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同舟

（中國傳媒大學音樂與錄音藝術學院，北京 100024）

電影《霸王別姬》在1993年上映，并獲得第46屆戛納電影展金棕櫚獎。成為第一部也是迄今唯一獲得此獎項的華語電影。此外，該片還榮獲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以及第66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提名，并于2015年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百大不朽電影”之一。這部電影之所以能成為一部優(yōu)秀的電影，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在于它在影片中體現出橫跨三個時代中人物的人性蛻變。電影探討的是人性的問題，通過電影的視聽手段將人性的光鮮、陰暗、轉變以及沖擊等體現出來，是電影作為不是純藝術但具有強烈藝術特點的原因。電影《霸王別姬》能夠在20世紀90年代初取得如此成就，甚至在至今看來也很難逾越，其很大的一點就是歸功于這部電影對于人性的描寫。而這部電影能夠對人性刻畫的如此真實，則根本原因在于其遵循了電影的基本特性。

電影的基本特性是物質現實的再現。德國電影理論家克拉考爾認為，一部符合電影基本特性的、記錄了物質現實的一些有趣方面的影片，哪怕在技巧特性上略有不足，也是符合電影定義的。當然，技巧特性的掌握對于一部影片產生電影感也是有很大作用的。并且，因為電影的本性是物質現實的再現，所以在制作電影時使用的技巧，其特性也應該符合電影的本性。電影不是純藝術，更不是綜合藝術。在構成電影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和部門中，只有相互符合電影的本性，一起為整部影片的完整性和電影感起作用，才是對電影本身有意義的。因此，作為電影視聽藝術中重要的聲音部門，其設計和制作的過程中也應該是“物質現實的再現”，因此在設計聲音的時候，需要考慮到聲音元素的生活基礎、科學基礎。才能引起觀眾對于現實生活中的聯(lián)想和認同，設計出能為觀眾帶來“真實感”的體驗。

在視聽語言中，常把聲音分為語言、音響和音樂三個部分，而這也對應了在影片制作過程中的聲音同期和后期制作的幾大環(huán)節(jié)和部門。聲音設計要帶來“真實感”，這三大組成部分必須符合電影的基本特性。

一、語言

語言在影片中是最核心、最主要的聲音部分。語言可以很好地反應人物的性格和表明敘事的方向，因此在聲音的創(chuàng)作中語言是極為重要的。語言又可以分為對白、群雜和背景人聲，這三者彼此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一個完整的聲音敘事空間。

對白，或稱為人聲，不僅僅是“字句”，而是在影片中演員發(fā)出的一切“人聲”都算在其中。僅僅字句清晰是不夠的，離開了包含人特有的喘息、呼吸等聲音元素，影片的聲音聽起來將會顯得十分生硬，失去了演員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的“人味”。這種不準確的聲音設計對于觀眾理解和欣賞影片都是有阻礙作用的。在電影《霸王別姬》中，人聲的拾取和設計十分準確和完整。首先，影片的開頭，空曠的戲院室內程蝶衣和段小樓二人與戲院工作人員的主要對白清晰，大空間產生的混響既沒有對主要對白的清晰度產生影響，還賦予了很強的空間感。段小樓面帶長髯產生的音色差十分真實，使觀眾可以很快速地把自己帶入到影片的空間中。在影片之后，小豆子（程蝶衣）的母親將孩子送到關家戲班學戲，主要人物不僅對白清晰，連因為天冷產生的急促的呼吸也十分清晰，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豐滿與完整。類似的地方在之后也有，在戲班訓練時主要演員和次要演員的氣息、喊號等，以及程蝶衣和段小樓在面對聽戲的人們時，除了字幕中出現的主對白之外一切從口中發(fā)出的聲音細節(jié)都清晰且精準的出現，具有很強的臨場感，從而使得影片整體的對白變得有生氣。除此之外，《霸王別姬》中程蝶衣和段小樓的唱段都是由專業(yè)的京劇演員配音完成，在影片中配音的部分與演員的原聲的空間感十分相近，以至于不少觀眾都認為是張國榮唱段是本身訓練的結果。這種強烈的真實感和連續(xù)的聽覺體驗，使整部影片的視聽更好地融合，讓觀眾可以沉浸在試聽的感受中從而獲得最好的觀影感受，對影片整體的表達也有重要的作用。

除了對白之外，另外構成試聽語言中“語言”部分的是群雜和背景人聲。這兩者則在很多書籍都將其歸為一類，其實是有差距的。群雜偏向畫面中看得見口型的人群的聲音，而背景人聲更代表看不見口型的部分。因此，群雜要有更強的表現力，在影片《霸王別姬》中有很多人群的鏡頭，比如在影片開始學生游行的段落，因為看得見口型，所以需要有學生真實的音色，并且要有一定的表現力才能凸顯出當時環(huán)境下學生“盲目”的憂國，與程段二人的形象形成對比。再例如在小豆子剛進入戲班訓練的片段，畫面中可以看見其他學員的口型，因此這些人的聲音需要具有一定的表現力，才可以顯示小豆子的性格與他們的不同，對之后他們之間的沖突和發(fā)展做好鋪墊。相比之下，背景人聲更側重于空間感。因為鏡頭的畫布空間是有限的，但是畫面中實際所塑造的真實空間是在變化的，很多無法出現在畫面中的人物是有聲音的，此時聲音空間大于畫面空間，背景人聲的空間感就直接影響到整場戲聲音的通透和真實感。在《霸王別姬》中不同時代、不同場景空間變化的成功塑造，很大一部分在于背景人聲的設計。例如在影片的高潮部分——文廟場景，背景人聲成功地塑造出真實的、哄亂的人群，使得觀眾被包圍在整個空間中，更好的進入影片的敘事空間。同時配合上群雜和主要人物的對白，從而完成了程蝶衣在面對眾人的職責、師哥的“背叛”的絕望的經典場景，深深觸及觀眾的內心。

二、音效

音效是視聽語言的聲音三要素中僅次于對白的寫實性聲音元素，因此音效的設計需要符合生活基礎，才能給觀眾的心理帶來真實的感覺。在影片的制作中，音效除了同期拾取的動效之外，很大的內容是需要后期團隊設計和制作的，主要分為聲音效果、背景聲音效果和特殊聲音效果三部分。在電影《霸王別姬》中，因為是偏向現實主義風格的文藝電影，在音效的設計上很難去創(chuàng)作現實中未見過的聲音元素，聲音元素的選擇需要更加寫實，而剛好是這樣設計，才體現出《霸王別姬》視聽特別感。

如上文所說，《霸王別姬》的聲音效果寫實性很強，因此需要對現實中原本的聲音素材進行一定的夸張才能更好地表達影片風格、敘事結構、人物性格和場景變化。比如在影片一開始，小石頭在面對小賴子逃跑引發(fā)的騷動，用拍磚的方法讓觀眾叫好。拍磚的音效就被夸張了?？此泼涸u碎裂的素材卻減少了碎渣的成分，磚體裂開的聲音也更加低沉，而不是煤渣磚原本的清脆。同時配合平衡的控制，在拍磚之前降低群雜和背景人聲的點評，用小石頭一人的吶喊引入，與拍磚形成反差。動態(tài)的控制進一步強化了這個場景的沖擊力，對小石頭的人物性格也產生了暗示作用。再比如小豆子逃離戲班又回來接受懲罰的場景中，刀胚子抽打屁股的音效也進行了夸張。為了凸顯戲班師傅的嚴厲管教，讓觀眾更好地了解小豆子接受訓練的艱難與小賴子選擇自殺的原因，也對影片之后程蝶衣之所以深愛和敬畏著傳統(tǒng)京戲的人物性格做出暗示。在影片中段，程蝶衣和袁四爺吃“霸王別姬”這道菜時，刀割開王八的脖子時的音效也被夸張，清晰的聲音讓人感覺刀子割在自己身上，這對于程蝶衣一個“男兒郎”卻不得不飾演“女嬌娥”并且一直以一個女性身份要求自己的“閹割”情節(jié)是一個很好的暗示，對于整部影片的敘事結構有一定的連接作用，對人物性格和命運的暗示也可見一斑。在影片中還有大量的夸張的聲音效果，如菊仙離開花滿樓是老鴇吹銀元出現的蜂鳴，暗示了菊仙的命運多舛；以及全篇出現多次的寶劍，劍出鞘的聲音則暗示了程段二人的關系慢慢分裂，也對程蝶衣最后的自殺有一定的暗示。當然，全篇多次出現的鴿哨也是被夸張的聲音，但是卻良好的體現京城的空間和氣氛，塑造極強的臨場感和代入感。

除了夸張的聲音效果之外，影片的背景聲音效果也是十分準確，背景聲音效果直接對應電影的真實感。《霸王別姬》恰好地掌握了這種真實感與之前夸張的融合，例如在后半部分，程蝶衣一人在長廊中行走，周圍的廣播表明了時間，也點出了人物的命運，鳥叫、風聲和樹葉摩擦的聲音再現了當時的環(huán)境，程蝶衣的腳步則體現出這個人完全不在乎周圍的環(huán)境，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背景聲音與畫面構成一個完整的視聽關系，讓觀眾真切地感受到影片對人物和場景的塑造，引發(fā)觀眾的聯(lián)想。

三、音樂

影片中大量的音樂使用是很有設計感的。首先，影片使用了大量的唱段作為音樂元素。在一開始程段二人作為“角兒”亮相，到菊仙出現之前，二人在舞臺上唱的都是“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這是聲畫合一的體現，唱段和二人的關系相關，而到菊仙出現之后，段小樓的唱段中出現“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日了啊……”則開始暗示二人的關系漸遠。之后程蝶衣與袁四爺一起唱戲，出現唱段“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則為陳蝶衣的內心獨白，表達自己對段小樓的情感至深，與自己“不瘋魔不成活”的性格形成照應。

第二，影片使用了大量的有源音樂。在小豆子被張公公欺凌的時候，音樂是遠處的樂隊所奏出的喜慶的音樂，這樣的聲畫對位充分體現小豆子的命運悲慘，喜慶的嗩吶聲比起哀怨凄慘的音樂更能表達導演的憤激與無奈。此外，在片中，程蝶衣在四合院中教訓小四，卻被小四說成犯法，進而摔盆憤而離去，這時，背景音樂是遠處有人在合唱《歌唱祖國》，這不僅僅顯示出程蝶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固守著師傅“棒打出嚴徒”那一作風，表現他對京劇藝術的敬畏和熱愛，更體現出在現代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人們忽視了對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認識。類似的還有菊仙上吊。菊仙是個敢愛敢恨、善惡分明的女人，用自己的一生來維護家庭，卻最終沒有逃脫命運的魔咒。此時廣播中傳來了《紅燈記》唱段，“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而她的一生“卻原來我是風里生雨里長”，體現出作者對于時代的批判與無奈。

除了唱段和有源音樂，影片的原創(chuàng)音樂也具有很強的表現力。民族樂器的巧妙使用暗示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發(fā)展。例如小豆子斷指后，京胡聲與小豆子血手印按在賣身契上的慘叫聲相互映襯，表達了對命運的控訴和反抗；再如小豆子唱錯詞，小石頭將師傅的煙袋鍋捅入他口中翻攪，血從口角流下，京胡驟然響起，有力地烘托了情感，渲染了氣氛。

四、結語

綜上所呼，電影《霸王別姬》是一部優(yōu)秀的電影，他不僅成功塑造了程蝶衣、段小樓和菊仙三個人的人物性格和命運糾纏，也體現出第五代導演團隊和對于電影本性的研究和應用。影片的聲與畫共同構成了整部電影的魅力，這種善于從生活中發(fā)現富有表現力的聲音素材，并且使之與畫面協(xié)同合作的能力，是作為聲音部門工作者需要研究和掌握的技能。聲音元素的不同組合可以充分地控制敘述者的角度，從而影響觀眾的視角，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是值得學習和研究的。通過角度的控制可以更好地抒發(fā)和傳達某種立場的觀點，從而增加影片的帶入感和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