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聽說武夷山，好像是在小時候，也好像是在遙遠的前世。據(jù)說某人夏天熱得受不了，一頭扎進武夷山去了。近來北方義無反顧地邁步走向嚴冬，又聽說有一群人為了躲避北方的冷漠，要向武夷山進發(fā)。如此說來，武夷山是否于世間冷暖中保持恒溫？所謂的“世態(tài)炎涼”真的絲毫影響不了它。我感慨著，這可真是個逃避現(xiàn)實的好去處。我被生活圍困的時候，腦海里一定會浮現(xiàn)這座山的名字。

然而它是那么的遙不可及，遠在福建，像是遠在天邊。我從來沒有勇氣，沒有空閑真正地去靠近它。我與這座山更多的交流是憑借想象。很多美好的東西，我都寧愿讓它們沉在心底。壓箱底的東西多了，我便不是一個輕浮的人。我怕我一旦揭開面紗，它們就從我心底飛走。因為透了光，它們很有可能在那一瞬間破繭成蝶，不再屬于我。

之所以會迷戀這座山，是因為年紀越大，越喜歡面對一些安靜的東西。一座山最適合做知己。首先它永遠不會將你的秘密走漏風(fēng)聲。其次，它無條件不分晝夜地聆聽你，極其富有耐心。最后，它啟示你的方式有很多種，用風(fēng)、用樹葉、用流水，用一座山的倒影。不得不承認，很多事情毫無頭緒，這樣的情形在生活中時常出現(xiàn)。年輕時候，我習(xí)慣于面對一位長者，聆聽他們充滿哲理的教誨。后來，這種教化方式被網(wǎng)絡(luò)解構(gòu)成了虛無，顯得老套而不中用，我感到無所適從，只好選擇面對一座山。也許，這就是很多人將一所房子修建在山里的初衷。你去看看那些纖細的樹怎么在狂風(fēng)中生存下來，看看那些弱不禁風(fēng)的小飛蟲在短暫的一生中竭盡全力拍打透明的翅膀，聽聽山澗里的流水晝夜不舍地訴說無常，我想總歸會有些啟發(fā)。越深的山，啟發(fā)你的可能性越大。

武夷山稱得上是一座真正的山。雖然我從未靠近它，但這并不妨礙我對它的想象。我完全有資格在這里用文字重塑一座山的品格。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就是我心里的武夷山。

人類喜歡在各種場合刷存在感，以證明自己曾在這世界上走過。他們刷存在感的方式經(jīng)常極其隱秘。他們到處蓋戳。有很多東西，本來就是變化的，跟人一樣很快在歲月里老去了，不便于為人類作證。例如一條河，日夜奔流著，給他一個命名，很快就在風(fēng)里散去了。但一座山卻不同，它永恒矗立在那里，最便于將某種東西定義為不朽。像眉山，“眉山出三蘇，草木為之枯”。眉山因蘇軾父子而名揚天下，至于這座山的其他信息，一概被忽略不計。再比如富春山，因為那幅《富春山居圖》，僅僅是一幅畫而已，氣場一下子被黃公望罩住，好幾百年都被框定了水墨風(fēng)格的樣貌。嶗山是被道士捧紅的，理所當然歸了道家;終南山深處藏匿著很多修行的、隱居的人，以神秘著稱：梵凈山也只配佛家。這樣的例子已經(jīng)太多了。

從這個角度說，武夷山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山。別人說起這座山的時候，我腦海里是一片又一片幽深的樹木。我想，這才是一座山的本質(zhì)。樹木連著樹木。不得不讓人感慨，這么多年過去，究竟多少年了我也說不清，武夷山還保持著它的本真。

武夷山并不凸顯某一個樹種，不像東北的山，“白樺林”這名字獨占鰲頭。武夷山不知道盛產(chǎn)什么樹種，至少我還不知道。只知道那一片綠，在時光長廊里越來越深越來越濃郁。那是印象派畫家獨有的色彩。

武夷山里不應(yīng)該有人，至少不應(yīng)該有那些強勢的、占有欲極強的人。武夷山僅有的一撥人，應(yīng)該是種茶的和采茶的人。他們擁有著極其敏感而又柔軟的內(nèi)心。他們不固執(zhí)己見，而是觀天象、觀察山里升騰的霧氣，默默注視著每一株茶樹的生長。他們是一群小心翼翼的、對一座山察言觀色的人。他們是一群虔誠的、每天對武夷山頂禮膜拜的、謙虛得不能再謙虛的智者。

武夷山的樹有著很好的命運。大部分樹的葉子都不會經(jīng)歷枯萎，永遠地蒼翠著綠下去，像一個長生不老的人，令其他山上的樹艷羨不已?？纯幢本┑那锾炷憔椭溃瑵M街的落葉，預(yù)示著衰老，預(yù)示著生命走向嚴冬，這是一件多么殘酷而傷感的事情。武夷山?jīng)]有這些。

武夷山的茶樹，命運也不錯，它們不僅有著很好的口碑，而且自立自強。雖然有一部分葉子被采摘，會經(jīng)歷一些類似于烘烤等等的酷刑，但它們還將迎來再次回到水里舒展自己的涅槃。它們趁機把吸收的天地靈氣吐納出來，不徐不疾，征服桀驁不馴的人。它們因此而崇高。

幾乎每座山都有山神，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我對一座山很鐘愛的時候，經(jīng)常會臆想山神的長相。我只有一次見過山神，那是在紀錄片《最后的山神》里，大興安嶺的鄂倫春老人把山神刻在很多棵樹上，隨處可見。山神是一位長胡子老人，慈祥而神情凝重，安然接受著老人的跪拜。我想，大興安嶺真的是太冷了，寒冷讓人愁苦，所以山神只能是一位老者，充滿同情心地庇護著山里的子民。

武夷山呢？它是蒼翠的，碧綠的，豐饒的。所以山神是活潑的，樂觀自在得有些鬼魅輕浮，在青山綠水間做著玩世不恭的游戲。泉水叮咚是他肆無忌憚的笑。這只是我的想象。后來無意間看到唐代李商隱描寫武夷山神的詩，竟然基本符合我的臆想：“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簫鼓幾時回。武夷洞里生毛竹，老盡曾孫更不來。”說的是武夷山神，號“武夷君”，曾賞賜行人神奇的流霞酒，這種酒充滿能量，每飲一杯，數(shù)月不饑。性格外向的山神還不時調(diào)動了各種植物齊聲作響，發(fā)出簫鼓的美妙聲音，卻神神秘秘不肯顯露自己的樣子。后來不知誰惹武夷君生了氣，他便在武夷山上生出很多有毒的毛竹，不讓人親近這座山。

武夷君的性格打破了很多人對神仙完美人格的框定。我相信山神是人的演變，山神本來就應(yīng)該跟人一樣，有著狂熱的愛、強烈的嫉妒和恨。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愛一座山愛得走火入魔，再加上長時間的餐風(fēng)飲露，便脫了人形，修成了山神。這山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條河、每一塊石頭，都會乖乖聽他調(diào)遣。因為這是愛的咒語，他愛這座山幾近癲狂。這一點，任誰也比不了。敢愛敢恨，武夷山神跟武夷山一樣，沒有偽飾，保持著本真。

話說回來，我對武夷山真正產(chǎn)生感情，是在尋覓一株草的過程中。不久以前，我看了一本養(yǎng)菖蒲的書，便對菖蒲癡迷不已。到處搜羅菖蒲的蹤跡，最后尋到了“江南草圣”王大漾的府上。在此過程中，福建的好友給我發(fā)來武夷山的菖蒲圖——它生長在水邊，倚著石頭而居，悠然吹著清涼的山風(fēng)。不得不承認，王大漾養(yǎng)的菖蒲真不錯，有山有石，像是把大自然移居到了家里。但是依然不能跟武夷山的菖蒲相提并論。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菖蒲，已經(jīng)基本失去了它的原始的野逸的氣息。一切的模仿，都來自文人的野心。也許，對一棵菖蒲的尊重，就是不再改造它，任它繼續(xù)生長在武夷山。

這讓我可以斷定，武夷山是滋養(yǎng)君子的地方。蘇東坡將菖蒲的品格歸結(jié)為“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侶白石”，這些都是君子的特征。一棵菖蒲的自在逍遙，足以證明武夷山的不染世俗。我不知道武夷山里有沒有生長著蘭花，像“曠谷幽蘭”這種詞，也應(yīng)該從這里誕生。在青山的背陰處，寂靜地生長著蘭花。縱然無人知曉，但她與清風(fēng)明月相伴，歷經(jīng)了滄海桑田。

武夷山干凈的石頭、潔凈的水，吸引了品格高潔的君子。就這點來說，愛茶的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泡茶要用上好的水，源頭清凈的水。一縷茶香，來自水中的舞蹈，釋放的都是滋養(yǎng)它的那一方水土的氣息。茶樹是堅決不容褻瀆的君子。

他們，都集中在武夷山。

就在幾天前，我被邀請去武夷山。三思之后，出于對這座山的尊重，我拒絕了這一邀請。我不想帶著滿身的風(fēng)塵趕到那里，因為我的腦海里一定還在盤旋著工作上的糾結(jié)，無法安靜地面對這座山。我也不想跟那群特別談得來的朋友，一同進入這座真正的山，因為我勢必一直忙著跟他們聊天，而無法專注地品味這座山的深層次的內(nèi)涵。我想我需要真正的安靜。等我徹底地靜下來，這座山的倒影，便清晰地映現(xiàn)在我的心湖。

責(zé)任編輯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