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剛 上海財經大學金融學院
茶與茶道,起源于中國,凝聚著東方文化的內涵,經“一帶”和“一路”傳播到西方,走向世界,也深刻地影響了西方,影響了世界。比如英國,雖然不產茶,但舉國上下都喝“下午茶”,曾一度喝出巨大貿易逆差;又如美國,因“波士頓傾茶事件”引發(fā)了獨立戰(zhàn)爭,當年的“茶黨”,至今仍然活躍在政治舞臺上。
從“一帶”走水路出去的茶,主要去了英國和歐洲大陸,采用了閩南話的發(fā)音,成為今天英語中的tea;從“一路”運出的茶,主要運至西亞和中亞國家,也包括俄羅斯和土耳其,還覆蓋了我國西部的甘肅、寧夏、新疆和西藏等地區(qū)。走這條旱路的茶,延續(xù)我國中原地帶的習慣,仍然稱作“cha”。
燕梳,舶來詞,insurance的廣東話發(fā)音,被認為是西方國家管理風險的制度安排和技術手段,伴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業(yè)貿易一起來華,同樣深刻地影響了中國。
1805年,由英國東印度公司高級職員戴維森(W.S.Davidson)發(fā)起創(chuàng)設的Canton Insurance Society,中文叫做“諫當保安行”,直到六十年后的1865年5月25日,《上海新報》刊登由民族資本發(fā)起成立的“義和公司保險行”開業(yè)公告,燕梳(insurance)才正式在中文公開文獻中被稱作“保險”。其間,1842年,魏源(1794—1857)在《海國圖志》中將其譯作“擔?!保?859年,太平天國“干王”洪仁玕(1822—1864),在《資政新篇》中將其直接稱之為“?!薄?/p>
從“諫當保安行”到“義和公司保險行”,從“保安”到“保險”,中文字面意思完全相反,也折射出中西文化相互碰撞、交流與融合的過程,一個持續(xù)和動態(tài)演變過程。
這個演變過程從未停止過,因為,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各自的文化傳統(tǒng)和制度環(huán)境都在不停地變化著,也彼此相互影響著。要想看到這一點,不妨將今天的“保險”與四十年前的同一概念作一比較。
傳統(tǒng)上的燕梳或保險,最早只是作為伴隨商業(yè)貿易的一種風險轉移和分攤機制,僅僅是為實物貿易提供配套服務,其本身并不作為貿易標的。但時過境遷,當代西方的許多機構,不僅以提供保險和金融服務為主業(yè),而且還是在世界范圍內提供這種服務,屬于全球化經營的國際公司,很自然,它們的直接訴求就是要讓世界各國為其開放市場和經營條件。
這類典型的國際公司之一,美國國際集團(AIG),其前首席執(zhí)行官莫里斯·格林伯格先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福特總統(tǒng)任期內就應邀出任美國總統(tǒng)的貿易政策與談判咨詢委員會(President’s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de Policy and Negotiation,簡稱 ACTPN)委員,提出并積極參與推動“服務貿易(trade in service)”的概念,也就是要將“服務”與過去傳統(tǒng)的“實物”至少置于同等貿易地位。又經過從卡特政府到克林頓政府歷屆ACTPN委員的持續(xù)努力,不斷地將美國《1974年貿易法》及其“301條款”修改為《1979年貿易協定法》《1984年貿易與關稅法》及《1988年綜合貿易與競爭法》中的相依條款(第1301—1310節(jié)內容),而且,還成功地促使世界貿易組織(WTO)在其《金融服務協議》中采納了“服務貿易”概念。
這些現象背后的實質,是因為類似美國國際集團(AIG)、高盛、標準普爾、德勤咨詢這類以提供“服務”而非“實物”的大型全球化公司,已經成為美國對外貿易的主要競爭力量,如果其他國家對美國的貿易存在“不合理、不公平”現象的話,多半是指對美國的“服務貿易”不夠開放。
按照這一邏輯,目前(2019年初)中美兩國正在進行的貿易談判,美方一定是要求中國開放更多包括insurance在內的“服務貿易”及其經營便利條件,而中方則會希望美國開放更多的“實物”市場,尤其是開放高科技的實物貿易,因為中國目前仍處于以制造業(yè)、以實物貿易為主要競爭力的發(fā)展階段。
舉這個例子的目的是想說明,要想系統(tǒng)而全面地了解現在的保險行業(yè),包括行業(yè)生態(tài)和行業(yè)“痛點”問題的解決之道,要想更好把握行業(yè)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可能需要先知道中國的保險行業(yè)是怎么演變而來的,歷史上都有哪些人做過哪些特別重要或有價值的事情,這些事情對后來產生過什么直接和深刻的影響,以及,今天還有什么值得做而沒有做的事情,所謂“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就是這個道理。
為了再次強調這個觀點,我們再引申一下剛才所列舉的關于美國國際集團(AIG)前首席執(zhí)行官莫里斯·格林伯格先生的例子。
2018年12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在北京舉行“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大會還向十名外國人授予了“中國改革友誼獎章”,莫里斯·格林伯格先生是中外保險界的唯一獲獎者,獲獎理由說他是“倡導并推動中外經貿合作和中美友好的企業(yè)家”。
實際上,在保險界,大家都知道并認可美國國際集團(AIG)的經營歷史就是一部最好的保險教科書,而格林伯格則被公認為“保險教父”。但要相對系統(tǒng)而完整了解格林伯格究竟是如何“倡導并推動中外經貿合作和中美友好”的,則應該知道他的主要經歷,包括他在美、中政商兩界擔任過哪些保險業(yè)之外的職務,發(fā)起并參與過哪些咨詢或顧問委員會,具體做過哪些特別重要和有價值的事情,這些事情對美中兩國社會產生過什么直接而深刻的影響,等等。
而與整個燕梳或保險的發(fā)展歷程相比,美國國際集團(AIG)的歷史僅僅是其中一小段,從1919年開始的很精彩的一小段。而格林伯格涉足其中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了。因此,要想梳理保險發(fā)展的全部歷程,進而把握其基本規(guī)律和發(fā)展趨勢,肯定需要有更開闊的視野,下更大的功夫。
作為《茶道燕梳》的茶道倌,筆者以為,從中國茶和茶道(西行)的視角來解讀燕梳(東漸)到保險的過程,是一個非常獨特而有效的視角,能夠給我們帶來很多啟發(fā)。
燕梳最初源于為海上貿易提供一種配套的風險轉移和分攤機制,而自歐洲開啟地理大發(fā)現(Age of Discovery)或稱大航海時代以來,初期都主要是為了尋找前往亞洲的航線,帶回東方的香料,先是有葡萄牙和西班牙艦隊到來,葡萄牙還于1553年占據了原屬廣東香山縣的澳門,隨后是荷蘭和英國以“東印度公司”形式組織的艦隊,而它們所發(fā)現和帶回去的主要“香料”,或者說是最主要的貿易物品,就是產自中國的茶,如此一來,西方的燕梳(保險)便與中國的茶關聯起來了。
論據之一,英國倫敦勞合社原址,雖然以海上保險的橋頭堡著名,其實就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茶葉拍賣市場。論據之二,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上海開埠后最著名的怡和洋行和寶順洋行的買辦唐廷樞和徐潤,是當時的中國人中最懂茶和最懂保險的兩個人。懂茶,是因為他們需要為洋行采購大量的中國茶,必須懂茶才行,而且,他們自己擁有中國當時最大的茶棧,相當于做了外國洋行與中國茶農之間的中間商或茶葉經紀公司,也賺取了大量財富;同樣,懂保險,是因為他們需要幫洋行附設的保險行招攬業(yè)務和募集資本,唐廷樞本人也是諫當保安行的股東之一。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鴻章才把這兩位洋行大買辦挖過來為清政府辦事,建立了保險招商局及其仁和與濟和水火保險公司,主要就是為唐廷樞主管的輪船招商局及其船隊與碼頭貨物提供保險服務。
茶和燕梳,從古至今,乃至未來相當一段時期內,經營方式都面臨著一個永恒的難題,就是融合“官與民”或“公與私”的關系問題。
當今,茶的經營都屬于民營經濟范疇了,與計劃經濟時期由“中茶公司”(1951年9月14日成立的中國茶葉總公司)獨家經營的狀況完全不同。
與中茶公司的經營幾乎平行、成立于1949年10月20日的中國人民保險公司(PICC),在計劃經濟時期也是獨家經營。自1996年7月起,PICC成為我國金融業(yè)股份制改革的先行者和排頭兵,至今仍在不斷深化和探索過程中。而中茶公司的股份制改革,相對比較簡單,已經完全民營化。
茶的歷史遠比燕梳或保險的歷史要長,經營過程大致是這樣:最初是以小農經濟形式經歷了很長一段時期,直到唐朝中期的唐文宗(原名李涵,后更名李昂,809—840,在位14年)年代,開始推行由朝廷專營專賣制度,亦即實行“榷茶制”,俗稱“茶馬法”,以茶換馬。這套制度延續(xù)到蒙古族統(tǒng)治中國的元朝時被廢止,而朱元璋推翻元朝統(tǒng)治建立明朝后,又恢復了榷茶制,再到明朝被清朝取代,榷茶制又再度被廢止。
當燕梳伴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對華貿易進入中國時,已屬于清朝中后期的嘉慶年間,朝廷禁止洋人傳教,但允許洋人在廣州通過“十三行”進行貿易。這時候與中國進行貿易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獲得英國女王授予的特許權(Royal Charter),壟斷經營東方貿易。而且,還不僅僅是壟斷商業(yè)貿易,公司還擁有自己的武裝,可以為維護商業(yè)利益使用武力,并代表政府管理所征服的殖民地,相當于英國王室和政府的對外承包商。
隨后,英國國內開始推崇自由貿易(Laissez-faire)的理念,英國東印度公司自1813年起失去了對貿易、政治和軍事的完全壟斷權,進而選擇“從政”,代理政府管理以印度為中心的殖民地事務,公司也于1834年解散,這段時期一些離開了公司但仍想繼續(xù)經商發(fā)財的公司職員,便紛紛自立門戶,設立了私人性質的商行,包括怡和、寶順、太古等著名英商洋行。代表并行使英國政府職能的人,則由英國政府派出的領事為之。也正是在這個轉型過程中,爆發(fā)了與清朝的兩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獲得了對華貿易的更大市場和各通商口岸的海關控制權,上海則成為最重要的碼頭,對華貿易暢通無阻,幾乎完全自由。
與英國貿易逐步自由化的方向相反,清朝則通過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重臣推行洋務運動,用政府主導的商業(yè)方式獲取對外貿易的競爭優(yōu)勢,于1873年1月成立了大型輪船運輸企業(yè)——輪船招商局(China Merchants’Navigation Company),并于1875年12月在招商局旗下設立了保險招商局(China Merchants’Insurance Company),均采用“官商合辦”以及“官督商辦”形式經營,獲得一定的成功,包括收購了主要競爭對手美國旗昌洋行及其船隊。但隨著清朝的崩潰,由政府主導的公營事業(yè)也隨之瓦解,政商環(huán)境進入無政府狀態(tài)。
民國政府成立后,尤其是在軍閥混戰(zhàn)基本結束后,政府倡導“節(jié)制資本”,茶的貿易和保險的經營又逐漸變?yōu)橛烧鲗А?937年5月1日,民國政府成立“中國茶葉股份有限公司(China Tea Co.,Ltd)”(同樣簡稱“中茶公司”),主管機構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下設的貿易調整委員會(后來更名為“貿易委員會”,隸屬于國民政府財政部),還于1938年6月14日頒布了《管理全國茶葉出口貿易辦法大綱》,以法令形式授命貿易委員會負責管理全國茶葉的出口貿易,統(tǒng)籌收購運銷事務。
同一時期,民國政府完全控制的金融體系具有“四行二局一庫”的格局,其中,“二局”之一的“中央信托局”積極介入保險經營,曾于1939年7月因抗戰(zhàn)需要而創(chuàng)辦了“兵險”業(yè)務,為全國大量的工廠、倉庫物資及交通運輸設施在淪陷前有序地撤退到西南大后方提供保險服務,使許多工廠得以邊后撤邊生產,避免了一些無序撤退中的慌亂與“踩踏”。這算得上是保險作為社會穩(wěn)定器的經典案例,中央信托局的“兵險”業(yè)務為此作出巨大貢獻。
具體為中央信托局經辦這項業(yè)務的十三位保險業(yè)務骨干,曾被稱為“十三太?!保麄兪侵袊kU史上的功臣。民國政府貿易委員會旗下最重要的祁門茶廠,也是在這期間先撤到湖北恩施建廠生產,在武漢陷落之前繼續(xù)南撤,最后落地云南鳳慶,建立了生產“滇紅”的鳳慶茶廠。
筆者想借此機會特別提及和感謝“十三太?!敝械囊晃?。他當年是英商保裕保險公司的職員,為參與抗戰(zhàn)而加入中央信托局投入“兵險”業(yè)務,抗戰(zhàn)后去了香港并創(chuàng)辦香港環(huán)球航運集團,被稱為“世界船王”,他的名字叫包玉剛(1918—1991)。
1985年5月和11月,包玉剛先生分別向鄧小平和撒切爾夫人提出,設立一項為期十年(1987—1996年)的“中英友好獎學金計劃”,每年選派優(yōu)秀人才赴英國留學,俗稱為中國培養(yǎng)“八百壯士”,該提議獲得中英兩國政府的同意,三方(中英兩國政府和包玉剛基金會)于1986年6月9日在倫敦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包玉剛爵士基金會和英國關于設立中英友好獎學金的諒解備忘錄》,三方各出三之一的費用支持該計劃,包玉剛基金會所出的費用是每年140萬英鎊。受該計劃資助赴英留學的中國人遠遠超過800人,實際派出人數為1728人,但極大多數都是做短期訪問和研究的學者,只有很少一批是去攻讀博士學位的。筆者很榮幸成為1991年度從上海市各高校中選派出的唯一一名赴英攻讀博士學位的中英友好獎學金獲得者,并順利完成留學任務回國服務,所以也特別感謝這位當年的“十三太?!敝?。只是,筆者現在有點疑惑,如果包玉剛先生在天有靈,知道當年費心培養(yǎng)的“八百壯士”之一,現在混成了“茶道倌”,會不會跳起來用他的寧波方言罵我“腦子靠耶掉、壽頭刮氣”!
是啊,看看同一年從長春地質學院選派出的黃大年同學,與筆者一起參加出國培訓,就讀于英國同一所大學,一度同住一所宿舍、同吃一口鍋里的飯,獲得博士學位后先后回國服務,可人家成了大英雄、時代楷模,而筆者則成了泡茶聊茶的“茶道倌”,是有點“壽頭刮氣”。好在,還能聊聊當年的“十三太?!?。
扯遠了,回到主題。簡略回顧這段漫長而復雜的歷史,目的在于說明茶與燕梳或保險在經營過程中確實有相當密切的關聯,彼此可以相互借鑒,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茶道西行與燕梳東漸的交融過程,遠比上面簡要描述的內容復雜。其中最需要梳理和探究的內容之一,很可能是西方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在茶與燕梳所蘊含的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這本身又是一個很龐大的議題。
其一,最早將中國的茶與西方的燕梳關聯在一起的人,包括唐廷樞兄弟三人及其唐氏家族,以及徐潤、鄭觀應等來自廣東香山的第一代買辦們,都是從基督教新教傳教士那里學會英語并通過為洋行工作而掌握“夷技”的,其中的典范就是唐廷樞,他從馬禮遜學校學成英語后,在香港和上海先后做了十年翻譯工作,然后進入怡和洋行并逐漸升任洋行總買辦,不僅附股成為“諫當保安行”股東,還與其他買辦、同鄉(xiāng)和親戚投資過7家茶棧為洋行收購茶葉,最后再轉型為清政府的紅頂商人。
其二,在海上保險和陸地保險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人壽保險,與西方教會密切相關,近年的暢銷書《人類簡史》第248~250頁中,詳細講述了兩位蘇格蘭長老會教士亞歷山大·韋伯斯特(Alexander Webster)和羅伯特·華萊士(Robert Wallace)于1744年創(chuàng)立蘇格蘭遺孀基金(Scottish Widows)的故事。據說,當今的壽險營銷模式中,仍延續(xù)了基督教的某些傳播方式的元素。當然,這也需要我們進一步去研究。
總之,回顧歷史,茶道與燕梳,一個向西行,一個朝東來,彼此相互碰撞與融合,成為了今天的保險,也留給《茶道燕梳》一個巨大的探究空間。靜觀當下,比如去參觀“2018上海進博會”,會看到西方的茶道也正在東漸,而觀察國內一些大型保險公司的經營策略,則會發(fā)現中國的保險也在努力西行,走向世界。
西行與東漸,來來往往,彼此借鑒,相互影響,合作是主流,也難免有碰撞,這個中西文化的交融過程,很像徐志摩在《偶然》中描述的那樣: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