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震一
2018年6月23日,盛夏的夜晚,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內(nèi)雷鳴般的掌聲總共持續(xù)了近50分鐘,人們的熱情幾乎要掀翻劇院的屋頂。伴隨著歌迷們的歡呼聲,無數(shù)的紅玫瑰花瓣和卡片從高聳的劇院頂廊飛撒而下,如暴風雪一般落在舞臺上,猶如歌迷們的熱情和依依不舍,大家想要留住這位屹立于歌劇舞臺之巔數(shù)十年的花腔女皇,傳奇般的歌劇界“天山童姥”—艾迪塔·格魯貝洛娃(Edith Gruberova)。
面對滿場熱淚盈眶的雙眼,面對拍痛了雙手也不愿意停歇的觀眾,72歲的格魯貝洛娃再次用歌聲擁抱著熱愛她的人們,擁抱著這座幾乎記錄了她一生歌唱事業(yè)的歌劇圣殿—維也納國家歌劇院。50年前,就是在這里,年僅22歲的格魯貝洛娃首次登臺,演唱了《魔笛》中的夜后一角。在之后近半個世紀的職業(yè)歌劇演員生涯中,從莫扎特到威爾第,從可愛俏皮的稚嫩小姑娘諾麗娜到維也納人熱愛的理查·施特勞斯筆下古靈精怪的澤比奈塔,再到多尼采蒂創(chuàng)作的為愛情而瘋狂的露琪亞……格魯貝洛娃成功塑造了總共48個歌劇角色,共計711場次,帶給觀眾一次又一次超乎想象的震撼和藝術享受。
作為格魯貝洛娃的歌迷,我對大師的最初印象與成千上萬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歌迷相同,是幾張CD和DVD。最早的一段是她于1968年在家鄉(xiāng)布拉迪斯拉發(fā)的電臺演唱的斯卡拉蒂的作品《紫羅蘭》的片段。黑白影像中,20多歲的清秀女孩兒,金發(fā)高高盤起,臉龐純凈稚嫩,幾乎沒有什么動作和表演,眼神里帶著幾分孩子氣卻十分倔強和明亮,光盤記錄下了她的聲音,明亮、綿密、清澈,猶如絲線般光滑、流暢,雖然纖細,卻能量充沛。尤其是到了高音和花腔部分,更加泛著金子般的光澤。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段是,1982年她與帕瓦羅蒂搭檔演出的歌劇《弄臣》電影版,劇中的她披著齊腰的金色卷發(fā)、身著雪白的長裙、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爐火純青的演唱,讓整個世界的聽眾為之著迷和驚嘆。那一段吉爾達的詠嘆調(diào)《親切的名字》(Caro nome),讓我頭一次見識了花腔女高音的魅力。
最終有機會現(xiàn)場聆聽大師的演唱,是很多年以后的2008年冬天。那晚,即將登上維也納國家歌劇院舞臺的格魯貝洛娃已經(jīng)62歲,演出的是花腔女高音最高難度的劇目之一《拉美莫爾的露琪亞》(Lucia di Lammermoor)。在邁進劇院前的一刻,我還帶著一絲猶疑:60多歲的老人,聲音很難再如CD中那般年輕、明亮,也許會和大多數(shù)年紀大的歌唱家一樣,聲音難免沙啞、抖動,甚至搖晃。作為歌迷,我沒敢抱多大的期許。然而,當她開口演唱的那一刻,我驚呆了—歲月似乎只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些許皺紋,她的歌聲仍如十七八歲少女一般純凈、甜美,又透著光芒、有穿透力。音符仿佛是一根根穿著絲線的針,飛快地穿過我們的頭頂,每一個音符和字母,我們都能聽得真真切切,雖然距離很遠,卻猶在耳旁,甚至較記憶中唱片錄制的聲音更加立體、細膩,且富有韌性。
格魯貝洛娃演唱的露琪亞發(fā)瘋場景的唱段,對于聲音的掌控力已經(jīng)超越了歌唱技巧本身可以被描述的范疇,那些譜面上高低起伏、眼花繚亂的音符,已經(jīng)變成了她身體和思維的一部分,或是自然的習慣性動作,每個滑音和高低音的大跳,猶如魔術師靈活的雙手不經(jīng)意間極其瘋狂地抓住了你的心,猛地拋向百米高空,又在撒手后等你快要失控落地前的一瞬間優(yōu)雅地托住,帶向下一個維度,讓人無暇喘息,流暢得不著痕跡,又精準得無絲毫偏差。整個7分鐘的詠嘆調(diào),她用“美聲”(Bel canto)的美描繪著“歇斯底里”,用連貫(Legato)的優(yōu)雅表現(xiàn)著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崩潰和瘋狂,把愛情的悲劇和痛苦用一種罕見的方式推向高點,把全場的聽眾帶入藝術的瘋狂境界之中。在沒有任何擴音設備,坐滿、站滿四千多觀眾的歌劇院里,她的聲音響亮如金針一般穿過眉心,輕柔如兩鬢細軟的銀發(fā),輕輕地縈繞在耳邊……那種聲音的彈性與力度、韌性與控制力,常常讓現(xiàn)場的觀眾聽得頭皮發(fā)麻,覺得不可思議。我的一個好友聽完這場演出后吃驚地說:“這簡直不像人唱的,像電聲做出來的……”其實,電子合成器也做不出這樣的聲音,機器做出的音色雖完美卻生硬、無情感;而格魯貝洛娃的演唱則是技巧與心靈的融合。
62歲尚且能詮釋出這樣出神入化的音色和技藝,更何況她盛年時的演唱。從那之后,我常常為自己永遠錯過大師年輕時巔峰狀態(tài)的盛況而遺憾。然而,2018年6月23日那晚,72歲的格魯貝洛娃在告別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最后一場音樂會上的演唱,讓我猛然意識到,雖然我錯過了她一生中的技術巔峰,卻偶遇了她藝術上的巔峰。
再厚重的底妝,也無法掩蓋歲月留在臉龐的印跡;曾經(jīng)再強大和炫麗的技巧,也無法抵擋自然老去的肌肉和軀體。在那晚的告別音樂會上,吉爾達、露琪亞、澤比奈塔等,這些曾經(jīng)創(chuàng)造花腔奇跡、成就她事業(yè)最輝煌時刻的歌劇詠嘆調(diào)都沒有出現(xiàn)在曲目單上。音樂會的整個上半場,她選擇了清一色的莫扎特的詠嘆調(diào)作品:《后宮誘逃》的康斯坦茨選段《悲傷成為命運》(Traurigkeit ward mir zum Lose),《唐璜》中唐娜·安娜的選段《殘忍?別再說,我的愛人》(Crudele!...Non mi dir)和《伊多梅尼奧》中艾萊特拉的選段《俄瑞斯忒斯神在我心中的折磨》(D'Oreste, d'Ajace)。格魯貝洛娃曾說:“莫扎特的音樂,猶如一顆堅果,充滿了情感,但極其有秩序,絕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偏差,否則將把整顆(堅果)摧毀?!币舱驗槿绱?,莫扎特的聲樂作品對于嗓音與唱功的維護和保養(yǎng)作用,幾乎是所有職業(yè)歌劇演員公認的事實,許多戲劇型嗓音的職業(yè)歌手,在演唱過瓦格納或威爾第等重型角色后都會回歸莫扎特,以平衡歌唱技巧,并讓自己回到健康、細膩、精準的歌唱系統(tǒng)中。格魯貝洛娃在當晚長達30分鐘的莫扎特作品演唱中,從宣敘調(diào)到詠嘆調(diào),一字一句精心雕琢,每個音符都沒有多余的抖動和搖晃,沒有絲毫的沉重和沙啞,既把莫扎特音樂中的連貫呈現(xiàn)出優(yōu)雅柔和的線條,又把劇中人物的愛恨情仇融入精密的樂句里,讓人不得不感慨這位大牌藝術家對于歌唱事業(yè)的嚴謹與專注。當全場觀眾還沉浸在莫扎特優(yōu)雅的樂句,回味著格魯貝洛娃精準、細膩的演唱時,樂隊已然進入了音樂會的下一個歌劇場景—威爾第《茶花女》的最后一幕。
和著小提琴獨奏的薇奧列塔旋律主題,格魯貝洛娃已進入角色,她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地走上舞臺,掏出那張承載著全部愛情期許的褶皺信紙,開始誦讀著:
你遵守了你的承諾,決斗還是進行了。男爵受了傷,現(xiàn)在正康復中。阿爾弗雷德遠走國外,我已經(jīng)告訴他你做的犧牲。他將趕回來請求你的原諒,我也會來看你。請好好照顧自己,未來的一切會是美好的。
喬治·杰爾蒙
也許是因為威爾第太擅長悲劇的渲染,也許是被格魯貝洛娃年輕如少女般的音色夾帶著些許疲倦和乏力的誦讀,擊中了我的淚點,信還沒讀完,我的淚水就涌出了眼眶。每個熱愛她的觀眾似乎都隱隱地感到,這時詠嘆調(diào)中唱到的“Addio”(再會了),不僅僅是劇中的薇奧列塔對于自己美好愛情和生命的告別,也寓意歌唱家本人對自己50年職業(yè)歌唱生涯的告別。雖然跨世紀的這50年對于一個歌唱家來說足夠輝煌,甚至漫長,但在這一刻,無論是唱者,還是聽者,都只有依依不舍。
長久以來,歌劇舞臺上的茶花女這個角色最大的難點在于,如何處理演唱技術和人物形象本身的矛盾。薇奧列塔是一個長期遭受肺病折磨的弱女子,要求演唱者貼合人物形象的虛弱和病痛感,不可能如其他歌劇中女主一般強勢地演唱。但,從威爾第創(chuàng)作的旋律線條的起伏、樂句的連貫性和高低音的分布來看,對演唱者的氣息支持、聲音力量又有非常高的要求—給多了,無法表現(xiàn)人物的病態(tài)和虛弱;給少了,又會出現(xiàn)音準偏低,聲音虛弱而被樂隊掩蓋。因而,在“度”的把握上,如何用健康的演唱和良好的呼吸技巧,恰到好處地控制出讓人心生憐憫的弱音、藕斷絲連的樂句效果,幾乎成為對每一個女高音的嚴峻挑戰(zhàn)。
格魯貝洛娃當晚演唱的《茶花女》片段,音色猶如一塊玉石,歷經(jīng)了幾十年的打磨和細心的潤色,去掉了浮華的外衣,透著自然和沉靜的光澤。此時舞臺上的“狄娃”(Diva),更像相熟多年的老友,又像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自己,安靜地依偎在你身旁,講述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點點滴滴、喜怒哀樂。此時此刻,舞臺上的茶花女已經(jīng)超越了年齡的范疇,褪去了技巧的痕跡,卸掉了所有的裝飾,沒有任何多余的字眼,沒有任何無謂的動作,已然淡去了“唱”的痕跡,變成靈魂深處自然的傾訴,字字句句觸及著每個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柔軟和真實。此時的茶花女,前所未有的鮮活、動人;而此時的格魯貝洛娃,正帶領著所有觀眾的心,一起走向她人生中的藝術巔峰。
和著一陣弦樂急促如飛奔般的演奏,一個熱情洪亮的聲音從舞臺后傳來,與格魯貝洛娃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股暖流,喚醒了沉浸于薇奧列塔傷感傾訴中的人們。舞臺上,70多歲的歌壇“狄娃”—格魯貝洛娃所扮演的薇奧列塔,和來自中國的青年男高音夏侯金旭扮演的阿爾弗雷德相聚在舞臺上。雖然相差了幾乎兩代人,雖然是來自東西方兩個截然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家,但他們的聲音是那么和諧、自然地融匯在一起—夏侯金旭的音色嘹亮、寬厚、溫暖,充滿著年輕的力量和熱情的氣質(zhì),如溫暖的雙翼一般包圍著花腔女高音纖細、有穿透力的嗓音,呈現(xiàn)出驚艷的光彩,猶如劇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燦爛而甜蜜,雖然短暫卻無限美妙。也許這就是歌劇的魅力、歌唱的藝術,可以讓人們掙脫年齡和面容的屏障,融化文化和審美的隔閡,在歌唱和藝術的世界里,人們變得如此自由、純粹和美好。
來自中國的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夏侯金旭,自2011年起,作為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常任簽約獨唱演員(Ensemblemitgelied)登臺至今,已經(jīng)成功演唱了50多個歌劇角色,包括許多第一男主角,如歌劇《灰姑娘》中的王子、《愛之甘醇》中的內(nèi)莫里諾,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是在2017年剛剛上演的《藝術家的生涯》中,夏侯金旭扮演的男主角魯?shù)婪颢@得了維也納觀眾和各大樂評家的一致贊譽。在這次格魯貝洛娃的告別音樂會中,作為年輕的歌壇新秀,能得到老一輩歌唱大師的邀請,而且作為最重要的助演嘉賓與大師一起演唱,夏侯金旭感到非常幸運和自豪。演出后,我采訪了夏侯金旭有關他與大師一起工作、演出的心得,他十分感慨地說:“以前聽說格魯貝洛娃是一個脾氣不太好的‘狄娃’,一起排練后才知道,其實她在臺下非常謙和。我們一起排練的時候,她非常尊重我的想法,每一個音樂上的細節(jié)處理都征求我的意見,照顧我的感受。她是我十分尊敬和崇拜的大師、前輩,我向她學習了很多處理音樂和表演的經(jīng)驗和方法。尤其是她敬業(yè)的態(tài)度,這么大的年紀,在排練的時候還特別認真,很多詠嘆調(diào)她都唱了幾十年了,卻仍然在排練的時候全部放聲、扎實地唱每一句、每個音,真的太讓人敬佩了?!?/p>
的確,當晚格魯貝洛娃和夏侯金旭合作的《茶花女》里的二重唱,從兩人音樂細節(jié)的貼合與雕琢,到眼神的交流對話、一笑一顰都處理得非常細膩、默契,嚴絲合縫、恰到好處??上攵?,他們在排練時下了多少工夫。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歌劇大師對于藝術本身的執(zhí)著和付出,更是對于年輕人的用心呵護,對于歌唱藝術的傳承和期許。
很多年輕的聲樂學生都十分好奇格魯貝洛娃驚為天人的歌唱技巧從何而來,嗓音永葆青春的秘籍又是什么。對此,格魯貝洛娃在她的自傳中是這樣解釋的:“我沒有什么竅門和捷徑,只有艱苦的、年復一年的練習。即使你擁有了極好的,甚至超越所有人的嗓音條件,即使你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擁有了天生的歌唱技巧,也還是要艱苦的、努力的、長年的練習?!?/p>
格魯貝洛娃與夏侯金旭(右)
通過閱讀格魯貝洛娃的自傳,回顧她的事業(yè)發(fā)展軌跡,我們發(fā)現(xiàn),成名前的她曾花了整整6年的時間,打磨澤比奈塔(歌劇《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島》中的角色)這個讓她名聲大噪的高難度角色。人們津津樂道的往往是她“一夜爆紅”的瞬間,卻常常忽略了那之前長達11年的默默無聞、漫長等待和艱辛的付出。在她50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無論是曾經(jīng)默默無聞的小演員,還是后來享譽世界歌壇的“花腔女皇”,她的執(zhí)著、努力和付出,對自己近乎嚴酷、苛刻的要求,直到此時此刻也從未停止、從未改變。這恐怕也是她的嗓音永葆青春的唯一“秘籍”。
音樂會上,格魯貝洛娃在演唱完曲目單上所有的詠嘆調(diào)后,又在觀眾們幾乎瘋狂的掌聲邀請下,返場加演了瓦格納的歌劇《唐豪塞》選段《你,圣潔的大廳,我再次來到向你致意》(Dich, teure Halle, Grüss ich wieder)和維也納觀眾最熟悉的約翰·施特勞斯歌劇《蝙蝠》中的《笑之歌》(Mein Herr Marquis,Die Fledermaus)。在鋪滿賀卡和紅玫瑰花瓣的舞臺上,伴著優(yōu)雅輕快的維也納華爾茲三步節(jié)拍,格魯貝洛娃給歌迷們再現(xiàn)了那個聰慧、俏皮、活潑、甜美的阿黛勒—清脆婉轉(zhuǎn)的聲音依舊,幽默詼諧的表演重現(xiàn),在全場歡聲笑語的氛圍中,為當晚的音樂會、也為她的50年維也納國家歌劇院職業(yè)生涯,畫上了完滿句點。
很多人會好奇,告別了職業(yè)舞臺的歌劇“狄娃”,會如何安排和享受自己新的生活?其實,格魯貝洛娃早已給出了答案,在自傳里,她是這樣篤定和樸實地描述自己:“我是一個土地的子民,我長著園丁的手指和指甲,每當我在自己的花園里面翻土、培土、種植各種綠植和花朵,我?guī)缀鯚o法停下來。我會在做農(nóng)活的同時唱歌,背誦我的角色唱詞。但有時我會想,若有機會能專心只做農(nóng)活有多好,我真的是一個農(nóng)婦……歌唱是我的禮物。”正如格魯貝洛娃給自傳所擬的題目—《歌唱是我的禮物》(Der Gesang ist mein Geschenk),這樣一位藝術大師和她的演唱,又何嘗不是上帝賜予全人類的珍貴禮物,讓我們祝愿離開職業(yè)舞臺的歌劇“狄娃”,能夠盡情享受田園生活的美好,并見證和指引更多年輕歌唱家誕生成長,創(chuàng)造新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