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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是一份歷史悠久、有廣泛影響力的歷史學專業(yè)學術期刊,長期與南開大學歷史學院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也一直關注全國“史學新秀獎”這一惠澤青年才俊的盛舉,持續(xù)刊發(fā)歷屆獲獎信息。秉承著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史學新秀、扶持歷史研究新生力量的原則,經(jīng)全國“史學新秀獎”組委會和本刊商議,決定從第十一屆開始,獲得一等獎的論文,將有機會在本刊《史苑新秀》欄目刊發(fā)。本屆共有26篇論文獲獎,其中一等獎4項,經(jīng)組委會、本刊和獲獎者三方協(xié)商,最終選出岳思彤等三位獲得一等獎同學的論文,從2019年第1期起分三期陸續(xù)刊發(fā)。
[關鍵詞]黨項,唐代,和斷使,教練使
[中圖分類號]K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19)02-0061-12
黨項,自開始在史籍中留下記錄的6世紀末,到西夏國建立的11世紀初,其間遷徙、繁衍、分化近五百年,留下了一些頗值得考察的歷史線索。然而檢已有研究,①許多問題卻并未得到深入的探討。是以本文擬選取黨項內(nèi)遷前后作為研究的切入點,希望從漢文史料②這一他者的記敘中挖掘出“黨項”名下諸人群自身的傳統(tǒng),從而討論自青藏高原東北部遷入唐王朝這一高級政治體后,他們的]變、發(fā)展以及與中原王朝的誤解和碰撞,并研究雙方的這種互動中歷史的發(fā)展。
游牧與農(nóng)耕,是一對在討論族群時常用的概念。在這一劃分方式里,“黨項”常被歸入“游牧民族”的范疇。這一認識,源于前輩學者們在論及黨項最初的生業(yè)時,普遍以“游牧”為結論。如岡崎精郎引《隋書》《通典》中的黨項史料,說“除了談隋唐時代的唐古特原來過著游牧生活外,再沒有談別的”。①杜建錄說黨項內(nèi)遷前過著“單純游牧生活”。②又如史念海說“黨項族本居于甘肅南部洮河岷山間,也無農(nóng)事操作的風氣。到了鄂爾多斯高原之后,仍然從事游牧業(yè)”。③然而細察史料,這一觀點卻頗令人生疑。
生業(yè)的意義不僅僅在于生產(chǎn)方式本身,還影響著社會組織與外部交往的方式。認識黨項內(nèi)遷前之生業(yè)、組織、風俗最重要的材料是《隋書·黨項傳》與《通典》“黨項”部分,④現(xiàn)摘引如下:
關于黨項的生業(yè),《隋書》記載說:
南北數(shù)千里,處山谷間……織牦牛尾及(羊古)(羊歷)為屋……俗尚武力,無法令,各為生業(yè),有戰(zhàn)陣則相屯聚。無徭賦,不相往來。牧養(yǎng)牦牛、羊、豬以供食,不知稼穡……三年一聚會,殺牛羊以祭天。⑤
《通典》的記載為:
俗皆土著,有棟宇,織牦牛及羊毛覆之。俗尚武,無法令賦役……不事生產(chǎn),好為竊盜,常相陵劫……不知耕稼,土無五谷。氣候多風寒。以牦牛、馬、驢、羊、豕為食。五月草始生,八月霜雪降。求大麥于他界,醞以為酒。⑥
這兩段文字中,有幾處讓人無法忽視的細節(jié)。豬一般被看作定居農(nóng)業(yè)生活中的牲畜,卻出現(xiàn)在了一向被認為是游牧者的黨項人的畜產(chǎn)中?!端鍟氛f黨項織牦牛尾為屋,《通典》則直截了當?shù)卣f他們“俗皆土著,有棟宇”,似乎也不符合游牧的標準。對于這兩處矛盾,就筆者所見,前者尚無人討論,后者唯有吳天墀、馬長壽兩位學者提出了解釋。吳天墀說“他們的住房,是在木架結構上蓋毛氈的帳篷,在流動時容易搬遷,定居時就可改成‘棟宇式的住房罷了”,⑦是仍于游牧的前提下進行闡釋。然而,若黨項是居住于帳篷、處于流動之中,為何史籍不用“廬帳而居”“逐水草而居”等經(jīng)典用詞來形容他們呢?馬長壽正視了這一記載,判斷黨項以土屋為居,但認為土屋“應和他們定居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⑧這就與“不知耕稼”的記載又相矛盾了。是以諸上兩種解釋都不能引為結論,而有待重新考察。
岡崎精郎、杜建錄、史念海等學者判斷黨項游牧,是因為史料說他們畜牧為生,不事農(nóng)業(yè)。馬長壽先生將黨項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聯(lián)系到一起,是因為史料說他們定居生活。這些判斷背后的邏輯,大抵源于放牧則移動,定居則務農(nóng),農(nóng)耕與游牧相對的刻板觀念。但人們適應特定環(huán)境發(fā)展出來的生業(yè)方式,是各具特色而多種多樣的。當模式化的概念先入為主,一些細節(jié)就可能被忽略、被曲解、被誤讀,理解便由此出現(xiàn)偏差。
歷史文獻在描述“游牧”這一概念時,有一套常用的詞語,即上文所提及的“逐水草而居”等。譬如,對于同一時期、活動范圍與黨項相近的吐谷渾,史料的描述便是“有城郭而不居,隨逐水草”。⑨現(xiàn)代學術對“游牧(Nomadism)”這一概念的界定中,廣為引用的是哈扎諾夫(Anatoly M. Khazanov)的定義“一種不同類型的食物生產(chǎn)經(jīng)濟方式,其中粗放的移動放牧居于主導,并且人口的大多數(shù)被卷入周期性的放牧遷徙之中”,他還總結了界定游牧經(jīng)濟的五個特征。①而黨項的初始生業(yè),既與歷史文獻對“游牧”的描述相悖,也不符合現(xiàn)代學術的定義,因此,草率使用“游牧”這一概念來描述其生業(yè)是不恰當?shù)摹?/p>
既非農(nóng)耕,又非游牧,此時要理解黨項的生業(yè),還需回歸史料本身。首先要掃清豬的問題,雖說豬往往被和定居農(nóng)業(yè)生活聯(lián)系起來,但藏豬作為青藏高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特有的高原型原始豬種,可全年野外自然放牧。②上引《隋書》《通典》都明確地告訴我們:黨項定居生活,但不事農(nóng)業(yè),他們并非農(nóng)牧混合為生的人群,而是純粹的畜牧者。由此總結提煉,即黨項生業(yè)是一種定居狀態(tài)下的純粹畜牧業(yè),或可簡稱之為“定居放牧”。在現(xiàn)代社會的游牧業(yè)轉(zhuǎn)型中,依托工業(yè)產(chǎn)品的支持,定居放牧的形式得到了推廣,但它并不是現(xiàn)代社會才有的產(chǎn)物。比如,從西藏民改前的調(diào)查資料來看,藏北那曲宗羅馬讓學部落便大部分是定居放牧,并且牧民們樂于定居,認為半定居放牧、季節(jié)性游牧是不得已的事情。③這一案例至少意味著,在進入工業(yè)文明之前,在青藏高原地區(qū)特殊的氣候環(huán)境中,定居放牧的生業(yè)模式存在可能。
認清定居放牧這一點,有利于我們理解整段史料的描述,并由此注意到《隋書》與《通典》記載的區(qū)別。首先,在畜產(chǎn)構成上,《隋書》與《通典》記錄中均出現(xiàn)的牲畜是牦牛、羊與(藏)豬。這些牲畜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其存在與配合定然與黨項“定居放牧”的生業(yè)習慣相輔相成。④其次,就如羅杰·克里布(Roger Cribb)在安納托利亞田野調(diào)查時所了解到的經(jīng)驗:“你擁有的牲口越多,你就必須走得更遠”,⑤因而黨項人牧養(yǎng)的牲畜不會太多。過多的牲畜需要更多的水草資源,這或者導向游牧,或者導向威權,以調(diào)節(jié)草畜矛盾與土地緊張。而黨項既不游牧,亦“無法令賦役”。最后,人們一定住得比較分散,因為這樣才能保證“居住點周圍放牧半徑內(nèi)的草場足夠牲畜全年需要”。⑥《隋書》說黨項“各為生業(yè)……不相往來……三年一聚會,殺牛羊以祭天”,則不僅居住分散,彼此間的聯(lián)系還很疏松。但應該注意的是,這種描述不見于《通典》。
黨項最早出現(xiàn)在漢文史籍中,是在北周武帝天和初年。⑦到隋唐之交,中原王朝、吐谷渾、吐蕃之間的情勢愈發(fā)緊張,黨項夾處其間,與外界的接觸亦愈加頻繁,正是社會發(fā)生變動的時刻?!端鍟h項傳》與《魏書·宕昌傳》(實際是《北史·宕昌傳》)⑧的記載有許多相似之處,或有所承襲。黨項與宕昌在源流上有承接關系,⑨活動的區(qū)域也相重疊。是以隋傳主要沿用舊資料,反映了更原始的情況,其記錄就編纂的時代而言,信息或有所滯后。隨著中原王朝方面掌握了更多關于黨項的情報,《通典》在隋傳的基礎上增減了不少信息。概言之,《隋書》與《通典》記錄的差別,正反映了隋唐之交黨項的社會變遷。
不同于隋傳的“不相往來”,《通典》說黨項“不事生產(chǎn),好為竊盜,常相陵劫”。“不事生產(chǎn)”的觀察,與牲畜不多的事實、定居放牧的傳統(tǒng),三者互為因果,這種生產(chǎn)上的惰性應有其延續(xù)性。而“好為竊盜,常相陵劫”,則要伴隨著往來增多才會出現(xiàn)。黨項飼養(yǎng)牦牛,生活在山谷中海拔較高的區(qū)域,其生產(chǎn)生活最初是比較封閉的?!锻ǖ洹氛f他們“求大麥于他界,醞以為酒”,只能是往低處走,與河谷宜耕地區(qū)的人們相交換?!锻ǖ洹酚衷谄湫螽a(chǎn)構成中額外提到馬與驢。馬具有卓越的移動力,而驢可以作為馱獸,似乎也暗示了與外界交流的增多。《通典》的這些改動,大概可以看作隋唐之交黨項群體的變化——他們?nèi)灾饕ň臃拍粒幼∠鄬Ψ稚?,但與他者的聯(lián)系有增強的趨勢。在外部勢力的擠壓下,孤立的個體生活逐漸發(fā)生轉(zhuǎn)變。
當黨項或主動或被動地愈來愈攪入青藏高原地區(qū)的斗爭漩渦,他們便不得不開始面臨艱難而緊迫的生存抉擇。一部分黨項選擇了向東北方向遷徙,進入唐廷正州的地界。在內(nèi)遷黨項主要分布的關內(nèi)道,東南部主要是山地與河谷,從橫山山區(qū)北望,則是一片草原荒漠交錯的景象。沈亞之的《夏平》一文描述說:
夏之屬土,廣長幾千里,皆流沙。屬民皆雜虜,虜之多曰黨項,相聚于野曰部落。其所業(yè)無農(nóng)桑,事畜馬、牛、羊、橐駝。①
可以注意到,沈亞之觀察到的夏州黨項仍不事農(nóng)業(yè)、以畜牧為生,但是他們不再牧養(yǎng)高原動物牦牛與藏豬,反而開始牧養(yǎng)牛與駱駝,從而轉(zhuǎn)變?yōu)榻咏菰文痢拔逍蟆薄R、牛、山羊、綿羊、駱駝的組合。②而從《舊唐書·黨項羌傳》“永泰、大歷已后,居石州,依水草”,③與《白敏中神道碑》中“南山環(huán)山千里,黨項居之。平夏之[羌],以是山美水草,小不稔,□族南遷,以此南山……”④的記載可知,黨項已經(jīng)有了“就水草”的行為。兩相結合可知,黨項要到內(nèi)遷入唐后,才轉(zhuǎn)變?yōu)橐杂文翞闃I(yè)。
這種轉(zhuǎn)變的主要原因在于生存環(huán)境的變化。鄂爾多斯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不再支持定居放牧,而地處通衢要道的社會環(huán)境,也促使著黨項擴大生產(chǎn)、擁有更多的馬牛羊以獲得更多的財富,這便勢必要由生產(chǎn)水平較低的定居放牧走向游牧。在利益的驅(qū)使下,他們還通過劫掠以使自己獲益。從“豐州烽子暮出,為黨項縛入西蕃易馬”⑤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社會背景:黨項俘虜唐人,賣給吐蕃,換得馬,又將馬賣給唐人??梢娝麄冞€主動參與并構建了以自己為中心的交易網(wǎng)絡。與此同時,其生活也由封閉走向開放,擁有了更為廣闊與活躍的社會交往。
正如定居放牧有與其相配合的生活習俗,當黨項轉(zhuǎn)變?yōu)橛文琳?,他們也逐漸積累了游牧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與知識。再兼之內(nèi)遷后與北族的交往,就逐漸發(fā)展出配合游牧生活的習俗,并隨之共享游牧社會的傳統(tǒng)。譬如,宋初李繼捧“獻白鶻,名海東青”。⑥海東青主要分布于黑龍江下游、庫頁島及貝加爾湖一帶,是北族游獵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符號。⑦李繼捧獻海東青,不僅反映了當時東西間物資流通的通道,更說明內(nèi)遷黨項也逐漸融入到北族游獵的文化傳統(tǒng)中。類似的例子還有許多,茲不贅舉。
蕃族內(nèi)遷,由游牧轉(zhuǎn)為農(nóng)耕,似乎才比較符合我們的一般印象。但于黨項而言,卻還有一個由定居放牧轉(zhuǎn)為游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定居放牧轉(zhuǎn)為游牧”這一簡單的結論背后,是內(nèi)遷黨項社會、生活、習俗的巨大改變。而這一改變的背后,則是內(nèi)遷“黨項”名下諸人群從舊的社會生活中走出,融入唐朝邊疆更為開放、交流活躍、文化雜糅、蕃族混處之社會的進程。
《隋書》記黨項最初的社會組織,說“每姓別為部落,大者五千余騎,小者千余騎”,⑧《通典》則說“其種每姓別自為部落,一姓之中復分為小部落,大者萬余騎,小者數(shù)千騎,不相統(tǒng)一”。⑨杜建錄由對唐宋(夏)時期諸黨項宗族的統(tǒng)計分析,提出“黨項宗族呈樹冠狀分布”,“這種分化派生,既包括同一血緣氏族的繁衍發(fā)展,也有對其他部落的兼并征服,有的屬自然派生,有的是統(tǒng)治者人為的分化瓦解”。①我們可以注意到,“部落分為小部落”的記載也好,“分化派生”也好,自漢文史料的書寫至今人據(jù)之而做的分析,皆是以自上而下的視角來看問題。然而確實如此嗎?
岡崎精郎敏銳地指出,上引兩段史料以“騎”字為統(tǒng)計單位,說明是在表示戰(zhàn)斗力量的數(shù)量。②誠然如此,但它的意義還不止于此。筆者認為,它實際上是在告訴我們,中原王朝所接觸到的“部落”,往往是以戰(zhàn)斗組織的形式出現(xiàn)?!端鍟h項傳》說黨項“各為生業(yè),有戰(zhàn)陣則相屯聚”。兩點結合來看,黨項的“部落”更像是一種戰(zhàn)爭時的臨時結合。許多學者認為,從《隋書》的“大者五千余騎,小者千余騎”到《通典》的“大者萬余騎,小者數(shù)千騎”,意味著黨項部落人戶的增加。③這樣的解釋,恐怕還未達其要害。前文曾分析提出,相較于《隋書》,《通典》的改動反映了外部勢力擠壓下黨項群體與他者聯(lián)系的增強。與此相應的,當外部壓力增高,黨項也需要凝聚為更大的群體來應對。是以,相較于“自上而下分化派生”,黨項的部落組織更應是由下而上、由小而大層層聚合起來的,它相對松散,而內(nèi)蘊著一種臨時性。④這種社會結構的特點,可由拓拔赤辭的案例稍作分析:
有羌酋拓拔赤辭者,初臣屬吐谷渾,甚為渾主伏允所昵,與之結婚。及貞觀初,諸羌歸附,而赤辭不至……太宗又令岷州都督李道彥說諭之,赤辭從子思頭密送誠款,其黨拓拔細豆又以所部來降。赤辭見其宗黨離,始有歸化之意。⑤
可見在黨項社會中,“下層”部落不必與“上層”部落同進退,而有自由選擇的權力。拓拔赤辭因宗黨分離、勢力削減而決定內(nèi)屬,說明其首領的權力相對更依靠下層的支持。那么,當被冠以“黨項”之名的諸多部落內(nèi)遷,處于唐王朝這一組織結構相對穩(wěn)定、權力由上而下進行分配的集權化政治體中時,他們的社會組織將經(jīng)歷怎樣的發(fā)展變化?
拓拔赤辭率部內(nèi)附,拜為西戎州都督,其下轄有數(shù)十個小州。⑥肅宗前,西戎州內(nèi)遷,被降格為安定州都督府下轄州??梢酝茰y,這是由于在是否內(nèi)遷的抉擇中,只有一部分黨項選擇帶著西戎州的名號內(nèi)遷。由于人數(shù)不夠都督府的規(guī)模,便被降格為州。安定州都督府寄在慶州界,管小州七:黨州、橋州、烏州、西戎州、野利州、米州、還州。⑦野利是黨項大姓,這里的野利州顯然是以內(nèi)遷野利氏黨項所置州,而西戎州黨項應以拓拔氏為主。橋州,按《舊唐書·地理志》,貞觀六年(633年),處降羌置橋州。⑧言“降羌”,則未必是黨項。又檢《舊唐書·劉師立傳》,“師立上書請討吐谷渾,書奏未報,便遣使間其部落,諭以利害,多有降附,列其地為開、橋二州”。⑨可知橋州是以吐谷渾治下羌人而置,與西戎州并非同族。這些羈縻州本非同源,此時卻都被安置在安定州都督府下,受其節(jié)制。
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譬如按《拓拔守寂墓志銘》,⑩儀鳳年間,他的高祖拓拔立伽以十八州部落內(nèi)屬,到他的祖父拓拔后那時,又拜靜邊州都督,此后直至拓拔守寂去世的開元二十四年(736年),靜邊州都督府轄下一直是十八州。然而按《新唐書·地理志》,靜邊州都督府領州二十五,并詳細開列了二十五州的名單。?所以隨著黨項的陸續(xù)內(nèi)遷,之后又有七州被安置在靜邊州都督府下。
這樣的安置政策,使原本分屬不同群體的部落重新組合,甚至并非同一族群的部落都被納入到同一個政治單位中,受到羈縻府州制自上而下的管理。在這個過程中,不僅族群的邊界被消弭、“黨項”的構成變得更復雜,這些部落原有的權力所屬也會因此發(fā)生改變。朝廷確立內(nèi)遷羈縻府州的長官首領時,即使尊重了部落的舊權力傳統(tǒng),也無法兼顧羈縻府下所有新舊部落的意見。于是,中原王朝的權威也開始成為一些酋豪們權位的倚仗,他們與其追隨者之間還開始出現(xiàn)一種上下級的關系。
據(jù)《拓拔守寂墓志銘》所載,守寂“薨于銀州敕賜之第”。御賜宅第,在中原王朝看來是榮耀與獎賞。但居于州城,從部落的角度看,豈不是要逐漸遠離其原本的權力源泉?守寂家族自其高祖、曾祖、祖、父至墓主及墓主之子共六代人,在官爵繼承上都遵從了父子繼承的原則。自思泰以下三代,還使用“元子”“嗣子”的名稱,當是奉行嫡子繼承。這一貼近唐制①的行為,使守寂家族的首領趨于年幼。拓拔守寂“春秋卅,以開元廿四年十二月廿一日寢疾”,則開元九年其父去世、他襲官爵時,不過才十五歲。而守寂去世時,襲官爵的澄瀾也才“年在童丱”。這樣,拓拔守寂家族諸酋首,就越來越不是因為其個人素質(zhì)而獲得威望,而是在中原王朝的制度保障下保證其權位的延續(xù)。
拓拔守寂的叔父拓拔興宗,在天寶年間上了三封《請致仕侍親表》。②他所上第二表中說“略許其宿衛(wèi),兼遂微臣之定省,朝則覲君,退還侍母,公私兩遂,忠孝并存”,第三表中又說“往者一辭天闕,六變星霜。徒叨守郡之榮,終切倚門之望”,則拓拔興宗比守寂又更進一步,早已與其母定居京城了。拓拔興宗“少從邊役”,③進入官僚體系中歷練遷轉(zhuǎn),任“朔方節(jié)度副使、兼防河使、右領軍衛(wèi)大將軍、兼將作大匠”。④在拓拔守寂家族中,由于奉行了嫡子繼承,對于那些不能通過繼承權得到政治權位的子孫后代來說,當部落的職位數(shù)量被限定,部落又不能隨意分割時,就需要自己尋找出路。據(jù)《元和姓纂》,拓拔守寂“孫乾暉,銀州刺史。侄澄峴,今任銀州刺史”。⑤又有拓拔澄泌,入“各與一子五品官,加實封一百戶,仍各賜鐵券,以名藏太廟,畫像于凌煙之閣”⑥之列。這些酋豪子孫的權力,卻是完全來源于王朝的任命了。
當一個家庭幾代人都在朝任職,各處遷轉(zhuǎn),那么他們不僅會逐漸與原部落喪失聯(lián)系,還會與家族中的其他親屬漸行漸遠。如李仁寶家族與李彝謹家族(即拓拔思恭家族)顯然同出一系。⑦但李仁寶“祔葬于先祖陵闕之側(cè)”,其墓志出土于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qū)紅石橋鄉(xiāng)拱蓋梁村。而拓拔思恭家族直系子孫:李仁福妻瀆氏,李彝謹并其妻里氏、祁氏,仁福孫李光睿,光睿子李繼筠等,均是葬于夏州朔方縣儀鳳鄉(xiāng)鳳正里烏水原,“祔于先塋”,⑧地在今內(nèi)蒙古烏審旗無定河鎮(zhèn)十里梁。兩家的先塋并不在一處,可見雖為血緣至親,卻一度往來漸稀。
這種分化最直觀地體現(xiàn)于內(nèi)遷黨項政治立場的對立。黨項諸部落雖處于王朝境內(nèi),但唐廷建立牢固控制的地方,主要是諸城鎮(zhèn)村寨以及溝通這些城鎮(zhèn)村寨的交通線,而不包括其余大片的山谷沙磧之地。⑨這就為黨項逃離統(tǒng)治提供了空間。《唐律疏議》說,“有內(nèi)奸外出者,謂國內(nèi)人為奸,出向化外,或荒海之畔、幽險之中”,⑩其中的“幽險之中”說明唐人也很清楚這一點。于是我們可以在史料中看到許多“投竄山谷,不知所從”,①甚至“連結吐蕃”②的黨項。在康待賓之亂中,有許多內(nèi)遷黨項參與叛亂,亦有許多內(nèi)遷黨項參與鎮(zhèn)壓,靜邊州都督拓拔思泰,便因此而戰(zhàn)死。③在酋豪家族與部落之間,這種對立顯得更有戲劇性。在肅代之際的戰(zhàn)亂中,靜邊州與吐蕃連結,成為了郭子儀防范管理的對象,④而其酋首家族后人拓拔澄泌,如前所引,卻因功得賞,是《廣德元年冊尊號赦》中所說的“寇難以來將相勛業(yè)高者”。⑤
綜上所述,在黨項由小而大層層聚合的社會結構中,首領的權力主要源于下層的支持,部落常有自由來去的權利。而黨項內(nèi)遷后,中原王朝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比如部落重組、固定處所、控制酋豪等等,以使其為己所用、符合行為規(guī)范。然而,黨項的機動能力、中原王朝統(tǒng)治的間隙也為他們逃離權威提供了機會。于是“黨項”名下諸人群各自抉擇,分道揚鑣,發(fā)展出不同的歷史面貌。他們或者仍生活在部落之中,為王朝所用,成為王朝統(tǒng)治的邊緣;或者走向州城、京城,一步步進入中原王朝,脫離其原本的族群乃至家族;或者游離在王朝統(tǒng)治的間隙里,在臣與不臣的狀態(tài)間游移,作為“華夏化”或“王化”之強勢話語中無法忽略的反例而存在。
當我們談論管理的時候,我們實際上面臨著三個層次的問題:理念、制度與實踐。實踐總與理念和制度的理想狀態(tài)存在著差異,卻直接反映了王朝與蕃族間的互動景況。而之前的黨項史研究中,對這一點的揭示是不足的。引人注意的是,2010年出土的《羅何含墓志》中,有一“和斷兵馬使”的職務,墓主羅何含時任延州安塞軍都虞候兼教練使,“(開成)五年,著部領和斷兵馬使,以其外杷(利)、野利,仇煞積年,準旨協(xié)和,釋其冤梗”。⑥杷利、野利,均是黨項姓氏。關于和斷的材料不多,也尚無深入的研究。⑦但稍作追索,可以發(fā)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很好地展示了黨項內(nèi)遷之后,原本威權相對缺乏之社會的特性遺存,以及在這一遺存與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之間,矛盾是如何磨合、催生出新事物的,試論如下。
除《羅何含墓志》之外,筆者還找到一條與“充使和斷”有關的材料。據(jù)《高克從墓志》載:
(開成)二年正月九日,公當盛選,監(jiān)守夏室。公韜蘊智謀,樂得其往,果塞眾望,大愜蕃情。自黨項三百年來,互相劫殺,寇仇不息,勞擾邊軍。公與元戎敷法導誘,而威以典刑。特表上聞,悉與和斷。遂得各舍仇隙,逐性便安,牧野不收,不扃外戶。⑧
兩篇志文提到了同樣的背景,即黨項“仇煞積年”“寇仇不息”。黨項在漢文史料中,常以好劫殺的形象出現(xiàn)。如上引《通典》的“俗尚武,無法令賦役……好為竊盜,常相陵劫”,又如《夏平》一文所記“廣德年中,其部落先黨項與其類意氣不等,因聚黨為兵相伐。強者有其馬、牛、羊、橐駝,其后支屬更仇殺。轉(zhuǎn)轉(zhuǎn)六七十年,莫能禁。道路殺掠以為?!薄"徇@種仇殺現(xiàn)象的首要原因,便是黨項的復仇傳統(tǒng)。
《通典》說黨項“尤重復仇,仇人未得,必蓬頭垢面,跣足蔬食,要斬仇人而后復?!?。⑩在內(nèi)遷前的黨項社會里,法令的缺乏、社會的相對分散、權威的相對缺乏等等,滋長了武力復仇的發(fā)展。這種好劫掠、好復仇的習慣,并未隨著黨項的內(nèi)遷而消失,反而一直延續(xù)到了西夏立國之后。《遼史·西夏外記》中,有一段詳細記錄黨項復仇過程的史料:
喜報仇,有喪則不伐人,負甲葉于背識之。仇解,用雞豬犬血和酒,貯于髑髏中飲之,乃誓曰:“若復報仇,谷麥不收,男女禿癩,六畜死,蛇入帳?!庇辛π〔荒軓统鹫?,集壯婦,享以牛羊酒食,趨仇家縱火,焚其廬舍。俗曰敵女兵不祥,輒避去。①
這段材料包括了兩個環(huán)節(jié),一是復仇,一是盟誓。即在報過仇后最終有一個化解仇怨的盟誓,作為“仇已報完”的儀式與確證?!半u豬犬血”“谷麥不收”與“帳”“六畜”這些詞語的同時存在,反映此時一些黨項已處于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中。此時的盟誓活動,與其最初的模式想必已有一些距離。但其執(zhí)著于通過報仇解決問題的心理與行動本身,歷經(jīng)幾百年間內(nèi)遷、建國等巨大變遷,仍頑強地存在著。埃文思-普里查德討論努爾人的世仇制度,強調(diào)世仇常維持在“彼此相距得足夠近”,又“彼此相離得足夠遠”的群體間。②不同于內(nèi)遷前聯(lián)系相對松散的生活,內(nèi)遷之后,黨項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由相對封閉轉(zhuǎn)向開闊;唐王朝的重新安置與羈縻府州政策,使部落交錯生活,這便為復仇積累為世仇營造了空間環(huán)境。而游牧生業(yè)與交易網(wǎng)絡所激發(fā)的對財富的渴望,則推動了劫掠、復仇乃至于世仇的愈]愈烈——是以會出現(xiàn)“強者有其馬、牛、羊、橐駝”。
黨項雖然內(nèi)遷,但在觀念上與實踐上卻沒有完全融入到中原王朝的社會秩序中。他們或多或少地保持著自己的社會傳統(tǒng),猶如礁石,散落在中原王朝的海洋里。這種愈]愈烈的復仇-世仇的行為,于黨項而言,實際上只是一種稀松平常的習俗與解決問題的方式。其長期存在,也說明它在黨項社會中自有其存在的基礎與意義。然而,在中原王朝方面看來,這種劫殺卻嚴重干擾了地方的治理?!陡呖藦哪怪尽贩Q贊其功績時說,“遂得各舍仇隙,逐性便安,牧野不收,不扃外戶”,表明在中原王朝的觀念中,黨項之間的劫殺是性情不安、不利于地方治理的行為。這種觀念的差異,使得內(nèi)遷黨項的相互仇殺成為了中原王朝需要解決的問題。
從《高克從墓志》中的“果塞眾望,大愜蕃情”來看,高克從可能就是帶著平息黨項仇殺的任務到夏州赴職的。墓志里說“寇仇不息,勞擾邊軍”,告訴我們之前是直接動用武力解決,但效果不佳。黨項雖然入居內(nèi)地,但地方官員很難像管理編戶齊民一樣管理他們。王宰按中原王朝的規(guī)則法令來管理黨項,“好以法臨黨項,羌人不安”,③受到批評。而廣受贊譽的李愿,“按察部落,盡知其猾,大者死,小者盟……今盟已,敢有叛者滅之”,④雖然嚴厲,卻是依從部落習慣采取盟誓的手段約束之,取得了不錯的實際效果。于是,解決的需求、現(xiàn)有手段的不如意與地方管理經(jīng)驗的積累,催成了“和斷”管理方式的出現(xiàn)。而“和斷兵馬使”的產(chǎn)生,則意味著中原王朝不僅使用了“和斷”的管理方法,還有著將之長期引用,并加之制度化的趨勢。
在談到“和斷”的史料中,時間上可斷限于唐代的不多,但也為我們了解它提供了一些線索。比如S.2589、S.389兩件《肅州防戍都狀》⑤記甘州與回鶻和斷事,比較完整地展示了和斷的過程。S.2589相關文字節(jié)錄如下:
其甘州共回鶻和斷未定,二百回鶻常在甘州左右捉道劫掠。
S.389相關文字節(jié)錄如下:
二人牽朧嘉麟,報去甘州共回鶻和斷事由:其回鶻王稱,須得龍王弟及十五家只(質(zhì)),便和為定。其龍王弟不聽充只(質(zhì)):“若發(fā)遣我回鶻內(nèi)入只(質(zhì)),奈可(何)自死。”緣弟不聽,龍王更發(fā)使一件,其弟推患風疾,不堪充只(質(zhì)),更有迤次第一人及兒二人內(nèi)堪者,發(fā)遣一人及十五家只(質(zhì)),得不得,取可汗處分。其使今即未回,其龍王衷私,發(fā)遣僧一人,于涼州嗢末首令(領)邊充使,將文書稱:“我龍家共回鶻和定,已后恐被回鶻侵凌,甘州事須發(fā)遣嗢末三百家已來,同住甘州,似將牢古(固),如若不來,我甘州便共回鶻為一家討你嗢末,莫道不報?!?/p>
唐長孺、榮新江二位已經(jīng)澄清,此事發(fā)生在中和四年(884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中旬。此時占據(jù)甘州城的龍家等“十五家”部落與回鶻存在沖突,回鶻虎視眈眈,在甘州左右捉道劫掠。于是龍家代表十五家殘部與回鶻可汗議和。⑥
又有李克用《祀岳題名》,節(jié)錄如下:
(李克用)以幽鎮(zhèn)侵擾中山,領番漢步騎五十萬眾,親來救援……至三月十七日,以幽州請就和斷,遂卻班師。⑦
此事發(fā)生在中和五年,前情是幽州李可舉、鎮(zhèn)州王景崇攻易定,易定節(jié)度王處存求救于克用。李克用領兵來援,幽州請就和斷,于是退兵。
讀上引材料,可知和斷的過程即是雙方互相談判的過程,談判的條件基于一些在其風俗中能夠得到理解的習慣,比如送質(zhì)。如果最后雙方意見達成一致,那么就算是“和斷”“和定”了。這種通過談判解決問題的手段,常發(fā)生在相互間缺乏上層權威或缺乏法令的情況下。筆者所見明確提到“和斷”的史料中,都有著蕃人的身影,可以推測,在蕃族的社會中有依照自己的本俗法,來談判解決矛盾的習慣,“和斷”便是這種行為的一種漢文稱呼。
但是再仔細比對兩種“和斷”,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其間的區(qū)別。在上引S.2589、S.389兩件《肅州防戍都狀》以及李克用《祀岳題名》中,“和斷”只是矛盾雙方談判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見第三者的介入與主持。但在《高克從墓志》《羅何含墓志》中,“和斷”卻是由中原王朝方面發(fā)起的,甚至出現(xiàn)了“和斷使”的職務。那些對黨項進行“和斷”的官員,是在得到朝廷的允準后,以中原王朝政治威權代表的身份對黨項部落之間的矛盾進行調(diào)解。實際上“和斷兵馬使”這一職位本身,就告訴我們唐廷平時是以地方軍將為管理者,而以軍隊作為管理的保障與威攝。這些官員們的介入,使原本只是談判以解決矛盾的行為,轉(zhuǎn)變?yōu)榱酥性醭瘜χ蜗伦迦旱墓芾矸椒ā_@種管理方法,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照顧到了部落的風俗習慣,借用了能得到黨項理解的“和斷”方式來處理人群間的沖突;另一方面,中原王朝又是從自己的理念出發(fā),居高臨下地對治下黨項部落進行和斷。
有時,和斷甚至直接成為了政治運作的借口。按《李行素墓志》,他曾出使西涼州,“和斷嗢末羌與張議潮,語議潮執(zhí)笏入覲,奉使稱旨”。經(jīng)李宗俊考證,李行素約在咸通八年(867年)出使,其時張議潮正與嗢末爭奪涼州。①所以此行名為“和斷”,實際是要說服張議潮入朝、削弱其勢力。在唐廷看來,嗢末羌與張議潮相爭,他們主持和斷名正言順,可以在此名下展開政治活動。
唐代是和斷政策的草創(chuàng)時期,這時明確提到“和斷”的材料,以筆者所見,或是出于個人的石刻,或是出于地方報告性的文書,數(shù)目不多。到宋代,和斷政策得到發(fā)展,“和斷”逐漸進入官方的詔令與文人的文章奏議中。宋朝關于“和斷”的記錄集中在西北黨項蕃部與西南族群中,是宋朝處理這些地區(qū)族群沖突的一般性政策,注重“依本俗法和斷”,而不同于治理漢人。②不難注意到,這些地方的群體亦多好復仇,而其社會結構也有相似之處。又,《隆平集》記西夏事時,說“蕃族有和斷官,擇氣直舌辯者為之,以聽訟之曲直”。③邵方以職責對應,認為漢文所說的“和斷官”,就是西夏文所說的“大人”。④從《番漢合時掌中珠》與《天盛律令》的記錄看,“大人”的日常職責之一便是處理部落間的糾紛。⑤然而,《隆平集》所說的“和斷官”似為一專門處理司法的職官,而處理糾紛只是“大人”的職責之一。兩者能否對應,似要再做斟酌。
總結而言,在內(nèi)遷前的黨項社會里,復仇是解決矛盾的常用手段。而當他們內(nèi)遷之后,雖然社會組織逐漸發(fā)生了變化,但復仇這一習俗并未隨之消失,反而愈]愈烈,常積累為世仇。對于中原王朝而言,黨項這一處理矛盾的習慣辦法,卻是干擾治安的劣性劣行。于是,在黨項的復仇傳統(tǒng)與地方管理需求這一對矛盾的摩擦中,出現(xiàn)了中原王朝官員以“和斷使”的角色,主持“和斷”以安定諸部的新方法,從而將“和斷”由談判行為轉(zhuǎn)變?yōu)橐环N管理手段。和斷政策萌芽于唐代,而為宋所繼承、發(fā)展,甚至可能又由此進入西夏。
唐末,拓拔思恭自夏州起兵,赴黃巢之難,最終建立定難軍政權,成為西夏立國之先聲。關于拓拔思恭的早期經(jīng)歷,《白敬立墓志》⑥的記載可補史闕?,F(xiàn)摘引有關部分如下:
公家自有唐洎九世,世世皆為夏州之武官。曾祖父字令光,年一百廿四歲,充興寧府都督。娶高氏。生祖父字奉林,充興寧府都督。娶婆高氏。祖父字文亮,充興寧府都督。娶婆王氏,生公。公以祖、父箕裘繼常,為故夏州節(jié)度使、朔方王信用于門下。王始為教練使,公常居左右前后,凡邊朔戰(zhàn)伐,軍機沉密,多與公坐謀。時有征防卒結變于外,突騎得入屠滅權位,其首亂者逼節(jié)度請署為馬步都虞候。半年之□,凌慢愈甚。時朔方王集部下,伺隙盡擒誅之。公弟兄皆與其事。
志中“朔方王”即指拓拔思恭,可知他起事之前,在夏州任教練使。又,按《李彝謹墓志》,“曾祖諱重建,皇任大都督府安撫平下番落使……祖諱思□,皇任京城四面都統(tǒng)教練使,累贈太師”。①其“祖思□”,前輩學者已經(jīng)指出,即是拓拔思恭,大都督府則指靈州。②而思恭父“安撫平下番落使”的職位,不似正官,或為部落酋長一雅稱。于是我們知道,拓拔思恭是離開部落,到臨州任職。
按志文,白敬立家族世襲興寧府都督一職,又“世世皆為夏州之武官”,可知興寧府部落軍供夏州役使。白氏是比較常見的胡姓,③雖族屬不明,但應非黨項。值得注意的是,拓拔思恭以教練使之職平亂時,“公弟兄皆與其事”。墓志后文說白敬立之兄承襲為興寧府都督,則拓拔思恭任教練使時,所管的軍隊中還包括了蕃落兵。
嚴耕望《唐代方鎮(zhèn)使府僚佐考》④、張國剛《唐代藩鎮(zhèn)軍將職級考略》⑤中,都對教練使一職進行了研究??偨Y而言,教練使職掌練兵,亦統(tǒng)兵出戰(zhàn);或以左右?guī)肿笥沂?,或以兵種分馬步軍。宣宗大中六年(852年)敕“天下軍府有兵馬處,宜選會兵法能弓馬等人充教練使,每年合教習時,常令教習”,⑥那么,教習的對象是否也包括了部落軍呢?很有可能?!短屏洹酚洝扒?、成、岷、渭、河、蘭六州有高麗、羌兵”,而“皆令當州上佐一人專知統(tǒng)押,每年兩度教練,使知部伍,如有警急,即令赴援。諸州城傍子弟亦常令教習,每年秋集本軍,春則放散”。⑦可見高麗兵、羌兵這些蕃兵均需教習,雖然異時異事,但其中希望更好地利用部落兵的理念是相通的。唐武宣年間,夏州曾有“節(jié)度衙廂馬步兼四州蕃落都知兵馬使”張寧,在南山平夏黨項之亂中,“祭酒為監(jiān)城使,亦以六州蕃部與所主兵士五千人,自德靜鎮(zhèn)走數(shù)百里為外應”。⑧蕃落兵是夏州這類邊鎮(zhèn)重要的軍事力量,既然有像張寧這樣的都知蕃落兵馬使,有教練使管理教習之,亦可想而知。
時間推移到五代,《李彝謹妻里氏墓志銘》中有一段有趣的記載,現(xiàn)摘引如下:
父皇甫訛移,任延州水北教練使兼南山開道指揮使。勇義兼身,機鈐出眾。處轅門之清給,立部族之強名。劍揮潭底之龍,箭落云中之雁。實為國器,夙振家風。本貫延州金明縣北界。妣拓拔氏,夫人容貞敦美,禮樂柔和。既為德行之人,方產(chǎn)賢明之女。我故沛國郡夫人,即教練使之長女也……才及破瓜之歲,禮諧合巹之□。時朔方王以業(yè)霸河西,塵清塞上。為子契合鳴之美,行人備納□之儀。自適王門,久榮昌運……恩沾私室,貴顯王門。⑨
里氏父親皇甫訛移“延州水北教練使兼南山開道指揮使”的任職頗引人注目。訛移“立部族之強名”,原本應當是部落酋長。他本貫“延州金明縣北界”,不似《白敬立墓志》或《拓拔守寂墓志》強調(diào)興寧府、靜邊州,而只能說在“縣北界”,大概如靈州部落游奕使拓拔忠義“招收得部落五千余帳于界首,安置訖”⑩之類的界首游離蕃落。在五代混亂的政治局面中,他們生活在治理薄弱的山川沙磧邊界里,而游離在諸政權間,臣叛不定。皇甫訛移的族屬不明,皇甫氏或是冒姓,但“訛移”是常見的黨項名字,?他出身黨項的可能性很高。其夫人拓拔氏顯然出身黨項,由于沒有改姓李氏,可知與拓拔思恭家族并非近親。
據(jù)墓志后文,里氏“乾祐二年九月十五日薨于綏州私第,享年五十有四”,則年當“破瓜之歲”嫁給李彝謹時,當在乾化元年(911年)左右。需要注意的是,正是在此次聯(lián)姻發(fā)生的前一年,李茂貞、楊崇本、劉知俊趁定難軍內(nèi)亂,邀李存勗圍攻夏州。時任定難軍節(jié)度使李仁??嗫鄨允兀敝梁罅涸姷竭_,才解夏州之圍。此次戰(zhàn)事之焦灼,由定難軍時任左都押衙劉敬瑭的墓志中“乾化元年,重修城壘,固護軍州”①就可以看出來。從當時定難軍的局勢來看,李彝謹與里氏的婚姻,恐怕不是簡單的聯(lián)姻,而自有其政治考量。
一般而言,教練使、指揮使前更多冠以兵種或“左右?guī)?,而“延州水北教練使兼南山開道指揮使”的職務,則少見地以“延州水北”這一模糊的、與行政區(qū)劃無涉的地理范圍,與“南山開道”這一具體任務作為職能分類。而“南山開道”的任務,很容易使我們聯(lián)想起前文所引述的蕃族頻頻“鈔劫道路”的時代背景。宋淳化五年(994年),宋琪上書言邊事,自陳:
臣頃任延州節(jié)度判官,經(jīng)涉五年,雖未嘗躬造夷落,然常令蕃落將和斷公事,歲無虛月,蕃部之事,熟于聞聽……從銀、夏至青、白兩池,地惟沙磧,俗謂平夏;拓拔,蓋蕃姓也。自鄜、延以北,多土山柏林,謂之南山;野利,蓋羌族之號也。從延州入平夏有三路:一、東北自豐林縣葦子驛至延川縣接綏州,入夏州界;一、正北從金明縣入蕃界,至盧關四五百里,方入平夏州南界……我?guī)熑缛胂闹葜常讼日兄陆咏缡鞈?,使為鄉(xiāng)導,其強壯有馬者,令去官軍三五十里踏白先行。緣此三路,土山柏林,溪谷相接,而復隘狹不得成列……②
皇甫訛移部落所在的金明縣北界,正當自延州經(jīng)金明縣、蕃界、盧關而入夏州之路?!秲愿酚涗浐筇泼髯跁r“令繼顏入夏州宣諭,與夏州押衙賈師溫同行。繼顏請由盧關路入,樞密使謂之曰:‘尚平關路平,北無蕃部結集,盧關路險,蕃部阻兵為患,況與夏州牙將同行,不如由尚平關為便。繼顏堅請由盧關。及至盧關,果為蕃部阻路”。③這段史料,巧妙地透露出夏州定難軍與盧關蕃部間的密切聯(lián)系,所以才會說“況與夏州牙將同行,不如由尚平關為便”。皇甫訛移任“延州水北教練使”,大概意在使之聯(lián)絡地處“延州水北”的蕃部,而為定難軍所用。其中“水北”的“水”,或是指清水。按《元和郡縣志》,“清水,俗名去斤水,北自金明縣界流入”,④盧關即在清水上游。⑤而“南山開道指揮使”,則如上引宋琪所說,南山地多土山柏林,溪谷相接,入境需有向?qū)?,即意在使己方勢力中的蕃族把持交通要道?/p>
定難軍這一策略的效果很明顯。長興四年(933年)后唐出兵強迫李仁福之子李彝超遷鎮(zhèn)時,就頻有“昨聞安從進初至盧關,蕃酋望風歸附,尋加存撫,各令放歸。及上馬登山,未行百步,反襲從進騎從士十余人,幾至不濟”⑥、“藥彥稠等進屯蘆關,彝超遣黨項抄糧運及攻具,官軍自蘆關退保金明”⑦這類記載。于是,這些原本游離在統(tǒng)治外的蕃部,成為了幫定難軍扼守咽喉的重要力量。
前文曾提出,在為王朝所用的部落之外,還有許多臣叛不定的部落。對于這些散漫在統(tǒng)治外的部落,唐廷的管理措施是派游弈使等軍將,或者刺史等長官親自招撫,使之重新納入羈縻府州與押蕃使管理的系統(tǒng)。由于州郡長官處于遷轉(zhuǎn)之中,這些游離部落只是諸多政務中需要處理的一項,所以管理的手段是將之重新納入制度常規(guī),而目標主要在于保持治內(nèi)安定。但定難軍則不同。拓拔思恭家族長期鎮(zhèn)守夏州,這一鎮(zhèn)之地已被視為家族之所有。外部勢力的威脅與繼續(xù)保持統(tǒng)治的愿望,使定難軍的官員們必須直面夏州境內(nèi)的大量內(nèi)遷蕃族。這些蕃族內(nèi)遷多年,繁衍生息,盤根錯節(jié),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因此,與唐朝之夏州管理蕃族的短期目標不同,定難軍的愿望,是使他們更直接地為己所用。于是軍鎮(zhèn)節(jié)帥直接與蕃落酋長聯(lián)姻,并授之以官,使得出現(xiàn)了“延州水北教練使兼南山開道指揮使”這樣的官職。從上文的分析看,皇甫訛移雖然被授官,但恐怕并未前往夏州任職,而是在部落中履行職務。這樣,原本管理蕃漢兵士的軍將教練使,便直接由原本潛在的被管理對象擔任。那些游離在統(tǒng)治間隙或處于王朝統(tǒng)治邊緣的部落,就這樣直接進入到政權的核心。
若就此回顧,我們可以看見這樣一股浪潮:諸多蕃部內(nèi)遷之后,在王朝的治理之下發(fā)生分化,有脫離部落進入王朝任正官者,有仍在部落但被授以蕃官者,有為王朝所管所用者,也有游離在治理之外者。而當王朝崩潰之時,許多早已進入王朝的權力體系中的蕃族出身者,又繼續(xù)在各個地方政權中任職。在如定難軍這樣的政權中,羈縻府州與押蕃使的體制被繼承,蕃族出身者繼續(xù)任官,蕃民繼續(xù)一步步走向州縣鄉(xiāng)里,而那些原本散落在政權之外的部落,也開始直接參與到政權中來——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這是一個蕃族被一步步吸納進入政治體的過程。
本文從生業(yè)、組織、和斷使、教練使四個角度,分別切入了入唐黨項的社會變遷這一課題??偨Y而言,在內(nèi)遷之前,被稱作“黨項”的人群被漢文史料記錄下了定居放牧的生業(yè)、自下而上層層聚合的社會組織,以及與之相應的生活方式與習慣,比如好復仇。遷入關內(nèi)道等地區(qū)后,內(nèi)遷者的生業(yè)首先轉(zhuǎn)變?yōu)橛文?,而浸潤在唐朝邊境蕃漢混處、交流活躍的環(huán)境中。原本同一族群的“黨項”開始發(fā)生分化,或者進入王朝之中,或者成為王朝統(tǒng)治的邊緣,或者游離在唐王朝這一政治體之外。而復仇行為的存在乃至愈]愈烈表明,雖然社會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但一些習慣仍然會頑強存在,乃至成為族群的一個標簽。面對這種仇殺的行為,中原王朝與黨項相異的理念使之必須進行管理,于是“和斷”的新型管理方式逐漸發(fā)展出來。它雖然采取了委婉的方式,但其目的卻是欲使黨項的行為符合王朝規(guī)范,亦屬于將黨項納入自身體系的努力。
當唐末王朝崩潰后,一些早已進入王朝權力系統(tǒng)的蕃族得以占據(jù)一些地方政權,黨項出身者拓拔思恭亦是其中之一。在他所建立的定難軍中,由于對力量的需求,那些游離在統(tǒng)治外的部落也進一步被吸納到政權中。于是蕃部開始超越以往主要作為被管理者、被役使者的政治地位,而逐漸成為要分享政權的力量。這種構成上的變化,賦予了定難軍政權與一般藩鎮(zhèn)不同的性格與不同的未來走向。
Immigrant Tanguts Social Change in the Tang Dynasty
Abstract: Before the immigration, Tangut had the tradition of revenge, their livelihood was sedentary pastoralism and their clan was organized from bottom to top. After their immigrant to Ordos, many methods were implemented to make sure they act as the dynasty expected, and a new kind of management method called Heduan was created. But there still were people out of control. In the Dingnan Army, the governor tried to conduct those people through marriage and the post of military position like Jiaolian Shi.
Key Words: Tangut, Tang Dynasty, Heduan Shi, Jiaolian Shi
① 海內(nèi)外討論黨項的綜合性論著,主要有Friedland, Paul. “A Reconstruction of Early Tangut History”, Ph. D. diss.,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1969;Dunnell, Ruth. “Tanguts and the Tangut State of Ta Hsia”, Ph. D. diss., University of Princeton, 1983;岡崎精郎:《タングート古代史研究》,京都:東洋史研究會,1972年;周偉洲:《唐代黨項》,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年;周偉洲:《早期黨項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周偉洲:《黨項西夏史論》,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陳瑋:《西夏番姓大族研究》,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最受關注的課題,主要有黨項及黨項拓拔部之族源、黨項諸名稱之來源,黨項遷徙的經(jīng)過,以及黨項與周邊族群的關系等。參見李華瑞《20世紀黨項拓跋部族屬與西夏國名研究》,《宋夏史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5~270頁。湯開建:《隋唐時期黨項部落遷徙考》,收入氏著:《黨項西夏史探微》,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87~111頁;梁瀟文:《七至九世紀中葉唐代黨項的內(nèi)遷及管制探析》,收入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十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15頁。張云:《論吐蕃與黨項的民族融合》,《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2期;杜建錄:《試析早期黨項與外界的聯(lián)系》,《寧夏學刊》1994年第1期;黃兆宏:《七至九世紀吐蕃與黨項關系述論》,《青海民族研究》2004年第2期;張萬靜:《突厥和黨項關系略考》,《寧夏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陳瑋:《中古時期黨項與粟特關系論考》,《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4期;村井恭子:《河西と代北——九世紀前半の唐北邊藩鎮(zhèn)と遊牧兵》,《東洋史研究》2015年第74卷第2號。
② 在漢文史料之外,古突厥文碑銘《毗伽可汗碑》中曾談及黨項,但只有寥寥數(shù)行。西夏文材料《夏圣根贊歌》,藏文材料《紅史》《新紅史》《西藏王統(tǒng)記》《漢藏史集》《賢者喜宴》等文獻記錄了黨項祖先傳說的史詩,但成文時間較晚,一般認為今見《夏圣根贊歌》抄寫時間不早于1185年,而上述藏文史籍均成書于14世紀以后。于闐文文書則多為出使材料,時間主要在10世紀。
① [日]岡崎精郎:《唐古特的游牧與農(nóng)耕——以西夏崩潰時期的問題為起點》,青山譯,《民族譯叢》1981年第1期。
② 杜建錄:《西夏的畜牧業(yè)》,《寧夏社會科學》1990年第1期。
③ 史念海:《兩千三百年來鄂爾多斯高原和河套平原農(nóng)林牧地區(qū)的分布及其變遷》,《河山集·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5頁。
④ 今見最早的黨項專傳是《隋書·黨項傳》,它的內(nèi)容為《北史·黨項傳》所承襲。隋傳之后,最重要的是《通典》的記載?!锻ǖ洹肪?90《邊防六》黨項部分的編年敘事只及于貞觀三年,此時黨項尚未內(nèi)遷;其概述部分較之隋傳增添了不少信息,但仍然是在描述黨項遷徙之前的環(huán)境、生業(yè)、組織與風俗。而兩《唐書》《唐會要》等史籍的“黨項傳”之概述部分,大抵與《通典》相似。所以,雖然黨項所指稱的人群在幾百年的歷史時段中幾經(jīng)遷徙,諸史籍概述其生業(yè)、風俗時,卻始終停留于描述黨項于其原居地——青藏高原東北部地區(qū)的情況。
⑤ 《隋書》卷83《黨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45頁。
⑥ 《通典》卷190,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169頁。
⑦ 吳天墀:《西夏史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32頁。
⑧ 馬長壽:《氐與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84頁。
⑨ 《隋書》卷83《吐谷渾傳》,第1842頁。
① 引文與五個特征并見Khazanov, Anatoly M. Nomads and the Outside World, Translated by Julia Crookenden.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4, pp.16~17.
② 參見李金元、羅章《西藏高原藏豬生活習性的調(diào)查研究》,《家畜生態(tài)》1993年第1期。
③ 西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編輯組:《藏族社會調(diào)查》,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頁。
④ 關于羊、牦牛等牲畜的“動物性”,可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20頁。
⑤ [澳]羅杰·克里布:《游牧考古學——在伊朗和土耳其的田野調(diào)查》,李莎等譯,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頁。
⑥ 參見張建世《藏族傳統(tǒng)的游牧方式》,《中國藏學》1994年第4期;包玉山:《關于游牧畜牧業(yè)的幾個理論問題》,《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
⑦ 《隋書》卷48《楊文思傳》,第1294頁。
⑧ 今本《魏書》卷101原闕,據(jù)《北史》增補,《宕昌傳》是其中一篇。
⑨ 如“黨項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種有宕昌、白狼,皆自稱獼猴種”(《隋書·黨項傳》),又“周滅宕昌、鄧至之后,黨項始強”(《通典》卷190《黨項》)?!段簳ゅ床齻鳌?,見《魏書》卷101《宕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41~2242頁。
① 引文主要參照肖占鵬、李勃洋校注的《沈下賢集校注》,據(jù)此書前言,作者已經(jīng)參照諸版本進行整理,但取舍時有一些不太恰當?shù)牡胤?,這里參照四部叢刊本《沈下賢集》將“事蓄馬、牛、羊、橐駝”更為“事畜”。見沈下賢:《沈下賢集校注》,肖占鵬、李勃洋校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2頁。沈亞之:《沈下賢集》卷3《夏平》,《四部叢刊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第13頁。
② 《夏平》中的“羊”,不知是指山羊、綿羊或是包含兩類。游牧“五畜”之間存在結構關系,可參考包玉山《五畜結構與草原生態(tài)》,見中國蒙古學信息網(wǎng),http://www.surag.net/?m=201407&paged=2;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第17~18頁。
③ 《舊唐書》卷198《黨項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93頁。
④ 孫芬惠:《渭南發(fā)現(xiàn)唐〈白敏中神道碑〉》,《碑林集刊》2004年第10期,原文未標點。
⑤ 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7,方南生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72頁。
⑥ 《宋史》卷485《夏國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985頁。
⑦ 關于海東青的習性與盛行于遼金元時期的北族春獵習俗,可參見陳曉偉《圖像、文獻與文化史:游牧政治的映像》,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67~106頁。
⑧ 《隋書》卷83《黨項傳》,第1845頁。
⑨ 《通典》卷190,第5169頁。
① 杜建錄:《論黨項宗族》,《民族研究》2001年第4期。
② 岡崎精郎:《タングート古代史研究》,第11頁。
③ 如岡崎精郎:《タングート古代史研究》,第11頁;周偉洲:《早期黨項史研究》,第17頁。
④ 王明珂曾在其著作《游牧者的抉擇》中討論“分枝性社會結構”,即“層層由小而大的社會結群,一種非經(jīng)?!鐣Y構,因應外來敵對力量的大小而臨時凝聚為或小或大的群體”。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第56頁。關于游牧社會應對外來壓力而形成相應的組織形式的觀點,參見[美]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英]E. E. 埃文思-普里查德:《努爾人:對一個尼羅特人群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
⑤ 《舊唐書》卷198《黨項羌傳》,第5291~5292頁。
⑥ 《新唐書·黨項傳》:“拓拔赤辭……即與思頭俱內(nèi)屬。以其地為懿、嵯、麟、可三十二州,以松州為都督府,擢赤辭西戎州都督,賜氏李,貢職遂不絕?!彼芍菔翘瞥荩魅种菔橇b縻府州,此處所說三十二羈縻州盡屬松州,但不知是否盡屬西戎州。引自《新唐書》卷221《黨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15頁。
⑦ 《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第1409頁;《新唐書》卷43下《地理七下》,第1124頁。
⑧ 《舊唐書》卷41《地理志四》,第1711頁。
⑨ 《舊唐書》卷57《劉師立傳》,第2299頁。
⑩ 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1頁。
? 《新唐書》卷43《地理志七下》,第1123~1124頁。
① 唐制規(guī)定:“凡二王之后及夷狄君長之子襲官爵者,皆辨其嫡庶,詳其可否,以上尚書”(《唐六典》卷18《鴻臚寺》,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05頁),“蕃王首領死,子孫襲初授官,兄弟子降一品,兄弟子代攝者,嫡年十五還以政”(《新唐書》卷46《百官志一》,第1196頁)。
② 三表均收錄于《文苑英華》,參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604,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132~3133頁。韓蔭晟考此所上三表應在“天寶五、六年間”,參見韓蔭晟《黨項與西夏資料匯編》(上卷第一冊),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9頁?!疤鞂毼?、六年”的說法不嚴謹,應更為天寶五、六載。
③ 《請致仕侍親表》第三表。見《文苑英華》卷604,第3133頁。
④ 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81頁。
⑤ 林寶:《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10,岑仲勉校記,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576頁。
⑥ 《唐大詔令集》卷9《廣德元年冊尊號赦》,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8頁。
⑦ 參見《后周綏州刺史李彝謹墓志銘》《大晉綏州刺史李仁寶墓志銘并蓋》,分別收錄于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129頁、第106頁。
⑧ 《大宋定難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李繼筠墓志銘并蓋》,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145頁。
⑨ 可參考許倬云《試論網(wǎng)絡》,見氏著《許倬云自選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34頁;魯西奇:《內(nèi)地的邊緣:傳統(tǒng)中國內(nèi)部的“化外之區(qū)”》,《學術月刊》2010年第5期;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章、第5章。
⑩ 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卷8,劉俊文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8頁。
①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4,賀次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4頁。
② 如“慶州有破丑氏族三、野利氏族五、把利氏族一,與吐蕃姻援,贊普悉王之”,見《新唐書》卷221《黨項傳》,第6217頁。
③ 參見周偉洲《早期黨項史研究》,第48~50頁。
④ 見《新唐書》卷221《黨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17頁。
⑤ 《唐大詔令集》卷9《廣德元年冊尊號赦》,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8頁。
⑥ 段志凌:《陜西延安新出土唐吐火羅人羅何含墓志》,《文物》2014年第8期。
⑦ 曾有一些治宋史的學者寫過幾篇關于“和斷”的文章,只討論了宋代的情況。如趙永忠:《宋朝對西南民族沖突的和斷——以成都府路和梓州路為例》,《貴州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
⑧ 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973頁。
⑨ 沈下賢:《沈下賢集校注》,肖占鵬、李勃洋校注,第42頁。
⑩ 《通典》卷190,第5169頁。
① 《遼史》卷115《西夏外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24頁。
② [英]E. E. 埃文思-普里查德:《努爾人:對一個尼羅特人群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譯,第178、180頁。
③ 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8027頁。
④ 李昉等:《文苑英華》卷370《夏平》,第1894頁。
⑤ 錄文引自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03~305頁。
⑥ 參見唐長孺《關于歸義軍節(jié)度的幾種資料跋》,收入《山居存稿》,見唐長孺:《山居存稿》,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96~398頁;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察》,第303~306頁。
⑦ 《恒山志》標點組:《恒山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04~205頁。
① 錄文與考證并見李宗俊:《〈唐故容管經(jīng)略招討處置等使李行素墓志〉跋》,《唐都學刊》2016年第6期。
② 如“戎州夷人犯罪,委知州和斷之。若漢人,即正其法”。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0“宋仁宗天圣七年八月壬子”條,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522頁。
③ 曾鞏撰,王瑞來校證:《隆平集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05頁?!堵∑郊纷m有爭議,然是北宋時書無誤。
④ 參見邵方《西夏的民族習慣法》,《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
⑤ 參見聶鴻音《釋“大”》,杜建錄主編:《西夏學》(第1輯),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21頁。
⑥ 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84頁。
① 《后周綏州刺史李彝謹墓志銘》,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129頁。
② 按《舊唐書·地理志》,“至德元年七月,肅宗即位于靈武,升為大都督府”。此后當?shù)貞T稱靈州為大都督府。西夏立國后,亦以靈州設大都督府。見《舊唐書》卷38《地理志》,第1415~1416頁。
③ 可參考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94~295、371~376頁。
④ 見嚴耕望《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49~451頁。
⑤ 張國剛:《唐代藩鎮(zhèn)軍將職級考略》,《學術月刊》1989年第5期。
⑥ 《舊唐書》卷18《宣宗紀》,第630~631頁。
⑦ 《唐六典》卷5《兵部郎中》,第157頁。
⑧ 周峰:《張寧墓志所見唐朝與黨項的戰(zhàn)爭》,杜建錄主編:《西夏學》(第9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1頁。
⑨ 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126~127頁。
⑩ 《冊府元龜》卷977《外臣部 降附》,第11483頁。
? 彭向前:《黨項西夏名物匯考》,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第34~35頁。
① 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第98頁。
② 《宋史》卷264《宋琪傳》,第9129~9130頁。
③ 《冊府元龜》卷664《奉使部 辱命》,第7945頁。
④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6頁。
⑤ 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40~41頁。
⑥ 《冊府元龜》卷994《外臣部 備御第七》,第11677頁。
⑦ 《資治通鑒》卷278“后唐明宗長興四年四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083~90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