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大偉
從我懂事開始,就曉得醫(yī)生分西醫(yī)、中醫(yī)。記得小辰光弄堂口有家私人診所,是西醫(yī),醫(yī)生是個白面書生,三七開的頭發(fā),人清清爽爽,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弄堂底也有家私人診所,是中醫(yī)。那位老中醫(yī)人精精瘦,話很少,面孔上不大有表情。不過我生了毛病,還是央求姆媽,“去看中醫(yī)”,因為看中醫(yī)可以不打針,盡管中藥很苦而且要喝很多。
“藥渣倒到馬路上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老百姓沒有醫(yī)保,看毛病全部自費,為了省鈔票,老百姓看中醫(yī)的多,因為中草藥價鈿便宜。實在毛病重了,靠中草藥壓不下去,才去看西醫(yī)。記得大人們還有一種說法,看西醫(yī)毛病好得快,打針吃藥吊鹽水,常常立竿見影;看中醫(yī)毛病雖然好得慢,不過能治根。我也勿曉得講得有沒有道理,反正那辰光我們看毛病,跑弄堂底比跑弄堂口來得多。老中醫(yī)著一件長衫,看病時喜歡捋著山羊胡子,嘴里念念有詞?!巴ㄓ^氣色)聞(聽聲息)問(問癥狀)切(搭脈搏)”后開方子,開方子用的是毛筆,字寫得畢恭畢正;而“三七開”開出來的方子多為外國字,龍飛鳳舞,夾雜著外國字母,一點也看不懂。在老中醫(yī)那里拿到藥方,還要到中藥店去配。
我家附近有好幾家中藥店。一踏進店門,就能聞到各種中草藥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夾雜混合在一起,說不出是好聞還是難聞。反正我進中藥店,常常要打噴嚏。柜臺后高高的貨架上,全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屜。每個抽屜里放一種藥材,分別標著“杜仲”“車前草”“甘草”之類的藥名。配藥的營業(yè)員接過方子,會按著藥方,一味一味在各只小抽屜里抓藥,忙上忙下。方子上寫幾帖,柜臺上就鋪幾張牛皮紙。營業(yè)員用一桿小秤,仔細地稱好藥材的份量,分別倒在一張張牛皮紙上。一張方子要配上一二十種藥是不稀奇的。抓好了藥,營業(yè)員還會再逐一核對一遍,正確無誤后,才一一包起,四四方方的,用一根細麻繩扎好,拎起,連同藥方一并交到顧客手里。整個過程嫻熟、飛快。有點匪夷所思的是,好多看上去不是“藥”的東西都可以入藥,比如甲魚殼、雞胗皮、鴨胗皮、烏賊魚骨頭、橘子皮、玉米須、冬瓜籽、柳樹葉子……甚至手指甲,中藥店里都收購的。寫到這里覺得有點可笑,小辰光我每當喝中藥,總覺得里面會不會放著砒霜之類的毒物,潘金蓮的陰影時不時在眼面前晃動。
自家煎藥是樁麻煩的事體,所以一般中藥店都有“代客煎藥”的服務。你付一點服務費,店里就可以為你煎藥,第二天還派專人把煎好的藥送到你家里。那些年時??梢钥吹街兴幍甑膸煾?,騎著自行車穿街走巷送煎好的中藥。他們的自行車書包架兩邊掛著的帆布包里裝著一只只小號熱水瓶,外殼是紅顏色的裝的是頭潽藥,綠顏色的是二潽藥,分得清清爽爽。再后來不少中草藥制成了藥片、藥丸、膠囊,吃起來方便,也就省去了人們煎藥的麻煩。這是后話。
1956年公私合營了,私人診所開始一家家關(guān)門歇業(yè)。那位開起藥方來全部都是外國字的“三七開”,進了附近的一家聯(lián)合診所(后來改稱為地段醫(yī)院),而那位老中醫(yī)勿曉得去了哪里。有了勞保,有工作的大人看毛病可以不要鈔票,小人也有家屬勞保,醫(yī)藥費可以報銷一半。過去看中醫(yī)服用中草藥價鈿便宜的壁壘被打破,看中醫(yī)看西醫(yī),變得“蘿卜青菜各人喜愛”了。
家里經(jīng)常煎中藥的人家都曉得,煎過藥的砂鍋,藥氣味是散大不掉的,所以不少人家都有一只專門用來煎藥的藥罐頭(上海人常常把經(jīng)常生病吃藥的人引申為“藥罐頭”)。起先我們家沒有專門煎中藥的藥罐頭,因為姆媽一向相信西醫(yī)(倒不是有了勞保的緣故)。她脾氣急,一直認為看中醫(yī)吃中藥,毛病好牽絲攀藤(緩慢)。而爹爹相反,有個頭疼腦熱的都去看中醫(yī)(他妹夫是上海灘一位頗有名氣的中醫(yī)師)。姆媽后來轉(zhuǎn)而相信中醫(yī),是從一件她親眼目睹的事體開始的。
話說我家對面一幢樓里有個老病鬼,面色格料司白(蒼白),聽說已是肺癌晚期。他一日到夜坐在陽臺里曬太陽,或閉著眼,或睜著眼發(fā)呆。姆媽是買小菜時認得他老婆的。大塊頭阿姨告訴姆媽,她為了給她老公治病,勿曉得跑了多少大醫(yī)院,都被告知“他想吃啥就給他吃啥”。她不死心,一直想能找到一種特效藥。后來七問八問,找到一位老中醫(yī),求得一張土方。對這張奇奇怪怪的方子,中藥店里的師傅都不敢配。她說“死馬當活馬醫(yī)”,還是千方百計找來方子里的“藥”,天天煎,天天喂給老病鬼吃。老病鬼依然天天在陽臺里曬太陽,或睜眼或閉眼。姆媽講,哪一天陽臺上看不到那個老病鬼了,說明他已經(jīng)“翹辮子”(死亡)了??墒抢喜」頉]有“翹辮子”,他依然天天出現(xiàn)在陽臺上。不但天天出現(xiàn)在陽臺上,臉色也逐漸不格料司白了。再后來,新村小道上竟能看到他在慢吞吞地散步。大塊頭阿姨很興奮,到處講那張土方的神奇。向她來抄土方的人多了起來,她倒也大方,“抄,盡管抄”“不過吃好吃壞我是不負責的”“反正死馬當活馬醫(yī)”……閑話多得九十六(形容多)。有一趟我跟著姆媽去買小菜,碰到大塊頭阿姨。大塊頭阿姨對姆媽講,“中藥,神奇,只要有耐心,堅持……”講這閑話時,她眼眶里眼淚水在打轉(zhuǎn),姆媽被她深深打動了。
姆媽從小就有胃病,經(jīng)常胃氣痛,痛的辰光面孔也是格料司白。她吃起胃舒平來一把一把的,像在吃赤沙豆。當?shù)滥穻寽蕚淙タ粗嗅t(yī),自然很高興,說:“好好,西醫(yī)是救急的,儂這種慢性病,看中醫(yī)好,中醫(yī)可以斷根。”爹爹陪著姆媽去找一位他認識的老中醫(yī)(印象中怎么中醫(yī)都是老中醫(yī)?)這位姓闞的老中醫(yī)(我頭一次曉得《百家姓》里有這樣一個姓)開了幾十味藥,說:“這藥必須堅持喝,需要喝很長的日腳?!蹦穻尲眴枺骸靶枰榷嗌偃漳_?”闞醫(yī)生笑笑:“一直喝到毛病好為止。”爹爹到中藥店去配藥,一配就是幾十帖,需要拎只旅行袋去裝。我自告奮勇要求負責煎中藥。從那以后煎藥成為我的一門功課。放學回家,我搬到廚房間里做作業(yè),一邊做作業(yè),一邊煎藥。廚房間里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雖然難聞,但想到這是給姆媽治病就不覺得什么了。姆媽喝起中藥來,面孔哭出烏拉的,肯定很難喝。每天我煎好藥后(一般要煎三潽),姆媽關(guān)照,“藥渣倒到馬路上去”。人行道上亂倒垃圾不行,不過倒中藥渣,似乎沒有人會指責你。那些年有這個風俗,把藥渣倒在人行道上,就是希望路人能把患者身上的病痛帶走(好像有點自私)。姆媽喝中藥,喝了沒幾天,就堅持不下去了。“太難吃了,也不見有啥作用”,她甚至把包著中藥的紙包都扔進了垃圾桶里。爹爹著急我也著急,這時候的我突然嘴巴變甜了,哄起了姆媽,“幫幫忙,兒子辛辛苦苦為儂煎藥,燙得手指頭也起泡了,兒子這點面子姆媽總要買的。”姆媽這才勉強喝了幾天。中藥的作用是引導、調(diào)動患者的自身治愈能力,這個過程會很漫長?!皥猿值降祝褪莿倮?,姆媽在爹爹和我的雙面夾擊下,只好繼續(xù)皺緊眉頭喝。我堅持天天煎藥,從夏天煎到冬天,從春天煎到秋天。姆媽天天喝我煎的藥,一碗一碗的,這是頭潽,這是二潽、三潽。她喝啊喝,勿曉得喝了多少日腳,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胃氣痛發(fā)作的頻率減緩了,慢慢的,終于不再發(fā)作了。我好開心啊,用現(xiàn)在的話講是很有“獲得感”。當時我的感覺是像在養(yǎng)一盆已經(jīng)垂頭喪氣的花,定時定量的澆水、日照、除病蟲害,花終于慢慢地舒展開來。我把為姆媽煎藥比喻成養(yǎng)花,寫成一篇作文。老師批了個“比喻不當”,給了個60分。我卻不以為然。我寫的是我的真情實感,啥地方“比喻不當”啊?姆媽的老胃病是40歲時治好的,現(xiàn)在她都90高齡了,胃口還是不錯,極少出現(xiàn)胃部不適。想到此,我對中醫(yī)肅然起敬。有時想,如果這張治老胃病的方子還在,多少好?。?/p>
“藥酒不是酒”
姆媽的老胃病治好了,她開始相信中醫(yī)了。不過對西醫(yī)她依然有點敬畏,經(jīng)常對我們講,到西醫(yī)那里去看毛病,是不能講已經(jīng)在中醫(yī)那里看過了,醫(yī)生要生氣的。呵呵。那些年,上海老百姓喜歡看中醫(yī)的不少。記得南京路上的群力草藥店,天天門口排長隊。傳說這家店的草藥靈得不得了,西醫(yī)看不好的毛?。ū热绨┌Y),吃吃中草藥,毛病就好了。雖然傳得有點神奇,可大家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要說有些民間流傳的土方、偏方還是蠻管用的。我小學里有個李同學脖子上發(fā)濕疹,先是一小塊紅腫,很癢,他老是撓,結(jié)果越撓越厲害,濕疹逐漸蔓延開來,脖子上圍了一圈。他媽帶著他跑了好多醫(yī)院,打針吃藥貼膏藥,可這毛病就是治愈不了。同學們都離他遠遠的,都怕被傳上這奇癢無比的濕疹。某天,李同學的媽媽勿曉得從啥地方聽到一個土方,用癩蛤蟆的皮敷在濕疹處,說是可以以毒攻毒。那天李同學脖子上貼著癩蛤蟆皮來上課,引得班級里哄堂大笑。不過一個禮拜以后,脖子上的紅腫處竟然慢慢消退下去,半個月以后就留下一片黑褐色的痂,一個月后,痊愈。神奇!
記得小辰光,到了端午吃粽子辰光,大人就會從街上買了香囊掛在我們小囡的頭頸上,香囊的形狀有雞心的、粽子的、葫蘆的、蝴蝶的,等等,各色各樣。驚蟄過后,氣候轉(zhuǎn)暖,蛇蟲百腳都醒轉(zhuǎn)來了。古人發(fā)現(xiàn)飲雄黃酒、佩戴香包能驅(qū)邪解毒,自有它的道理。在春季傳染病開始抬頭的辰光,大人為了確保孩子們的健康,用中藥制成香袋掛在小囡的衣襟和肩衣上。“帶著香包袋,不怕五蟲帶”,中藥香囊源自中醫(yī)里的“衣冠療法”。佩戴香囊,雖是一種民俗,但也是一種預防瘟疫的方法。香囊常用的是具有芳香開竅的中草藥,比如芳香化濁驅(qū)瘟的蒼術(shù)、山奈、白芷、菖蒲、川芎、香附、辛夷等中藥,都有較強的揮發(fā)性物質(zhì)。大人們都會在自家房門口插上一把艾草。艾草路邊小攤上有賣的。家長還會在我們小囡額角頭上,用雄黃寫上一個大大的“王”字,像是老虎,希望不會受到蛇蟲百腳的傷害。大人則要喝點雄黃酒。雄黃是一種礦石,有解毒殺蟲,燥濕祛痰等功效,中藥店里有買的。后來我知道,其實雄黃里含有砷(即砒霜?。┑某煞郑埸S酒喝多了,不得了。我突然想到《白蛇傳》中白娘娘誤喝雄黃酒顯原形的情節(jié)。
講到端午節(jié)喝雄黃酒,我又想到爹爹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藥酒不是酒”。爹爹從來不吃香煙,不過蠻歡喜喝老酒的。他喝酒總是背著姆媽,因為姆媽不許他喝,說,喝老酒傷身體,喝醉了酒發(fā)酒瘋,像啥個腔調(diào)!我有辰光跟著爹爹出去“應酬”,發(fā)覺爹爹的酒量還真不錯。當然這樣的“應酬”機會不多,爹爹為了能經(jīng)常咪上兩口,某一日買了瓶“虎骨酒”回來,說是喝虎骨酒可治腰酸背痛,并且說虎骨酒是藥酒,里面不但有老虎骨頭,而且還有好多中草藥,“曉得伐?藥酒不是酒?!蹦穻寪灻?,她也曉得用酒泡制的中藥不少,“好吧,少喝點?!焙髞砘⒐蔷撇豢梢再u了,爹爹會買來地黃石斛藥酒、首烏歸地藥酒、五味子藥酒、天麻杜仲藥酒……名目繁多。姆媽眼睛里看到的是“藥”,爹爹聚焦的是“酒”,兩人便相安無事。從此以后爹爹在家里可以明份賬(名正言順)“喝酒”了。
爹爹是位對中醫(yī)頗有興趣的人,平時也喜歡看一些中醫(yī)書,嘴里經(jīng)常冒出“莫吃空心茶,少食中夜飯”“多吃五谷雜糧,勝服人參鹿茸”“手指常動,百脈皆通”之類的中醫(yī)格言。姆媽不要爹爹燒菜,因為他燒起菜來,總歡喜在菜里面放些當歸、黃芪、甘草、陳皮之類的中藥材,“純真的味道都被這些東西破壞掉了”(姆媽語)。爹爹有個筆記本,專門記錄著各式各樣的方子,有的是從書上抄下來的,有的是聽人家講的。記得有一趟班主任黎老師來我家家訪,黎老師講起話來聲音嘶?。ㄎ覀儗W生仔背后都叫他“沙喉嚨老師”)。當?shù)览枥蠋熁加新灾夤苎讜r,立刻給他抄了一張方子,并且逐一告訴他方子上桔梗、胖大海、玉蝴蝶、地黃、魚腥草各自的藥用功效,告訴他如何如何煎服,說得頭頭是道。黎老師連連點頭,看上去爹爹成了他的老師。果然幾個禮拜之后,黎老師的喉嚨不再“沙”了。我興沖沖地告訴爹爹,爹爹很高興,頗有成就感,說是“啥個辰光去看看你們老師”。
每當過了黃梅到了大暑,像上海各家各戶人家的習慣一樣,姆媽總要把放在大櫥、樟木箱里的衣裳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曬。這個辰光,爹爹也開始把他收藏的各種中藥材一一翻出來,黃芪、甘草、五味子、車前子、柴胡、魚腥草……鋪了一地,像是開了中藥鋪。爹爹除了喝些藥酒之外,平時喝茶不大放茶葉,倒是喜歡放各式各樣的中草藥,喝起來味道怪怪的,我們都不喜歡喝。
“像打了雞血一樣”
給姆媽治好胃病的那位闞醫(yī)生有個女兒叫玲玲,比我大二三歲。我那時喜歡看《烈火金剛》《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她卻在像模像樣地看《本草綱目》《黃帝內(nèi)經(jīng)》《神農(nóng)本草》。我翻了翻那些厚厚的古代醫(yī)藥書,很快對其中的中藥名感起了興趣。那時我正在學習寫詩,我發(fā)現(xiàn)不少中藥名頗有詩意,比如:素問、芍藥、景天、雪見、決明、女貞、半夏、龍葵、紫萱、葳蕤、桔梗、麥冬、白蓮、白薇、玉竹、忍冬、藿香……還有,藏紅花、蒲公英、仙三里、紫河車……啊呀呀,太多了。我掏出紙和筆,把中藥書里那些好聽的藥名,一一抄下(只是為寫詩派用場)。
后來“文革”來了,闞醫(yī)生的診所變成了街道“赤腳醫(yī)生衛(wèi)生站”。衛(wèi)生站里不見了闞醫(yī)生,卻活躍著玲玲姐的身影。玲玲姐看起病來也是跟她爹一樣,搭搭脈,看看舌苔(我發(fā)現(xiàn)她從來不用聽診器)。然后滔滔不絕地數(shù)落起病人的病情來,還不容你開口,便模仿起《沙家浜》里那位郎中有腔有調(diào)的念白,“說得對吃我的藥,說得不對分文不取”,引來周圍病人的一片笑聲。玲玲姐常常會開一些藥店里買不到的“偏方”。比如,你喉嚨腫牙齒疼,她除了給你開胖大海、玉蝴蝶,還會教你找來一顆大蒜,洗干凈,切成片,然后敷在痛處,天天堅持,除了吃飯時不敷。持續(xù)數(shù)日,果然炎癥消失,喉嚨不腫牙齒不疼了。
記得那些年勿曉得啥地方傳來了一種“雞血療法”,就是從公雞(最好是童子雞)翅膀下的血管內(nèi),抽取雞血來,然后注射到人身上,每周一次。據(jù)說這種療法可以“有病治病,無病強身”,還能治愈包括心臟病、老花眼、脫發(fā)等幾十種疑難雜癥。有一種傳說是一個“文革”中被公安局捉住的前軍統(tǒng)中將醫(yī)官為了保命提供的“秘方”,并且蔣介石也靠這雞血療法續(xù)命。這種連軍銜和軍職都對不上號的謠言雖然荒唐,卻讓雞血療法蒙上了一層“上流社會秘聞”的神秘色彩。其實雞血注入人的肌肉組織,由于是異種蛋白,會引起人體免疫系統(tǒng)的排異和過敏反應,因此會表現(xiàn)出皮膚潮紅、心率加快等,的確給人一種“大補”的感覺。新村里經(jīng)??吹劫u小公雞的小販來來往往,生意火爆。人們買下小公雞,就急急忙忙地抽雞血,又急急忙忙地給病人注射。但見抽完血的小公雞摜頭摜腦,立也立不穩(wěn),作孽。雞血療法流行了一陣自生自滅了,不過給“過來人”的印象頗深,以至到現(xiàn)在還能偶爾聽到“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話語。
記得雞血療法之后老百姓中間又流行過其他一些對付疾病的土辦法,啥個鹵堿療法、紅茶菌療法、醋蛋療法、飲水療法……名目繁多,不過都很短命。
那辰光還風行過一種“針刺療法”,曾經(jīng)有部小戲叫《無影燈下頌銀針》,不打麻藥,用針刺麻醉就上手術(shù)臺,要是手術(shù)動到一半,人醒了哪能辦?覅嚇煞人的??!玲玲姐看了陳沖主演的電影《青春》,對針灸癡迷得不得了。《青春》講述一個聾啞了13年的農(nóng)民女兒亞妹,經(jīng)過解放軍醫(yī)療隊的針刺療法,恢復聽覺開口說話的故事。那時大街小巷里能經(jīng)常聽到影片里的插曲“千年的鐵樹開了花”,“啊——”,音域特高且?guī)еㄇ坏呐咭簦ㄎ翌^一趟聽到“花腔女高音”的術(shù)語)。玲玲姐一直想用針灸治好13號里的啞子。她好聲好氣地跟我商量,讓我先給她當試驗品,找找針灸的感覺。唉——我嘆了口氣說,你隨便扎吧。心里嘀咕,誰讓她是我的好朋友呀!玲玲姐就憑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對著上面的穴位圖,在我的腦袋上尋找耳門穴、聽宮穴、翳風穴、頰車穴……在上面試著扎針,還不斷地問我的感覺,疼不疼?酸不酸?麻不麻?酸發(fā)麻是對的,說明是扎到了穴位。除了太陽穴(從小姆媽就講過太陽穴輕易碰不得,被人家一拳頭打在太陽穴就會被打死的),其他穴位我都大大方方地讓她作試驗。
經(jīng)過一番試驗,玲玲姐費了好多口舌,征得13號啞子媽的同意,開始在啞子身上扎針。啞子常常被玲玲姐扎得“呀呀”直叫喚,可除了和往常一樣喉嚨里依舊只能發(fā)出“呀呀”的單音節(jié)之外,連一點變化的苗頭也沒有。終于,啞子媽受不了啞子的痛苦,她已對“千年的鐵樹開了花”失去了信心,她硬拽著啞子走了,再也不愿繼續(xù)當“試驗品”了。玲玲姐一直在這一波波“流行病”中孜孜不倦地“探究”,直到1978年恢復高考后,她考上了中醫(yī)學院,才與衛(wèi)生站“拜拜”。聽說她現(xiàn)在已是一位有點名氣的老中醫(yī)了,真可謂子承父業(yè)。
如今,書店里各種醫(yī)學養(yǎng)生書非常熱銷,電視臺收視率排在前頭的也常常是養(yǎng)生類節(jié)目。到了冬天吃膏方的日腳,中藥店里更是人頭濟濟,老中醫(yī)坐堂。啥個藥食同源,啥個食物的熱性、涼性,啥個跟啥個相克……好像人人都是養(yǎng)生專家。
星移斗轉(zhuǎn),那些年看中醫(yī)的往事,我仍然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