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1989年，我到藝術(shù)研究院下屬的印刷廠鍛煉，地點在北京南郊柳村。

我去柳村時，土路兩邊有很多骨瘦如柴的大狗，旁邊是莊稼地。我往里走，一條狗沖上來，嚇得我腿肚子抽筋，邊喊邊往里跑。跑了一會，出來一個農(nóng)民。他看了看我，很不滿意地嘀咕了一句：“喊什么喊？看把狗給嚇壞了。”我還能把狗嚇著，原來它也怕我，我還以為只有我怕它呢。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怕狗了。

進了柳村以后，我們九個名牌高校的碩士畢業(yè)生，開始在印刷廠干活。在這里干的活是見不著字的，是純體力活。女孩子用汽油擦地上的油墨，男孩子扔紙毛子。后來我們女孩子干的活兒叫“闖活兒”，就是銅版紙厚厚的一摞，“咔”一聲下去弄整齊，然后把它掄起來，就這樣一下，我們手上就同時多了十幾條血口子。我們手臂沒有勁，那個活多重啊，天天那么掄。

我今年老聽人家說，怎么就我們這批倒霉孩子趕上金融危機了？我們之前好像也沒有這種要帶戶口下放的，我們也趕上了。不能改變現(xiàn)狀，就要迅速接受下來。你在那里迷惑不解、怨天尤人、怨聲載道、到處追問時，機遇已經(jīng)被別人拿走了。學(xué)會接受現(xiàn)狀，但是接受永遠不是消極、被動、唉聲嘆氣地去忍受。到了那里以后，我們就一定要建立自己最有特點的價值。一天，我們在車間干著活，有人給車間主任拿了一本醫(yī)學(xué)古文書稿。車間主任給我和兩個男生放了半天假。我們就在堆紙的小閣樓里，坐在小板凳上，校出來給人家了。這一下子，我們在那里的地位就突然不一樣了。工廠里那么多工人家里的孩子，全來找我們補習(xí)功課。那些大哥大姐，對我們特別親切。我們的門沒有插銷，被子經(jīng)常被大姐們抱走了，拆、洗、晾，拍得蓬蓬松松再抱回來。我們的自行車經(jīng)常被大哥推走了，把氣打得足足的送回來。到這時，我們開始享受生活。

既然現(xiàn)在走不了，就把日子過得樂和一點。我們開始在那兒和大伙交朋友，特別高興。我記得黑燈瞎火給他們煎雞蛋。那時候鹽特別少，他們吃著覺得不錯，說就是不夠咸。那就多放點。吃了一晚上，我們屋子外頭的雞蛋殼堆得跟小山似的。第二天上午，我才發(fā)現(xiàn)煎雞蛋放的是洗衣粉。大家聽了以后，都覺得這事很嚴重，以我們吃的洗衣粉的量，可能喝口水就能吐泡了，但是也過來了。

我們拎大磚頭錄音機，聽崔健的搖滾，唱《花房姑娘》、唱《一塊紅布》。那時仍然是浪漫主義的夢想可以精彩飛揚的年代。

我們有四間屋子，四個男孩子擠在第一間，三個女孩子住第二間，兩個女孩子住第三間，把一間騰出來當圖書室。我們從家里搬去大量的書，還買了一本特大的臺歷，每天大家把好玩兒的事寫在上面，日子變得快樂而且從容。

我們在那個地方體會到了一些真正的情誼，也看到爾虞我詐。當?shù)赜幸恍娜?，要整治我們，天天想著把我們這幾個女大學(xué)生調(diào)到他們辦公室去，我們都不想去。采用最原始的辦法，我們在工人里面認哥哥，讓哥哥們保護我們。一個工人大哥拍著胸脯說：“我不信，我一個共產(chǎn)黨員保護不了幾個女娃娃?！比绻阆雴?，從上小學(xué)一直到碩士畢業(yè)，根本就沒有離開校園的人，一下子被扔到村里，日子怎么過呢？你就去發(fā)現(xiàn)價值、發(fā)現(xiàn)快樂吧。

我的第一本書是在柳村寫的，那時沒有電腦，手寫。我們一幫同學(xué)寫了一本跟柳村完全不搭界的書，叫《東方閑情》，講的是中國文化中的下棋、賞畫、品茶、聽戲、古玩、金石篆刻等，是一種東方人的玩賞。我落筆寫的那一章題目是《紅氍毹上》。氍毹就是地毯，紅氍毹上就是演昆曲的地方。

白天肯定是要上班的。在工廠里，我穿上工作服去干活，干得挺樂和。后來不干累的活了，都是技術(shù)活，挺高興。到下午5點，下班了。洗完澡以后，頭發(fā)得晾。天不太冷時，我就騎著自行車，在柳村田埂上一圈一圈地騎。出村的地方有一個西瓜攤，買一個放在車筐里。在村里騎車，我看的是炊煙，看的是麥浪，聽的都是孩子的歡笑聲和大嗓門的農(nóng)婦一起嬉笑的聲音。半個多小時后，頭發(fā)也半干了，回到小屋里，我把西瓜一切兩半，吃一半，坐下寫書稿。寫到晚上11點多，我想通通氣，放放風(fēng)。把屋門打開，我拎著一把高背大木頭椅子，放到院里那盞燈下面，坐在那兒很悠游地想當天的生活，把剩下的半個小西瓜吃完，然后回屋睡覺。在后來的那段時光，我覺得過得很田園，在那里可以寫書，可以看到自己心里的光芒。

一次，我回城里辦事，然后再騎車回柳村。那時是早春，周圍一片蕭瑟，從新街口那條街穿過去時，兩邊都是烤羊肉串的小攤子，煙熏火燎。在那一片市井的喧囂里，我忽然聽到街邊的小音像店里傳出清亮高亢的男聲，我聽到一句歌詞“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云天”。那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盒帶八元錢一盒，我身上就十元錢。買了那盒盒帶，回來再推起自行車的時候，我抬頭看看天空，真的明白了什么叫“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云天”。

如果我的第一份工作直接進入了藝術(shù)研究院，我可能會很矯情、很脆弱，不堪一擊，我會陶醉在自己的風(fēng)花雪月里憤世嫉俗，我會抱怨這個世界給我的還太少，還不公平。柳村的經(jīng)歷讓我學(xué)會了平常心，讓我知道，不管你是求職、就業(yè)，還是任何人際交往，這個世界上不給你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那是本分。一旦給你，就是情分。只要是情分，就要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