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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人

        2019-03-13 08:24:02李春風(fēng)
        湖南文學(xu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昌河果果

        李春風(fēng)

        劉文強(qiáng)第一次見到阿拐,是在來到昌河壩工地的第三天。那時劉文強(qiáng)正和一名工友合力抱著一塊梯形石條顫巍巍地向一座石拱橋挪去,腳下柔軟的沙子被他們踩出很深的窩坑。劉文強(qiáng)的眼睛被中午炫白的日光灼疼,他感到清晨啃下去的一個饅頭所帶來的糖分在慢慢消失,腿腳便酸了。劉文強(qiáng)心里盤算著如果將石條放在沙地上歇歇那再好不過,可他最擔(dān)心這一放恐沒有力氣再能抬起。于是,他朝河谷喊了一聲:“誰來搭個手?”

        這時候阿拐出現(xiàn)了,他在劉文強(qiáng)的視線里,輪廓漸漸清晰起來:阿拐走得很慢,身影忽高忽低。近了劉文強(qiáng)才發(fā)現(xiàn),來人是一個瘸子,這讓他有點心灰意冷,但他還沒有問對方行不行,那人已將袖子擼起,彎下腰,兩只手穿進(jìn)石條的底部,準(zhǔn)確按到劉文強(qiáng)手掌的旁邊,說了聲“我來”。劉文強(qiáng)還是不敢輕易松開手,卻聽對方再次說道:“我來,你歇一下?!碧瘲l的另一名工友點點頭,劉文強(qiáng)這才松開了雙手。

        劉文強(qiáng)坐在沙灘上,看著瘸子將石條抬過河谷,抬上對面的坡地,抬到昌河壩邊上村莊的石拱橋上,日光映照下瘸子的身體呈現(xiàn)出軀干的力度美,他的左右腳配合得竟比常人還要穩(wěn)當(dāng)。

        在工人們休息的帳篷里,劉文強(qiáng)第一次知道他們都把瘸子叫“阿拐”,至于阿拐的真實姓名,竟沒有人知道。吃完晚飯,劉文強(qiáng)找到了坐在河堤上正在看著落日的阿拐,那時候他感到這個人身上氤氳著一種神秘氣息。

        “最近兩天我怎么沒看到你?”劉文強(qiáng)問。

        “我每隔三天就要回去一趟……”他的聲音低沉,“你是新來的嗎?”

        “剛來,活還干不慣?!?/p>

        “你來多久了?”

        “算上今天,六十七天,實際干了五十一天的活。”

        阿拐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臉來,他側(cè)著的額頭有細(xì)密的皺紋,夕陽的金黃色鍍上了他的臉,使他看上去仿佛是一尊塑像。

        “你的腿?”劉文強(qiáng)覺得有些唐突,卻還是沒能抑制住好奇。

        “車禍?!?/p>

        劉文強(qiáng)一愣,胸口仿佛被活生生塞進(jìn)了一塊石頭,竟像饑不擇食的孩子被干硬的食物噎住了一般,眼睛里洇出淚花,也許是夕陽太過于刺眼。

        他們沉默,黃昏將遠(yuǎn)山的影子拉長,最后一片黑影將他二人吞沒。

        自那以后,每天黃昏,劉文強(qiáng)都去找阿拐閑坐。劉文強(qiáng)隨身帶著“鳳壺”,他遞給阿拐一支,起初阿拐并不抽煙,劉文強(qiáng)一支接一支抽。

        “你一直不抽這個嗎?”有一次劉文強(qiáng)捏著手中的煙問。

        “有時候也忍不住,盡量忍著”。

        劉文強(qiáng)點點頭,他心里明白忍不住是一種什么滋味,于是又遞給阿拐一支煙,這次,阿拐欣然接受。

        雨天,工地不開工。劉文強(qiáng)和阿拐就沿著河谷走,他們看到昌河壩一帶寬闊的河流兩邊,村莊深入到每一座山的褶皺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褶皺里都有河水流出,河水匯聚在一起便成了昌河壩大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非”字。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大河之上的那座吊橋,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劉文強(qiáng)知道如果深入到山褶皺里的村莊,就會看到每一條河把村莊分為兩半,那時候還沒有鋼架橋,村莊里多是由木頭、樹葉、草皮搭起的便橋。直到兩年前,縣里從河南請來一位李師傅,據(jù)說他是建造趙州橋的李春的第十六代傳人,這才在昌河壩一帶大規(guī)模修建起石拱橋來。

        劉文強(qiáng)和阿拐在雨里走著,他們決定沿著河谷邊上的小路上山,他們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帶傘,走得遠(yuǎn)了,劉文強(qiáng)明顯感到阿拐慢了下來。這樣的山路對阿拐是一種考驗,劉文強(qiáng)只得攙扶著阿拐走,那時,他們走在秋后的連綿細(xì)雨里,但好在這一路多是砂石路,盤山而上也不陡峭。他們走累了,就停下來,抬頭看看遠(yuǎn)處林子里泛起的乳白色雨霧。那朦朧的輕紗一樣的雨霧使他們行走在一片仙境之中。村莊多被掩藏在樹木里,偶爾看得見露出的木屋和青瓦,也幾乎和這滿山的深黛色融為了一體。

        走出大約四公里,劉文強(qiáng)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一條大河圍著這座山轉(zhuǎn)了個半圓,河谷的沙地上排滿了梯形石條。那是在修建昌河壩一帶的石拱橋時,大車沒有辦法將從遠(yuǎn)處拉來的石塊運進(jìn)村子,運到大河沙地上就沿著河谷擺下的。河南來的李師傅帶來了幾十名石匠,劉文強(qiáng)看到他們左手持鏟,右手持錘,整日在河谷里將石塊鑿成梯形石條,叮叮的聲音在河谷交響,這古老手藝再次以撼動河流的方式復(fù)活。鑿好的石條被工人們一條條搬進(jìn)村子,搬至村河上。村河上已經(jīng)支起了木樁,搭好了拱形的模板,他們要把這梯形的石條小頭朝下擺上模板,澆灌些許水泥砂漿,施壓踩踏,不消幾日便可拆除木樁,這樣的石拱橋越壓越結(jié)實,地基穩(wěn)固的話,可保數(shù)百年不坍塌。

        此刻,劉文強(qiáng)和阿拐已經(jīng)在細(xì)雨中爬上了昌河壩一側(cè)的山頂,一片云霧迷蒙讓他們再也看不到河谷,山頂?shù)娘L(fēng)刮動松林,雨幕一陣一陣被吹成扭曲的帶狀。

        “你說,那白色雨霧里面會藏著什么呢?”這是爬上山頂后阿拐所說的第一句話。

        劉文強(qiáng)心里清楚,遠(yuǎn)處白色雨霧里藏著的是十萬大山,但他沉默了。

        雨霧漸漸加重,阿拐說他不能在山里待太久,自從手術(shù)后,他的右腿每遇到太重的濕氣就會頻繁地癢痛,劉文強(qiáng)只得陪著阿拐原路返回。那天夜里下起了瓢潑大雨,盡管他們及時地返回來了,阿拐的腿病還是犯了,山里的潮氣加重了他右腿關(guān)節(jié)的風(fēng)濕。劉文強(qiáng)被阿拐的呻吟聲吵醒了幾次,最終他徹底地放棄了在這個雨夜的帳篷里睡去,起身后給阿拐倒了開水,坐在阿拐床邊。

        “其實,我覺得你還是不太適合搬運石條,有沒有嘗試過換一個工作?”劉文強(qiáng)忍不住說出了這話。

        “我行的。我試過,其他活我也能干,只是這年頭穩(wěn)定的活難找,今天在山上,你也看到了這工程,估計還得三五年,咱們不愁沒活干,多好?!?/p>

        “你的腿病經(jīng)常會犯嗎?”劉文強(qiáng)想多跟他聊聊,以排遣這漫長的夜晚。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腿……”

        “沒事的,這不怨你,我得謝謝你。這幾個月,我只要在工地,每天都抬頭看河谷對面的山,卻從沒有爬上去過”。

        “看你每隔三天就要回一次家,家里很忙嗎?”

        良久,阿拐才說:“還有孩子,要照顧……”

        “從沒有聽你說起過,其他人呢?父母和妻子?!眲⑽膹?qiáng)越發(fā)地感到疑惑。

        阿拐沒有說話,喝下了一大口開水,仿佛被那杯子里的開水哽住了,扭頭看著帳篷外的夜色。

        帳篷外的雨叩響著無邊的漆黑夜幕。

        過完年,河谷中的石條不夠用了,數(shù)十名石匠中每天都有幾名早早歇下來。后來劉文強(qiáng)看到有十幾輛裝滿石頭的卡車將石頭運進(jìn)河谷,打起車斗,石頭一股腦倒下來。搬運工們臨時充當(dāng)了卸工,那一天,阿拐走在前面,將石頭一顆顆沿著河谷排開,劉文強(qiáng)卻始終沒有挪動腳步,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些裝有石頭的東風(fēng)車,怯生生地不去靠近它們,直到十多輛東風(fēng)車沿著河谷轟鳴著揚(yáng)長而去,他才使出蠻力抱動了一顆巨大的滾圓石頭,孩子氣地向前挪動了步子。

        這一年,劉文強(qiáng)依然與阿拐同在一個工地,同住一頂帳篷,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昌河壩的三月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夏日的炎熱,他們?nèi)ズ铀杏斡?。河水寬闊,被一整天的太陽曬熱的水溫尚未降下去,他們脫光衣服跳入水中。河水淹及他們的胸前,抬了一天的石條,身體的肌肉高度緊張,此時,終于可以在水中有短暫的舒緩了。有一陣時間,劉文強(qiáng)躺在河水中竟忘記了時光的流逝,他們一直躺到了幽藍(lán)幽藍(lán)的天空出現(xiàn)星星,劉文強(qiáng)突然莫名地激動,又莫名地悲傷,他幾乎要為此刻兩個人的河谷哭了。

        由于石條的供給問題,沒過多久,昌河壩工地被迫為工人放了一個禮拜的假。劉文強(qiáng)想,放假了,阿拐肯定是要回家的,但自己不知道該不該回家。

        但他此刻萬萬不能回去,他現(xiàn)在還想在昌河壩多待些時日,他像懼怕死亡一樣懼怕返回家中,這是第一次當(dāng)他面臨回不回家這個問題時,恐懼竟然籠罩了他。他突然覺得對阿拐這個男人產(chǎn)生了依賴,就在阿拐背起行囊準(zhǔn)備離開昌河壩時,工人們也陸續(xù)地背起了行囊。劉文強(qiáng)害怕了,他害怕工人們陸續(xù)地離開后,在昌河壩這么空曠的工地上最后會不會只剩下自己。

        就在阿拐走出帳篷的一剎那,劉文強(qiáng)在包里胡亂塞了幾件衣服便沖了出去,阿拐走得慢,沒幾步就被劉文強(qiáng)追上了。

        劉文強(qiáng)說:“我想去你家?!?/p>

        阿拐沒有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應(yīng)允。

        阿拐家在城中村,劉文強(qiáng)原先是知道的。那里是城郊扒手、賭徒和外地商販出沒的地方,臟亂差,聽說政府治理多年都不見效果。

        他們走了一天,快進(jìn)村子時,阿拐突然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帶你來這里?!?/p>

        “要是不方便,那改天吧?!眲⑽膹?qiáng)委婉地說。

        “不是,沒有不方便,就是怕你不習(xí)慣……”

        “沒事的,不就是城中村嗎?我以前來過,我這人很隨意的。我這次就是想跟你出來。一個人在昌河壩待著怪難受,想想還是和你一起出來走走好一些,如果真不方便,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對吧?!?/p>

        “沒有,強(qiáng)子,能給我一支煙嗎?我們一起回家?!?/p>

        劉文強(qiáng)掏出“鳳壺”,給阿拐遞一支,然后自己也叼起一支,點著。他緊跟阿拐的腳步,走進(jìn)窄小的巷子。

        劉文強(qiáng)感覺巷子越走越深,陽光也變得窄細(xì)起來,抬頭看得見陽光在墻頭上斑駁躍動,仿佛夢里的一層塵埃。阿拐在一扇木門前停下來了,他伸手敲了敲門,沒有動靜,于是又在腰間掏出一串鑰匙,開門,木門咯吱一聲開了,一連串的陽光撞進(jìn)來。院子不算大,當(dāng)中有一棵泡桐樹,樹下有一石桌,兩只石凳,靠北邊有一排房,磚木結(jié)構(gòu),也是院子中唯一的房屋。

        阿拐朝院子中喊,“阿姨!”邊上的一間房門開了,慌忙跑出來一位四十歲模樣的女人。女人揉了揉眼睛說:“你來了?!?/p>

        阿拐從劉文強(qiáng)手里接過包,和自己的包一起交給“阿姨”,“麻煩您放屋里,再給我們倒杯水?!蹦桥吮慵贝掖肄D(zhuǎn)身進(jìn)屋。阿拐示意劉文強(qiáng)坐在石凳上,他自己坐在了泡桐樹下。

        女人端著兩杯茶出來,放在石桌上,完了又轉(zhuǎn)身進(jìn)屋,不大一會兒,又端來一碟瓜子。

        阿拐說:“這個院子是我兩年前租來的,房東去北京做生意,臨行時只是想找一個看護(hù)院子的人,要的租金不貴,我便租了下來,北房五間,中間三間有房東的物什,沒有外租,靠兩邊的租給我,一間是廚房,一間住人?!?/p>

        “那這么說,你的老家不在這里?”

        “不在,我老家在定西。這個城中村的人也大多來自外地,各種方言雜糅,時間長了,我的鄉(xiāng)音也慢慢改變了。”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在昌河壩工地做工?”

        “說來話長,要聽完,估計你就得住下來,可是我這里真沒有能夠住的地方,你沒有,我也沒有?!?/p>

        黃昏時候,阿拐帶劉文強(qiáng)在城中村的一家旅社登記了住房,然后二人又返回小院的泡桐樹下。

        那女人從屋子里端出一碟咸菜,盛了兩碗面條。很簡單的晚飯。

        “就我們倆,吃飯吧?!卑⒐照f。

        劉文強(qiáng)扒了一口面條,走了一天路,的確餓了。他朝里屋努了努嘴,對阿拐說:“她是你家親戚?”

        阿拐夾到嘴邊的咸菜停頓了一下,“是保姆?!比缓髮⑾滩怂瓦M(jìn)嘴里,使勁嚼了起來。

        “哦,對了,你說過的,家里還有孩子。怎么沒看到?”

        “她……在屋里,先吃飯吧,吃完飯我?guī)闳ヒ娝?。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p>

        “早知這樣,應(yīng)該為孩子買點東西的,幾歲了?”

        “先吃飯吧……”

        大概是因為饑不擇食,劉文強(qiáng)這頓飯吃得迅速而美味,甚至吃出了久違的家的味道,他突然覺得這座農(nóng)家小院倍加親切了。

        吃完飯,劉文強(qiáng)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星星,天空異常浩遠(yuǎn)空蕩,這時候里屋傳出盆盆罐罐的聲音,他扭頭朝那里看去,門簾上映出阿拐忙亂的身影,劉文強(qiáng)來到了門外??赡苁锹牭搅四_步聲,阿拐在里屋咳嗽了兩聲。劉文強(qiáng)向里頭問:“需要幫忙嗎?”此時保姆正在廚房收拾鍋碗。

        “不,你在院子稍等!”阿拐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

        劉文強(qiáng)看到阿拐從里屋沖出來,手里端著一只盆子,盆子上蓋了一張三合板,手里還拽著一條毛巾??諝庵袚鋪硪还蓯撼綦y聞的氣味,令劉文強(qiáng)幾乎要將剛才吃下去的飯吐出來。

        劉文強(qiáng)看到阿拐端著盆子去了廁所,又聽見沖水的聲音。

        阿拐轉(zhuǎn)身回到院子時,劉文強(qiáng)問他:“有病人嗎?”

        “你自己去看吧,現(xiàn)在可以進(jìn)去了。”說完阿拐抽泣起來。

        劉文強(qiáng)意識到阿拐的抽泣一定是緣于里屋的人,他問阿拐:“怎么了,沒事吧?”

        阿拐強(qiáng)作鎮(zhèn)定,“沒事,你進(jìn)去看吧?!?/p>

        劉文強(qiáng)揭開門簾后幾乎是捂著鼻子才進(jìn)到屋子的,這屋子里泛著一股子青霉素和中藥渣子的混雜氣味。墻壁上糊著幾張舊報紙,后墻上用鋁絲串起十幾張濕漉漉的布片,像老舊的嬰兒尿布一樣。另一側(cè)靠近墻壁的地方放置了一張方桌,方桌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堆滿了藥品、碗勺和一塑料袋新鮮的水果。屋子里安靜極了,若不是刻意去看,單憑這靜得出奇的氛圍,劉文強(qiáng)是根本不會注意孩子的。

        但劉文強(qiáng)是尋病人去的,他料定屋子里有一個病人,當(dāng)他看到桌子上的藥品時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這時候他朝右手邊的一張炕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堆堆成麻袋樣的被子,他相信阿拐所說的孩子此刻應(yīng)該是睡著了。令他疑惑的是,這被子隆起的人形實在與一個孩子的體型不符。他向炕沿走過去。

        他看到了八仙桌底下,隱隱灼灼的燈光里有一堆塑料盆子。他在炕沿、地上、桌子底下仔細(xì)地搜索了一遍,他還是覺得缺少點什么,盡管此刻他說不上究竟缺少什么。他估計孩子睡著了,他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被子,被子很柔軟,不空也不實。他朝著枕頭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劉文強(qiáng)“啊”一聲驚得叫出聲來,后背簌簌地冒出冷汗——那枕在枕頭上的人分明有一張成人的臉,她留著成年女人的齊眉短發(fā),怎么會是一個孩子呢?更恐怖的是,這個女人右邊的鼻孔里長出一根細(xì)軟的管子,管子在鼻翼、臉頰和衣領(lǐng)處分別用醫(yī)用膠帶固定著。女人癡呆的眼神更令劉文強(qiáng)極度慌亂,他開始有點不知所措。

        聽到叫聲阿拐慌忙沖進(jìn)來,顯然他沒有料到劉文強(qiáng)見到躺在炕上的病人會受到如此大的驚嚇。

        “嚇著你了吧,對不起?!卑⒐找荒樓敢狻?/p>

        “沒事的,沒事的。我以為是你的孩子病了,沒想到……”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多大了……”

        劉文強(qiáng)一臉茫然。他心里納悶,這躺在自家炕上并由自己照顧的女人,他自己怎么會不知道年齡呢?

        “你看看,其實她甚至要比成年人還要胖一圈,不是嗎?”阿拐無不悲傷地說道。

        眼前的這個人確實要比成年婦女還要肥胖,至少在輪廓上看是這樣。劉文強(qiáng)隔著被子都能看到這身體無比臃腫。

        “她現(xiàn)在就像個海綿,身體長得很肥胖可是體重沒有增加,原來這張炕上可以睡三個人的,如今只能睡她和阿姨兩個人。”阿拐說話時并沒有降低聲音,這讓劉文強(qiáng)一度擔(dān)心是否會吵醒睡在炕上的病人。

        “那她得的是什么???”劉文強(qiáng)壓低聲音說。

        “沒事的,你大聲說話她也聽不見。她沒有得病,只是睡著了,這一覺睡了整整兩年。”

        劉文強(qiáng)明白了,躺在這張炕上的女人是一個植物人。他再次想起剛進(jìn)這間屋子時,總是覺得地面上缺少什么,原來是鞋子,像這樣常年臥床不起的病人是用不到鞋子的。

        劉文強(qiáng)無比悲哀,他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搖晃了一下,心里涌上了巨大的人間悲涼感。他抓住阿拐的手,出了房門。星空依然浩渺,劉文強(qiáng)和阿拐復(fù)又坐回到泡桐樹下那張石凳上。石凳,真涼。

        “我不知道她今年多少歲了,甚至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卑⒐盏闹v述是在城中村小院里那棵泡桐樹下開始的。

        兩年前,我第一次住進(jìn)城中村,當(dāng)時還有另外一名同伴,所有人都叫他阿俊,他老家在河南。如我們倆這樣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同住在一起,一定有什么共同的東西,事實上,你猜得一點都沒錯。

        阿俊是隨老家表哥到這邊開裝修公司的,沾了表哥的光在裝修公司干搬運板子材料的活。不巧的是那一年冬天,大雪茫茫,裝修公司的一名員工在晚上將松木板廢料放在火爐中取暖,引起火災(zāi),這名員工葬身火海,大火一并燒掉了租來的三間向手商鋪?;馂?zāi)是一場意外,但可怕的是,老板表哥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阿俊向老家的人打聽表哥的下落,捎回的話說,表哥沒有潛逃回家,徹底失蹤了。

        生意上慘敗的阿俊走投無路,他先是去幾家裝修公司,想重新做搬運板子材料的活,哪知道裝修這一行當(dāng)?shù)厝硕加刑茁?,他們排擠外人,用的全是自己家親戚,阿俊在里面總是干最多的活卻拿著最低的工資。

        我第一次見阿俊是在城中村打問租房的時候,那天我鉆進(jìn)巷子里挨個找門板上的招租廣告,快黃昏的時候,我找到了這里,我看到了門口貼著的合租廣告。這家租金本來便宜,合租各付一半,就更劃算了。就這樣,我和阿俊住在了一起。

        那時候我每天看到下班后的阿俊精疲力盡,相比于我的職業(yè),他的工作實在太累了。我們偶爾在晚上出門逛街,竄進(jìn)美食街時,他被各種烤肉的香味熏得暈眩,但他總是礙于沒錢選擇放棄,和我一起吃過兩次,還都是我買的單。

        晚上逛完街,我打發(fā)他回去后,我的工作才剛剛開始。我會沿著濱河路一直走向車站,夜幕下的霓虹燈閃爍不定,那些呆立的男人,和那些提著橘紅色皮包的女人,還有車輛即將開動時,那些在地攤上匆匆扒拉兩口就起身沖向車門的婦女和孩子,他們都是我的目標(biāo)。

        說到這里,你可能猜到了我的職業(yè)是什么了。沒錯,我是一個扒手。

        我不僅是一個扒手,還是一個自認(rèn)有天賦的扒手,這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當(dāng)年我就是這樣癡迷于我的職業(yè)并樂此不疲的。

        我常在夜色的掩護(hù)下從那些即將上車的女郎身邊擦肩而過,手中捏著的刀片無比精準(zhǔn)地劃破她的皮包,在那幾秒鐘里接住從包里掉出的錢包,并徑直消失于夜色。這么嫻熟的技藝是絕對不會令對方察覺的,即使察覺,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她追出來,即使她追出來,她也一定找不到我,這條路我實在太熟悉了,每一條窄小的巷道,都可能是我消失的通道。更何況,這茫茫夜色掩映下的橋底,是一個既危險又安全的避難地,沒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賭,這滾滾的從橋下流淌而過的河流,在橋下制造了巨大的喧嘩。

        這種事容易上癮。如果因為天氣或者別的原因,一整天不出去,我的手就癢癢,心里有種難以釋放的孤獨,我所從事的職業(yè)除了令我有了相應(yīng)的財富,還讓我不至于在人生這條路上消沉下去。每次得手歸來,我總要約阿俊出去吃一頓,狠狠地?fù)]霍一把。阿俊總是不解,他怎么也沒想到我來錢總是那么輕松那么快。

        我說,“要不,一起干吧!”

        阿俊的工作太累了,他別無選擇,猶豫了兩天后,決定和我一起干。

        現(xiàn)在是兩個人了,我告訴他,兩個人有兩個人的行動方式。

        我記得我們做的第一單是去偷床單老王的錢,那天我們大老遠(yuǎn)就看到了老王的攤位前圍滿了購買床單被套的人,老王一邊笑逐顏開地給買主們疊床單被套,一邊將他們遞過來的錢塞到胸前掛著的包里,老王是個精明的人,包從不離身。今天買主這么多,看來老王上了新貨。我給阿拐交代好,就先走到攤位前,挑來挑去,看到一款看上去很花的床單,就用兩只手拿起來,抖了抖問,多少錢?

        老王說:“小兄弟,新上的貨,質(zhì)感好,價格便宜,四十元,買回去媳婦保準(zhǔn)喜歡?!?/p>

        我告訴老王:“老板您來看,這條床單好像脫線了,便宜賣給我吧。”老王說,“不會吧,小兄弟。”他向我這邊走過來。

        “您看您看,這兒是不是脫了根線,要是脫線,質(zhì)量就不咋地??!”我指著床單上有一根絲線抽掉后有明顯縫隙的地方。

        老王走過來,沒有正眼看那細(xì)線抽掉的地方,“哪有啊?”

        我面向老王,一手舉著床單,另一只手指向縫隙,“明明就有嘛,你看,這樣吧,這條有瑕疵,二十元賣給我算了?!?/p>

        老王說,“二十元不行,你再添點……”

        這時候阿俊出現(xiàn)了,“老板能取下最上面那被套嗎?”阿俊指著柜臺高處的被套問。

        老王轉(zhuǎn)身又去取被套:“好嘞?!?/p>

        我說:“算了,不要了,下次買條好的吧,有脫線,買回家老婆說呢?!鞭D(zhuǎn)身就從人群里消失了。

        沒過多久,阿俊在指定地點出現(xiàn),這一次,我從老王包里卷出六百八十塊錢。我給了阿俊三百,并叮囑他最近一個月不能在這條街出現(xiàn)。

        阿俊差不多跟我在縣城做了半年的時間,半年后,車站附近嚴(yán)打,我們的行動頻率慢慢降了下來。這幾個月,阿俊跟著我突然有錢了,晚上出去吃飯開始出手闊綽,也學(xué)會了抽煙,我告訴他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趁有錢了,有什么沒完成的事情盡快去完成,比如還賬。

        阿俊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他開始有了相好,有幾次甚至把女人帶到家里來,雖然他不留她們過夜,我還是在事后批評了他,我說:“你這年齡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談對象,就挑個正經(jīng)女孩子,你看你帶來的都什么人?。 ?/p>

        他雖然心里不服,卻知道我是為他好,也就不說什么了。可他花錢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給他的錢轉(zhuǎn)眼就花光了。有一次他甚至開口向我要錢,我問他錢怎么花得那么快,問他是不是去賭博了,他說沒有,正在處對象呢。那次我給了他兩百塊。

        沒過兩天,他又向我要錢,說這回是借,以后有了會還的。這段時間他經(jīng)常夜不歸宿,我覺得他可能在外面有女人了。這一次我沒有給他錢。他突然就跟我急了,說算了算了,他一個人出去單干,也能弄回錢來,我慌忙勸他,這段時間風(fēng)聲緊,可千萬不能亂來。

        阿俊還是沒有聽我的話,在第二天黃昏一個人竄到車站門口。他在車站門口晃悠,還沒有找準(zhǔn)下手的對象,就被警察盯上了,阿俊感覺情況不對,撒腿就向窄巷子跑去,在窄巷子里警察窮追不舍,阿俊氣喘吁吁,拐了好幾條巷子才擺脫了他們的追趕。這是他后來告訴我的。

        告訴我這事的那天我們喝了酒,那天啤酒瓶子摔得滿院子都是,阿俊說:“我問你,你到底弄那么多錢要干嘛?”我不說話,他又說:“你知道我要弄那么多錢干嘛嗎?我就是為了娶媳婦,很簡單,娶媳婦!當(dāng)年跟著表哥出來,原想著能大賺一把回去,沒想到到最后他媽他人都找不著了,你說大老遠(yuǎn)的我從河南跑這里來是為啥?不就是為了賺錢娶媳婦嗎?誰愿意天天跟你一個臭男人待在一個炕頭啊,你想,可我不想??!”

        我說:“阿俊,你喝多了,該醒醒了。我告訴你我弄錢是為什么,我沒有你那么偉大,那么高尚,還娶妻生子,我想都沒想過。我就是為了活著,哪怕是茍延殘喘地活著也行,你他媽那么偉大那么高尚,你愛干啥干啥,但前提是得有命,你知道嗎?得有命!”

        “我爸是從定西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賺了一輩子錢,五十歲娶了我媽,生了我沒到一年他就死了,胃癌。我知道他即使不死于胃癌,也會死于其他的胃病,他小時候挨過餓,餓到無法忍受的時候,凡是能塞到胃里的東西他都塞過,能夠活到五十歲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我八歲那年,我媽也死了,到頭來我還是個孤兒,我舉目無親,到處乞討,遭人白眼,我得感謝我的師傅,他從八歲教會了我偷盜的本領(lǐng),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到了饑餓頂點的時候是沒有判斷力的,我只要活下去就是我每天的全部。要我說,我爸就不該娶我媽,更不該生我,你說這人活著要尋找什么意義,真他媽不是自找煩惱嗎?”

        阿俊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他說:“我就是看上了一個相好的,我就想跟她在一起,我就這一個愿望,也不行嗎?最近我要錢,無非是想跟她多待些時間,討她歡心罷了。”

        那天深夜,阿俊和我靠在院子當(dāng)中這棵泡桐樹上,我們都哭了。

        直到東方既白,我說:“阿俊,咱們在城里面再不能行動了,以后咱們得轉(zhuǎn)到郊區(qū)去,警察已經(jīng)盯上了咱們。”

        阿俊揉著眼睛說:“車站人多眼雜,環(huán)境復(fù)雜好下手,郊區(qū)可怎么辦?。 ?/p>

        “為了活著,得換一種方式了?!蔽艺f。

        佛言:“吾視金玉之寶,如瓦礫?!卞X財本為身外之物,但不是每一位肉身凡胎都能夠徹悟,在佛的眼中,如我和阿俊,錢財是為了保命,可是對于某些為富不仁者,錢財對于他們的意義是去做更多的黑暗勾當(dāng)。我對阿俊說,我們要劫了這些人的錢。

        阿俊一時間沒有聽明白,“這是要劫富濟(jì)貧嗎?”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是個窮光蛋嗎?”

        阿俊點點頭,“聽你的?!?/p>

        我們選擇的地點在廣闊的郊區(qū),阿俊在鐵匠鋪買了兩把殺豬刀,把他們磨得飛快,那天下午看他磨刀的樣子,我卻有些怕了。阿俊磨刀的狠勁仿佛不是去搶劫,而是霍霍向豬羊的氣勢,萬一鬧出人命,一切就都砸了。

        阿俊將兩把刀用布條纏好,藏在身后的背包里,為了避免長此以往被人盯上,我們決定行動時蒙面。在郊區(qū)搶劫,一定要瞅中時機(jī),有人結(jié)伴不能下手,老人和孩子不能下手。我們起初在鄉(xiāng)間小道上搶劫走夜路的行人,走夜路的風(fēng)騷女人總是我們相中的第一對象,她們看著膽挺大,卻不經(jīng)嚇,當(dāng)阿俊掏出月光下閃著寒光的殺豬刀時,女人立馬就就范了,女人說:“只要不殺她,什么都好商量。”阿俊現(xiàn)在明白了,女人也是身外之物,他喊道:“有什么好商量的,錢放下,滾?!蹦侨司瓦B滾帶爬地逃走了。

        這樣幾趟出去,阿俊疑惑了,他問我,你說咱們搶劫的這些都是為富不仁的有錢人嗎?

        我無言以對,因為這疑問分明是在給這樣的搶劫尋找意義。

        搶劫的機(jī)會畢竟是少數(shù),每次得手錢也不是很多,試想一下,誰會帶上大把的錢趕夜路呢。

        突然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阿俊沖進(jìn)門來,他說他剛打聽到個好消息。我問他什么好消息,他說知道本市最有錢的人是誰嗎?我搖搖頭,他說這你都不知道,筆架山礦山的李老板啊。我說我知道這有用嗎?

        當(dāng)然有用啊,你是不知道啊,我剛剛聽到消息,后天下午,這個礦老板要來咱們縣上談一筆生意,持續(xù)到晚上十點鐘,大后天一早他還得在礦山迎接領(lǐng)導(dǎo)檢查,所以必須連夜趕回去。

        “你是想在后天晚上搶劫他?怎么可能。他一定會有隨從,你忘了我們的二不搶原則了嗎?”

        “那要是沒有隨從呢?你不是說劫富濟(jì)貧嗎?這人到處開窯子,為富不仁真他媽活著就是個禍害,只要你一聲令下,讓我除了他都行?!?/p>

        “我說你不要這么亢奮好不好,好,好,劫富濟(jì)貧,劫富濟(jì)貧,咱得從長計議。”

        “要是這一單做成,我就可以娶媳婦了?!卑⒖≌f。

        那天我們研究了李老板的路線,他要從縣上趕往市里,只有一條路可走,這條路要經(jīng)過五里郡,而那里是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五里郡距離縣城五里,是明國時期縣城的北城門舊址,歷史上那里打仗無數(shù),西夏軍隊和邊疆部落經(jīng)常來犯,城門拆除后,那里顯得異??諘缁臎?。距離五里郡不遠(yuǎn)的山坡上,是一座亂葬崗,聽人說如今去亂葬崗還能看到少數(shù)裸露的棺木,那些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尸體早已風(fēng)干變成白骨,隨著泥沙沖進(jìn)滾滾的河流。

        五里郡大路是一條縣道,夜間很少有行人。那個季節(jié),道路兩旁全是高出人頭的玉米林,一條河沿著道路向東流去??h里的人都不愿意在這里安家落戶,但他們又不愿意這里的地荒著,清一色種了玉米。

        這浩蕩的玉米林正適合夜間隱蔽,我心里想。當(dāng)天夜里我和阿俊摸到五里郡,夜色里的玉米林仿佛一尊尊靜立的菩薩,可人間最罪惡的事件就要在這里上演。道路的一側(cè),五里河發(fā)出的響動正叩響深谷,我站在路邊,探頭向谷底望去,水流湍急,一條星光在河水里拉開很長的帶子,谷底距離路面大概有十多米高,河里的石頭被沖洗得圓潤而光滑,清晰可辨。

        我們避開了五里郡公路上筆直的一段,找到了一座山丘背面的一段彎路。車輛繞過山丘,才能看到這里的情況,我們?nèi)绻麖倪@里突襲,對方一定措手不及。阿俊說:“這地段有意思,聽人說,過去運礦車從這里經(jīng)過,這里是村民們偷礦石最多的路段,而且不遠(yuǎn)處就是一個慢坡,車輛會減下速來?!?/p>

        這兩天,我和阿俊再沒有出手,我成天在家里睡覺,在泡桐樹下抽煙,阿俊白天出門夜間歸來,回來后他要將打聽到的消息如實地匯報給我。行動當(dāng)天黃昏時候,阿俊最后一次踩點歸來,他說,一輛車,車牌號K1710,容貌他已記在心里,情況穩(wěn)定,沒有變化。

        情況穩(wěn)定的話,計劃也不會有變,我和阿俊當(dāng)即背上裝備,向五里郡那一排玉米林走去。當(dāng)晚的月亮還沒有上來,我算了算,十七八了,月黑風(fēng)高。

        那晚上,我們潛入到玉米林中,玉米葉子刀片一樣劃著我們的胳膊,我和阿俊都點起煙,夜色里兩只忽閃忽閃的煙頭正如兩只狼的眼睛。我說阿俊,今天咱們是真正的劫富濟(jì)貧,你看咱們倆像不像古代的大俠?阿俊點點頭,猛抽一口煙,

        我問阿?。骸澳愫蟛缓蠡冢俊?/p>

        阿俊說:“你說什么?”

        我說:“沒什么?!?/p>

        那晚上我們等到了十點鐘,這段路說來奇怪,幾個小時里竟一個人影也沒有。將近十點四十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看到了車燈,悠長的車燈讓整個五里郡更顯得空曠,遠(yuǎn)處的山崗上有鳥兒飛起來。阿俊從身后摸出殺豬刀,一道寒氣瞬間瀉在玉米葉子上。我們匍匐向前到了路旁,趴在路邊的低矮處。

        車?yán)@過山丘,越來越近了,阿俊點點頭說:“從外形上,應(yīng)該就是這輛車。但還得靠近看?!避嚐粞刂缆废蚯埃婀庹诒瘟塑嚺?。

        車子距離我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阿俊的手電筒直直照到了車牌上,我們都看清楚了:K1710,沒錯。我喊了一聲“上”,從路旁沖出來,沖到路的中央,展開雙臂,做攔車狀,按照計劃,阿俊持刀要在停車后才沖出來。

        車子在距離我五十米的地方慢下來,頓了頓,阿俊持刀沖出路面,眼看快要貼著車身了。這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車子突然又啟動,一腳油門,徑直向我沖來,我感覺不妙,血液直往腦門沖去,撤腿就向路邊逃去??墒且呀?jīng)來不及了,那輛車還是從我的右腿小腿上碾了過去,漫長黑夜里,五里郡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阿俊跑上來,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腿他不知所措。在那么一剎那,我?guī)缀跹灒胰讨弁磳Π⒖≌f:“先別管我,追車,你還要娶老婆呢!”阿俊快要哭了,我咬著牙說:“沒事,你趕緊追,還來得及!”阿俊撇下我,轉(zhuǎn)身就向車遠(yuǎn)去的方向追去,那里恰好是一個上坡,車速提不起來,我朦朧地看到阿俊追上了車,跳進(jìn)了皮卡車的車廂。

        道路上一片漆黑,杳無人跡,我的右腿上,血在汩汩地往外冒,我雙手壓在那里,血液從手指縫隙里溢出來,我漸漸地失去了知覺,先是右腿麻掉了,緊接著右半身沒有了知覺,阿俊這時候去了哪里呢?我想對著黑夜喊出聲,口張開,卻沒有了聲音,渾身沒有了力氣。我感覺身體越來越冷,一直冷了下去。

        在這一片冷寂和黑暗中,我看到遙遠(yuǎn)的天邊突然亮了。我看到遙遠(yuǎn)的地方,狼群在呼喚一只受傷的狼,我看到一匹狼徑直向我這邊沖過來,兩只雪亮的眼睛肆無忌憚地向它的同伴照過來,拐過山丘的拐角處,徑直向我奔來,我在朦朧的眼睛里看到了同伴,我發(fā)出最后的求救信號,聲嘶力竭地哀號了一聲。這時候我看到我的同伴朝著河谷的地方飛了出去,“??!”谷底響起驚魂的呼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墜響。

        這一聲呼喊一下子驚醒了我,我的魂魄仿佛才回到人間,我清醒地意識到,剛剛在我眼前墜向山谷的是一輛摩托車。

        我拖著另一截仿佛已經(jīng)不是我身體一部分的腿向路邊爬去。爬了好久好久,探頭向谷底望去,聽到了河水的聲音,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我知道死亡在慢慢逼近我,我看到父親、母親他們一一活過來,向我伸出手……

        待我醒過來時,我躺在阿俊懷里,靠在玉米稈子搭成的簡易人字篷里,他用纏過那兩把殺豬刀的布條纏住了我的腿,小腿那里暫時不向外冒血了。此時后半夜的月亮終于明晃晃掛在了天上,道路中央的那一灘血已經(jīng)凝固,被拖成了葫蘆狀,小頭朝向道路一邊的懸崖。我想起在昏迷前那一刻發(fā)生的事,我對阿俊說:“你能不能扶我去路邊看看?”阿俊試著扶了扶我,我發(fā)出“呀”的一聲,他被嚇了一跳,他說要不算了吧,他過去看看。我說那好,你快去看。

        阿俊跑到路邊,探著身子向下看,月光明朗,此時谷底的一切應(yīng)該盡收眼底。阿俊折回來說,摩托車毀了,人還躺在河邊,看情況不太好。

        我說那你下去河邊,把人背上來。

        不知道等了多久,月亮斜在天邊,玉米林被風(fēng)吹得呼呼作響。我看到阿俊搖搖晃晃從路的盡頭出現(xiàn),他走兩步停一步,近了我才看清,他背著的是一個女人,頭發(fā)蒙住了半邊臉。阿俊將人放在地上,讓她和我一樣平躺下,我看到那人奄奄一息,身后的頭發(fā)讓血黏在一起,胳膊和腿上滿是血跡,阿俊搖搖頭說:“怕是不行了?!?/p>

        “她是怎么掉到河谷里的呢?”他問。

        當(dāng)時我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點確定無疑,她是看到了我,那應(yīng)該是突然看到了路上竟然還趴著一個人時,來不及剎車,才掉下去的。

        “你說她是為了避免從你身上碾過去,而選擇了將摩托從側(cè)面騎過去,這才自己墜下河谷?”

        “應(yīng)該是這樣,若不然又該如何解釋呢?不要說這些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看看有沒有走縣城的車輛,救人要緊?!?/p>

        現(xiàn)在哪有車輛??!阿俊絕望地抱住頭。除非等到天亮??墒?,無論如何,得救活她。阿俊撕碎了自己的襯衣,給那個女人的頭部、腿部和胳膊,那些摔破的地方,逐一進(jìn)行了包扎,他搖女人,可她一直昏迷著。

        那是個漫長的夜晚,我們一直等到東方泛出魚肚白時,才遲遲地盼來了一輛經(jīng)過五里郡的車,阿俊攔住了車,阿俊說這回即使是死也要攔下車。司機(jī)從車?yán)锾聛?,看到兩個重傷的人,有些猶豫。阿俊晃蕩一下跪在地上,他哀求著掏出兜里的錢,求司機(jī)將我們送進(jìn)城,他指著我說:“司機(jī)大哥求求您,他們再耽擱不得,再耽擱可真要出人命??!”

        在阿俊的苦苦哀求下,那位司機(jī)終于將我們送到了縣城醫(yī)院。我要動手術(shù),右腿小腿處粉碎性骨折,我知道我的那條腿廢了,在那個夜晚我就知道,沒想到檢查單上寫得這么直接而決絕。師傅說過,做扒手的人,到頭來不是少一只手就是少一條腿,師傅的話應(yīng)驗了。

        現(xiàn)在我認(rèn)命了,但我還擔(dān)心那個女人的情況,阿俊說,那女人的情況不好,摩托從懸崖上飛下去后,女人內(nèi)臟受到震蕩,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右臂脫臼,腿上劃開的傷口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fù)。更可怕的是,從空中墜落后,女人的頭正好砸在了石頭上,幸虧有頭盔,可是單從頭盔摔碎的情況來看,她的腦部也傷得不輕,顱內(nèi)有淤血,目前還在昏迷當(dāng)中。醫(yī)院說,必須盡快做淤血清除手術(shù),如果超過七十二個小時,病人恐有生命危險。

        阿俊低下頭去,聲音很低,“我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p>

        我抬頭看著窗外,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中午,阿俊興沖沖地跑進(jìn)來,說他找到那女人上班的地方了。他在摩托車摔下崖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送外賣的包裝盒,原來女人趕夜路是為了給客戶送夜宵。那家快餐店是本縣最大的一家,那家店夜里十點以后的配送費是白天的兩倍??墒钱?dāng)阿俊找上門詢問那女人的情況時,這家快餐店的人拒不承認(rèn)他們店有這樣一位員工,阿俊只得灰頭土臉地返回來。那天晚上,阿俊按照我事先安排的在我們的住處拿出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他讓醫(yī)院為我做了手術(shù)。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阿俊一個人去了派出所自首,他把搶劫的所有罪一個人承擔(dān)了下來。在派出所逮捕他之前,他供出了肇事車輛的車牌號和那輛車上的人。這是我手術(shù)后才得知的事情。

        手術(shù)后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我們擁有了一筆錢,那個女人得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做了手術(shù)。大夫說,手術(shù)很成功,但目前她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至于何時能夠醒來,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十個月后,阿俊出獄,在拐杖的幫助下,我也能下床走路了。那天,我在派出所門口接他,他憔悴了許多,頭發(fā)老長,渾身散發(fā)著霉味,他躲躲閃閃地接受著陽光,仿佛在與那道道溫暖捉迷藏,看到我能站起來,他笑了。

        我陪阿俊一起去看那個女人。十個月過去了,她依然沒有醒來。這時候我們意識到,我們的世界,將平白無故地多出來一個陌生人,我們二人的空間里,被活生生塞進(jìn)來一個人,我們不知道她來自哪里,甚至,我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這幾個月里,女人所吃的食物都是壓榨后的流體食物,說是吃,其實是我們將食物通過胃管鼻飼給她,人間煙火的味道早已不經(jīng)過她的喉舌,即使是一碗米粥的香氣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奢侈。有一次,我們將榨好的水果汁鼻飼給她時,她的喉部竟然有輕微的翕動,我相信,她對水果有著特殊的情感。我們無從得知她的名字,阿俊說,就叫她“果果”吧。

        是的,我們嘴里叫著的“果果”是一個植物人的名字,這個人是為了保護(hù)另一個受傷的人不會再次受到傷害,而將自己的摩托騎下懸崖的?;蛟S在那一剎那她也沒有想到后果會是這樣,這樣長久的人事不省,可是在那一刻,她一定心懷了一種善念,即使是自己受傷也不愿傷害別人。那她來自哪里呢?家里可還有什么人嗎?我們無從得知,后來我們四處打聽了那家快餐店的其他服務(wù)員,可是和果果同時在店里工作過的服務(wù)員都已被店里高補(bǔ)償辭退,唯一得到的有效線索是,果果和那里面的其中的兩名服務(wù)員一樣都是來自南方一帶。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找到果果家人的打算,阿俊說:“即使找到了又如何,把一個動不了的果果交給她的家人,還不如讓他們一直沒有消息的好?!?/p>

        又過了一個月,果果出院了。醫(yī)院說,她的各項指標(biāo)正常。可是她為什么就是不醒來呢?那時候我們的錢快花光了,醫(yī)生說她沒有繼續(xù)住院的必要,一般植物人在三個月內(nèi)醒來的可能性比較大,如今果果已經(jīng)超過十個月,我們能做的只有悉心照料,剩下的只能看她的造化了。我和阿俊把她送到我們的小院,和我們住在了一起,我們只有兩間房,一間是廚房,另外一間我們安頓果果住下,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是跟她住在一起,還是另外再租一間房?

        這是無奈之舉,也毫無選擇的余地,我們沒有更多的錢來租房了,更重要的是,我們得寸步不離地照顧果果。

        果果身體單薄,手術(shù)之后恢復(fù)的那段時間,她比之前更瘦了,除了面部還保留著青春姣好的容貌外,我們知道,她身體的臟器已經(jīng)承受了一個人生命壓力的極限,她的這一縷呼吸是從死神手中奪回來的。阿俊每天負(fù)責(zé)為果果做湯汁,我們輪流喂她,她對冷熱沒有反應(yīng),對酸辣沒有感覺。果果就是一個新生的嬰兒,甚至比新生嬰兒還要安靜,安靜到對周圍的聲響沒有任何知覺,她就是天地間一只不會發(fā)呆、不會笑,沒有喜怒哀樂的精靈。阿俊說有時候看著果果,心里就平靜了。我說阿俊,你的心愿還沒實現(xiàn)呢,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阿俊說:“那天夜里,你受了傷,在那樣的情況下,你還讓我去追那輛車,我當(dāng)時真的是鬼迷心竅,昏了頭。你知道嗎?當(dāng)我奮力地在上坡地上追上那輛車,爬到那輛皮卡車的車廂里后,我用刀砍車窗,用那車?yán)锏牡V石樣本砸向駕駛室,后來車停下了,從車?yán)锾鲆粋€大漢,當(dāng)時我傻住了,我原以為車?yán)镏挥欣罾习搴退緳C(jī)的。李老板我認(rèn)得,他說小兄弟好商量,要錢可以,我這有,給你,但是你給我馬上滾,還有你那兄弟,最好永遠(yuǎn)在這城市消失,要不然他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那里距離出事地點已經(jīng)十多公里,李老板將一只包丟在月光晃晃的地上,說這錢給你一個人,至于你那兄弟,你看著辦。我看看那三個人,他們雖然沒有帶兇器,可是我要跟他們干一架的話,我沒有勝算,再看看地上的包,心想也值了。那天晚上,我看著他們仨在灑滿月光的道路上揚(yáng)長而去。而那筆錢,在返回來時,我藏起來了……”

        阿俊說著,頭低下去了,仿佛要將他那顆已經(jīng)沒有多少頭發(fā)的腦袋低到桌子底下。當(dāng)時我憤怒極了,一把抓到他衣領(lǐng)上,把他從小板凳上拽起來,“你個混蛋!”,朝著他的胸前一拳。他跌倒在地,嗚嗚地哭了起來。阿俊說:“我現(xiàn)在不娶媳婦了,我要把果果看好,等她醒了,我就娶她!”

        我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我知道他最終還是把那筆錢用作了我和果果的手術(shù)費。他也不容易。院子當(dāng)中的那棵泡桐樹,在三月開起了淡紫色的花,把整個天空撐成了一片花海,我經(jīng)常坐在樹下想,人生本無意義??刹皇菃??如今,阿俊也放棄了他所謂的意義。

        照顧果果是件非?,嵥榈幕睿顺燥?,吃藥,還要給她換洗衣服,我和阿俊商量,按照果果的身高體重,去給她買了兩套衣服,一套內(nèi)衣,一條裙子。我記得我們第一次在炕上脫掉她衣服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抑制內(nèi)心深處的悸動,果果發(fā)育的那么好,那么完美,如果她現(xiàn)在像正常人一樣行動自如,那一定會有很多的傾慕者,甚至,那些在心里默默愛著她的人也是幸福的。阿俊的臉漲得通紅,為果果換掉衣服時,他顯得手忙腳亂,那么一刻,他的手可能觸到了果果的皮膚,我看到他的手在抖。我說,阿俊,別緊張,快給果果把衣服穿好,免得著涼。阿俊為果果穿好了衣服,起身站在炕沿邊看著果果,那樣子仿佛在望著一尊活菩薩。

        我想,或許我們應(yīng)該找一個女人來為果果換衣服,那樣,也許顯得莊重一些,可是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陷入了僵局,沒有錢雇保姆,再者,如果果這樣的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人,我們每天都要為她端屎端尿,拭擦下身,換洗褲子,如此頻繁的舉動,我們是在無數(shù)次地冒犯著她。我相信,她也不愿意這樣,可是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只能祈求她在夢里原諒。

        沒有了經(jīng)濟(jì)來源,我們的生活陷入困境,終于有一天,我對阿俊說,我們必須得想辦法賺點錢了。阿俊說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再去做扒手的,他說有時候都在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真想找到那些失主,把偷來的錢一一還給他們,我說:“阿俊,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得先活著。即便不去做扒手,我們也得活著?!?/p>

        阿俊說:“你的腿還沒痊愈,不能出苦力,你在家照看果果,我出去找活干?!?/p>

        沒有更好的活干,阿俊最終選擇做了橋頭兵。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有人需要,他就去做。阿俊仿佛又回到了他那段為裝修公司搬運板子材料的日子。

        他回來得很晚,在這個小院里,我做好了晚飯等他,他總是狼吞虎咽地幾下子吃完飯倒頭就睡了。

        像往常一樣,在這間屋子的炕上,果果睡在中間,我倆睡在果果的左右,我睡在里頭,阿俊睡在外頭,我們蓋一床被子。那時候我總望著窗外的月光,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那月光從泡桐樹的葉子間瀉下來,院子里留下斑斑駁駁的碎影,城中村的喧鬧在半夜慢慢沉下去,后來夏夜的蟬鳴過去了,秋日的夜雨也過去了,待到窗前嗖嗖地飄落著雪花,白雪覆蓋了院子,我們還是這么如常不變地睡著。有時候阿俊輕微的鼾聲響起,我看到他懷里還抱著果果的一只胳膊,那樣子仿佛一個嬰兒依偎在媽媽的懷抱。每個夜里,果果都要方便兩三次,不管白天阿俊有多累,他都會在聽到我的動靜時起身一起為果果清洗身子。清洗完,有時候他也會在院子當(dāng)中站一會兒,抽根煙,我走出去,和他一起抽煙,他說,“活著就是意義”。

        細(xì)碎的月光打在阿俊的身上,他那身白天穿上用來干活的皮夾克已經(jīng)多處破了洞,更細(xì)小的月光從破洞里穿進(jìn)去,烙在了他的皮膚上。如果是雪夜,我們也會在半夜的雪中站一會兒,一瓣瓣的雪花從空中飄落,輕盈得仿佛一群舞蹈的仙子。

        冬日的太陽難能可貴,太陽一出來,屋子里的煤爐子都沒有了吸引力。有一段時間,阿俊說應(yīng)該讓果果曬曬太陽,為了不讓她身體的肌肉松弛,我們每天都為她調(diào)整睡覺的姿勢。我算了算,果果差不多兩個月沒出屋子了。我們將她抬到院子當(dāng)中的躺椅上,讓她的身體接受陽光照耀,她穿上了我們新買來的水晶鞋子,阿俊說,希望有一天她能夠穿著這雙鞋子站起來。

        那時候果果的腳還能穿著鞋子,可是時間不長,那雙鞋子她穿不進(jìn)了,幾個月前買來的衣服也穿不下了,她的身體開始肥胖起來。我和阿俊不知道怎么辦,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天天胖起來。她的飯量沒有增加,她還是那么喜歡水果,她吃水果汁時喉嚨依然會有輕微的翕動。我們?nèi)柎蠓?,大夫說,果果這種情況,生理上有正常的新陳代謝,但是不能運動,得不到鍛煉,身體會一直肥胖下去。再多的鞋仿佛都趕不上她的腳長胖的速度,買鞋子對她毫無意義。

        那張炕,后來再睡不下三個人了,阿俊在地上拼了木板,從那以后一直打地鋪,起初的幾天晚上,阿俊總是說睡地上怎么會睡不著呢,心里面總是空落落的,我說要不換我,他說:“你有腿疾,地上潮,不宜睡?!蔽液凸诳簧?,我常常想,是不是果果不愿意我們仨睡在一起,她那么美,那么年輕,她應(yīng)該有一個完整的家,有呵護(hù)她的丈夫,也有他們一起呵護(hù)的孩子。她是不是覺得我們給不了她這些,她才不愿意與我們睡在一起?

        可是,即使我們不與她睡在同一張炕上,果果也還在胖起來,一天天,仿佛永無止境似的。

        阿俊是在第二年秋后的一個雨天離開的,確切地說,不是離開,他消失了。

        那時候我的腿漸漸好起來,已經(jīng)可以脫離拐杖行動了。就在那天早上,我對正要出門的阿俊說,我的腿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了,輕一點的活也能干了,我們換著來做吧,改天我就去橋頭,也感受一下橋頭兵的生活。他說,那行,不過得記著,扛大理石、背水泥、提砂漿這些活就不要干了,有卸磚頭、挑大糞這類活倒是可以干一下。說完他從院子墻角抓起他的皮夾克向院門外走去,我在巷子里一直看著他的背影離開,一年來,他的背變成了一張弓。

        晚上十一點,一般最遲也遲不過這個點,阿俊還是沒有回來,我走到巷子口張望,路上行人匆匆,那些外地的小生意商販正在趕往回家的路上,泡腳的足療館迎來了第一單生意,雜亂的燒烤攤上,老板娘正在烤完最后一串羊肉,而老板正在把桌子邊東倒西歪的啤酒瓶收進(jìn)一個紙箱子里,路過的行人匆匆打包了一份河粉,便又消失在巷子的盡頭……這么多人里,沒有一個人長著阿俊的臉。我失望地回到住處,一個人默默吃飯,我聽見果果的呼吸均勻,仿佛在做著一個有關(guān)春天的夢。

        后來我在大街小巷找遍了,凡是阿俊曾提到過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沒有找到他。我想過,是不是阿俊故意離開了呢?最大的可能,是他覺得我也能干活賺錢了,我可以照顧果果,兩個人可以生活下去了,他覺得他的義務(wù)盡到了,所以他就離開了?一年多來,確實連累他了,讓他一個正常人照顧兩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是誰都有熬不下去的一天,我們非親非故,是誰都有扔下對方離開的一天。如果他故意離開了,他會去什么地方,又會去做什么呢?他會回老家河南,還是繼續(xù)在別的地方尋找賺錢的門路,又或者去找他的表哥,再跟表哥一同,東山再起,實打?qū)嵉刭嵰话彦X,然后去尋找他夢里的姑娘,娶妻生子,實現(xiàn)他的愿望?但無論如何,得感謝他這么長久的悉心照料,我們畢竟只是來自于不同的地方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我也要祝愿他,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在這個人人掙扎的塵世里,祝愿他獲得幸福。

        阿俊離開后,我也要出門干活了,果果得有人照料,我找來了保姆王阿姨。橋頭兵的活不穩(wěn)定,我試過了,我一個瘸子,站在那兒一天都搶不來一趟活。聽說昌河壩一帶要修橋,我就到了那里找了份搬運石料的活。起初搬運石料感覺挺苦,幾個月下來,干順了,就不覺得苦了。果果情況特殊,光有阿姨照顧我不放心,每隔三天我都會回來一趟,對外我聲稱家里有孩子——其實果果也就是我的孩子。

        第一次見果果的時候,她剛被阿俊從河谷里背上來,雖然受了傷,額頭上和后腦上全是血,頭發(fā)也黏住了,她年輕的身影卻始終令人難忘。后來我猜測過好多有關(guān)她的身世,看她的年齡,大概二十歲左右,還沒有結(jié)婚,果果在深夜十一點一個人穿越五里郡那條路,卻也是個膽大而執(zhí)著的女孩子,那條夜路她應(yīng)該走過了不止一回,是她熟悉的路,卻因為我再也沒能踏上回家的同一條路。

        然而,這種種的猜測是否屬實,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

        “就像此刻,你心頭所有的疑惑對你來說,終究也沒那么重要了,不是嗎?”阿拐平靜地看著劉文強(qiáng)。此時的劉文強(qiáng)心里五味雜陳,待他猛然間如從夢里醒來一般驚醒時,東方已經(jīng)亮了,朦朧的光翻過院墻的細(xì)瓦,把泡桐樹一側(cè)的葉子照得亮了起來。就這樣,一個長夜在阿拐的敘述中過去了,在這小院的泡桐樹下,劉文強(qiáng)仿佛經(jīng)歷了一生最痛苦的煎熬和洗禮。

        阿拐說:“天亮了,到屋里坐吧。你看這黎明,慢慢將世界放大,一個放大的世界有時候比黑暗圍攏的小院還要冷。你看,果果那間屋子里的燈徹夜亮著,保姆阿姨這一宿都要為她清洗身子,這幾個月,幸虧有了她?!?/p>

        黎明時分,外面刮起了風(fēng),沉寂了一宿的泡桐樹葉子嘩嘩響了起來。劉文強(qiáng)說“好吧,咱們到屋子里坐一坐,外面越來越冷了,你的腿,一定得顧著?!?/p>

        果果還是睡著,位置稍稍挪動了下??拷谎兀€并排放著另外一只枕頭,那應(yīng)該是保姆阿姨睡覺用的。阿姨已經(jīng)起身做飯,她對阿拐說,今天有客人,起身得早,沒有別人的時候,她要陪果果睡到八九點鐘,這幾個月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其實你別看果果整天在睡,有時候我覺得她是能感覺到我們的,可能你沒有感覺到,我們同為女人,有好多時候我能夠感覺到。就像你每次回家,我都感覺到她的呼吸要比平時急一些;有一次你要離開,我正要送你出門的時候,她的臉色竟然有微微的泛紅。我相信她是能聽到我們的話的,她只不過是在夢里,隔著一層白色的煙霧障,她看不到外面的我們,但她一定感覺得到。想想她太可憐了,看起來她和我的女兒一樣大,我出國留學(xué)的女兒,一年我們也見不上一次面。

        阿拐說:“阿姨,我們都要比她幸福,您的女兒也很幸福?!?/p>

        燈光越來越暗,太陽已經(jīng)照在了泡桐樹的頂梢,風(fēng)中嘩嘩作響的葉子泛著青白色的光,將一半影子折射到屋子里。阿姨端來了稀飯,先給果果喂吃,然后給他們盛來了油茶。劉文強(qiáng)再一次打量著這間屋子,他決定要把這屋子里的一切都印在腦海里。后墻上的光斑隨著屋外泡桐樹葉子的擺動搖曳著,這時候,劉文強(qiáng)盯著墻面上掛著的一串東西,呆住了。

        阿拐順著劉文強(qiáng)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三枚紐扣。阿拐放下手中的碗,起身走到那一排晾曬布片的繩子前,繩子的兩端用鐵釘固定,靠右一端的鐵釘上掛著三枚串起來的紐扣。阿拐摸了摸紐扣,把它從鐵釘上取了下來。他將紐扣遞給劉文強(qiáng),“這是阿俊干活時穿的那身皮夾克上的紐扣,他的那件皮夾克到處是破洞,前段時間他在一個工地搬大理石,他說第一次彎下腰抬磚時,皮夾克太緊身,掉了三枚紐扣,那天他回到家用細(xì)黑線將紐扣縫在皮夾克上,沒想到第二天搬大理石時又掉了,反復(fù)幾次后,他干脆將紐扣串了起來,掛在這枚釘子上,這還是他親手掛上去的,我們一直再沒動過。他那件皮夾克,如今只剩了一枚紐扣?!?/p>

        “沒有掉下的那枚紐扣還是命硬,像我,歷大難而不死。”阿拐說,“阿俊離開那天也是穿了那件破洞百出又只有一枚紐扣的皮夾克?!?/p>

        劉文強(qiáng)接過阿拐手中的紐扣仔細(xì)端詳,那是三枚鐵質(zhì)紐扣,上面的一層薄薄的清漆已經(jīng)掉了大半,在歲月的浣洗中磨成了古銅色的質(zhì)地。這三枚紐扣用三條細(xì)黑滌綸線來回串起來,此刻,它們正躺在劉文強(qiáng)的手心,仿佛是三顆玲瓏剔透的舍利。

        劉文強(qiáng)問阿拐,阿俊是哪天離開的?阿拐說,是去年陽歷九月初二。

        劉文強(qiáng)開始顫抖了,他牢牢地將三顆紐扣捏在手中,他的額頭滲出汗來,臉一下子變得蠟黃了;他幾乎是貓著腰踉蹌著沖出了門,跑到了那棵泡桐樹下,扶在粗大的泡桐樹身上,一口接一口地嘔吐起來。直到將胃里所有的東西吐完了,吐出了黏稠的液體,他才接過阿拐遞過來的清水漱口。

        站在劉文強(qiáng)身后的阿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連連地給劉文強(qiáng)捶背。

        嘔吐完畢,阿拐問,是屋里的氣味讓你不舒服了嗎?還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也難怪,那屋子里的氣味一般人都接受不了,抱歉。

        劉文強(qiáng)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去旅社取來了行李,向阿拐道別,最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桌上那碗油茶,終究沒有喝完。

        劉文強(qiáng)是在那天深夜趕回自己的老家劉家村的。整個村莊的犬吠被他夜路急促的腳步聲喚醒,一聲犬吠之后,犬吠此起彼伏,他看到山上阿成家的燈亮了又滅了,他看到路旁小賣鋪老孫家的燈亮了又滅了,隨著他腳步聲抵近自己的家,鄰居劉二狗家的燈也亮了。他不去管他們,他知道他們能從自己夜行的腳步里判斷出進(jìn)入村莊的不是強(qiáng)盜和土匪,那亮起的燈自會熄滅了去。

        劉文強(qiáng)敲響了自己家的大門,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聽到老婆的聲音從院內(nèi)傳出,這么晚了,是誰?劉文強(qiáng)又敲了三下門,說是我。門嘎吱一聲開了,女人穿著睡衣站在門洞里,說“死鬼,你怎么這會兒回來了。”

        劉文強(qiáng)說:“我回來看看娃兒,他們都睡了嗎?”女人說:“都這個點了,孩子早睡了,怎么了?怎么這么晚回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我就是回來看看家,沒有別的事。”說著他們進(jìn)了屋。劉文強(qiáng)看到,炕頭上,兩個孩子蓋著被子已經(jīng)睡熟了,紅緞面的被子,被燈光映照得異常耀眼。女人從身后抱住了劉文強(qiáng),抽泣起來,“都快半年了,你都不回來看看我們娘仨,劉文強(qiáng)你挨千刀的,你良心被狗吃了你……”

        屋子里一切照舊,那客廳當(dāng)中老式的八仙桌是爺爺留下來的,劉文強(qiáng)是獨子,八仙桌又從父親手中傳到了劉文強(qiáng)手中,墻壁上糊著的報紙還是舊的。他說:“過了個年,墻壁也沒有重新糊一遍?”女人說:“你不在,過年也和平時一樣,就咱娘仨,湊合一下也就過了?!?/p>

        女人給劉文強(qiáng)洗腳,摸著腳底的老繭,問他疼不疼。劉文強(qiáng)笑了,此情此景幾乎令他落下淚來,他在昌河壩工地的無數(shù)個夜里都夢見過這樣的情景,卻沒想到它真真實實地在眼前了。那天劉文強(qiáng)躺在自己家的炕上,睡意全無,他看到炕頭堆起來的十來雙鞋墊,他想,女人一針一線繡上花的這么多鞋墊,自己得多久才能穿完呢?他摸摸女人的手指,那雙原本纖細(xì)的手如今仿佛覆上了一層粗糙的砂紙。他離開后,這家里的大小活計,都得女人一個人干了。

        孩子們于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炕上多了爸爸,都高興地圍著劉文強(qiáng)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劉文強(qiáng)帶著孩子去了商店,為他們買了一大包水果糖,并為孩子們買了厚厚一沓作業(yè)本。商店老板問,文強(qiáng)你買這么多作業(yè)本都夠孩子上三年學(xué)了。劉文強(qiáng)嘻嘻笑著說,回家時走得急,什么都沒給孩子們買,要補(bǔ)上的。

        這天早上村里的第一擔(dān)水是劉文強(qiáng)挑的,那時候天才麻麻亮,他已經(jīng)去兩里路外的涼水泉舀滿了兩桶水,挑回水的路上他碰到了村里的好多鄰居,他們問他:“文強(qiáng)回來了,這么早就來挑水啊?”劉文強(qiáng)逐一跟他們打招呼,他覺得如果能夠永遠(yuǎn)地生活在這里該是多么幸福,這么多天,女人都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往家里挑水,她實在是受苦了。

        劉文強(qiáng)帶著孩子和女人進(jìn)了一趟城,他陪女人買了兩套夏天的衣服,給孩子們買了新書包和玩具。女人說也要給劉文強(qiáng)挑兩套衣服,劉文強(qiáng)推脫了,他說,自己有衣服穿,那行李包里全是自己的衣服,況且到了工地,再漂亮的衣服也經(jīng)不住石條的磨??!

        第二天早上,劉文強(qiáng)照常早起,他轉(zhuǎn)到屋子背后,看到去年他在河邊砍回的白楊樹椽還成捆地捆在一起,一年來,它們已經(jīng)被日頭曬干。劉文強(qiáng)解開繩子,取來了斧子,一個早上把它們?nèi)颗闪耸肿笥议L的花柴,這些花柴只需要經(jīng)過兩天的日曬就可以直接用來生火。劉文強(qiáng)看著他碼起來的柴,心想,這足夠家里用上兩三年了。

        第三天早上下起了大霧,劉文強(qiáng)一個人背起行李,穿過村莊的煙霧,消失在山梁的背后。女人和孩子在家里哭作一團(tuán),沒有人知道,前天夜里和那天早上,劉文強(qiáng)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沒有人知道,那天早上,在大霧里行走的劉文強(qiáng),在自己的鞋子里墊上了一雙女人新做的鞋墊。

        煙雨紛紛,劉文強(qiáng)在趕了一天的路后,終于抵達(dá)了昌河壩工地。這個季節(jié),冰河早已融動,萬物開始復(fù)蘇,昌河壩兩邊山上的樹木,已經(jīng)透出新綠,鮮嫩鮮嫩的綠葉,盡情地享受著微雨的滋潤。

        又是一個雨天,劉文強(qiáng)和阿拐不約而同地向昌河壩一側(cè)的山走去。阿拐說,有段時間沒有爬過山了,今天我們可不可以走遠(yuǎn)一點。劉文強(qiáng)點點頭,他們便沿著河谷邊上的小路,繞過褶皺里的村莊,緩慢地行走在山路上。阿拐的腿比以前好了些,走起路來不那么吃力了,劉文強(qiáng)知道,這半年內(nèi),阿拐從沒有間斷過吃藥。劉文強(qiáng)一路沒有說話,他聽阿拐說,這次回家令他高興的是,果果的病情有了好轉(zhuǎn)。

        還是老路,風(fēng)光卻有所不同,記得上次是秋后,漫天的雨霧浸潤著即將衰敗的大自然;這次是春天,雖然天空中依然飄著紛紛細(xì)雨,如牛毛般,畢竟天地一片欣欣向榮了。走到半山,他們停下來向下看去,昌河壩沿河的村莊里新修的幾座石拱橋已經(jīng)通行,河谷中的石條又少了一部分,工期進(jìn)行了三分之一,劉文強(qiáng)想,再有一年多,這里的人都能夠走上安全的橋了。阿拐說,“看啊,那橋上的石頭都是我們一方方抬上去的。”

        如果要將石拱橋還原到原始的本來面目,首先最主要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就是那些石條了。逆著時光,石條再往回退,在河南專家李師傅帶來的十多名石匠的手中,它們倒退回一顆顆滾圓的石頭,這些石頭退回車上,一直退,它們被卡車司機(jī)的卡車退回遠(yuǎn)處的采石場,變成一座石山掉落的肢體,如果它們還要退的話,它們會在炸藥、鋼釬的協(xié)同下退回石山母親的身體。是啊,如果要將所有橫著的的石橋還原,它們的前世就是地面通向天空的高聳的石山。

        阿拐問,有沒有想過,再過一年半載,這里的活干完了,會去哪里?劉文強(qiáng)說,“沒有想過,走一步看一步,這好像是個很復(fù)雜的問題。活肯定是干不完的,就像錢也是賺不完的一樣?!卑⒐招α?,“沒想到你這么樂觀,對啊,錢是賺不完的?!?/p>

        說起了錢,劉文強(qiáng)就想起他前不久離開家之前的那個夜里,他把半年來工地發(fā)的工資全部留給了自己的女人,兩千六百四十三元,他將自己的兜掏了個遍,他一分都沒給自己留。那天晚上,女人哭了,她死活也不讓男人離開,劉文強(qiáng)眼眶溢滿了淚水,他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又轉(zhuǎn)身看著女人說:“人,欠下的,總是要還的。第一次離開家去昌河壩工地,是偷偷摸摸離開的,而這次,我堂堂正正地回來了,也要堂堂正正地離開。這次離開,可能很快回來,也可能三五年才能回來,孩子又要你一人照顧了,這些年,你辛苦了!”女人哭得更厲害了,那天夜里,劉文強(qiáng)家的電燈徹夜亮著。

        劉文強(qiáng)想起了果果,另外一個女人,他對阿拐說,真希望她能夠早點醒來。阿拐苦笑著說,醒來后,就怕她接受不了現(xiàn)在的自己,我們都沒有照顧好她。

        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他們快要走到去年那個山坳里了。劉文強(qiáng)記得,去年就是在那里,阿拐覺得自己的腿有些不適,要求往回折返的。劉文強(qiáng)說:“還記得那里嗎?”阿拐說:“記得,上次我們只走到了那里,我還問你遠(yuǎn)處那些云霧里是什么?!?/p>

        這天有雨,但沒有霧,他們走到山坳,舉頭看時,遠(yuǎn)處大山蒼茫,連綿不絕,一層疊著一層,最遠(yuǎn)處的山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些淡灰色。阿拐點點頭說:“十萬大山?!?/p>

        劉文強(qiáng)問道:“阿拐,你的腿今天可有不舒服?”阿拐說,“沒事的,今天很舒服。我們還可以往前走,就走向那十萬大山怎么樣?”

        劉文強(qiáng)指著遠(yuǎn)處的一座陡峭的山說:“你看,青崗嶺,我們?nèi)ツ抢??!?/p>

        劉文強(qiáng)攙扶著阿拐,向青崗嶺所在的十萬大山走去,他們的身影顫動著,像兩位年邁的老人。

        四個小時,他們走到了青崗嶺的腳下,他們抬頭,幾乎是筆直地向上看,看到的青崗嶺是一條橫亙出的分水嶺。劉文強(qiáng)扶著阿拐,沿著翻越青崗嶺的山路緩慢走去。山路是砂石鋪成的,窄而陡峭,他們一步步走得相當(dāng)艱難,仿佛是兩位行腳的僧人,在趕往朝圣的路上。腳下南面的河水向東流去匯入黃河,北面的河流向北流去匯入長江。此時,他們的褲腿已被路旁的濕漉漉的青草打濕。

        阿拐向周圍的山望去,這條陌生的路竟然是通往昌河壩的另一條捷徑,雖然要翻山,但卻繞過了許多的溝溝壑壑。翻越了這道天然屏障,一眼就可以看到廣闊悠長的昌河壩河谷。青崗嶺上,人跡蹤滅,常年生長著原始森林中高大的樹木和森然的灌木叢。微雨飄搖,整個青崗嶺空蕩蕩的,阿拐有些吃力地走著,劉文強(qiáng)走一走,便又停下來讓阿拐休息一下,而對于阿拐來說,這是一處陌生的去處,他回過頭來望向來路,他平生第一次意識到,一個瘸子居然走出了這么遠(yuǎn)。

        后來出現(xiàn)的是沿著大路伸出的一條小徑,劉文強(qiáng)走在前面,他用手牽著阿拐,小徑上荒草蔓延,劉文強(qiáng)用手分開荒草,眼前出現(xiàn)了一塊小而平坦的場地,劉文強(qiáng)指著空地上一棵矮松說,你看——

        阿拐順著劉文強(qiáng)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平地上荒草漫過雙膝,款冬花探出黃黃的腦袋,在那些綠草之間星星點綴開來。這塊小平地四周全是松樹,黝黑的松樹皮整整齊齊排成一排,仿佛一群站崗的哨兵。劉文強(qiáng)看到阿拐的眉頭皺了一下,仿佛心里也猛然疼了一下,他說:“沒想到這么僻靜的地方居然還有這么一塊空地?!彼麄兝^續(xù)向前走,走了幾步,劉文強(qiáng)突然站直,深吸了一口氣,發(fā)瘋般用雙手去拔地上的荒草,土地松軟,那些植物被連根拔起,被劉文強(qiáng)甩在身后幾尺開外。他不顧一切地拔著,窄細(xì)葉子的毛毛草像一把鋸子,順著劉文強(qiáng)十根手指割過,他的手被鋸出了口子,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拔著。終于在劉文強(qiáng)拔光了荒草的地方,裸露出一個土包。

        一座墳。阿拐幾乎驚出聲來。

        劉文強(qiáng)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跪在拔光了荒草的泥地上,他的頭低下去,直到最后將額頭也抵進(jìn)了泥土里。阿拐站在不遠(yuǎn)處,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嘴唇顫動著,連連地說著:“怎么了?強(qiáng)子,出什么事了?”此時的劉文強(qiáng)已經(jīng)傷心欲絕,他的哭聲令他的身體顫抖,在這朦朧的雨季,這山嶺也仿佛顫抖起來。

        劉文強(qiáng)從懷中掏出一把香,一對蠟燭,逐一點著,然后又掏出厚厚一沓冥幣,一張一張地在墳前化掉。站在身后的阿拐這才想起來,三月已經(jīng)過去了,今天正好是清明節(jié)?;贲?,劉文強(qiáng)站起來,鞠躬,作揖。

        阿拐也鞠躬,作揖。他問劉文強(qiáng):“這里面是你的哪位親人?”

        劉文強(qiáng)紅著兩眼,他看著阿拐,眼眶里漾著一圈沒有落下的淚花。劉文強(qiáng)說:“阿拐,現(xiàn)在我們在這休息一下?!彼麄兛恐蓸湎碌囊粔K石頭坐了下來。

        劉文強(qiáng)說:“阿拐,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十一

        “然而,即便你不想聽,我也必須將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劉文強(qiáng)說。

        一年前,我負(fù)責(zé)看守大門的一家銻廠破產(chǎn)倒閉,所有的工人一次性買斷,我也失業(yè)了。我的孩子還小,女人又沒有職業(yè),僅靠家里的幾分地維持著生活,突然有一天聽說昌河壩有個大項目,要建幾十座石拱橋,工程需要從遠(yuǎn)處的采石場向昌河壩運送上千噸的石料。那時候我在銻廠看大門期間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開車,于是我親自去了采石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采石場,一座參天的石山被如螻蟻一般的人慢慢挪動,搬運到遠(yuǎn)方的昌河壩。

        那是我第一次從采石場開車運石料,也是最后一次。因為將石料運到工地后要自己卸料,所以我的一個兄弟也陪同我一起去。車子穿過縣城一路向西,走出三十多公里后遇到了岔道口,我們倆都不知道路,于是我們向城郊的居民打聽了去往昌河壩的捷徑。

        那是一個秋天,我和兄弟開車所走的正是這座青崗嶺的山路。和如今一樣,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路。我在前面開車,他坐在后車廂,和那一車石頭坐在一起,他要負(fù)責(zé)看好石頭,以免山路顛簸讓車?yán)锏氖^滾落。這是一條陌生的路,我們沒想到會越走越陡,加上秋天的雨,山路打滑,那輛東風(fēng)車時不時就會向側(cè)面滑出兩三米。

        我們終于走了過半的路程,在青崗嶺老虎崖附近,就是剛剛我們攙扶著走過的那段路上,遇上了一段右高左低的路,右邊靠山,左邊是懸崖,東風(fēng)車突然隨著路面傾斜,車?yán)锏膸讐K石頭晃蕩蕩向右滑出,掉落崖下。兄弟在車廂里喊,但是東風(fēng)車傾斜越來越嚴(yán)重了,情急之中我慌忙剎車,車快滑到崖邊時才停了下來。半車石頭都向崖下滾去。我卻聽不到兄弟的叫喊聲。

        我跳下了車。我跳下了車,看到了我此生永遠(yuǎn)無法忘記的一幕,我的兄弟他,倒在車輪下,腸子流了一地……

        我痛苦地抱住他的頭,卻喊不出聲音,他微微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我和終于停下來的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鮮血從嘴角流出。他永遠(yuǎn)地走了。

        那是漫長的一天,那一天的長度超過我一生的長度。我很害怕,很惶恐,我沒有了一絲力氣,直到黃昏來臨,我想起了遠(yuǎn)在家里的孩子和女人。仿佛無比理智的我,從車?yán)锶∠妈F鍬,進(jìn)入深山,就在這里我挖下了一個坑,我把兄弟永遠(yuǎn)地留在了這蔥蔥郁郁的青崗嶺上。這么大的原始森林,埋一個人,就像在大海里扔進(jìn)一滴水一樣,永遠(yuǎn)也沒有人知道。

        回到家以后,我夜夜做噩夢,女人問我怎么了,最終我把青崗嶺發(fā)生的事情說給她聽,女人說:“你瘋了嗎?出這么大的事情,遲早會有人問上門的,你還敢待在家里?”我說:“沒事的,聽口音那人不是本地人,況且打工的流動性大,誰會在乎呢?”可女人堅持說紙包不住火,我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讓我趕緊逃。說起來第一次離家偷偷摸摸去了昌河壩工地,是女人逼的。我一直抱有僥幸心理,我去昌河壩工地,明著是去打工,實際上是想探聽一下有沒有人打聽那人。我還不想這么早離開女人和正在上小學(xué)的孩子。可自那以后,我每見到裝有石料的東風(fēng)車,雙腿就發(fā)抖,遠(yuǎn)遠(yuǎn)地不敢靠近。

        說起來也是奇怪,這事過去已過半年,那人的下落竟沒有人追問,在昌河壩工地,也從沒聽到有關(guān)這事的風(fēng)吹草動。也難怪,一個打工的陌生人,客死他鄉(xiāng)后又有誰會惦記呢?

        是的,沒錯,我長眠于此地的兄弟,是一位陌生的外地打工人,我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永遠(yuǎn)記得去年的九月初二,我第一次見他——在縣城的東橋頭,他在一堆橋頭兵里瑟瑟地張望,他被我雇去幫忙卸石料,他穿著破了許多洞的皮夾克;在青崗嶺老虎崖,他倒下的地方,一輛停穩(wěn)當(dāng)?shù)臇|風(fēng)車輪胎下,我反復(fù)地尋找他皮夾克上的紐扣,那原本有四枚紐扣的皮夾克,后來被我點燃,變成了一堆灰燼??赡撬拿都~扣,我只找到了一枚。

        山風(fēng)起了,劉文強(qiáng)從兜里掏出一枚古銅色的紐扣,遞到阿拐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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