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漱渝

魯迅一生大約寫過三次碑文墓記，全都出乎友情。一次是寫《韋素園墓記》。韋素園是魯迅支持的文藝社團未名社的骨干。魯迅認為“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另一篇是《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墓主曹植甫，名培元，是一位“躬居山曲授徒”的鄉(xiāng)村教師。魯迅以“會稽后學”的身份撰寫此文，系受曹植甫之子、翻譯家曹靖華的請托，但更因為墓主“設(shè)校授徒，專心一志，啟迪后進”“歷久不渝”。第三篇《鐮田誠一墓記》則比較特殊：一是因為墓主是一位日本青年；二是因為這篇僅有一百二十余字的墓志居然有三種手稿，這種情況極為罕見。

墓主鐮田誠一（1906—1934年），日本福岡縣人。墓記全文是：“君以一九〇三年三月至滬，出納圖書，既勤且謹，兼修繪事，斐然有成。中遭艱巨，篤行靡改，扶危濟急，公私兩全。越三三年七月，因病歸國休養(yǎng)，方期再造，展其英才，而藥石無靈，終以不起，年僅二十有八。嗚呼，昊天難測，蕙荃甲摧，曄曄青春，永閉玄壤，忝居友列，銜哀記焉。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二日，會稽魯迅撰?！?/p>

這篇墓記的三種手稿，不僅尺寸不同（有的高80厘米，寬32厘米；有的高80厘米，寬27厘米；有的高29厘米，寬21厘米），用紙不同（上等宣紙，藍格毛邊紙），而且文字也反復修改斟酌。如“昊天難測”曾寫為“昊天難問”，“既勤且謹”曾寫為“既勤且慎”。魯迅把鐮田誠一視為“友列”，所以他在書寫這篇墓記時做到了字斟句酌。

墓記主要從三個方面肯定了鐮田誠一的美德：一、在上海內(nèi)山書店工作十分敬業(yè)。1930年3月，24歲的誠一從日本來到上海，經(jīng)二哥鐮田壽介紹，在內(nèi)山書店任職員?！俺黾{圖書，既勤且謹”，就是魯迅對他工作的評價。二、愛好美術(shù)?！凹嫘蘩L事，斐然有成”，就是魯迅對他這一特長的肯定。誠一曾投考東京美術(shù)學校，尤其喜好油畫。1934年5月17日，鐮田壽在魯迅書寫墓記之后，以誠一的一幅繪有菊花圖案的油畫作品相贈，作為答謝。三、誠一最使魯迅感動之處是他“扶危濟急，公私兩全”。其具體表現(xiàn)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曾經(jīng)提及：“臨末我還要紀念鐮田誠一君，他是內(nèi)山書店的店員，很愛繪畫，我的三回德俄木刻展覽會，都是他獨自布置的；一·二八的時候，則由他送我和我的家屬，以及別的一批婦孺逃入英租界?！?/p>

魯迅說的“三回德俄木刻展覽會”，第一回是1930年10月，原名“世界版畫展覽會”，地址在上海四川北路狄思威路口的日僑供銷合作社二樓，展出德俄版畫70余幅。第二回在1933年10月，原名“現(xiàn)代木刻畫展覽會”，地址在山陰路千愛里40號，展出德俄版畫50余幅。第三回在1933年12月，原名“俄法書籍插畫展”，地址在日本基督教青年會，展出書籍插畫30余幅。魯迅說，這三次展覽都是誠一“獨自布置的”，包括制作裱褙畫框，撰寫文字說明。

關(guān)于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期間誠一對魯迅一家的幫助，大體情況是這樣的：1932年1月28日夜，日本侵略者悍然發(fā)動戰(zhàn)爭，妄圖“四小時占領(lǐng)上海”。蔡廷鍇領(lǐng)導的十九路軍奮起抵抗，給予侵略者以重創(chuàng)。但由于國民黨當局的軟弱妥協(xié)，十九路軍在堅持戰(zhàn)斗一個月之后，被迫于同年3月1日撤離上海。5月5日，以規(guī)定上海為不駐軍區(qū)域為條件，中日雙方簽訂了“淞滬停戰(zhàn)協(xié)定”。當時魯迅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的北川公寓中，跟馬路對面的日軍海軍陸戰(zhàn)隊總部可以隔窗相望。子彈從魯迅的書房洞穿而入，即魯迅說的“血刃塞途，飛丸入室”。1月30日凌晨，魯迅一家又遭到了日軍的搜查。當天午后，受內(nèi)山書店老板內(nèi)山完造的委托，誠一幫助魯迅一家和魯迅三弟周建人的一家安全轉(zhuǎn)移到內(nèi)山書店避難；2月6日，誠一又掩護魯迅及其親屬共十人再度轉(zhuǎn)移到位處上海英租界三馬路的內(nèi)山書店支店，直到同年3月19日才安全回寓。

不過，誠一對魯迅的幫助并不僅于此。魯迅1930年因參加自由大同盟而被通緝時，也是誠一幫助他到內(nèi)山書店避難。凡讀書人都知道，如果家庭搬遷，最麻煩的事情就是搬書——既勞累又需細心。魯迅由北川公寓搬往大陸新村時，就是誠一幫的大忙。魯迅還將部分重要書籍資料存放到上海狄思威路776號。為了瞞過國民黨軍警特務(wù)的耳目，鐮田誠一還專門制作了一塊名牌懸掛在藏書室的門口。為了感謝誠一的幫助，魯迅1930年和1932年曾兩次贈書給他。這在魯迅日記中有明確記載。

不過，誠一也做了一件讓他深感愧疚的事情，雖然身不由己，但使他終生懺悔，那就是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期間他被迫參加了“日本僑民自警團”。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期間，實行的是“國民皆兵”政策。誠一雖然年輕，但體弱多病，入伍體檢不符合當現(xiàn)役軍人條件，只能作為“預備服役人員”。淞滬抗戰(zhàn)期間，日軍裝備雖然精良，但人數(shù)遠遠少于中國軍隊，所以日軍一方面從國內(nèi)征召搬運勞工，另一方面把在上海的日本退伍軍人和僑民編入自警團，執(zhí)行后方警備任務(wù)。這種事情類似于國民黨當年抓丁拉夫，不以本人意愿為轉(zhuǎn)移。誠一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作為自警團的一員去江灣一帶執(zhí)行了警備任務(wù)。為了煽動日本民眾對中國的仇恨，日本軍國主義者極力歪曲渲染元代元日戰(zhàn)爭那段歷史。

據(jù)魯迅的三弟周建人先生回憶，誠一后來從一位日本歷史學家處了解了中國元代歷史，這才恍然大悟，認識到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時期日本僑民自警團為日本陸軍作警備工作是為虎作倀，感到十分內(nèi)疚。他在重病時說：“天呵，讓我身體快好起來，我要回到上海去重新做人?！?/p>

我的日本友人橫地剛先生也是日本福岡人。他對鐮田誠一的生平進行了長期研究，2018年7月在日本藍天文藝社出版了一本小冊子：《面朝上海的墓——魯迅與鐮田誠一》。他對周建人在《略講關(guān)于魯迅的事情》一書中對誠一的記敘作了兩點重要訂正：一、根據(jù)日本部隊的制度和軍規(guī)，誠一既非現(xiàn)役軍人，也非退役軍人，即使戰(zhàn)時也不能攜帶武器上前線，只能執(zhí)行后方警備任務(wù)。因此，自警團“殺害農(nóng)民”的事情很難想象。二、誠一周邊并沒有什么研究歷史的日本學者，有的歷史情況，正是魯迅本人對誠一講述的。魯迅的這種觀點在蕭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序中亦曾表述，根據(jù)是日本史學家箭內(nèi)亙撰寫的《蒙古史研究》，此書1932年至1933年間曾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陳捷和陳清泉合譯。這件事，系由誠一的二哥鐮田壽提供證詞。

1933年7月，誠一歸國在故鄉(xiāng)養(yǎng)病，他深刻認識到了日本軍國主義當局的欺騙宣傳，陷入了痛苦的反思之中?！肮枢l(xiāng)黯黯鎖玄云，遙夜迢迢隔上春”，魯迅的七絕《無題》就描繪了當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期間中國黑暗蕭條的情況。在肺結(jié)核療養(yǎng)所療養(yǎng)的誠一對前來探視的友人說，無論如何他都想回到中國去堂堂正正地做人，為上海重建盡綿薄之力。他隔著加布里灣遙望上海，希望盡快走出給他帶來痛苦的人生悲劇。但他的肺病終于療治無效，臨終前在遺書上請求親友為他修一座面朝上海的墳墓，哪怕小些也沒有關(guān)系。1934年5月17日，誠一病逝。次年5月，“鐮田誠一墓”在日本福岡縣揭幕。墓碑正面刻有魯迅手書“鐮田誠一墓”五個大字，背后碑文系魯迅所寫的墓記，右側(cè)刻著“昭和九年五月十七日死亡，上海內(nèi)山書店建之”的字樣，也是魯迅的手跡。

如今在魯迅溧陽路藏書室的門口，仍然掛著鐮田誠一的名牌，在上海魯迅故居一樓，仍陳列著誠一的油畫《菊花》和他贈送的布制工藝品“博多人形”。這些文物都在無聲地證實了魯迅的名言“日本和中國的大眾，本來就是兄弟”（《聞小林同志之死》），是日本軍國主義在欺騙大眾，用鮮血制造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