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曦
美學與文學向來是相輔相成的概念,分界并不那么明顯。而日本文學傾向于對美的辯證更是毋庸置疑的。
最初接觸日本美學是通過川端康成的作品。川端康成筆下的美是透明純粹的,是升華的虛無的事物,甚至能聽見雪在枝頭融化時冰晶細小的破碎聲,嗅到松針在紛紛揚大雪里流淌的氣息。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美就應該是這樣的。
直到我讀了三島由紀夫,讀了《金閣寺》。我開始重新思考關(guān)于美的一切。
從小父親向他描繪的金閣就讓主角溝口魂牽夢縈。在他的意識里,金閣太美了,美到成為了美的標志。他自知貌丑與口吃,極端迫切地需要用美來橫貫自己的生命,讓自己的“丑”與金閣的“美”形成絕對的對立。
長大后他去到金閣,這使他迷惑,他覺得金閣的美不應當是這樣。此后他仍在虛無的夜里,尋找他精神里曾對金閣之美的闡述。
在大學,溝口遇到了柏木和鶴川。柏木跛腿,陰暗執(zhí)拗。溝口在柏木的教導下,逐漸感受到了世界的無力和頹喪。而鶴川作為美的化身,在陽光下通透明朗地照亮了溝口的一切。
后來鶴川的猝然逝去,更代表了他對美最后一絲希望的粉碎。在扭曲的欲望和對人世的不解下,他放火燒毀了金閣。
弗洛伊德和榮格結(jié)合古希臘神話,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結(jié),即弒父??此婆c現(xiàn)代倫理相悖,實際上有著復雜的心理成因。金閣的美是充滿侵略和控制的,它在溝口的世界里惡狠狠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金閣對溝口來說象征著父權(quán),他燒掉金閣,就是意識的覺醒和反叛。
《金閣寺》也是暴力美學的獨特詮釋。但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感官角度不同,它雖然也有溝口對殘酷肌體之美的思索,更多的卻是精神上的掙扎與約束。
三島由紀夫通過絕對的善惡美丑筑成自己特殊的精神美學。是絕望之美頹喪之美,是意志與抽象性的反抗。
就像他在《仲夏之死》里寫到的,晚夏明麗的霞光,也含著糜爛的火紅。
溝口與柏木討論《南泉斬貓》這個故事的時候,柏木提到眼下自己是南泉,溝口是趙州。但溝口早已在慢慢變成南泉。他沒有寬恕過美,他的美是絕對的。如果有一天他的美不絕對了,他就有義務去將其毀滅。
我的書桌上常年放著一瓶玫瑰,現(xiàn)在開得非常漂亮,望去是刺目的艷和紅。盛極,卻已帶上了衰敗的氣息。太過圓滿,接踵而至的就是遺憾。
金閣永恒的美就成了一種苦難。它沒有在戰(zhàn)火中毀滅,讓溝口飽受內(nèi)心侵蝕的折磨。他已漸漸無法分清金閣的美來源于什么。是金閣本身嗎,抑或是籠罩金閣的虛無之夜?金閣的美阻隔了他的生命,把他分割成了破碎的軀體。他開始畏懼,逃離,導致了他最終的毀滅。
三島由紀夫和川端康成兩人都因自殺離世。對他們而言,死亡是他們選擇的最崇高的美。
溝口在說出“我要活下去”的時候,就代表著過去的溝口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留下來的溝口,是向黑暗世俗妥協(xié)的溝口,不再是那個在晚夏凝視金閣的溝口了。
那個晚上,通明的火光夾雜著木頭斷裂的噼啪聲。對溝口而言,黑夜不再是捆繩。請相信人在清醒時也要瞇起一半眼睛,一半眼瞼足以遮住漫誕奇詭的萬象,他們用一半剩余的目光去窺見黑暗的光線。
光線無處不在,像牢籠。人類在進化過程中聰明地將牢籠當作救贖,以欺騙的痛苦轉(zhuǎn)化為極樂。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建在荒原上的金閣。
是綺麗夢幻的荒原嗎,荒原究竟在哪呢?
(薦稿教師:熊芳芳/編輯:于智博)
名作解讀從來是難事,本篇流暢成熟的思想和筆法,已經(jīng)超出一般“作文”的體例和普通高中生的水準,令人驚艷。將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美學風格作比較,既是聰明的開篇,也是對閱讀積累的充分調(diào)動;且有較好的“用戶思維”,中途以“書桌上的玫瑰”作例,將通篇形而上的討論與現(xiàn)實進行關(guān)聯(lián),不與讀者過分相隔,彰顯出豐富的寫作實踐。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讀后感”較“書評”可以更感性、抒情,但在內(nèi)容上也要注重“回歸”,如結(jié)尾的“荒原”意象似乎大有深意,卻未與前文的分析形成緊密的照應,值得再深挖一些。當然反過來說,由閱讀激發(fā)的思維舞蹈,本就是一種足夠美麗的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