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艷

湖湘山水滋養(yǎng)的女人，被稱之為“湘女”?！叭恕眿D女節(jié)到來的時候，我給讀者朋友說說我所知道的紅色“湘女”的故事。

我對楊開慧的探究最初是從一個墻洞開始的。這是怎樣的一個墻洞，能承載一段千古絕唱？

這墻洞在湖南板倉，在楊家老宅的西北角楊開慧臥室的床帳后。她把洋洋萬言的手稿封存在這墻洞里。

再去板倉！記不清是第十幾次去了。2012年12月28日這一天，我只想在楊開慧當(dāng)年的臥室陪她坐一晚。在83年前的今天，楊開慧就在這屋，這桌，這飄風(fēng)的寒夜，寫著，糾結(jié)著，煎熬著。

夜里，我邊讀著手稿，邊流著淚寫《板倉絕唱》……

長征中的紅軍女戰(zhàn)士雕像

創(chuàng)作湘妹子楊開慧之后，身上似乎帶著某種揮之不去的氣息。無論繞多遠(yuǎn)、走多長，血一樣流淌在生命里的氣息，讓我不忘自己的來路和歸途——我來自洞庭之南，這片山水養(yǎng)育了我，“湘妹子”也該是我的血性標(biāo)簽！沿襲紅色湖湘的氣息，我的目光從楊開慧延伸到湘西北的紅軍湘妹子和大批守望的紅軍嫂。

我開始在這條路上奔跑，不止是內(nèi)心被激活、血液在奔涌，還有一束光引領(lǐng)著我。這束光就是紅色“湘女”的信仰之光。

（一）

我來到湘西桑植，第一站到賀龍故鄉(xiāng)——洪家關(guān)。

這是一個山間盆地，群山環(huán)抱，秀峰聳峙，小溪蜿蜒，流水潺潺。風(fēng)云際會，地靈人杰。

80多年前，這里是湘鄂川黔革命根據(jù)地。1935年11月19日，賀龍領(lǐng)導(dǎo)的紅二、六軍團(tuán)，分別從桑植劉家坪、瑞塔鋪出發(fā)，開始了偉大的長征。

令人痛心的是，賀氏家族一百余人追隨賀龍鬧革命，其中陣亡82人，被殺害和謀害致死73人，同時還遺下72寡婦含悲撫孤。又何止一個洪家關(guān)，當(dāng)年桑植兩萬多人加入賀龍的隊伍，最后回來的不足一個連。在桑植，我曾瞻仰了許多烈士陵園。常看到一些碑文，上面往往寫的是一個村、一個鎮(zhèn)、一個縣犧牲兒女的名字。那是成千上萬的烈士啊！

湘西，原本是滿天滿地的綠，因此就成鋪天蓋地的紅了——

絕不是巧合，紅二方面軍前4位將帥夫人全是湘妹子。賀龍夫人蹇先任和蕭克夫人蹇先佛，一個背著出生18天的女兒走完長征，一個挺著大肚子艱難地把兒子生在茫茫草地上。李貞、陳琮英先后遇上早產(chǎn)和難產(chǎn)。前者孩子沒了，自己落下終生不育;后者幾度撇下孩子，永遠(yuǎn)丟失的痛伴隨其一生。

女紅軍殷成福一家八口參加長征，她被藏匪沖散后掉隊，不泄氣、不放棄。穿過荒原，英勇的氣節(jié)嚇退殘暴的狼群;進(jìn)入森林，被老虎追趕，她竟在樹上趴了三天四夜。天上下雨，嘴接著;沒有吃的，用牙把樹皮咬掉一圈兒又一圈兒……她克服非常人能想像的艱難，走了八千多里路，完成了九死一生的“一個人的長征”！

女紅軍侯幺妹是衛(wèi)生隊的戰(zhàn)士。在敵機(jī)的一次轟炸中營長不幸犧牲。急著突圍的紅軍戰(zhàn)士因找不到挖土工具，只好用茅草將他掩蓋。到了宿營地，侯幺妹借來鏟子鋤頭，冒著生命危險悄悄原路返回，獨自把營長安葬了。當(dāng)還有100多公里就走出草地時，侯幺妹被藏匪劫持，受盡苦難。逃脫后去找紅軍，就再也沒有回來。

還有一支紅軍女兒隊，長征出發(fā)前從水路護(hù)送傷員，一船花一般年紀(jì)和容顏的隊員不幸被匪徒劫持。她們寧死不屈，與匪徒進(jìn)行慘烈抗?fàn)?。王秋菊因放走帶有情報的隊長，被匪徒捆住雙手推到水田里，又將她身上裝滿煤油的木桶點燃……

太多太多的女兒淚、女兒血、女兒義，折射的是幾千年積淀并傳承的“堅貞不屈、百折不撓”的“湘女”品格。

（二）

在洪家關(guān)我遇到了幺叔賀學(xué)舜，賀龍是他的親堂叔，賀捷生是他的同輩姐姐。

第三次來洪家關(guān)是在2016年3月，老覺得那灰蒙蒙的天色像總也走不出的黑紗霧帳，再往深處走，發(fā)現(xiàn)這里的女人普遍穿得素。幺叔說，這里家家戶戶都有血灑疆場的親人，是被黑紗纏的。

在一戶人家門口，幺叔對我說：“這屋里大娘的丈夫和唯一的兒子當(dāng)年都戰(zhàn)死了。從此，大娘的紡車不停地‘嗚嗚，嗚嗚的轉(zhuǎn)動，這哪是軸輪的轉(zhuǎn)動啊，分明是大娘嗚咽的悲聲。有時整夜整夜地傳來，洪家關(guān)就在這綿延的悲聲和無盡的追悼里，把個山山水水都悲透了?！?/p>

幺叔還給我講了陳小妹的故事。1929年，陳小妹的丈夫賀文倍在與敵作戰(zhàn)中犧牲，被亂刀碎尸拋入荒野。

陳小妹頓時昏死過去。一家人慌了，她懷有身孕呀！賀文倍是賀龍的族弟，參加過桑植起義、梨樹埡阻擊戰(zhàn)、洪家關(guān)保衛(wèi)戰(zhàn)、葫蘆殼伏擊戰(zhàn)以及內(nèi)半縣游擊戰(zhàn)。如此英雄的丈夫犧牲了，怎能讓他拋尸荒野？

陳小妹蘇醒后便獨自一人翻山越嶺去尋夫。“十里茅弄五里荒”，她走在一人多高的草浪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是虎嘯狼嚎，甚至還有野獸猛地從身邊竄過，她全然不顧，執(zhí)著地一條溝一條溝地找，一座山一座山地尋，最終找到丈夫不完整的尸骨，抱回家來入土為安。

一天，我們的車在一片山谷下停住。抬頭一看，山峰萬仞、天地一線。幺叔說，這就是當(dāng)年湯小妹跳下的懸崖。我們都不由自主地肅穆站立。

那是敵人第一次血洗洪家關(guān)。湯小妹的大兒子、二兒子和年老的外婆都倒在血泊中。匪兵還殘忍地將她的女兒從搖籃里揪出來摔死……

從那以后，湯小妹帶著兩個孩子躲到娘家海龍坪。一天，湯小妹突然見到重傷的丈夫賀連元被一副擔(dān)架抬回來，已沒法救治。她眼睜睜地看著這位跟著賀老總參加過南昌起義、桑植起義的“老團(tuán)長”死在自己懷里。剛剛安葬完丈夫，湯小妹又遭晴天霹靂。三兒子賀學(xué)傳又被敵人殺害。這位手槍連連長，就義時面不改色，高呼口號：“要當(dāng)紅軍不怕殺，再過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

湯小妹沒有倒下，是兒子的英雄氣概支撐了她。1931年5月的一天夜里，湯小妹接下賀老總交給她的六位傷員，她知道，敵人早就揚言私藏紅軍傷員要罪加幾等?？啥际峭煞?、兒子一樣為老百姓打天下的親人，即使冒著再大的風(fēng)險也要保護(hù)好他們。

傷員們藏在山洞里，湯小妹從家中取來糧食、蔬菜、油鹽和炊具，悉心伺候。一天，眼見搜山的敵人越來越近，危情所迫，湯小妹跟六位傷員反復(fù)叮囑：“千萬莫動，莫出聲，天塌地陷也別出洞口。不要管我回不回?！闭f罷爬出洞外。

搜山的敵人就在半里遠(yuǎn)的山頭。湯小妹想把他們引開。不料，小兒子賀學(xué)倫在后面喊著“媽媽”“媽媽”追了上來。

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湯小妹故意哭喊道：“劉營長，張排長，你們怕連累我一聲不響就跳了崖。我啷么向賀老總交代??？兒啊，要死，我們娘倆與紅軍死做一處……”說罷，抱起小兒子賀學(xué)倫就縱身跳下懸崖……

這就是湘西女人！就用頭擔(dān)、用命扛！讀懂她們，才能真正讀懂不朽的民族！

（三）

2016年9月11日，我再去桑植。

翻過一座山峰，眼見一片開闊的苞谷地。這兒就是當(dāng)年紅軍的糧食供給處。一片片苞谷地被敵人燒毀掉，就有一戶戶人家又搬進(jìn)來繼續(xù)開荒耕種，一年年地囤積起山一樣的苞谷。

頓時，我腦子里冒出八個字：大地人民，皇天后土。

順著這條線，我采訪到了紅軍女兒佘芝姑的后人。一處山洼一座茅屋，佘芝姑身藏海兒峪15年儲軍糧。直到1949年10月16日桑植解放那天，竟奇跡般地存下38000多斤玉米、2400多斤臘肉。而身后站著的6個兒女，全是她為紅軍準(zhǔn)備的“預(yù)備兵”！

佘芝姑的母親谷德桃是大名鼎鼎的游擊隊長，她組織鄉(xiāng)親們積極為紅軍籌糧草、備軍需，不幸在肅反運動中被錯殺。佘芝姑繼承母親的遺志，帶著一家人住進(jìn)人煙稀少的海兒峪，立下誓言——等隊伍打回來。

“一送紅軍下南山，秋風(fēng)細(xì)雨撲面寒。樹樹梧桐葉落完，紅軍幾時再回山……”滿懷深切期盼的佘芝姑，躲在密林深處夜以繼日地勞作，血汗浸泡著土地，新苞谷壓著舊苞谷，新臘肉壓著舊臘肉，不知不覺堆滿了一座座倉、掛滿了一間間屋。

金山銀山恩重如山。佘芝姑，一個女人，不，是整整三代人，用信仰演繹了支持革命跟黨走平凡卻偉大的壯舉！歷史銘記一個紅軍烈士的女兒在海兒峪開荒種糧的另一種革命。

賀龍故里洪家關(guān)

（四）

阿香的故事是從一座墳邊的青石板說起的。她的丈夫賀錦齋是叱咤風(fēng)云的紅軍師長，27歲就犧牲了。阿香守候丈夫68年，硬是把青石板磨搓得锃亮。

從賀錦齋烈士墓到光榮院大門口，有一段高坡。那晚，我提議去高處看看遼闊而寂寞的夜空。

彎月高懸。田里的禾苗和燈火閃爍的人家，一同沐浴在月兒的清輝里。

突然看到，在不遠(yuǎn)的一棵樹下，有位老人靜靜地站著。是阿香婆回來了？不，是張家婆婆。她也同阿香相似，終生守著寂寞。她們站在歲月里，一頭青絲站成了白發(fā)，眼里永遠(yuǎn)透著幽而不怨、哀而不傷，是何等的堅忍綿韌！

洪家關(guān)的“紅寡婦”是一種現(xiàn)象。在她們的故事里，蘊(yùn)含著中華女性代代相傳的某種精神特質(zhì)。她們不但撐起了一個永遠(yuǎn)不散的小家，也撐起了共和國永遠(yuǎn)不彎的脊梁。

告別幺叔的那個上午，陽光透過客廳的窗斜照進(jìn)來，屋里格外明亮。只見他虔誠地用雙手從書柜里取出厚厚的一摞資料，用衣袖彈彈灰，轉(zhuǎn)身對我說：“這是我用10年時間搜集的，交給你。”

“不不……”我知道它的分量，我受不起拿不動。可幺叔的話不容推辭?！澳弥?，為幾萬犧牲的先烈和幾千紅嫂長長的堅守，我們一起做好這件事。”

含著淚我接下了。我真切地知道，幺叔交給我的是沉甸甸的責(zé)任，是我必須扛起的責(zé)任。

后來我又多次去桑植，再和幺叔走在洪家關(guān)的房前屋后，仿佛看見王秋菊、湯小妹、佘芝姑、阿香婆朝我直面而來……我已經(jīng)太熟悉她們，好像她們永遠(yuǎn)活著！就這樣，她們助我寫出《守望初心》。

（作者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