水滸傳》的,始終只有袁小修一人而已;相反,現(xiàn)今所見明末乃至清初流傳的文獻資料,幾乎都把《金瓶梅》作為原創(chuàng)作品。明末遺民宮偉镠《春雨草堂別集》卷七《續(xù)庭聞州世說》“金瓶梅條”云:“《金瓶梅》相傳為薛方山先生筆……陸錦衣炳住京師西華門,豪奢素著,故以西門為姓?!?34)轉(zhuǎn)引自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61頁。對于小說主人公西門慶因居住地而得名(與《水滸傳》并無干系),他還是謹慎地像謝肇淛一樣注明是“相傳”;而同樣由明入清的宋起鳳就言之鑿鑿,不僅確指《金瓶梅》是王世貞為報父仇而作,還說:“陸(炳)居云間郡之西門,所謂西門慶者,指陸也。……陸當日蓄妾,多不撿(引者按:疑當作“檢”),故書中借諸婦一一刺之?!?35)宋起鳳:《稗說》卷三“王弇州著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史室編:《明史資料叢刊》第二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03頁。兩人的說法交相印證,雖然對陸炳居所的表述略微有異,但西門慶畢竟都是因地而得名,始終與《水滸》沒有關系。(36)在袁小修的作者傳說中,西門慶所影射的現(xiàn)實人物居然就姓西門。如此說來,倒是《水滸傳》中的西門慶恰巧符合了一位京師西門千戶的姓氏,其與潘金蓮的敗倫淫行等等也都與“西門千戶”的現(xiàn)實人生若合符節(jié),才使得那位“紹興老儒”方便地把《水滸傳》中的現(xiàn)成人物、情節(jié)拿來“影射”其主人——且不說這還算不算是“影射”,如此巧合本身,就堪稱是一部小說了吧。
除非可以證明上述論者都沒有讀過《水滸傳》,否則誰也不會對西門慶、潘金蓮這么重要的重合內(nèi)容視而不見,而大談《金瓶梅》原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依據(jù)。當然還有另外的可能,就是他們讀過的《水滸傳》仍然缺少武松打虎等故事。如果我們不把今日所見《水滸傳》版本留存的情況視為當時版本流傳的全貌,就不能否認當時還會有其他內(nèi)容的版本存在。與現(xiàn)存所有繁簡本都有絕大不同的“吳讀本”就是其中一例。(37)現(xiàn)存所見《水滸傳》,無論繁簡,在前七十回之前的故事次序、結(jié)構段落基本相同,回數(shù)上略有參差。繁本以《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以下簡稱容與堂本,或容本)刊刻時間最早(萬歷三十八年),雖然研究者還常提及嘉靖殘本和天都外臣本,但兩者的可信程度越來越受到學界質(zhì)疑,況且前者是殘本,后者雖是全本,現(xiàn)存所見卻是清代補配的,僅這一點就使它不足為憑,所以容本可以說是保存了古本面目的最早的本子。本文所引《水滸傳》,無論文本還是批評,均出此本;簡本則以馬幼垣先生輯校并暫時定名的《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和《新刊全相增淮西王慶出身水滸傳》(他分別命名為插增甲、乙本)刊刻時間為最早。此前被稱為評林本的《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曾被視為最早的簡本,它的刊刻年代,一般認為是萬歷二十二年。故插增甲、乙本的刊刻時間不晚于該年(參馬幼垣:《現(xiàn)存最早的簡本〈水滸傳〉——插增本的發(fā)現(xiàn)及其概況》,《水滸論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從文字上看,《金瓶梅》無疑與繁本更為接近。鑒于《水滸》成書的復雜過程,以及民間口傳文學的歧異(如袁宏道以及后來張岱所聽到的與“本傳大異”的水滸故事),使得不同內(nèi)容、結(jié)構的《水滸傳》同時流行于世。前述李贄索求“原本”,就反證著當時諸多版本同時流行的“亂象”。其中一種版本,即研究者們所稱的“吳讀本”,是僅見于吳從先《小窗自紀》中略述梗概的《水滸傳》,黃霖先生推斷它是一種與“施耐庵的本”(即今存諸版本)系列不同的“古本”。參見黃霖:《一種值得注目的〈水滸〉古本》,載《復旦學報》1980年第4期?;蛟S正是因其內(nèi)容、文字的差異,使它漸漸不能為讀者接受,最終退出歷史舞臺。這樣看,容本代表了《水滸傳》版本演化的大勢,直到它也被金圣嘆七十回取代。金圣嘆依據(jù)容與堂本《水滸傳》腰斬、評點的七十回本最終“一統(tǒng)江湖”,終結(jié)了其他版本流傳的可能,時間已經(jīng)晚到了清代。(38)清末俞樾就感慨說:“按今人止知有金圣嘆《水滸》評本,前乎此,有葉文通,則無聞矣?!?《茶香室續(xù)鈔》卷十三“《水滸》評本”,《叢書集成三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第75冊)鄭振鐸也說:“……他這一部‘腰斬’的《水滸傳》,卻打倒了、淹沒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簡本、一百回、一百二十回本、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間不知有《水滸傳》全書者幾三百年。……除金本外,幾乎沒有所謂其他《水滸傳》”(《〈水滸傳〉的演化》,《鄭振鐸全集》第四卷《中國文學研究》(上),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37頁)清代以后人們討論《金瓶梅》和《水滸傳》,也大概都以“金本”為據(jù)(下文陳垣先生即是如此)。而明人所據(jù)版本之復雜和佚失,就使武松、潘金蓮故事的面貌甚至存留與否都成了問題。
現(xiàn)當代的研究者,或《水滸傳》和《金瓶梅》的共同讀者中,曾經(jīng)有人對袁小修的定論產(chǎn)生過強烈的質(zhì)疑。史學大師陳垣(援庵)先生,以及作為最早的《水滸傳》最全面的研究者陸澹安先生(即后來以《水滸研究》著稱的何心),就都曾經(jīng)根據(jù)閱讀直感做出過類似的推論。1907年,年輕的陳垣在廣州《時事畫報》第三十期發(fā)表過一篇《書水滸傳》文章,其中有云:“抑有一事足為《水滸》病。全書七十回,其王婆說風情一回,比他回卷帙厚至一半。令少年子弟,見之心蕩。斯何以故?則有妄人從他書增入故。蓋某某既割取《水滸傳》潘金蓮一節(jié)以演《金瓶梅》,其有所加增潤色,勢也。而妄人即以《金瓶梅》所割取《水滸》者,還割取《金瓶梅》,以增益《水滸》。取原書一按,其增入痕跡尚略可辨識也?!?39)原載《時事畫報》丁未年第三十期,署名錢。又見陳智超編:《陳垣全集》第一冊《早年文》,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5~97頁。而陸澹安先生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說部卮言》中,對“說風情”一段的因襲關系說得更為明確:“《水滸傳》寫王婆說風情一節(jié),亦非常工致,……但是我把《金瓶梅》與《水滸傳》對照,方知《水滸》這一節(jié),乃是直抄《金瓶梅》,并非耐庵自己手筆。從前我做《水滸傳》研究的時候,已經(jīng)很詳細地說過了。”(40)陸澹安:《陸澹安文存·說部卮言》,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年,第389頁。
陸澹安先生對于《水滸傳》的研究,可謂全面而深入,但是很可惜在同書中的《水滸傳研究》和后來署名何心、單行而略有異的《水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中,他對此節(jié)“詳細的”說明都付之闕如,所以我們對他做出這一判斷的過程不甚了然。而照陳垣先生的說法,統(tǒng)合考慮《水滸傳》和《金瓶梅》的成書過程,大致可將這一部分定名為潘金蓮故事的“增益回流論”——《金瓶梅》先自《水滸傳》(應該是早期文辭簡陋的某個版本)取材,經(jīng)過潤飾“增益”,“回流”入于《水滸傳》中,成為今本所見的樣貌。
陳、陸二先生的說法,對學界已成定論的兩書成書過程而言,實在太過離經(jīng)叛道,特別是他們的判斷都是基于閱讀直感,都未做進一步論證,尚不足服人;但說到“增入之痕跡”,的確處處“略可辨識”。比如《水滸傳》簡本和繁本的標目差異極其明顯——簡本較為粗陋,與《金瓶梅詞話》常受人詬病的標目不相上下,而繁本如容與堂本就整飭得多;第二十四回(簡本為第二十三回),不厭其詳?shù)卮笫隆罢f風情”的趣旨與全書講“樸刀、桿棒”的說英雄主題明顯捍格,而其篇幅之巨,也與全書不倫。侯會先生就從篇幅入手,查明《水滸傳》本回字數(shù)達19000多字,是其他回目的兩倍多。同陳垣先生一樣,他也認為本回有著合兩個回目為一回的明顯痕跡,并根據(jù)幾個疑點,提出了“武十回”晚起的推論:“其一,從話本系統(tǒng)的早期《水滸》材料中,我們找不到武松打虎的素材依據(jù);早期《水滸》中聲名赫赫的打虎英雄是李逵,不是武松。其二,今本《水滸》中‘打虎’關目的情節(jié)、風格與其后的武松故事不相吻合,很像是出自另一支筆。其三,小說第二十四回篇幅特長,究其原因,可能也與打虎情節(jié)的另外插入有關?!覀兪欠窨梢杂纱送茰y,《水滸傳》‘武松打虎’是晚起情節(jié),是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后期階段由另外的作者創(chuàng)寫、插入的?!?41)侯會:《打虎英雄終結(jié)者——武松》,《水滸爭鳴》第八輯,第193頁。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他更是列舉出四個疑點,直言“武十回”和今本《水滸傳》前十三回,都是后人增補,“所不同者,‘前十三回’是增補者根據(jù)原書線索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武十回’則更可能是一棵在平話園圃中已經(jīng)長成的大樹,直接移植到《水滸傳》中來的?!?42)侯會:《〈水滸〉源流管窺》,《文學遺產(chǎn)》1986年第4期。雖然并沒有聯(lián)系到其與《金瓶梅》中相同情節(jié)段落的關系,但其質(zhì)疑及其分析,已較前賢的閱讀直感有了更堅實的論證,不容不被重視。
除了上述這些態(tài)度鮮明的推斷之外,古代小說研究界還有一些令人尊敬的學者如徐朔方、黃霖等先生,也在他們的研究過程中,都對《水滸傳》-《金瓶梅》的成書序列感覺有些不足之處,直覺地認為兩書互有影響,甚至通過細致的版本的比勘,仍然不能安于心愜于意。(43)徐朔方先生立足于集體創(chuàng)作說,認為《金瓶梅詞話》和《水滸傳》都經(jīng)過了長時期的共同流傳階段:“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又分又合,彼此滲透,互相交流,同時又各有相對的獨立性,有的章節(jié)此早彼遲,而另外部分則可能相反。早中有遲,遲中有早,再也分不清孰先孰后了?!?徐朔方:《金瓶梅成書新探》,《小說考信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5頁)更有代表性的則是持個人創(chuàng)作說的黃霖先生,他雖認定“在詞話本《金瓶梅》寫定的時候,晚出的《金瓶梅》肯定是參考了基本定形的《水滸傳》的”,但他同時也承認:“《水滸傳》與《金瓶梅》在故事流傳階段,可能是交叉發(fā)展、相互影響的”。(黃霖:《〈忠義水滸傳〉與〈金瓶梅詞話〉》,《水滸爭鳴》第一輯)當然他們并非要從根本上動搖袁小修所設立的因襲關系,持論謹慎,顯示著嚴謹?shù)膶W者風范。我們則認為:正視所有這些疑問、推斷乃至閱讀直感,通過本文前兩節(jié)對以往文獻資料的重新梳理和解讀,結(jié)合小說的文本細讀,對閱讀直覺作出有效、合理的解釋,或許才是我們面對袁小修所確立的“定論”的正確態(tài)度。
就《水滸傳》來說,全書故事層層累積而成,早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具體回目、故事的加入全書時間,涉及到小說成書過程、定型時間及版本演變的大論題,此處無法展開。但以下數(shù)例,卻似可說明:“武松打虎”故事應是后來插入,第四十五回的潘巧云故事,也是從《金瓶梅》而來。這或能呼應上文《水滸傳》乃從《金瓶梅》“增益回流”而來的推論,進而從根本上質(zhì)疑袁小修的“定論”。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即“武十回”的開頭部分,承上回介紹武松與宋江的偶然相識,在“柴進趕將出來,誤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44)《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古本小說集成》第2輯第12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93頁。一句旁邊,大筆直勒并夾批曰:“與前不應”,指出此回的情節(jié)承接處露出了一些拼接的破綻。因為在上回末,明明寫武松對面而不識宋江,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45)《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第二十二回,第688頁。,絕非“誤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46)有意思的是,金圣嘆也覺察出了這一處紕漏,但以他對此書一向的態(tài)度,不僅把“誤叫起”改為了“偶叫起”,而且也同樣加了夾批曰:“不必與前文甚合,正是好手?!?《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第二十二回,《古本小說集成》第4輯第9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186頁)聽上去就是強詞奪理了。假如是一氣呵成的前后兩回,如此緊密相連的內(nèi)容不應出現(xiàn)這樣明顯的紕漏。自反面言之,這一紕漏的出現(xiàn),正說明從本回正式開始的“武十回”故事是在已經(jīng)基本成型的《水滸傳》中后插入的。如此大的篇幅,插入時對前后兩回的首尾略加改寫將是勢所必然,而既非出自一人之手,一時的照應不周,才是對上述紕漏更合理的解釋。
接下來的兩條眉批,就愈發(fā)明確地指示出這一事實。在老虎“登場”以及武松奮起神威打虎時,容本分別有兩條眉批曰:“又畫虎矣,妙絕妙絕?!薄坝之嬑渌纱蚧⒘?,恐畫也沒有這樣妙?!?47)《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第708~709頁。不知什么緣故,兩處眉批都用了一個“又”字——顯然是“再次”的意思,即針對在先發(fā)生的事件的“再次”發(fā)生。但在此前20余回的情節(jié)中,何嘗見過“虎”和“打虎”?眉批中的兩個“又”字該從何而來?度以常情,“又畫虎”一定是對“之前”就已經(jīng)“畫”過的“虎”而言;“畫(李逵)打虎”之后才能“又畫武松打虎”。(48)與此相映成趣的是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的一段夾批:“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殺虎”云云,“又”字用法就毫無疑義了。如果非要說兩個“又”字還有別解,再請看回末總評:“李卓吾曰: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學究見識,如何讀得《水滸傳》?不知此正施、羅二公傳神處。李是為母報仇,不顧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時,不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49)《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回末總評,第719~720頁。正是把李逵殺虎事(第四十三回)拿來作比。但后者距此處將足足過去二十多回,批評者口氣則是讀者先已經(jīng)讀過了李逵殺虎的故事,這才有了眉批中的兩個“又”!不難體會,批評者力辯武松打虎之“傳神”,大概是因為李逵早就被認定為殺虎英雄,而武松打虎尚未被讀者認可和接受。雖然讀者盡可以通過其他渠道,如元雜劇、說書藝術等了解李逵事跡,但似乎也并沒有小說中為母報仇連殺四虎的相同情節(jié)。這里的兩個“又畫”,就幾乎明白點出容本《水滸傳》的章回變化以及“武十回”故事的最后加入了。盡管章回改動、增刪等情況不明,在缺乏鐵證如早期版本(如僅見于晁瑮《寶文堂書目》載錄以及個別因襲成說的郭勛本(“武定板”)或嘉靖本)的發(fā)現(xiàn)等現(xiàn)狀之下,一定要勾畫出容本與之前《水滸傳》版本在結(jié)構、內(nèi)容上的具體差異,當然難脫“妄揣”的指責;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水滸傳》的敘事次序、回目改定甚至故事內(nèi)容等,一定經(jīng)歷過絕大的面貌的改異。(50)至少“吳讀本”就是“異類”,這個本子強調(diào)“李逵之虎……武松之嫂……”打虎英雄是李逵,而武松的事跡不過是因其殺嫂而著稱。李贄對于“原本”的索求,也可從反面證明當時各種版本、內(nèi)容流傳的“亂象”。而“武十回”乃是后來加入,無論從侯會先生指出的二十四回(與他回比較)的篇幅之巨、敘述風格的差異與改變,還是此處所述的兩處例證,都可以得到有力的證明。容本批評者在此回的力辯武松打虎之“勇猛”,感慨“俗人”不可以與言,同時也有確立容與堂本地位的用意在。這樣看,容本正是剛剛加入武松故事、剛剛定型的產(chǎn)品。
后來插入《水滸傳》的故事,尚不止“武十回”。容本第四十五回(清代石渠閣補刊的天都外臣序本相同)“病關索大鬧翠屏山”文本中,有一句“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閑。”范寧先生的解釋是:“案‘潘驢鄧小閑’見卷二十四。以五回為一卷,從四十五回向上推十五回為三十卷(回),跟二十四卷(回)接近,約略言之,把它說成上三卷,勉強也可以。”(51)范寧:《〈水滸傳〉版本源流考》,《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4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8頁?,F(xiàn)存《水滸傳》各繁本,容本(包括天本)都是一卷一回,高儒《百川書志》卷六“野史”類著錄的“忠義水滸傳一百卷”,也就是一百回;其他繁本如鐘本、芥子園本均不分卷。只有簡本如插增甲、乙本,評林本,劉興我本等,才是五回一卷,范寧先生文中也明明知道。這就很難說得通了。退一步說,即使按五回一卷來算,也差了一卷有余(六回),一定要說“勉強也可以”,實在太過牽強。因此,小說中的這句話一定有別的解釋。
查《金瓶梅》,“潘驢鄧小閑”正在開卷第三回。以《水滸傳》和時人對“卷”“回”的理解,不妨即視為“第三卷”。(52)卷、回不分,或卷、回合一,在當時的記述中可能是常態(tài)。石昌渝先生曾說過:“通俗長篇小說的體制,早期是分卷分則,分回是后來發(fā)展而定型的?!?參其《〈水滸傳〉成書問題再答客難》,《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5期)何況《水滸傳》正是一回一卷,敘述者在此處以本書的習慣稱之,是很容易理解的事。還值得注意的是,本“回”(“卷”)中寫潘金蓮的段落,除了與《水滸傳》“武十回”里固有的情節(jié)、言辭(包括敘述語言與韻語套語)相同或相近之外,還有不少是與后者第四十四到四十六回的潘巧云與海阇黎偷情的敘述、描寫同出一源。上述“潘驢鄧小閑”及其后的那一大段敘述者的議論,兩書都幾乎完全相同,只是《水滸傳》沒有對這五個字詳加解釋而已。除此之外,像“朝看《瑜伽經(jīng)》”詩、那段描寫女主人公的著名韻語“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描寫做法事的和尚們的丑態(tài)“班首輕狂”的韻語及緊接著的一首詩“色中餓鬼獸中狨”,也是同見于《金瓶梅》前十回和《水滸傳》第四十五回潘巧云故事(偶有異辭)。(53)《水滸傳》第四十五回寫潘巧云(與海和尚)偷情時的韻語“一個不顧綱常貴賤……”在《金瓶梅》中出現(xiàn)在第十二回,但也是用于描寫潘金蓮(與琴童)私通。甚至石秀冷眼看破潘巧云奸情時的“已有三分在意了”“自有五分來不快意”和“早瞧了八分”(54)《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第四十五回,第1476、1481、1498頁。的寫法,也與同書第二十四回以及《金瓶梅》第二回的相同橋段——金蓮戲叔中,武松從“五分不快意”(《金瓶梅》:“五七分不自在”)到“有八分焦躁”(《金瓶梅》:“八九分焦燥”)的寫法異曲同工,讓人一眼就能體會到它們的同源關系。有了“上三卷書”的指引,我們很難回避《水滸傳》乃從《金瓶梅》中“演出一支”的可能性。(55)簡本中刊刻年代最早的插增甲、乙本,潘巧云故事恰巧都在殘缺卷帙中,其情形無從揣測。值得注意的是,馬幼垣先生認為它們刊刻的下限為萬歷二十二年,下距袁中郎初讀《金瓶梅》不過兩年?!叭f歷二十年前后”正是黃霖先生推論的“開始動手寫作”《金瓶梅》的時間(黃霖:《金瓶梅講演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9頁)。假如諸說不誤,則二者時間的重合,讓人對“增益”的過程有了一些想象的空間。說得大膽一些,就是《金瓶梅》創(chuàng)作完成潘金蓮故事的時間,早于今存最早(也是最可信的)繁本《水滸傳》即容與堂本,后者正是自《金瓶梅》“增益回流”,才形成了二潘故事。考慮到二潘偷情故事的相似性和關聯(lián)性,(56)參考拙文《仿擬及其類型與文體丕變:〈金瓶梅詞話〉的仿擬研究》,《學術月刊》2019年第9期。既然潘巧云故事極有可能自《金瓶梅》出,那么說潘金蓮(武松打虎)故事也出于同源,雖不中但亦不遠。
正如本文開頭所說,關于《金瓶梅》和《水滸傳》從出關系的說法,在有明一代僅限于小修一人而已,絕無旁證,且其發(fā)表此番言論距其首次讀此書已過去近二十年,其回憶之不確已見前述,我們不能信以為真。直白地說,袁小修對于《金瓶梅》的成書過程,與他對小說作者身份的認定一樣,不過是信口開河而已。在我們看來,陳垣、陸澹安先生基于閱讀直覺的判斷倒是給我們提示出以下的思路:《金瓶梅》作者并非照抄某個版本的《水滸傳》中現(xiàn)成的“武十回”,而是使用了一個現(xiàn)成的演說武松-潘金蓮故事的話本小說或“說話”——或許是某一早期簡本《水滸傳》的有關段落,還有可能是以《武行者》《潘金蓮》等為題的民間所傳話本,(57)固然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證明曾經(jīng)有這類話本小說的獨立存在,但袁宏道、張岱都聽過“與本傳大異”的水滸故事。另外還可以參照的是,聶紺駑等先生推測,或有一個名為《宋江演義》的話本小說深刻影響了《水滸傳》的正式完成。參見聶紺弩:《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3頁;陳松柏:《〈宋江演義〉是連接宋江等三十六人故事與〈水滸傳〉必不可少的鏈條》,《水滸爭鳴》第十輯,等。又把前代或同時的更多話本小說,如《刎頸鴛鴦會》《志誠張主管》等等納入其仿擬素材庫中,通過創(chuàng)生性的改造成文,(58)以潘金蓮的出身為例,在《金瓶梅》中就廣采博收,創(chuàng)造性地把它寫成了一段有頭有尾的故事。大體來說,它的人物姓名雖與《水滸傳》相同,但情節(jié)卻是以《京本通俗小說·志誠張主管》(研究者大多同意:《京本通俗小說》誠為偽作,但其所收作品則不能說是偽作)為藍本和基本構架,只把后者的線索人物“東京汴州開封府界身子里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模糊成“張大戶”,其娶王招宣府里出來的無名的小夫人(這個形象后來又用在了李瓶兒身上)為填房的故事,也被改成買進潘金蓮充作使女。對金蓮形象的刻畫,則又與《清平山堂話本·刎頸鴛鴦會》里的蔣淑珍如出一轍,還吸取了其中的一些片段補充入自己的故事,但都做了適宜的修改和補充。簡單言之,《金瓶梅》中潘金蓮的出場介紹,更像是“轉(zhuǎn)益多師”的成果。這樣的寫作方式,對《金瓶梅》來說,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參看拙作《仿擬及其類型與文體丕變:《金瓶梅詞話》的仿擬研究》,載《學術月刊》2019年第9期。復經(jīng)“增益”(如刪減對潘金蓮身世的描寫,增加武松飲酒過程、老虎傷人三招的具體細節(jié)等)而“回流”到今本繁本《水滸傳》(應即容與堂本)中。(59)《水滸傳》和《金瓶梅》在相同故事中的不同段落,詳略盡有不同,按照傳統(tǒng)定論,這些差異當然是后者對前者“增刪”的結(jié)果——因為兩書面世有先后,后出者抄襲先出者就是不易之論。由于學界目前都持這一種觀點,而沒有考慮其他可能性(如兩書重合部分,《水滸傳》反倒是后出者),所以造成很大的研究困難。比如劉世德先生很認真詳實地比勘了《金瓶梅》與天都外臣序本及兩種容與堂本,最終結(jié)論卻只能是主張《金瓶梅》同時使用了這三種本子(參劉世德:《〈金瓶梅〉與〈水滸傳〉:文字的比勘》,《上海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如果《金瓶梅》竟是這樣拼湊抄襲成書,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很難想像一個要在案頭攤開至少三部《水滸傳》再加數(shù)部其他話本小說來抄襲、拼湊的創(chuàng)作場景。更不可思議的是,劉先生嚴謹精細準確的比勘,竟把結(jié)論推向《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在萬歷四十至四十五年之間,與袁小修兄弟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閱讀記錄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不僅比照出了結(jié)論的絕不可信,更在客觀上自證了傳統(tǒng)思路的末路。假如我們上節(jié)所論不錯,就可以跳脫出傳統(tǒng)“定論”,把《水滸傳》看作是根據(jù)《金瓶梅》“增益”成文,又在其后各自發(fā)展,因此各有錯訛相異之處,這反倒容易說得通。與袁小修的說法相反,就成書的序列而言,雖然《水滸傳》早于《金瓶梅》,后者也的確受到前者某些影響(就如同受到《剪燈新話》《于湖記》等的影響一樣),但兩書重合的“說風情”部分,卻是《水滸傳》自《金瓶梅》“增益回流”的結(jié)果。這從武松形象的嬗變與定型,《水滸傳》的成書方式、成書定型的過程等等,也可得到驗證。而這些紛擾多年迄無定論的問題,情形更是復雜,將以另文詳加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