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濰嘉

(西南大學地理科學學院，重慶 400715)

對于近代地理學框架內(nèi)的“Human Geography”一詞，中文將其翻譯為人文地理學或人生地理學，這已成為學界共識。既然對應的英文詞匯一致，二者的內(nèi)涵界定自當相同，這樣的觀點看似不無道理。當下對于兩詞的內(nèi)涵解釋大概存在三種觀點：其一為遞進說，認為“人文地理學”始稱“人類地理學”，即經(jīng)我國學者從西方引介到中國后，曾譯為“人生地理學”，后改稱“人文地理學”(1)王聲躍：《人文地理學的起源及其在我國的發(fā)展》，《玉溪師范學院學報》1993年第1期。；其二為等同說，認為人文地理學，又稱人生地理學，在經(jīng)李旭旦先生詮釋后，成為當下主流觀點，并被寫入1983年版《地理學詞典》和2000年版的《中學地理教師手冊》，成為一種共識。(2)李旭旦：《人文地理學的理論基礎及其近今趨向》，《南京師院學報(自然科學版)》1982年第2期。其三為部分差異說，認為人文地理學關注點側重于人文地理事象的區(qū)域研究，而人生地理學則側重于人地關系的探討，是對人地相關論的詮釋。(3)宋家泰、金其銘主編：《人文地理學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92頁。從三種觀念中，我們不難提煉出這樣的信息，即“人生地理學”是“人文地理學”在特定歷史階段的一個稱謂，二者具有相似的內(nèi)涵，差異部分體現(xiàn)在研究關注的側重點上。

之所以形成這樣的論點，其原因有三：其一，學界已習慣于用今日人文地理學之概念界定、審視歷史時期地理學術語之內(nèi)涵，同則納入，異則擯棄，這樣的本位認知模式使我們對地理學思想史研究中基礎概念的認識缺乏準確的歷史定位；其二，學界對近代人文地理學在中國發(fā)展歷程的回顧中，一向忽略對20世紀上半葉學科發(fā)展脈絡的梳理，偶有涉及者，或側重于學者與學緣分支的介紹(4)張景秋：《1900—1970年中國人文地理學的發(fā)展與回顧》，《人文地理》1998年3月第1期。，或?qū)⑵浼{入出版物的計量分析框架內(nèi)(5)孫俊、湯茂林、張婷婷：《從圖書出版透視100年來中國人文地理學發(fā)展脈絡》，《地理科學進展》2017年第2期。，而鮮有對原文的細致剖析和思想史層面的內(nèi)涵解釋，這便造成了我國人文地理學思想史研究的時間斷層和信息散失；其三，但凡言及中國人文地理之演進軌跡，即將傳統(tǒng)地學與近代地理分開敘事，此舉雖符合當今人文地理學界通行的階段劃定，卻造成二者在演進過程中的歷史割裂，忽略了二者在對接和轉(zhuǎn)變過程中所衍生的歷史信息。(6)李旭旦：《人文地理學的理論基礎及其近今趨向》，《南京師院學報(自然科學版)》1982年第2期。

通過近年來對20世紀上半葉人文地理學科歷史文獻的梳理和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對于“人生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二者的內(nèi)涵演變，絕非遞進、等同或部分差異三種觀點能準確概括。雖為同一英文單詞，但在傳入中國之后，在傳統(tǒng)地學的影響和近代學術爭鳴的過程中，兩詞被多次界定與詮釋，并存在激烈的批判與論爭，使其在我國人文地理學思想演進的過程中具有了異樣的旨趣與內(nèi)涵。而本文宗旨，即在于劃分三個階段，對我國“人生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在20世紀上半葉不同階段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復原與分析，揭示其內(nèi)涵的演化過程與階段特征，并探究其內(nèi)涵演化的深層背景，以期對我國人文地理學學科名稱進行準確的內(nèi)涵界定。同時，筆者希望通過修復人文地理學演進脈絡中的時間斷層和信息散失，喚起諸同仁對中國20世紀上半葉地理學科文獻進行深入解讀的興趣。

一、 第一階段“人文地理學”：傳統(tǒng)方志地學與近代人文地理學的結合

在傳統(tǒng)歷史時期，地學與歷史學具有極深的淵源，并以方志傳統(tǒng)作為其重要的書寫模式，至清代撰修四庫全書之時，二者內(nèi)容同屬“史部”。在傳統(tǒng)典籍中，與地理相關的信息被納入天文、地文、人文所共同組成的體系之中，以條目形式呈現(xiàn)，重視考據(jù)的傳統(tǒng)，早在戰(zhàn)國時期《禹貢》一書的編纂體例中已有體現(xiàn)。通過對文獻的閱讀，我們發(fā)現(xiàn)部分傳統(tǒng)典籍中包含有樸素的近代地理觀，如《禮記》《管子·地員篇》《齊民要術》等典籍中所包含的人地關系論點，以及在清代《天下郡國利病書》《日知錄》《讀史方輿紀要》《海國圖志》等著作中內(nèi)涵的樸素區(qū)域觀。這些內(nèi)容在今日視之確為難能可貴，但就其歷史背景分析，此節(jié)未可視為主流，僅為資政而偶發(fā)其感，零散且不成體系。對地理信息分類記述，合天文、地文、人文三者鼎足而立的綱目列舉成為方志地學框架下的主流書寫模式。(7)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

清末是我國由傳統(tǒng)向近代演進的重要時期，當時有大量西方近代地理學著作通過各種途徑傳入中國，對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產(chǎn)生了顯著的影響，并呈現(xiàn)出特殊的演化軌跡。(8)高橋強：《〈人生地理學〉與中國》，張可喜主編：《池田大作研究論文集》，香港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1頁。其中涉及人文地理學的部分，在被介紹到中國之后，當即與自然地理內(nèi)容分立，并很快與傳統(tǒng)方志地學中的人文部分結合，催生出我國最早的“人文地理學”概念。

這一階段“人文地理學”的內(nèi)涵有二：其一，為綜合性的人文事象描述。當時新傳入的地理學，其涉及人文者被解釋為“所謂合歷史學、政治學、人類學、物理學、心理學及一切科學、哲學、統(tǒng)計學而為地理學者”(9)陳黻辰：《地理學：地史原理》，《新世界學報》1902年第5期，第35頁。，可見當時學者對于近代地理學的認識在于一種綜合性的人文學科集成。其后在進一步指陳其學科特征的過程中，認為西方新興的人文地理學“如百貨之陳于陸中，人人得而過問之。如鉤沉珠于萬尋不測之淵，揭而示之于市人，使未有不識其為貴者”(10)陳黻辰：《地理學：地史原理》，《新世界學報》1902年第5期，第35頁。。將其科學價值重點闡發(fā)為搜集世上各種人文地理事象，揭示其價值，并最終編纂為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地物描述集成。

其二，為方志地學中人文部分的改進。在當時吸納西方思想的過程中，以傳統(tǒng)學說為基本框架，將西方思想作為對傳統(tǒng)學說的一種補充與改進，成為一種主流定位。在此定位下新傳入的西方人文地理學很快與中國傳統(tǒng)方志地學中的人文部分實現(xiàn)對接，有人認為西方人文地理學的研究目的在于“宅辭于典要之府，令人誦其言者”(11)陳黻辰：《地理學：地史原理》，《新世界學報》1902年第5期，第36頁。，并斷定該學科在中國已有存在，即“據(jù)我舊聞證彼新得，未可謂我中國之無學也，是與人文相合”，從而為西方人文地理學與傳統(tǒng)地學的融合找到了對接點。在改進的方面，當時學者認為新傳入的人文地理學其高明之處在于“分列之綱目尤為明晰，列舉之條理甚為科學”，因此新學的最大價值，在于以西方新的人文事象分類方法改進以往傳統(tǒng)地學中人文部分的綱目列舉模式，在今天看來，其分類模式的革新對于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確有突出貢獻。

最后，綜合以上二者，在完成與傳統(tǒng)方志地學人文部分的對接和改進之后，我國第一階段的“人文地理學”概念被歸納為“地理學有天文、地文及人文三者之別。而人文地理者，人文之屬也，乃究人為之區(qū)畫，人類之職業(yè)，人種言語之區(qū)別，開化之程度，及政治宗教者也”(12)何旭東：《人文地理說》，《浦東學校雜志》1910年第2期，第21頁。。

在這一概念的影響下，“人文地理學”開始作為一種分專題、分地域介紹人文事象的基礎學科加以推廣，其目的在于“識造物之無盡藏，人情之多變態(tài)，夫朝廷之所設施而經(jīng)營者，人類之所熔鑄而劃分者，自有生物以來之所推移而改革者。昭然豁然，包舉萬千”(13)陳黻辰：《地理學：地史原理》，《新世界學報》1902年第5期，第37頁。。學科價值在于“啟發(fā)民智，厚積民識”(14)張壽亭：《地理新論》，《學潮》1903年第2期，第28頁。。

其具體表現(xiàn)有二，首先，在清末學制中，“人文地理學”課程被限定在初等教育環(huán)節(jié)，其課程的主旨內(nèi)容被認定為是一種常識積累，該學科被認為缺乏研究要素而不適于在高等教育環(huán)節(jié)開展。(15)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第123頁。再者，從這一階段編纂的教科書來看，秉承當時“人文地理學”的概念，內(nèi)容均為對人文地理事象的分類概括，相互獨立，未見理論貫穿。其中最早的當屬胡文藻在1911年所著《人文地理學教材》，其間編纂體例以人文事象為綱，分門敘述其概況，成為詮釋當時“人文地理學”概念的代表著作。(16)胡文藻：《人文地理學》，《蒙學叢書》，文明書局1911年版，第76頁。其后包括1912年姚存吾的《人文地理學講義》，1921年錢秣陵的《本國人文地理》，1926年王華隆的《人文地理學》等著作，均秉承這一思路。

由此可見，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所催生出的“人文地理學”概念，成為一種集成多門人文學科，與自然地理內(nèi)容分立，與傳統(tǒng)方志地學中人文部分相結合的百科全書式地理事象描述集成，而這一內(nèi)涵忽略了西方近代人文地理學中涉及人地關系的系統(tǒng)論斷。在此概念的指導下，“人文地理學”成為一種分類介紹人文事象與地理常識的基礎學科，雖然其創(chuàng)新式的分類方法推動了我國現(xiàn)代科學模式的構建，但其沖淡了該學科本來所應具有的思辨性與研究深度。而其后所引入的“人生地理學”，正是在對這一階段“人文地理學”內(nèi)涵進行批判基礎上所產(chǎn)生的。

二、 第二階段“人生地理學”：人地關系論對方志地學傳統(tǒng)的批判

“人生地理學”首次以著作形式引入我國，當屬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世界語言文字研究會翻譯，并由群益書局出版的《最新人生地理學》三編。該書原版為日本地理學家牧口常三郎所著《人生地理學》，于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10月15日，由日本文會堂出版。(17)黃孫：《植物與人生的關系》，《浙江潮》1903年11月8日第9期，第20頁。全書以環(huán)境決定論為軸線，串聯(lián)各章內(nèi)容，強調(diào)了人地關系論和地理學的綜合性。

此書中文譯者顯然已經(jīng)解讀到以上特征，因此沿用了日本“人生地理學”的翻譯方式，而未用國內(nèi)既已存在的“人文地理學”一詞。譯者在譯序中即指出，取名為“最新人生地理學”旨在區(qū)別于已有“人文地理學”論著。并進一步指陳，“實際書之所言，非人生之關于地之理，而關于人地之情也”(18)世界語言文字研究會：《最新人生地理學》，群益書局1907年版，第52頁。，“往昔之世，講人文地理學者，僅僅記誦一二地名辭表，或參稽古籍，考其沿革，揣其形勝，是所謂考據(jù)以示淵博，未能深明其理也”(19)世界語言文字研究會：《最新人生地理學》，第82頁。，說明了其中區(qū)別。

再從該書內(nèi)容來看，其間融合當時西方人文地理學中的人地關系論，開篇緒論第一章便指出：“地人之關系。實則為吾人當孜孜兀兀以從事解釋者。夫地理學非因達此目的而研究者乎”。其中第二編“地人相關自然之媒介”，以人地關系的視角，將自然地理的內(nèi)容包含其間，與當時我國“人文地理學”將人文與自然分立的觀念截然不同。譯者解讀出了書中人地關系理論所包含的環(huán)境決定論思想，并在譯序中指出，“夫人而不欲載于天而自天之，亦曰不逆地之德而已?！蔽闹兴钢暗亍奔礊榄h(huán)境，而“德”則可以解釋為自然規(guī)律；在闡釋二者關系時，譯者進一步指出，“理者，不過由人地之情推衍而出，夫地亦猶人父母耳”(20)世界語言文字研究會：《最新人生地理學》，第73頁。。相較于當時環(huán)境決定論代表人物E.C.森普爾所述，“人類是地表的產(chǎn)物。這不僅意味著他是地球的孩子，是地球塵埃中的一粒；而且意味著地球像母親那樣孕育他、哺育他，為他設定任務，指引他的思想，勞其筋骨，銳其心智，雖使他在航海和灌溉時遇到麻煩，卻悄然提示他解決的辦法”(21)Ellen Churchill Semple: Influences of Geographic Environment: On the Basis of Ratzel S System of Anthropo Geography, Ulan Press, 2012(該書在國內(nèi)尚無譯本，引文為筆者所譯)。。二者如出一轍。

該書翻譯出版之后，引起了一定的反響，但并未引起我國學者的過多關注。究其原因，其一，當時我國地理學者的知識體系受傳統(tǒng)方志地學影響極深，故多將新學納入傳統(tǒng)地學中，而倒向“人文地理學”的方志敘事框架；其次，該書作者雖論及人地關系傳統(tǒng)，并介紹了西方人文地理學中的部分思想，但其并非是對西方近代人文地理學的直接引入，而是結合日本學術環(huán)境后的再創(chuàng)造，其間側重于對當時地理學綜合性特征的體現(xiàn)。(22)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第130頁。因此我國在接納此書的過程中，難與西方人文地理學的原旨發(fā)生直接關聯(lián)：我通過對日本著作中地理學綜合性特征的解讀，又與中國傳統(tǒng)方志地學暗合，故未起到革新之效，而為當時興起的方志框架下的“人文地理學”潮流所淹沒。

在既已形成的“人文地理學”傳統(tǒng)統(tǒng)治學界三十余年后，以張其昀、王庸、胡煥庸等為主的學者才開始以“人生地理學”為旗幟對其發(fā)起挑戰(zhàn)。與之前從日本譯著中間接吸納西方人文地理學的思想不同，這一時期我國的地理學家多有直接留學西方的學術經(jīng)歷，得以與西方人文地理學發(fā)生直接的關聯(lián)，且在民國時期較為開放的學術環(huán)境下，得以從清末體用論的禁錮中解脫出來，從而開始直接介紹和吸納西方人文地理學的思想成果。因此這一階段所使用的“人生地理學”概念，在于區(qū)別中國之前的“人文地理學”稱謂，并非繼承于日本，而是以一種獨立的姿態(tài)介紹西方人文地理學的新成果，從而對前一階段所形成的“人文地理學”內(nèi)涵與傳統(tǒng)進行批判。

這一階段的批判始于張其昀對法國學派著作的介紹，其中的觀點頗具代表性。1926年，張其昀在《史學與地學》雜志上發(fā)表了題為《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一文，影響甚大，他在文中指出：“人生地理學者，所以研究地理環(huán)境與人類生活之關系者也。地理環(huán)境如地形、氣候、水道、生物等是。人類生活從簡單的衣食住，乃至復雜的經(jīng)濟、社會、政治各種生活是也?！?23)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史學與地學》1926年第1期，第64頁。其受到法國學派白蘭氏、白呂納等人可能論的影響，在詮釋人地關系的過程中，更進一步越出在日本人生地理學中甚囂塵上的環(huán)境決定論框架，強調(diào)人的主動性，提出人地相互關系的論斷：“人生地理學者，相互關系也；人固藉地而生養(yǎng)，地亦藉人而開發(fā)。人類之于環(huán)境，在一方面被動的，在他方面為主動的。人生地理學合內(nèi)外而觀之，兼受授而論之；任廢其一，均不能得其真相?！?24)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史學與地學》1926年第1期，第64頁。繼此之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以“人生地理學”的新內(nèi)涵批判方志地學框架下的“人文地理學”傳統(tǒng)，并構建起新階段“人生地理學”的方法體系。

首先是對“人文地理學”分類敘述傳統(tǒng)的批判。1926年，王庸所撰的《怎樣才是人生地理學》一文中指出，以往人文地理學“又可分為政治地理、商業(yè)地理、歷史地理等條目。這種門類觀念，不免把人生地理學的根本態(tài)度弄錯了”(25)王庸：《怎樣才是人生地理學》，《清華周刊》1926年第25卷第16期，第51頁。。1928年，胡煥庸撰寫《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一文中指出，人生地理學的首要原則應為“解釋原則”，反對之前“人文地理學”中條目列舉，獨立說明的范式。胡煥庸指出：“蓋舊地理學與新地理學根本不同，舊地理學專敘述，新地理學重解釋。敘述的地理，多寫地名與數(shù)字研究所充塞，材料瑣碎，缺一貫通精神。地理課本遂成枯燥無味之字典，久為人所厭惡者在此。人生地理，在人地相關，處處當加解釋?！?26)胡煥庸：《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地理雜志》1928年第1期，第22頁。1932年，溪民所撰《人文地理概觀與人生地理概要》一文，在批判之前“人文地理學”傳統(tǒng)的過程中指出：“當下所謂‘人文地理學’者，至多只能作為敘述各種人文分布狀態(tài)的人文志，卻并不能算是人文地理學?！?27)溪民：《人文地理概觀與人生地理概要》，《國立北平圖書館讀書月刊》1932年第1卷第9期，第13頁。

其次是對人文與自然分立傳統(tǒng)的批判。1927年，張其昀在發(fā)表的《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續(xù))》一文中，闡述了人生地理與自然地理之間的關系，指出“人生地理學與自然地理學之關系，非如雙峰之對峙，而為樓臺之層疊。人生地理學以自然地理學為憑借而別具一種新眼光，大致近是。人生地理學非若自然地理學為基礎，則如空中樓閣，虛而不實，偽而非真。”(28)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續(xù))》，《史學與地學》1927年第2期，第27頁。1928年，胡煥庸在《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一文中指出：“地而上自然現(xiàn)象與人生現(xiàn)象，非各各孤立，實有相互關系”(29)胡煥庸：《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地理雜志》1928年第1期，第12頁。。1932年，溪民所撰《人文地理概觀與人生地理概要》中指出：“現(xiàn)在中國一般所謂‘人文地理’的根本錯誤觀點就是把人文離地文而獨立，以敘述各地人文狀況作為人文地理的本分，其實那都不過人文志而已?！?30)溪民：《人文地理概觀與人生地理概要》，《國立北平圖書館讀書月刊》1932年第1卷第9期，第14頁。1933年，王庸所撰《人文地理學與張其昀的地理著述》一文指出：“如現(xiàn)在中國地理書里還流行著的分類法，把人文同自然(或地文地理)相對立，那就和我們所謂人生地理學根本不對頭，無非如我們上面所說的人文學或人文志而已?！?31)王庸：《人文地理學和張其昀的地理著述》，《圖書評論》1933年第1卷第5期，第55頁。

最后是對舊人文地理缺乏時間維度的缺點的批判。1926年，在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一文中便強調(diào)從時間維度審視人地關系“今日之各種地理現(xiàn)象，其所以如此者，非一朝一夕之故，所從來遠矣；茍不知過去之歷史，則其現(xiàn)狀亦不能徹底了解”(32)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史學與地學》1926年第1期，第66頁。。1928年，胡煥庸在《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一文所提出的人生地理學演化原則中也強調(diào)“地面上各種現(xiàn)象，匪特為空間性有機體結合，并且為時間性有機體演化”(33)胡煥庸：《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地理雜志》1928年第1期，第13頁。。此一節(jié)之觀點秉承于法國學派重視歷史作用的傳統(tǒng)，也是這一階段中國“人生地理學”不同于日本的顯著之處。

在新的“人生地理學”對既有“人文地理學”批判的過程中，也不斷吸取西方地理學的新思想，豐富著自身的內(nèi)涵。當時法國學派漸成氣候，并與環(huán)境決定論所主導的德國地理學呈并行態(tài)勢，特別是維達爾·德·白蘭氏的論著中，將當時的自然區(qū)域研究和各國分類地理研究以區(qū)域組織為核心進行統(tǒng)合，在充分重視調(diào)查、比較分析與地圖方法的基礎上，開展生態(tài)、“生活方式”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適應關系研究，對中國學者構建新的“人生地理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34)[法]保羅·克拉瓦爾著，鄭勝華等譯：《地理學思想史(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5頁。由此中國學者建立起一套與新興的“人生地理學”相配屬的方法論體系。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最早在張其昀的《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一文中，提出了人生地理學研究方法的梗概，即“經(jīng)比較、分類、討源、明變，種種手續(xù)，以達于解釋事實，構成理論之目的”，其中對于法國學派側重比較分析的傳承不言自明。(35)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史學與地學》1926年第1期，第66頁。繼而王庸在《怎樣才是人生地理學》一文中，將人生地理學研究的方法歸納為“多面的、理解的、實證的、區(qū)域的”(36)王庸：《怎樣才是人生地理學》，《清華周刊》1926年第25卷第16期，第43頁。四大原則，提出了實證研究和區(qū)域分析的觀念。在此基礎上，張其昀在其后續(xù)論著中，將人生地理的研究方法劃分為分區(qū)研究與分門研究兩條并行的路徑，指出“前者就環(huán)境之一部分，而解釋其與人生之關系，后者就人事之一部分，而解釋與環(huán)境之關系，兩者殊途同歸”，而在此之后必須再開展綜合研究，從而“以見地理學之全體”(37)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續(xù))》，《史學與地學》1927年第2期，第32頁。(圖1)。

在具體方法的探討上，基于既已提出的實證原則，張其昀將實證研究闡釋為“區(qū)域考察”的方法路徑，指出“區(qū)域考察者，即指定一區(qū)域，作深入的地理研究，愈能直接觀察則愈佳，此即所謂‘實驗的方法’或曰客觀的方法，或曰積極的方法，亦即所謂科學方法是也”(38)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續(xù))》，《史學與地學》1927年第2期，第33頁。。張其昀強調(diào)，只有在“區(qū)域考察”的基礎之上，所進行的區(qū)域分析研究才可能得出科學的理論，是謂“人生地理學先試驗而后理論，先分析而后綜合，先簡單而后復雜，先作圖而后發(fā)揮，此皆人生地理學固有之基礎，以期卓然有以自立者也”(39)張其昀：《人生地理學之態(tài)度與方法(續(xù))》，《史學與地學》1927年第2期，第33頁。。其后胡煥庸在《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一文中，將人生地理學的應用方法詳述為三，即分布與繪圖法、全景與攝影法、匯集與舉樣法(表1)。(40)胡煥庸：《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地理雜志》1928年第1期，第48頁。

表1 胡煥庸的人生地理學方法體系

資料來源：胡煥庸：《約翰白呂納之人生地理學》，《地理雜志》1928年第1期。

如上所論，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階段在批判既有“人文地理學”傳統(tǒng)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以人地關系論為內(nèi)核，兼收法國學派可能論的思想，強調(diào)人地互動，秉承自然與人文統(tǒng)一性原則，側重時間維度，并在研究過程中以區(qū)域觀察和區(qū)域分析為方法核心的“人生地理學”。此內(nèi)涵與西方近代地理學的旨趣已頗為接近，且與當時日本所盛行的以環(huán)境決定論為核心的人生地理學相區(qū)別，為當時多數(shù)學者所推崇，其影響也一直持續(xù)到建國之初。但此“人生地理學”的詮釋僅可謂一家之言，在新思想的傳入和學術爭鳴的過程中，其地位開始受到挑戰(zhàn)，并催生出人文地理學新的內(nèi)涵。

三、 第三階段“人文地理學”：景觀論與辯證唯物主義的結合

部分較為激進的學者在1935年以后，將地理學上的景觀論和辯證唯物主義相結合，提出了對第二階段“人生地理學”內(nèi)涵的質(zhì)疑，認為其整體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論斷，并非科學，其代表人物李長傅指出“回顧我國人文地理學的現(xiàn)狀，被美、法等國通俗的人生地理‘Human Geography’籠罩，離今日人文地理學的旨趣，還極為遼遠”“以人生地理學之方法所得之結果，舍矛盾與混沌外別無它物”(41)李長傅：《人文地理學之任務》，《地學雜志》1933年第2期，第53頁。，還指出“地理學是個嚴整的科學，固然不是賬本式的記載，也不是幼稚的人地關系論(人生地理學)可解明的”(42)李長傅：《人文地理學之任務》，《地學雜志》1933年第2期，第54頁。。闡明了新論點的內(nèi)涵與之前兩個階段分別提出的“人文地理學”和“人生地理學”有著本質(zhì)差異；并要求在“人文地理成為當今地理本體”的歷史背景下，躍出第二階段“人生地理學”的框架，并將其發(fā)展為新階段的“人文地理學”(43)李長傅：《人文地理學之任務》，《地學雜志》1933年第2期，第54頁。。

通過對這一階段“人文地理學”內(nèi)涵的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其理論基礎和根源來自地理學的景觀論與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觀的結合，從而在此結合的基礎上對第二階段的“人生地理學”進行批判，并對新階段的“人文地理學”進行詮釋。

首先來看景觀論的思想基礎，景觀論的概念，在上一階段“人生地理學”對“人文地理學”的批判過程中即已有介紹，在1929年，胡煥庸所撰《西洋人文地理學晚近之發(fā)展》一文，在批判第一階段“人文地理學”將自然與人文二元分立的過程中，闡釋了景觀的概念：“所謂景色者(即景觀)，有自然景色與人文景色兩種，自然景色，即所謂地文，人為景色，即所謂人文是也。未有人類以前，地面只有自然景色，如海陸山川，野草荒林。人工既施以后，始由道路城邑，鄉(xiāng)村田畝，地面為之改觀，而人為景色以立?！?44)胡煥庸：《西洋人文地理學晚近之發(fā)展》，《地理雜志》1929年第3期，第24頁。并進一步指出自然與人文二元分立的謬誤，將西方地理學所提出的景觀論作為新的趨勢，其所謂“今之地面，乃地文人文之合景，研究地理者決不可偏重一面而遣棄其他。故地理學者，所以研究‘自然景色如何化為認為景色’之科學，此為地理學之最新趨勢”(45)胡煥庸：《西洋人文地理學晚近之發(fā)展》，《地理雜志》1929年第3期，第28頁。。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胡煥庸在介紹景觀論的過程中強調(diào)的兩點，其一為“地文人文之合景”，即其中所內(nèi)含的合一性；其二為“自然景色如何化為人為景色之科學”，即景觀論者所認定的主要研究內(nèi)容在于探討自然景觀轉(zhuǎn)化為人文景觀的過程，為目的之所在。

以此為基礎，1933年，馬逸情在所撰《關于人文地理學》一文中，將胡煥庸所闡釋的景觀論進行拓展，并指陳“新時期人文地理學，當是研究人類現(xiàn)象與自然現(xiàn)象相互轉(zhuǎn)換著的關系的科學”(46)馬逸情：《關于人文地理學》，《史地叢刊》1933年第1輯，第12頁。。陳湜在1935年2月于野口保市郎所著《人文地理學概論》的譯序中，以景觀論對中國“人生地理學”中的人地關系闡述進行批判，并指出：“人生地理學者，雖言人文與地文之統(tǒng)一，實系人地二元對立考究之論調(diào)，于今地理學潮流之綜合景色論格格不入者也。”(47)[日]野口保市郎著，陳湜譯：《人文地理學概論》，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2頁。將胡煥庸所強調(diào)的合一性，用作批判“人生地理學”中的人地相關與互動關系中所折射出的二元視角。其后，周宋康在其翻譯的德國地理學家奧拓·摩爾的《人文地理學》所作譯序中指出：“真正的人文地理學，是觀察景觀所生產(chǎn)的人類及形成景觀之力的人類與其團體的學問?！?48)[德]奧托·摩爾著，周宋康譯：《人文地理學》，中華書局1935年版，第4頁。從而強調(diào)以景觀真正實現(xiàn)人地統(tǒng)一。最后，1935年4月，李長傅所著《轉(zhuǎn)型期的地理學》一書將新的人文地理學定義為：“人文地理學，以自然地理為基礎，而說明一切人文景觀，以至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綜合的混合景觀，其占地理學之主要部分，可無待言?！?49)李長傅：《轉(zhuǎn)型期的地理學》，三五書局1935年版，第12頁。

再來看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基礎，在新“人文地理學”論點的支持者以景觀論的思想批判“人生地理學”的過程中，李長傅認為“人生地理學”的“根本謬誤，就是認識的不足性。它(人生地理學)把其中間項的勞動過程落掉了，因而隨落于幻想的理論”(50)李長傅：《轉(zhuǎn)型期的地理學》，第133頁。。而為了補充這個掉落的中間項——勞動過程，則必須“以人文地理學為最高階段的發(fā)展，非趨向于唯物史觀辯證法的，依生產(chǎn)諸關系來說明其交互作用不可”(51)李長傅：《轉(zhuǎn)型期的地理學》，第138頁。。在以辯證唯物主義思想的影響下，新的“人文地理學”應當闡釋為：“人文地理學是歷史的活動的經(jīng)濟人，以勞動過程為媒介，在歷史的，地理的空間之中，行其交互作用之學問。關于此交互作用之結果所產(chǎn)生的地面之文化景觀，研究其成立過程，方向及分布，以及預見將來性之科學?！?52)李長傅：《地理學研究之新階段》，《史地叢刊》1935年第2輯，第43頁。這便與胡煥庸對于景觀地理學研究目的的詮釋進行了扣合，即探討景觀轉(zhuǎn)換的過程。在此基調(diào)下，新“人文地理學”論者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將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進行了統(tǒng)一化的界定，以契合景觀論中的綜合觀點。在李長傅所發(fā)表的《地理學研究之新階段》一文中，有這樣的闡釋：“人類與自然之關系，依馬克思主義之解說，先當知自然與人類之間并沒有怎樣嚴格對立的意思。人類是自然之一部，為屬于自然之事物。人類之自身就是自然力，自然物，是生活而能知覺之物?！?53)李長傅：《地理學研究之新階段》，《史地叢刊》1935年第2輯，第44頁。而對于其批判的“人生地理學”中所缺失的勞動過程環(huán)節(jié)，則解釋為：“自然以勞動過程為媒介，才在人類之社會生活中發(fā)生作用。吾人可舉出與勞動過程根本相關的三契機，就是勞動力、勞動對象及勞動手段?！?54)李長傅：《地理學研究之新階段》，《史地叢刊》1935年第2輯，第46頁。通過馬克思主義對于人類主觀能動性和勞動過程的論點，契合景觀論中，關于“如何變自然景觀為人文景觀之過程，為人文地理學研究之根本”的論斷。由此，便解決了“人生地理學”人地關系二元化討論中存在的問題，使之與景觀論所強調(diào)的綜合性相吻合，同時也詮釋了景觀論者認為地理學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是景觀演變的題意。

從上文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在批判“人生地理學”過程中所提出新的“人文地理學”，旨在以景觀論為核心，通過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應用，詮釋人類實現(xiàn)景觀轉(zhuǎn)變的勞動過程，從而將其發(fā)展為地理學研究的新方向，而這樣的論點便賦予了這一時期新“人文地理學”不同于前兩個階段“人文地理學”和“人生地理學”的內(nèi)涵。

結 語

以上三個不同階段，由“人文地理學”到“人生地理學”再到“人文地理學”，雖然三者對應的英文詞匯沒有發(fā)生變化，但內(nèi)涵卻有著迥異的旨趣，其間所體現(xiàn)出來的內(nèi)涵斷不是已有的遞進、等同和部分差異三個觀點所能清晰解明的。

從前文中的分析，我們回顧各個階段對于“Human Geography”一詞的內(nèi)涵解析，可以得出不同時期“人文地理學”與“人生地理學”的內(nèi)涵。

第一階段為中國傳統(tǒng)方志地學傳統(tǒng)與西方近代人文地理學思想交匯下所萌發(fā)的“人文地理學”。其內(nèi)涵實質(zhì)是在傳統(tǒng)方志地學傳統(tǒng)下多門人文學科的集成，與自然地理內(nèi)容分立，與傳統(tǒng)方志地學中的人文部分相結合而形成的百科全書式人文地理事象描述集成。西方人文地理學思想對其的最大價值在于改進傳統(tǒng)方志地學中的綱目分列模式，引入新的分類方法，通過改進而成就新的人文志形態(tài)。

第二階段為近代中國學者在人地關系論基礎上對方志地學傳統(tǒng)進行批判的過程中所形成的“人生地理學”。其內(nèi)涵實質(zhì)，是以當時法國學派思想影響下所形成的以人地關系研究為內(nèi)核，強調(diào)人地互動，秉承自然與人文統(tǒng)一性原則，側重區(qū)域性與時間維度的近代地理學思考。在方法論層面注重實證，受到法國學派關注調(diào)查、比較分析與地圖學方法應用的思想影響，發(fā)展出一套以“區(qū)域考察”為中心、以“地圖學”為呈現(xiàn)模式的方法路徑。

第三階段為以景觀論與辯證唯物主義作為理論基礎，在批判第二階段“人生地理學”人地關系論的過程中所形成的“人文地理學”。其內(nèi)涵實質(zhì)，是受到德國和美國的景觀論的影響，結合辯證唯物主義思想所形成的以景觀綜合性批判人地二元論，用辯證唯物主義中勞動過程的論點詮釋景觀在人作用下的轉(zhuǎn)換過程的新時期地理學思考。

由此不免引發(fā)我們的深思，僅從20世紀上半葉“人文地理學”與“人生地理學”兩詞內(nèi)涵變化的情形視之，在近代我國人文地理學學科界定與內(nèi)涵的演進過程之中，西方思想的傳入并非一種無差別式的整體照搬，而更像是一種思想要素的植入。這些新的思想要素在植入中國的學術土壤之后，會根據(jù)中國各階段學術環(huán)境的異同，而生長出不同于其思想母體的變體。所生長出的變體往往具有較強的地方性和時代性，并在各類思想的交匯和學術環(huán)境演化過程中，不斷融合新的要素，在繼承與批判的交互過程中持續(xù)演化。而這正是20世紀上半葉，造成“人文地理學”與“人生地理學”這兩個同源詞匯(指對應相同的英文單詞)在異同的學術環(huán)境和時序線條中呈現(xiàn)不同內(nèi)涵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