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嘉張
砍竹漢子
滇灘北部山寬林茂多竹,十數(shù)個竹類品種中,尤以滑竹為俏。其外表綠茵茵的,圓直光滑,實芯堅韌,又名石竹。
滑竹用途廣泛,本地人剝?nèi)』癖韺幼钊犴g筋道的部分(稱為篾青),編制桌、椅、床、籮筐、篩子、甑子、籠子、曬笆等多種生活用具。因滑竹耐磨抗腐,傈僳人家還用它來建造古樸美觀的竹籬笆墻。近年來,滑竹的運用延伸到內(nèi)地和沿海,由此滑竹身價倍增,大西山、青草嶺、大尖山、白馬山等處盛產(chǎn)滑竹的地方就聚集了許許多多的砍竹人,有本地的,也有不少來自外地。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大山里認識了砍竹人老和,他五十多歲,黝黑敦實,來自怒江之畔的石月亮大山中,從事砍竹工作已三十多年,積累了一套地道的砍竹經(jīng)驗。
秋末冬初,正是滑竹出山的旺季,老和帶著寨子里的一干伙計駐扎到離鄉(xiāng)數(shù)百里之遙的深山里開始又一季的砍竹作業(yè)。一行人中,老和最年長,他為人實誠,辦事公道,干活舍得出力,幾十年的砍竹生涯里一直都當伙場頭(工頭)?;镉媯兌夹欧?,樂意跟隨他出門做活?;飯隼镆幻猩R娓坏幕镉嫺嬖V我:“老和是個頂好的人,當了幾十年的伙場頭,從來不煞抹(欺騙)伙計,我們打算跟他一輩子哩!”老和一伙的活計一年四季都有,他們的足跡廣涉省內(nèi)各地,甚至國外的老撾、緬甸等地,砍竹是他們的專業(yè),也成了職業(yè)。
蜿蜒的山道上,成捆成垛的滑竹堆砌成一堵堵齊整的綠墻,加工好的滑竹均用竹皮扭成的篾繩捆綁結(jié)實,每五十根作一捆,按不同長度分類后有序碼放,待后裝運。在竹林里的砍伐作業(yè)過程中,老和一貫對伙計的加工要求非常嚴苛。桑益富告訴我,無論到任何地方砍竹子,老和的規(guī)矩尺度從來不打一絲折扣,他約法三章:不符合尺寸要求的竹子一律不砍;砍竹要濟跟(齊跟),不能白浪費原材料;加工竹子要認真,剔枝打葉要干凈,不能耗費時間再搞二次加工;切割竹子一定要按照規(guī)格長度,產(chǎn)品力爭一次性達標,這樣做活既對得起自己的辛勤勞動,又對得起用戶。老和總說,天憑日月,人憑良心,說話做事要對得起良心!聽了桑益富的一席話,我對老和的了解更進了一層,這些簡潔樸實的加工竹子的法則是老和一伙長期堅持的為人做事的原則。這時,老和從竹林里扛出一大捆竹子,大汗淋漓的他站在坎子頭上換了個肩,朗聲對伙計們又來了個三令五申:“竹子捆緊些嘎,篾道子要纏牢,松皮松垮呢上下車不方便……尺寸不合的別入捆,一定得挑揀出來,切莫埋火模子火柴頭(摻假)坑人,幫別人就是幫自己!”伙計們在竹林間紛紛回應:“是啰,只管放心得啰,一定經(jīng)得起質(zhì)量檢驗!”勞累中的老和始終不忘重申加工原則,對眾人一再千叮萬囑,我不由得在心里又給他點了幾個大大的贊。
夕陽翻越過狼牙山山頂,青草嶺上下薄暮冥冥。伙計們結(jié)束一天的緊張勞作回到窩棚,一通洗漱過后,又各理職事,有的劈柴生火做飯,有的“嚓嚓”磨起篾刀,有的燉茶解乏,有的端起燒酒“咕嚕咕嚕”喝個痛快,還有一個小伙扯過三弦動情彈唱,后勤基地上熱鬧翻天。老和還忙不贏收工,他手里拿著卷尺、紙和筆,在滑竹墻前一絲不茍的比劃、記錄,檢尺并統(tǒng)計當天戰(zhàn)果。回到窩棚,老和顧不上接伙計遞過來的釅茶,而是先通報砍竹情況,點評存在問題。他的話語不多,字字句句落在點子上,不由得伙計們不心悅誠服?!霸鯐环?!”小桑附耳悄悄告訴我:“老和叔砍竹子從來不消用尺量,凈用目測,不走分毫,他經(jīng)手砍的竹子又標準數(shù)量又最多,有時候他一天可砍三十多捆(1500多棵),但結(jié)算工錢的時候他都跟伙計勻分,從來不多拿一文……”我聽了,對老和的敬意和認可又平添了分量。老和把工作事宜交代妥帖后才端起茶碗呷上一口,然后長長的舒一口氣,他這時的感覺是最輕松愜意不過的了。
開飯了,眾人圍蹲成一圈,鑼鍋飯一大鍋,洋芋湯一銻盆,糊辣椒蘸水一土缽,大家早已饑腸轆轆,捋起碗筷直吃得個稀里嘩啦,我也毫無例外。老和一口一個對不住,對我歉意不迭:“下山辦趟伙食不容易,你第一次來,虧待了!”我覺得鑼鍋飯極香,山泉水烀洋芋特甜,爽口,老和大可不必心懷愧疚。他看我吃得開心,又繼續(xù)說道:“其實我們平時就這么吃,一湯一飯,很簡單,僅只在每月的初二、十六日打牙祭(施行祭山禮數(shù))的時候才吃肉的!”我聞言大吃一驚:“啊嘛嘛,您們平日里凈干重活,不吃肉身體怎么支撐?”老和淡淡一笑:“早就習慣啰,再說不節(jié)省些隨心吃喝怎搞得成喂!”我更不解:“看您們每天做那么多活計,論收入也不算少了,為什么還這么摳門,肉都舍不得吃?”老和一邊吸著卷成喇叭筒狀的老草煙,一邊嘆了口氣:“唉,論收入嘛,場子好的時候有時一工(一天)也會有二、三百錢,不算少了,可我身上的擔子不松活(輕松),爹媽都快八十了,還供著兩個大學生,全家六口就靠我一個人養(yǎng)活,我的這些伙計情況也搭我差不多。你想想,我們在外頭
多吃了幾頓肉,家里人就要少吃幾嘴飯……”我聽了,心情變得沉重起來,生活真是五味雜陳,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感味。老和看我的情緒有點異樣,他似乎揣度出我的心思,繼而豁達一笑:“現(xiàn)在好多了,政策好,我們那里的扶持也多,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的兩個孩子快畢業(yè)了,我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啦!”我聽了,心頭松爽了不少,又問他:“等孩子工作了,您到六十歲也能享受國家發(fā)給的生活補助,到時您也該好好享福了!”老和聽了,頭搖得像撥浪鼓:“這倒絕對不行,我不想吃閑飯,給孩子增添負擔,這樣我會一點都不踏實,我要當一輩子砍竹人,幫人家砍竹子,自找自吃(自食其力),活得扎實!呵呵……”老和說得眉飛色舞。“那我們就跟著您砍一輩子竹子!”伙計們齊聲說道。
火塘里,柴火熊熊,火光映照在砍竹漢子們火紅火熱的臉膛上。
獵戶
騰沖狼牙山右側(cè)北風坡的大山里,居住著老獵戶高茂林和他的老伴。打了一輩子的獵,在老高頭的神箭下喪生的動物多得數(shù)不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洞里鉆的,水里溜得……箭鋒所至,絕無虛發(fā),在老高頭家右?guī)康碾s貨間里,擱置著各種飛禽走獸的皮毛爪腳,大到豺狼虎豹的,小到鳥雀蛇蟲的,猶如一面面大大小小的錦旗,鐵錚錚地昭示著老高頭一生馳騁大山的神射業(yè)績。作為一名資深獵手,老高頭打小就跟隨阿爹習練箭術(shù)和各種獵捕技巧,十二歲那年,他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捕獲了一頭壯實彪悍的成年公野牛,讓阿爹和眾獵戶們嘖嘖稱贊不已。長至成人,他娶了境外昌銀溝的一浪族獵戶的女兒宗妮為妻。宗妮出身狩獵世家,身懷家傳獵技,嫁給高茂林后,自然而然成了他每次出入深山的得力助手。
北風坡地處國境邊緣,廣袤的大原始森林為生存提供了優(yōu)厚條件,維持生活所能擷取的食物十分豐富,除了山上的飛禽走獸,波濤洶涌的八臺河里的魚蝦蚌蛤也是獵戶們獵取的對象。日常上山獵捕,所獲獵物除了一部分用于食用,活體更多的是飼養(yǎng)起來。每逢干冬季節(jié),老高頭夫妻倆就整裝上山,有時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獲取獵物以補充油脂、肉食和制作御寒衣服被褥的皮毛。深山里,生態(tài)環(huán)境比較完好,肥沃的土質(zhì)還滋育了許許多多的肥美的山茅野菜,夫妻倆把野菜中味道鮮美的品種移植到家里的屋前屋后,除了做菜,也為他們的生活天地的景致增色不少。
后來,宗妮不再隨丈夫進山打獵了,她在家里專心飼養(yǎng)小動物,種植菜蔬瓜果,勤快細致的宗妮用黑鹽巴、野山椒、箐姜、香茅草等配料把吃不完的山菜腌漬成各種美味爽口的咸菜,把屋檐下老頭子精心削鑿的幾個圓木桶都填裝得滿當當?shù)?。院子里,除了動物的鬧嚷聲,蔬菜花的芳香氣息,還有醬制咸菜的酸香味。宗妮曾不止一次勸阻丈夫:如今已經(jīng)上了年紀,還一人獨自上山也讓人放心不下,往后就別再去打獵了,靠種點菜蔬和采摘點野果也能過日子。老高頭知道妻子關心自己,他心里清楚自己當年拿龍捉虎的那套身體本錢早已被無情的歲月逐漸淘空,他也多次想下定決心洗手不干,安心在家做些輕巧活計,陪老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將就度過余生。然而每次當目光觸及到陪他威風了大半輩子的崖桑硬弩、泥丸彈弓、熊皮箭包鋼竹箭、長刀等狩獵行頭,老高頭全身的熱血又滾沸起來,仿佛又回到當年叱咤山林的雄勁歲月。
一天,老高頭又挎弩彎弓進山,老伴苦勸不住,只好任由他去。出得家門,接連翻山穿箐,一路上沒碰到什么可心的獵物,那些尋常的小禽小獸他壓根看不上眼,他一門子心思只想獵獲一個大家伙,以此向老妻證明自己精力依舊,本事不減當年。主意打定,本來早已累得汗流浹背、小腿肚子上青筋直打轉(zhuǎn)的他顧不上多歇息片刻,繼續(xù)睜大眼睛在陰森森的樹林間找尋獵物。正行走間,他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的深箐里傳來“嗷嗷……”“嗚嗚……”的嘶叫聲,間雜急亂的“劈哩噗?!贝蚨仿?,樹木被猛力撞擊折斷發(fā)出“咔嚓”脆響,樹葉被劇烈搖晃著,“嘁哩碴啦”不停抖落,備受驚嚇的小鳥尖叫著、撲騰著從樹枝間竄躍而起,許多小四足獸驚悸地狼狽逃遁,一向膽氣十足的老高頭吃驚不小。他警覺而迅速地閃躲到旁邊的一棵大紅楊子果樹背后,手腳并用掰開勁弩,又從箭包中選出一枝粗實的鋼竹箭,啐上點唾液粘放在弩槽上(獵手仰高或俯低射弩時,為避免箭枝滑落,多用此法),接著左手扣緊木弩扳機,輕輕探出頭朝著箐底小心翼翼地觀望,只見兩獸打斗正酣:一頭高大威猛、獠牙鋒利的野豬,
它全身黃毛直豎,眼珠血紅,正“嗷嗷”叫著向一只體型龐大的花斑豹狠命發(fā)動攻擊,那花斑豹身上已被野豬尖鋒的獠牙戳刺中數(shù)處,鮮血淋漓。雷霆震怒的花斑豹毫不示弱,它厲聲嚎叫著,露出滿嘴的尖牙利齒,它揮舞著凌厲的鋼爪,猛烈地還擊野豬,伴隨著一聲聲凄厲的慘叫,野豬的背上頓時皮開肉綻,鬃毛橫飛,血流如注。
老高頭直看得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吭,有經(jīng)驗的獵人碰到兩獸惡斗是最忌出手的,弄不好會遭受二者的聯(lián)合攻擊。老高頭心想自己打山一輩子,猛獸間如此血腥的打斗場面他是第一次親見,以往只聽見阿爹和老獵人們酒飽飯足后在火塘邊煨茶的時候吹侃起過,他當時是半信半疑的,根本不相信那形體笨拙的野豬膽敢和獅子老虎豹子之類的兇獸一決高下。這時,只見那頭受傷不輕的野豬怒氣沖天近乎瘋狂,它用勁甩抖一下身子,背上被抓得碎糟糟的皮肉混合著鮮血四下飛濺,形成一陣殷紅的血雨,灑滴在地上,枝葉上……“呼”的一聲,它掉過頭來,選擇好有利地形,嘴里發(fā)出尖天麻戾的怪叫,像一只離弦之箭直射向花斑豹。那方才稍占上風的花斑豹正暗自慶幸所使的殺手锏是何等的奏效,滿滿實實地給了那狂暴野豬一點顏色?;ò弑贿叴罂诖罂诘卮謿猓贿吷斐錾囝^舔舐著嘴角和厲爪上殘留的敵人的香甜的皮肉和血痕,此時它絲毫意料不到已經(jīng)受了重傷的野豬竟然會破釜沉舟作殊死血搏,就在眨眼的功夫,只聽“啪嚓”一聲響,野豬用盡全力沒根將獠牙刺入花斑豹的腹中,給它以致命一擊,豹子痛極,大吼一聲,想要戮力掙脫,然為時已晚,徹底瘋狂透頂?shù)囊柏i覺得還不解恨,它繼而用利刃般的獠牙劃開花斑豹的腹腔,張開大口將里邊的五臟六腑一股腦扯出,“吧滋吧滋”一番大嚼,直到將那頭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花斑豹吃得只剩一副軀殼方才罷休。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讓藏在樹后的老高頭看得心驚肉跳,兩股戰(zhàn)戰(zhàn),上下牙兀自磕碰得嘣嘣響,身上的衣褲全被冷汗從里向外澆濕透,一激靈,老高頭抖索的左手食指不慎摳動了手弩的扳機,“嗖……”鋼竹箭呼嘯著射向野豬豹子適才鏖戰(zhàn)的樹林間,箭鋒所及,樹葉簌簌墮地。那野豬擊斃敵手,又吞食了它內(nèi)臟,小憩片刻,體力已經(jīng)恢復不少,它聽到動靜,立即起身,循著聲音,嗅著氣息朝著老高頭藏身的方向而來。野豬嗅覺的靈敏程度在動物界是赫赫有名的,很快鎖定了老高頭的準確藏身點,它喉嚨里發(fā)出兇殘恐怖的“呼嚕”聲,依舊黃毛直豎,獠牙颼颼,一步趕緊一步氣勢洶洶地朝著老高頭藏身的大樹逼近。老高頭眼看實在無法藏身,便拖著弩,以那棵紅楊子果樹作為屏障左躲右閃。那野豬看清了老高頭,表現(xiàn)得異常憤怒,它揚開四踢對著老高頭飛攻過來,老高頭繞著大樹躲避,野豬緊隨其后窮追不舍,老高頭畢竟上了年紀,再加上適才遭受過嚴重驚嚇,終于精疲力竭,癱倒在大樹下。那帶傷的野豬死命追趕老高頭的同時,因用力過度,身上的一道道傷口被再次撕裂,血流不止,它一邊狂奔,一邊發(fā)出痛楚的哀嚎??匆娎细哳^倒地,野豬也使出最后的一絲氣力,對著老高頭撞去……老高頭絕望地閉上雙眼,此刻,他極度后悔當初不聽老妻忠告,“唉,想不到我今天就這樣窩窩囊囊地慘死在這牲畜的牙齒下了……”就在老高頭瞑目等死的當兒,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聽“咕咚”一聲,那頭急速奔突沖刺的野豬一頭栽倒在地,距離老高頭的身體僅僅一步之遙。老高頭聽得動靜卻遲遲沒啥反應,便睜開雙眼,只見野豬血跡斑斑地倒在自己眼前,全身抽搐不止,它直溜溜地白瞪著一雙血紅而又痛苦無奈的大眼睛。老高頭見狀呆若木雞,張開的嘴巴半天合不下來。只聽那野豬費勁地“噗嗤噗嗤”喘著粗氣開口說話:“老頭,你知道嗎,那花豹子殺死了我的老婆,還把它連皮帶骨都啃吃了,我今天是特地來找它復仇的,你從來都沒有感受到過失去親人是哪樣滋味,像你們這些兇殘的東西就只知道殺戮!還有你去年打獵時候捉去了我的幾個孩子,好在你只是把它們關在欄圈里飼養(yǎng)著,沒有傷害它們,要不然我早就去找你算賬了,如果你以后再敢做那些殺生害命的勾當,我做鬼也絕對不會放過你的……”說完,頭一歪,四蹄用力胡亂蹬跶了幾下,不再動彈。
老高頭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他害怕得心臟都快蹦出嗓子門,野豬臨死前的每一句話在強力地“嘣嘣”撞擊著他的鼓膜,他不由得傷心落淚,究竟是悔是恨是驚悸,只有他自己知道。老高頭扶著大樹,顫巍巍地立起身子,拖過弓弩,當做鋤頭一般在樹下掘刨起來,最后挖出一個四尺見方的土坑,他又折了一些新鮮的枝葉鋪墊在坑底,接著吃力地把那頭大野豬的尸體拖過來,連同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應狩獵工具,統(tǒng)統(tǒng)埋葬在大紅楊子果樹下。
日落西山,老高頭兩手空空一步一挨地回到家里,他神色凄黯,妻子拉著他噓寒問暖半天,他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是不住搖頭,落淚,妻子也只好不再作聲。隨后,老高頭打開了家里關押動物的圈籠,放走了所有被捕獲來的動物,看著動物們愉快地離開樊籠自由回歸山林,老高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輕松地笑了,宗妮從老伴變化的表情上似乎讀懂了什么。接著,老高頭把家里多年以來收藏的動物皮毛骨骼全部埋到土里,又把捕獸夾子、彈弓、火銃、弓弩、箭矢等獵捕工具一股腦扔進火堆化為灰燼,從此和老妻一心一意種植山菜漿果、采擷蘑菇菌子維生,夫妻倆直至耄耋高齡才雙雙無疾而終。
田大姑
中華民國 31年(1942年),騰沖淪陷。日軍入城,肆意作孽,田妹子隨著難民們倉皇逃出城外,從此就和家人永久失去聯(lián)系,那年她剛滿十九歲。后來她一路要飯輾轉(zhuǎn)來到騰北鄉(xiāng)下,在一個名為小河村的寨子被一家好心的農(nóng)戶王老根夫婦收留,暫時安頓下來。殘酷無情的戰(zhàn)火燒焦了所有的音訊,灼斷了所有的親情,家人生死未卜,田妹子天天牽腸掛肚,哭泣個不停,好在厚道的王老根夫婦時時寬慰她,王老根也曾托人幫四處打聽田妹子爹媽的下落,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消息。
一天傍晚,王老根拖著長長的身影,邁著疲憊的腳步進門。“大伯,我爹媽格有消息呢”,田妹子倒了一碗水,滿懷希望的迎了上去,王老根滿臉沮喪,一口接一口地嘆著冷氣,“丫頭,大伯對不住你呀,還是不能給你帶來好消息,可惡的日本鬼到處行兇作惡,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子就燒,上個月日本人在下街殺人,殺了好多人,街上到處是尸體,血淌了一地……聽說好些是從城里頭逃難來的,可能你爹媽也在當中……”王老根氣恨交加,他牙根咬得格吱格吱響,覺得喉頭堵塞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田妹子聽了,心頭掠過一絲陰冷晦澀的不祥預感,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數(shù)月來的揪心牽掛、滿腹委屈頓時化作傾盆淚雨。王大媽在菜園里挖地,聞聲趕來,看見可憐巴巴哭得就像淚人般的田妹子,也忍不住抱著她一陣心痛掉淚。“大媽,我該怎個辦呀,我爹媽……”,“想開些,丫頭,你不要哭了,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有我們老兩個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你大伯我們會把你當親生的一樣對待!”王大媽用袖口為田妹子擦拭臉上的淚水,含淚悉心勸慰。“大媽……”田妹子哽咽了,一股浸透慈愛的暖流油然彌漫心際,她緊緊偎依在王大媽懷間,感覺那里和媽媽的一樣溫暖。老人家顫抖著長滿繭子的手輕輕撫摸田妹子的一頭黑發(fā),眼中是滿滿的愛憐和深情。
小河村村前是一條大河,河上僅有一條獨木橋通行。每逢河漲水大的時節(jié),獨木橋便成為搖搖欲墜的危險線。田妹子每天到河邊淘米洗菜,她都會望著小橋發(fā)上一陣子呆。她希望有一天父母能安然無恙的出現(xiàn)在河對岸,健康硬朗的,笑瞇瞇的,跨過小橋和心愛的女兒團聚。哦,二老年歲大了,那獨木橋不牢扎,應該建一座穩(wěn)穩(wěn)當當,寬寬闊闊的大木橋,最好是石橋,無論大人小人甚至騾馬車子走上去來來回回都一滴滴不消焦。此后,田妹子每天這樣想,晚上還隨時做大河上架橋的夢。王大伯老兩口膝下無兒無女,他們把田妹子當做親閨女,他們招贅了本家的一個侄兒長鎖上門和田妹子結(jié)為連理。長鎖老實本分,話不多,卻是料理莊稼的一把好手,田妹子勤快孝順,一家人在戰(zhàn)亂期間偏安一隅得以享受難得的安寧和天倫。一年后,田妹子生了個胖小子,更給一家人增添了無限樂趣,王大伯老兩口年邁了,不再下地干活,每天樂呵呵的在家抱孫子。幾年后,二老相繼離世,田妹子的兒子寶娃也長成了一個壯實的半大小子,每天屁顛屁顛跟著他爹上山下壩,田間地腦晃悠。田妹子時常指著河上的獨木橋告訴兒子,等他長大了,就當木匠,好好建一座大橋,到時候好迎接他的外公外婆回來。田妹子說著說著又陷入沉思,懂事的兒子連連點頭:“媽媽,等我長大了一定當個木匠,架大橋,好大好大的橋,接外公外婆來家……”
七月間,連天雨一直下個不停。有一天,寶娃溜出家門,看見河水開始暴漲,門前的獨木橋在河水的猛烈沖擊下晃晃蕩蕩,眼看就要被沖垮。寶娃一心急,顧不上跟父母打聲招呼,他從屋檐下找了根竹篾子,跳進河中,天真的他想拴住獨木橋的一端系到岸邊的大水冬瓜樹上,雨瓢潑地下,渾濁的河水迅速漫過橋身,寶娃還在已經(jīng)沒肩的河水中搗鼓,倔強的他始終不想放棄?!鞍职?,媽媽,快來,橋要被沖淌了……”田妹
子夫婦聽到兒子的呼喚,連忙竄出門外,看見兒子在浪中折騰,田妹子頓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差點暈過去?!八帧s緊救兒子……”長鎖更是急得眼睛快要冒火,他一個飛竄,“噗通”躍進河中,情急之中他緊緊抓住了兒子的臂膀,眼看兒子即將得救,內(nèi)心狂跳不已的田妹子剛從驚悸中舒緩過來松了半口氣,可更意想不到的滅頂災禍凌空砸了下來。一個巨浪打來,丈夫和兒子便被無情的河水卷得無影無蹤。天哪,目睹親人發(fā)生意外,天塌了,地陷了,四周剎時一團漆黑,讓人窒息,田妹子徹底失去知覺,癱倒在地,任憑天空中電閃雷鳴,蠶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跺得地皮子咣咣響,跺起一個個深深的大腳印,密密麻麻……
多少年過去了,田妹子已是暮年,她對人和善,人們尊稱她田大姑。因為悲傷的記憶始終縈繞著她,揮之不去,她始終是沉默寡言,她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駐足河岸邊,默默流淌眼淚,寄托對兒子、丈夫、父母們的不盡的哀思。她勤勞的習慣從未改變,莊稼活計一樣不落。她生活節(jié)儉,對自己卻十分摳索,近乎刻薄,每頓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補了一層又一層的舊衣破裳。她每年都喂養(yǎng)幾發(fā)胖豬,加上雞鴨,還有糧食,年收入數(shù)目不在少數(shù),可她一直過的是上村下寨最窮困的苦日子,對于鄰里鄉(xiāng)親們好心的資助從來都是婉言謝絕。人們十分不解,都覺得這老婆子真的好“怪”,甚至是“神秘”。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城市鄉(xiāng)村一派發(fā)展新氣象。地處騰北最邊遠山區(qū)的小河村準備在河上鑲嵌石拱橋。消息傳出,田大姑拄著拐棍在河邊站了整一宿,她時而失聲痛哭,時而洪聲朗笑,時而喃喃自語,這時候沒人會去打擾她,也就沒聽清她在對著河水傾訴些什么。第二天晌午,人們還沒看到田大姑起床,覺得有點蹊蹺,這老太太平日里可是一貫早起。村民們不約而同地來到她的住處,推開竹籬笆門,屋內(nèi)陳設超乎簡單,但異常整潔,田大姑安安靜靜地斜躺在里屋的木棱床上,她走了,面容安詳,沒有一絲痛苦。她的右手邊放著一個楸木箱子,箱子上用火炭寫著一行清秀的小字:箱子里的錢,統(tǒng)統(tǒng)用來架橋。人們面面相覷,生產(chǎn)隊隊長莊重的打開箱子,只見里邊滿滿的一箱子全是錢,各式各樣的錢,有舊時代的關軍幣、綠幣、銅錢、袁大頭(銀元),還有新時代的人民幣、糧票、布票、油票、購肉票等,人們驚呆了,大伙全明白了,這就是田大姑“怪”、“神秘”的謎底所在。年輕的大隊會計眼睛濕潤了,他沉痛地說:“老人家真真不簡單,細持把穩(wěn)一輩子,攢下的這些錢可夠買四十頭大牯子牛,六十匹馱馬的了……”眾人聽了,噓噓慨嘆不已,悲愴、敬仰、欣慰的感覺交織在一起。
山中拾趣
我的一位朋友余大是名石匠,手藝不錯。有一天打來電話,說他在老寨子后山的一個小地名為香椿園的山谷中鑿采石料,寨子里要修一條機耕路,社上委托他負責采集石料和施工事宜。他帶著錘鏨等工具進山駐扎十多天了,活計倒是做的得心應手,就是閑暇時寂寞得慌,希望老友能去看看他,陪他沖沖白話(聊天),順便和他分享一頓地地道道的山野大餐。
農(nóng)諺有云:“過了清明節(jié),雨在樹頭歇”。一向被外邊人戲稱為“雨洞”的滇灘,用這話作為寫照是最貼切不過。連綿的陰雨讓我好一陣苦等,終于挨到了太陽公公露出燦爛笑容的一天,我稍作收拾便徒步上路。山路彎彎曲曲延伸向大山深處,好在沿途盡是沙石路面,雖慘遭暴雨沖刷卻不滑。一個多小時后我來到余大的工地,大老遠就聽到錘鏨的“叮當”聲,給幽靜的山谷平添了幾分熱鬧的元素。余大半蹲在頑石上揮錘掄鏨,忙得正酣,只見他左手緊握鐵鏨子,右手奮力揮動小鐵錘,隨著一聲聲鐵石較量發(fā)出的脆響,煙塵彌漫,石屑紛飛,余大不停眨巴著眼睛,眼神卻絲毫不偏離鏨尖,一通忙活過后,一條平整四齊有棱有角的方形石塊就完成了,余大的身后已經(jīng)壘砌起一堵齊齊整整黃白相間的塊石墻,這是他進山半個多月來的勞動成果。香椿園一帶的水麻石堅硬無比,是附近寨子里的石匠師傅們又怕又愛的傳統(tǒng)建材,??考兪止ぜ庸ぴ觳闹鴮嵅灰祝?jīng)鑿鏨打磨后投入使用的石料成品耐磨抗壓,經(jīng)久耐用,樸素美觀,深受用戶的歡迎。余大工作起來過于投入,就連我踱到他身旁都沒察覺,我惡作劇地猛然拍拍他的肩,順便吼上一大嗓子:“大師傅,該歇歇氣啦,不怕累死?”余大暴吃一驚,一扭頭,看見是老友,頓時激動加意外,趕忙甩開手中工具,竄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他那玩弄頑石于掌股之間的大手,透視著力道,“喲
嚯嚯,你這家伙終于忙得贏來瞧瞧我啰,走走走,今天休工,咱哥倆好好樂上一樂,再搓上一頓盡是山茅野菜的綠色大餐 ……”
我倆相擁著來到他棲身的簡易窩棚,窩棚蓋在距工地百多米外的一棵大紅木樹下,外形像只匍匐在地的大魚籠,窩棚整體用滑竹篾片精心編就,外層再用塑料薄膜覆蓋嚴實,洞開的籠口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魚籠子”最靠里處有一張用藤子捆裹聯(lián)結(jié)滑竹竿搭建的竹床,平整板扎?;鹛猎O在窩棚的入口部分,緊挨一條小溪,溪水清澈,窾窾流淌,余大笑言,選擇在水邊蓋窩棚,既方便淘米洗菜又安全,如今天干地晴的,進山做活更要注意防火安全,絕對不能有半點差池。
我坐在窩棚里的石塊凳上涼快,余大一邊和我談天說地,一邊熟練地生起火,接著他拿過一個老式的舊搪瓷口缸在小溪里舀上一滿缸清水,燉到火塘中,又起身從窩棚后面的一棵櫪樹上扯下幾片嫩葉,我知道,那是嚼煙人用來熬制嚼煙作料——沙基的原材料?!拔覐膩聿唤罒?,你是知道的……”“我當然知道,我這是給你制作甜櫪葉茶,大熱天的,清涼解毒,待會嘗嘗你就知道有多爽了!”余大呵呵傻笑,一臉神秘,我則一頭霧水,滿腹狐疑。他把樹葉在水里一片片清洗干凈,然后用竹片把葉子并排夾起,小心翼翼的在火上翻覆烘烤,待葉片翠綠的顏色逐漸變得焦黃,搪瓷缸里的清水也咕嘟滾沸了。余大把烤得干脆的葉片放到沸水中煮上片刻,待黃葉在白水中翻騰搗鼓一通,水質(zhì)漸漸變成金黃后,這時的火候拿捏得正是恰到好處。把缸子從火中撤出,一股特殊的清香開始在窩棚里彌漫開來。
余大從火塘右邊的篾笆上拿過一只干凈的木碗,滿滿斟上一碗香息騰騰的黃澄澄的“茶”,端到我面前,“趁熱趁燙來一碗,我敢說你從沒喝過這種好東西……”我在半信半疑間接過茶碗,一股很特別很特別的胡香味直撲鼻端,我試探性呷上一口,湯汁圓潤爽口,間雜微微的甘甜,味道果然不同尋常。我即速拋開所有顧慮,開懷美美品嘗,同時對余大的私人杰作“櫪葉茶”贊不絕口。我打開背包拿出捎給老友的禮物——灌裝啤酒,余大揭開易拉罐,一口氣喝下兩罐,爽涼透頂,他笑嘻嘻的,粗黑的眉毛也笑瞇瞇的。
茶水喝足氣歇夠,我們開始張羅造飯,煮鑼鍋飯時,余大往銅鑼鍋里加入了一大把洗得干干凈凈的金竹葉,他要做香噴噴的竹葉飯讓我開胃。接下來鍋響鏟忙一陣子,身懷廚藝功底的余大一展身手,各式菜肴相繼登場,有混搭涼拌椿頭、五加風、香椿,涼拌馬蹄菜、魚腥草,干豆豉炒蕨菜,白水煮野芹菜配干腌菜糊辣子蘸水,杜鵑花瓣煎雞蛋……眼前的道道山珍牽腸扯胃,我忍俊不住揪過碗筷準備動箸,余大說:“瓜戳(朋友)別急,還有主菜沒露面呢!”然后他變戲法般從溪水深處扯出一只竹制倒須籠,拿過菜盆,一手往倒須籠的尾端一擰,一群活蹦亂跳的魚立馬從籠子里竄出,直撞擊得銻盆咣咣響,大約有一斤半左右,有火筒魚、白魚、冷水花魚等,都是山溪里特有的上乘美味。余大說:“這些收獲完全得益于這十多年來的封山育林政策,香椿園大山里的生態(tài)好極了,除了魚,野生螃蟹也多,青雞、石蛙也不少,就是還小些,不忍心捕捉……余大說起就在剛進山來的那天早上他去淘米的時候,鑼鍋里竟然游進了
兩條冷水花魚,他起身沿著溪水一瞧,只見魚兒往來游溜,數(shù)量還真不少,于是收工的時候砍竹子編了個倒須籠,每晚裝上點剩飯在里邊,然后往溪水湍急處一丟,啊嘞,竟然每天早上都有收獲,這一籠存貨是特地攢著等朋友來飽口福的……余大眉飛色舞,我聽了也興奮不已。余大帶我就地取材,在窩棚附近找來野苤菜、野山椒葉、山姜、山薄荷、野芫荽做煮魚作料,還在一棵糟櫪木樁頭上意外采到一些野生香蕈。
余大架起湯鍋,灌上半鍋清水,放入活魚,再將所有佐料一股腦放入湯鍋,撒上鹽巴,蓋上鍋蓋(活水煮活魚,不腥臭),文火煮半過多小時后,美味鮮甜的魚湯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味透鍋溢散,浪漫滿屋。開吃了,我愜意欣賞著眼前一桌子原汁原味風格各異的生態(tài)美食,舉箸躊躇有點無從下手,權(quán)且閉眼深深陶醉諸多野生菜肴的魅力,體味大自然的厚重饋贈深情。竹桌子上,冒著竹葉清香的鑼鍋飯,味道濃醇綿厚的拌菜,五加風的絲絲苦涼,清新可口的芹菜湯,香酥開胃的杜鵑花炒雞蛋,還有最誘人動人的鮮魚湯……熱情厚道的余大在一旁邊悠悠然喝著啤酒,一邊看著我吃喝的囧相,不時搖頭晃腦,臉上綴滿欣慰和開心。
豆腐娘
柳葉鎮(zhèn)靠近國境線邊沿,挨山就水。曾為繁華一時的木材、礦石交易市場,如今歸于寧謐。小鎮(zhèn)雖小,卻物品琳瑯,尤風味吃食名目眾多,豆腐店不少,然小鎮(zhèn)上的人們更垂青于豆腐娘王嬸的三輪車流動灘上的純手工制品。
每天清晨天剛放亮,齡近花甲的豆腐娘王嬸便推著三輪車,車上載著兩個土陶甕缸,一甕豆腐,一甕豆?jié){,她穿過村寨來到集市,沿路吆喝叫賣“豆腐——豆?jié){——”久候的人們蜂擁上前,團團圍住,“別急……大家別急……多著呢!”王嬸一邊笑呵呵招呼,一邊揮舞著大木勺子左篩右舀,她還不時額外再往每人碗里添加點?!霸兜模褪且粋€板扎!”“多少年了,從不摻假,味道一滴滴也不走樣……”稀里嘩啦的吃喝聲中夾雜此起彼伏的點贊,王嬸慈祥的臉上泛起滿滿的甜。沒一袋煙的功夫,兩大甕豆腐豆?jié){便銷售一空,王嬸收拾盆杯碗碟,準備回家。有人不解,小鎮(zhèn)上經(jīng)營豆腐生意的有好多家,還多用現(xiàn)代化加工設備,唯獨她一個鄉(xiāng)村大媽的貨品竟然脫穎而出,且供不應求,一定是有啥神奇獨特的秘方。偶然的機會,我有幸親睹了王嬸加工制作豆腐的全過程,久存心底的疑惑豁然開解。
王嬸的豆腐加工房設置在她家背后靠山位置的竹園里,房屋是王嬸的丈夫木匠師傅王叔親自建蓋的簡易平房,石棉瓦,木頭框架,就地取材用竹籬笆精心裝圍。從左到右共五格,整潔舒適、干燥通風。第一格是儲料室,一排齊腰高的篾笆竹炕上,堆放著成袋的黃豆。第二格是粉碎間,屋中擺放著一盤老式的長推臂石磨。第三格是泡料間,里面擺放三四個大銻盆,專門用來浸泡經(jīng)過粉碎后的豆瓣兒,一股源自山肚子的清泉順著竹槽涓涓流淌,水質(zhì)清澈剔透,珠璣四濺。第四格是加工間,中間立著一盤用水麻石鑲砌的柴火灶。左側(cè),長條狀木頭案桌上,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右側(cè),一籠沙袋形的紗布豆腐過濾袋懸掛在井字形木架上。第五格為附加產(chǎn)品存放間,放置豆腐渣和各類豆腐產(chǎn)品。
王嬸的豆腐手藝是娘家所傳,是她爺爺?shù)臓敔斏贂r北出夷方學得。王嬸打小心靈手巧,在同輩弟兄姊妹一大干人中,技藝最為出眾,頗得祖上真?zhèn)?。坦誠的她毫無保留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全套看家絕活,以及她多年從事豆腐經(jīng)營的心得。王嬸手上忙活不停,她告訴我,做豆腐的工序不算太多,但每一道都有講究,做食品是良心買賣,不能騙自己,更不能騙別人。首先要衛(wèi)生,做豆腐的堂口一定要收拾整潔,所有器具要清洗干凈,不能粘染油污塵垢,不然就做不出好豆腐。這點我很認可,放眼她的加工房內(nèi)外,衛(wèi)生條件確實無可挑剔。
其次是選材,王嬸對豆子材質(zhì)的要求很嚴格,她說,用來做豆腐的豆子一定要選取顆粒圓潤飽滿有光澤的。篩揀豆子時,得把豆子倒在簸箕里,端到太陽底下光鮮處,細細致致地把干癟、霉腐、變質(zhì)變色變味的壞豆子一個不漏的挑出來,不然“一條臭魚污染一條江,一顆老鼠屎帶壞一鍋湯”,影響整鍋豆腐的成色和品質(zhì)。王嬸家做豆腐用的豆子,大部分是老倆口親自在后山種植的,從來不施農(nóng)藥化肥,僅用一點農(nóng)家肥。就算必要時和其他農(nóng)戶訂購豆子,她依然牢牢堅持自己的進貨原則。王嬸微笑著告訴我,這種土生土長的老品種豆子做出來的豆腐不僅味道甜,香,還健康,她問我這算不算是地地道道的純綠色食品,我翹指稱贊不迭,“算算,當然算!”
接著,她把晾曬得又干又脆帶著陽光香味的豆子用石磨研成豆瓣兒,再用簸箕把豆殼簸出去,僅留下純豆仁。王嬸說,有豆殼摻雜在里邊也同樣會拖豆腐的味道和顏色的后腿,可不能有半點馬虎。
第四道工序是泡豆,王嬸屋后汩汩流淌的山泉得天獨厚,有道是好山好水醞釀美味佳肴,純凈無暇,甘甜清洌的山泉水是用來浸泡豆瓣兒的最佳選擇。把豆瓣兒用水浸泡,最低需半個對時(十二小時),讓豆瓣兒吸飽水分充分發(fā)泡,黃色的小豆塊逐漸發(fā)軟脹大至色調(diào)稍白,正是研磨豆?jié){的頂好時機,由此進入第五道工序。把泡好的豆瓣兒帶少許水用石磨細細研磨成漿,這一過程須得兩人配合。通常是王嬸持勺往磨嘴喂料,王叔操起長長的“7”字形木柄搖臂勾住石磨上蓋的耳朵,推轉(zhuǎn)石磨。推磨時必須心氣平和,不慍不火,勻速用力。每推一次,磨盤轉(zhuǎn)動一圈,石磨“咯吱咯吱”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歡唱,乳白色的豆?jié){便從磨縫間嘩嘩流溢,散發(fā)出一陣陣誘人的清香。
生豆?jié){加工完畢,即進入第六道工序——濾豆?jié){。把生豆?jié){倒入濾漿袋,底下放置一干凈水桶接漿。用雙層紗布縫制成的濾漿袋,過濾效果極佳,稍稍用力擠壓,細糯、柔和、滑嫩的白色漿汁就透過袋底淅淅瀝瀝流出,漿滴白亮,光耀奪目。豆?jié){濾干后剩下的豆腐渣可舍不得隨便丟棄,既能用作飼料喂養(yǎng)豬雞鴨,還可變廢為寶,衍生出水豆豉、豆豉餅等一系列風味美食。接下來的工序是至關重要的,把生豆?jié){倒入大鐵鍋熬制。王嬸說,這一環(huán)節(jié)可是最最要緊哩,一場豆腐活計的成敗在此一舉。王嬸熬制豆?jié){的大鐵鍋是特制的,鍋片比一般的厚實,據(jù)說這樣的裝置設計能保證豆?jié){受熱均勻穩(wěn)恒,不容易糊。鍋下燒火的火勢待豆?jié){受熱微漲后就要改為文火,柴火的選擇也有講究,一般采用松枝,松木燒火性子不烈,發(fā)熱溫衡。熬制過程中,從始至終需用木鍋鏟緩緩順向(順時針)勻速攪拌,切忌逆向,王嬸說,反方向攪拌豆?jié){會影響豆腐的柔韌性。不用鐵鏟銻鏟而用木鏟的原因是,鍋和鏟摩擦產(chǎn)生的金屬粉末會影響豆?jié){豆腐的味道和質(zhì)感,祖祖輩輩做豆腐都一直在遵循這個理。我聽了老人家頭頭是道的理論,不由得心悅誠服,這興許是王嬸做的豆腐與眾不同的秘笈所在。豆?jié){咕嘟咕嘟開漲后半小時,王嬸把熱氣騰騰散發(fā)著香甜氣息的豆?jié){舀出將近一半到灶旁早已備好的一口土陶甕缸里,再用一塊外層裹有紅布的木蓋圓絲合縫地蓋塞嚴實,這甕是熟豆?jié){成品。另一口同等大小的甕缸,是用來盛豆腐的。我問王嬸為什么不使用輕便的金屬容器,而非得用笨重的土陶家什,王嬸莞爾一笑,“這就是妙竅了,土家什雖然不中看但實用,裝熱乎的食物熱量蓄得住,保鮮效果好,不輕易變質(zhì)變味!”“嗯,不錯,真是高招!”我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