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很想聽您談談對陰軍和他的山東快書藝術的總體印象。
孫立生:我從事曲藝評論。與職業(yè)特點有關,做人處事比較自信,總是相信自己的價值觀、審美觀,認為我的觀點是正確的。我和陰軍認識三十多年,這是接近人生三分之一的長度。這些年來,我總是“居高臨下”地“指點”他,甚至不間斷地去批評他,而他卻與我始終不離不棄。由此想做出這樣的判斷,陰軍是有胸襟、能包容的人?;剡^頭來再梳理、總結,其實我的觀點并非都是對的,有些不過是視角不同而已。于是,陰軍堅持與我交往三十多年,便在我眼里成了難能可貴的氣度。“有容乃大”,他的堅持,不得不讓我把他看“大”。每逢聽我嘮叨,他聽且思,從不輕易打斷或辯駁。我的態(tài)度有時很極端,總覺得自己出發(fā)點好,所謂的“愛之深,痛之切”?,F(xiàn)在看來,反而是他用“三十多年”這個長度影響了我—— 對比他,起碼我在度量上“輸”了。能夠包容的人多是真心求上進、求真相的人。所以,陰軍是個堅持往上攀登、不斷要求自己有所提升的人。
我覺得,陰軍的山東快書表演最顯著的特征,是它具備這個時代的特點,即它是“今天的山東快書”。他的表演不陳舊,這和他的生活環(huán)境、工作環(huán)境有關系,即他是從部隊氛圍成長起來的,是軍旅山東快書表演藝術家。他的表演風格和前衛(wèi)文工團和解放軍文藝的大環(huán)境始終沒有脫離。所以,即使他說《武松打虎》,其中一句現(xiàn)代的詞語都沒有,也是今天的《武松打虎》,但是它依然給人感覺是“活在今天”的山東快書藝術。應該說,這極不容易。
我想說,主要是個人胸襟的寬闊與所處氛圍的健康,成就了說山東快書的陰軍與陰軍說的山東快書。怎么判斷陰軍在山東快書藝術上的水平呢?雖說是,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夸獎,但誰都不會否認,比賽的獎項是具體判斷演員水準的重要“參照物”。我仔細想了想,陰軍在全國山東快書隊伍中,應該是得獎項最多的一個—— 甚至不是之一。他參加了全國、全軍的很多曲藝比賽,得過很多獎項。在我個人的記憶中,他獲獎率最高,用“名列前茅”并不夸張。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主辦的“首屆全國高元鈞杯山東快書大賽”,陰軍唱了一個新作品《湊份子》,留給我與眾多評委、觀眾的印象很深。這次大賽,我是評委之一。我們最終只評選出了金、銀、銅獎,雖沒有排名次,但陰軍的表演得到一致認可。如果從作品與表演,即由形式和內容結合的完美性上來評判,我覺得陰軍在整個的大賽里,也是走在全國第一陣容里的。就是說,我即使不敢貿然斷定陰軍是這次全國大賽的第一,但是他應該是“第一”這個層面上的??傊?,陰軍沒有爭議、沒有懸念地走到了金獎的行列。他唱的是新作品,表達非常好,專家對他是認可的。
陰軍應該是一步接著一步、一次比賽接著一次比賽、一個獎項接著一個獎項地走到今天。他不間斷地歷練和不間斷地超越自我,將自己由一個酷愛山東快書的熱心青年,鍛造成與時俱進的優(yōu)秀中青年山東快書表演藝術家。
記者:您對陰軍先生的藝術發(fā)展,有些什么樣的建議,就是說您覺得陰軍先生在哪些層面上還需要再進一步地提升?
孫立生:我們判斷一個山東快書藝術家的成就,往往要聯(lián)系到他的代表作,即要參照“唯他獨有”或最具他自己風格、品質的作品。我認為,陰軍先生應該從“自我品質”上好好動動腦子了。這需要個性鮮明的作品及其表演,還要漸漸培養(yǎng)自己藝術品質的傳承團隊?,F(xiàn)在陰軍桃李滿天下,但他與他們只是普遍意義上的“山東快書”,還沒有形成“陰軍風格的山東快書”。陰軍演繹了很多緊隨時代的山東快書新作,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但是我覺得能夠體現(xiàn)陰軍獨有個性的或者由他首唱而“影響一片”的似乎還不多。陰軍繼承了孫鎮(zhèn)業(yè)的表演風格,但如何將孫鎮(zhèn)業(yè)“化”成陰軍—— 這同樣是陰軍所要面對的。
記者:我們了解,陰軍先生在藝術的傳承上做了很多工作。比如,他聯(lián)合了一些學校等機構推廣山東快書藝術,而且人數(shù)上是大規(guī)模的。他建議并積極付諸教學實驗與實踐,在某些職業(yè)培訓中,融入了山東快書藝術的許多形式特點。您對這些有何看法?
孫立生:當年,我們山東省曲藝家協(xié)會辦了一個新紀元藝術培訓學校,陰軍是我們聘請的教師。古人說“教學相長”,教學,逼著他不斷提升。這個過程使得陰軍不得不重視自身修養(yǎng)的提高。他對學習的熱情自覺,與他這個過程的存在不無關系,即他漸漸由被動而轉向主動。他自身對綜合素養(yǎng)的重視,當然也會影響到他的學生,他的弟子中不少是多面手,即在主持、編導、小品表演及書法方面都有自己的成績。陰軍對綜合素養(yǎng)的重視,與當下一些青年曲藝人的“過于專業(yè)”“視野狹窄”等形成對比。今天不少曲藝人把藝術視為“技術”,所以路越走越窄。厚積薄發(fā),對所有的藝術行當都非常重要。陰軍要求自己先為藝術家,再為曲藝家,再為山東快書藝術家——我認為,這個方向、路徑都是正確的。
陰軍在山東旅游職業(yè)學院開辦了一個“大班”,有近百名學生追隨他和他的弟子學習山東快書。據(jù)我所知,陰軍還是最早將山東快書拓展到電視新聞和飛機廣告熒屏上的人。所以,他對山東快書的熱愛無可非議。而他將山東快書的傳承融入“齊魯文化”這樣的層面上去弘揚,也是可圈可點的一種理性與智慧。他力求把塑造齊魯文化新人視為出發(fā)點與落腳點,讓山東快書成為一種有效媒介,從而培養(yǎng)提升山東大學生、年輕人的綜合素養(yǎng)。這種眼光是值得肯定的—— 他期待將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山東快書藝術人才與大學生參加選修課或課外活動有機地融為一體。這是一種積極探索,應該給予支持,我給他點贊。
我覺得這樣的培訓只能邊走邊看,年輕人將來不見得從事山東快書這個專業(yè),但是山東快書起碼可以提醒山東人不要忘根。曲藝的本質特征之一就是“鄉(xiāng)情鄉(xiāng)音”。我覺得,從這樣的視角看陰軍,他是一個有擔當意識且盡己所能做出一定貢獻的人。這,誰也不該否定。
記者:根據(jù)您本人對山東快書的了解、認識,您覺得山東快書今天或者說將來應該如何去傳承、發(fā)展?
孫立生:山東快書是山東人的一張“文化名片”。從文化的視角看山東快書,它的價值不容低估。文化最忌“大一統(tǒng)”,它需要彰顯個性,需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它追求并崇尚和而不同。具體說到曲藝,每種曲藝都需要符合藝術的共性規(guī)律,但在共性的前提下,唯有強化曲種的個性特質,曲藝才有其存在與發(fā)展的價值、意義。聯(lián)系山東快書的傳承、發(fā)展,我覺得山東快書只有在尊重藝術與曲藝共性規(guī)律的條件下,努力展示它獨有的藝術個性與魅力,才能確保在舞臺文藝的百花園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乃至于贏得尊嚴。所以,認識并研究、發(fā)現(xiàn)山東快書藝術唯我獨有、不可取代的審美價值,是包括陰軍在內的所有山東快書人需要具備的“文化自覺”。
當年的山東快書是一步一步走向全國的,今天的山東快書依然需要弘揚“走出去”的傳統(tǒng)。當然,走出去絕非是為走而走,目的是開闊自己的視野與胸襟,從而避免坐井觀天的危險,最終提升、豐富自己的藝術表現(xiàn)力。這些年,陰軍與全國很多地方的山東商會有密切聯(lián)系,每年都堅持到外省演出山東快書。我想,這種經歷,不經意間會對他的山東快書表演有所幫助。
曲藝藝諺里有“把點開活”之說。什么叫“把點開活”?我回答,“就是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痹偻卑桌镎f,它就是強調藝術表演要因地制宜。它既然是曲藝藝術的共性規(guī)律,當然也是山東快書需要具備的美好品質——說山東快書的走到哪里,都要最快地和當?shù)赜^眾的“語境”融合一起。當年的高元鈞對文化與文化人始終有敬畏感,他堅持與有文學創(chuàng)作能力的弟子、學生合作,創(chuàng)作了許許多多現(xiàn)實題材的優(yōu)秀之作,從而使“說新唱新”成為高派山東快書的最鮮明的特色。陰軍的恩師孫鎮(zhèn)業(yè),當年對恢復、演出傳統(tǒng)經典山東快書《武松傳》做出了極大貢獻,他通過央視的曲苑雜壇,讓山東快書藝術走進全國千家萬戶。在當時不少觀眾眼里,《武松傳》無疑也是別開生面的“新作”?,F(xiàn)在“火炬”傳到陰軍這代人手里了,你依然抱著“武老二”的故事不放,恐怕滿足不了觀眾的審美需求了。沒有創(chuàng)新與個性,什么樣的藝術形式都不會走遠??傊?,孫鎮(zhèn)業(yè)得益于高元鈞的真?zhèn)?,那就是通過“說新唱新”讓山東快書觀眾耳目一新。
孫鎮(zhèn)業(yè)先生嫡傳弟子很多,其中不乏非常優(yōu)秀的。這其中與我走得最近的當屬陰軍。因為走得近,他的“行蹤”我便了解,他并非像一些人所傳言的“活得孤單”,相反,他“市場”很活躍:今天到深圳,明天去內蒙古……現(xiàn)在哪里都有山東人,山東人思念故土,思念鄉(xiāng)音,山東快書的“當里個當”傳達的是濃濃的鄉(xiāng)情。一定意義上說,陰軍扮演了“鄉(xiāng)親大使”的角色。我對陰軍日常的一些言行,也有不同看法,我從來不去掩飾他的毛病與缺點;但在為堅守山東快書陣地、傳播山東快書藝術魅力等“大節(jié)”問題上,他的付出與努力是不容置疑的。
藝術這個行當,容易互不服氣。受眾喜好不同,見仁見智,所以便有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之說。憑個人愛好,我當初最崇拜孫鎮(zhèn)業(yè)的表演。孫鎮(zhèn)業(yè)故去之后,在誕生山東快書的山東這塊熱土上,好在還有“陰軍們”頑強堅守著山東快書事業(yè)。究竟誰是我們“山東方面軍”的山東快書藝術扛旗人,我覺得這個問題需要一定時間沉淀之后,讓歷史作答。但無論何時,評價它的基本尺度都不會改變,那就是用“旗手品質”的山東快書去說話、去證明—— 這似乎與輩分、名分什么的關系不大。藝術需要有交流,更需要有競爭,水平的高低需要臺下邊下“死功夫”,舞臺上見“活功夫”,即用貨真價實的“玩意兒”證明自己藝術的存在價值。我覺得,對陰軍弘揚山東快書而表現(xiàn)出的使命感、責任感,無可非議乃至值得肯定。但,使命感、責任感最終都需要化作能力—— 創(chuàng)作、演出無愧于這個時代的優(yōu)秀山東快書作品。
記者:想請您談談對山東快書藝術發(fā)展的忠告與期待。
孫立生:我認為,山東快書行界的人需要具備更加清醒的“藝術自覺”,即,對山東快書本質性的特征及其規(guī)律,需要有更加深入的了解和認識。真正讓山東快書健康有效地發(fā)展,要靠一批懂得山東快書藝術規(guī)律的高素質的人,惟有他們,才會創(chuàng)作出高質量的作品。所以強調人的作用,因為“人”是作品的“根”。
我之所以呼吁、提倡山東快書人要具備“藝術自覺”,是因為發(fā)現(xiàn)有些愛其實只是一種“葉公好龍”—— 這非??膳隆>臀冶救硕?,自以為幾乎將曲藝藝術等同于信仰了,但不久前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意識到真相并非如此:我一位從事山東快書表演的朋友喜得貴子,我從微信里看到他兒子的百日照后拿給我老伴兒看,老伴兒脫口言道:“這回山東快書又有了接班人……”我聽了打斷她說:“如此好的孩子,說啥山東快書呀?”
這件事說明,在我靈魂深處,并不覺得山東快書神圣無比?!叭绱撕玫暮⒆?,說啥山東快書呀?”它的潛臺詞是“優(yōu)秀的孩子不應學習山東快書”或者“山東快書并非是優(yōu)秀人才從事的藝術?!逼鋵嵞兀松摹罢鎸崱苯^非這般。從事任何事業(yè)都需要天賦,都需要具備天賦的人才去繼承、發(fā)展。人的本性“好高騖遠”,但,真正把山東快書藝術做好了,為它的生存、發(fā)展付出了,就是對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做貢獻,就可能或可以成為功大于天的“人物”。我想,在曲藝行當里,“我”也許并不孤獨—— 這或許與“學而優(yōu)則仕”的中國文化有關。
說這些,無非是提醒自己、陰軍及其他從事山東快書的朋友們,只有對所從事的藝術具備敬畏之心,才有可能攀登到它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