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川

20世紀(jì)末，“淘金者”進入可可西里，“軟黃金”藏羚羊絨聲名大噪。暴利之下，高原大地滿目瘡痍。為了守護這片凈土，秋培扎西的舅舅杰?！に髂线_(dá)杰倒在盜獵者的槍下;秋培扎西的父親奇卡·扎巴多杰也因保護可可西里而不幸離世。

但是，為了守護可可西里，為了熱愛的藏羚羊，秋培扎西依然做出同樣的選擇——申請調(diào)往這片生命禁區(qū)。伴隨著金燦燦的夕陽余暉和無垠曠野，也伴隨著爛泥潭、鬼門關(guān)，以及漫山遍野的冰雪和四周暗涌的湖潮聲，轉(zhuǎn)眼間他在這里已有13年。

秋培扎西是青?？煽晌骼飮壹壸匀槐Ｗo區(qū)管理局森林公安分局的警務(wù)輔助人員，也是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長江源園區(qū)可可西里管理處卓乃湖保護站的站長。

英雄上馬的地方

可可西里地區(qū)的平均海拔超過4600米，最低氣溫可達(dá)零下40多攝氏度，氧氣含量不足平原地區(qū)的一半，被稱為人類的生命禁區(qū)。與此同時，可可西里以擁有230多種野生動物和202種野生植物，而成為世界上令人嘆為觀止的生物基因庫。

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成千上萬的“金農(nóng)”開著手扶拖拉機或者大卡車，碾壓著可可西里的草皮，切割著可可西里的皮膚。一條由藏羚羊絨制成的沙圖什披肩在歐洲市場上標(biāo)價1.5萬至4萬美元。暴利之下，不少“金農(nóng)”轉(zhuǎn)而獵殺藏羚羊，藏羚羊數(shù)量從20多萬只一度銳減至不足2萬只。高原大地被殷紅的鮮血浸染，被白色的骨架填滿。

“盜獵現(xiàn)場滿地都是母羊的尸體，周圍圍著剛生下來的小羊羔。有些盜獵分子把母羊的肚子劃開，小羊就會從母羊肚子里露出來，凍死、餓死的小羊很多。有些小羊餓急了，還是會湊到已經(jīng)被剝了皮的母羊身上找奶吃?！逼婵āぴ投嘟茉诩o(jì)錄片《平衡》中坦言，憤怒的他曾用槍打斷過盜獵分子的腿。

“1994年1月18日，舅舅和4名隊員在可可西里抓獲了20名盜獵分子，繳獲了7輛汽車和1800多張藏羚羊皮。他們在押送歹徒的途中遭歹徒襲擊。幾天后，父親在太陽湖附近發(fā)現(xiàn)了舅舅的遺體，他仍保持著換子彈的姿勢，零下40攝氏度的氣溫幾乎將他凍成一座冰雕?！?/p>

盡管并不是第一次提及往事，秋培扎西還是借點煙的機會將眼角的淚硬憋了回去。

杰桑·索南達(dá)杰時任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縣委副書記，他多次向縣委建議保護國家資源，合理開發(fā)可可西里，還推動成立了可可西里生態(tài)保護機構(gòu)——治多縣西部工委，并受命擔(dān)任工委書記。英雄犧牲不久后的春節(jié)，治多縣城寂靜無聲，沒有聽到一聲鞭炮響。2018年12月18日，杰桑·索南達(dá)杰獲“改革先鋒”稱號。

為可可西里而生的人

杰桑·索南達(dá)杰犧牲一年后，秋培扎西的父親奇卡·扎巴多杰主動請纓降級擔(dān)任第二任西部工委書記，接力“保護可可西里的野生動物和礦產(chǎn)資源”。

依靠年輕時的“剿匪”經(jīng)驗，奇卡·扎巴多杰3年里帶領(lǐng)西部工委破獲62起盜獵案，抓獲240名盜獵分子，繳獲3180張藏羚羊皮。1998年，46歲的奇卡·扎巴多杰遭近距離槍擊離世。

舅舅和父親的接連犧牲，讓秋培扎西開始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在秋培扎西心目中，舅舅和父親是最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小時候家里只有毛主席的照片，他們是成長在新中國旗幟下的藏族干部……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人的覺悟，怎么會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2003年，正在青海民族學(xué)院讀書的秋培扎西正式入黨。他期待用讓父輩驕傲的身份，踐行自己心中早已篤定的理想。

2006年畢業(yè)后的夏天，秋培扎西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可以服從分配回到家鄉(xiāng)工作，也可以遠(yuǎn)赴廣州成為一名記者，還可以南下成都為民間環(huán)保組織工作，但是他思慮再三，毅然向組織申請調(diào)至治多縣森林公安，因為“這是去往可可西里的唯一途徑”。

母親白瑪哭著勸阻：“你哥哥也在巡山隊，你還去干什么？我們家已經(jīng)犧牲了兩個人，再不需要多一位英雄了！”身邊好友也勸他：“你風(fēng)華正茂，為什么一定要跑到茫茫無際的荒野上？”

這些話讓秋培扎西心酸不已：“我13歲就跟著父親巡山，父親和舅舅都犧牲在可可西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們，那兒就是我的家?！?h3>第一次和盜獵分子對峙

老巡山隊員尕仁青清晰地記得秋培扎西第一次和盜獵分子對峙的情景。

“1999年夏天，秋培扎西暑假時跟我們?nèi)パ采?。我們白天抓獲了4個持槍盜獵分子，晚上把他們關(guān)在一頂帳篷里，準(zhǔn)備第二天一早押送他們到格爾木。后半夜，守夜的兄弟大喊‘跑了！跑了一個！秋培扎西拿著槍就追了出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影，他就鳴槍警示，不料歹徒反手就是一槍。他愣是沒怕，直接開槍對打，把歹徒逼到一個石洞里?！辨厝是嗷貞浾f，“這生瓜蛋子真是命大。”

“父親是可可西里最有經(jīng)驗的獵手，我的一身本事都是從他身上學(xué)來的?！鼻锱嘣髡f。

2014年7月的一天，秋培扎西和兄長普措才仁帶領(lǐng)6名巡山隊員前往可可西里腹地太陽湖，遭遇50多人的盜采團伙。兄弟倆將現(xiàn)場妥善控制。

“我們和兩個犯罪頭目擠在一頂帳篷里，其余的犯罪成員被安置在剩下的幾頂帳篷里。如果犯罪團伙襲擊帳篷，我們將面臨極大的危險?！逼沾氩湃收f。在沒收犯罪分子的全部刀具后，秋培扎西將唯一一把“八一杠”上了膛，然后睜著眼睛等待漫長的一夜過去。

可可西里的氣候

“盜獵盜采分子有槍，我們也有，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但人在大自然面前是脆弱的，最可怕的，是可可西里的氣候?！?/p>

秋培扎西在手機里寫下這樣的短句：“向著遠(yuǎn)處望去，那金燦燦的余暉正對著我們微笑招手。在那笑容背后，我看不清是泥濘還是沼澤，或許冰凍的雨雪正沖著我們齜牙咧嘴、猙獰斜視?！?/p>

進入可可西里不到40公里，就能看到秀水河——多么美麗的名字，卻也是讓巡山隊員懼怕的爛泥潭。

“有一次車在河中間拋了錨，我剛到水里，后心就冰得冒冷汗，10分鐘左右，腳就開始失去知覺?；氐杰?yán)锏谝患聝壕褪勤s緊脫掉鞋子，打開暖氣，慢慢地恢復(fù)知覺，然后是疼，接著是癢?！鼻锱嘣髡f。

有一次巡山到太陽湖，秋培扎西和幾個隊員全部出現(xiàn)高原反應(yīng)，走一路吐一路。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他們決定抄近道從新疆方向出去。

沒想到，越走雪下得越大，根本辨不清方向。屋漏偏逢連夜雨，車又陷在亂石溝中。他們只能強忍著“高反”去挖車，“你三下、我三下、他三下”。山谷里的雪到膝蓋，車根本走不動，他們只好冒險開到半山腰，車身是斜的，一不注意就會翻下山去。

卓乃湖保護站副站長郭雪虎說，由于常年在高原極地作業(yè)，巡山隊員都患有多種職業(yè)病，其中胃病最為常見。

“有時幾天吃不上一頓熱飯，甚至一天只吃一頓干糧，多數(shù)時間涼水成了‘指定飲料，所以秋培扎西的隨身寶貝中就有奧美拉唑和丹參滴丸……”

在戰(zhàn)友的眼里，秋培扎西是一個擅長急中生智的人。

“有一次他因為車輛損壞被困在太陽湖，車?yán)镆膊荒苋∨Ｋ麅龅脤嵲跊]辦法，就把備用汽油拿出來，倒在湖畔的沙子里，然后用打火機點燃，在沙火里跳來跳去。”

巡山隊員青然南江笑著說，他還經(jīng)常帶領(lǐng)兄弟們在車燈前跳鍋莊，音樂是四周暗流的湖潮聲和風(fēng)聲。

秋培扎西的妻子管璐璐說，起初每次巡山回來，丈夫都會拍很多照片給她看——美麗的風(fēng)光、可愛的藏羚羊，她一度想要跟著丈夫去可可西里看看。

后來有機會了，管璐璐隨隊去了一趟不凍泉保護站，一路因“高反”而頭痛惡心的她，回到家抱著丈夫號啕大哭：“可可西里一點兒都不美！”

分別的場面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叮嚀囑咐的話也已經(jīng)說了太多。時間長了，秋培扎西和管璐璐之間便有了一種默契。巡山臨走的時候，他輕輕地說一句“走了啊”;平安回來的時候，輕輕地說一句“回來了”。這看似平淡的分別場面，遠(yuǎn)比那些轟轟烈烈的浮躁愛情讓人揪心。

“他出門巡山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什么也不說了，即使有一萬個不愿意，也只有默默地目送他離開。我唯一能做的是，等他要回來的那天，不管有多晚，都煮一鍋他最愛吃的手抓羊肉，把家里所有的燈都點亮，等他回家?！惫荑磋凑f。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巡山隊員們的家屬間開始流行一種秘密的小儀式。

“一開始，隊員虎子的妻子總是點燃一把柏香，偷偷跑到院子里，在巡山的車輛四周熏一熏，甚至連背的槍支、帶的行李都要熏一熏?！惫荑磋凑f。再后來，其他隊員的妻子知道后，這個儀式便流傳開來。

在她們看來，千叮嚀萬囑咐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種簡單、樸素的方式，最能表達(dá)她們對丈夫的祈禱和祝福。

對巡山隊員來說，“寂寞”是巡山生活的代名詞，十余天甚至數(shù)十天的巡山路上，完全與外界隔絕。

“天色漸黑，點點星光在夜空中閃耀，多想讓這星星捎句話給思念的人，告訴父母，孩兒一切平安;告訴妻兒，我們健康如初;告訴生命里的過往，我們今生無悔?！鼻锱嘣鹘柚枪庠趲づ竦慕锹淅飳懴露淘姟?h3>十余年未聞盜獵槍聲

每年夏天，數(shù)萬只藏羚羊向可可西里腹地的太陽湖和卓乃湖附近集結(jié)產(chǎn)仔，這是迄今為止地球上最為壯觀的三種有蹄類動物的大遷徙之一。25年前，杰?！に髂线_(dá)杰的犧牲加快了政府和民間保護可可西里以及藏羚羊的步伐。1997年12月，國務(wù)院批準(zhǔn)并公布可可西里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2016年4月，可可西里所在的三江源地區(qū)被確定為我國首個國家公園體制改革試點地區(qū);2016年9月，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宣布，將藏羚羊的受威脅程度由瀕危降為易危，可可西里至今已十余年未聞盜獵的槍聲。

卓乃湖保護站號稱“藏羚羊大產(chǎn)房”，站長秋培扎西的一項重要任務(wù)就是為藏羚羊產(chǎn)仔保駕護航。每年夏天藏羚羊遷徙產(chǎn)仔期間，由于躲避天敵獵殺等原因，常常出現(xiàn)幼仔與羊群失散的情況。望著草灘上被天敵襲擊致死的小藏羚羊，秋培扎西嘆息道：“要尊重自然規(guī)律、遵守叢林法則?！?/p>

過去幾年的每個夏天，卓乃湖保護站都能撿到七八只和羊群失散甚至被天敵襲擊受傷的藏羚羊幼仔。為了不讓小羊燙到嘴，秋培扎西用手背試加熱后的牛奶的溫度;為了不讓小羊摔傷，秋培扎西把自己的被褥鋪到保護站地板上;為防止小羊被細(xì)菌感染，秋培扎西換上用洗潔精反復(fù)清洗的白大褂……“夏天他發(fā)現(xiàn)有一只小羊拉肚子，就急忙帶著小羊從卓乃湖連夜趕出來，140公里的路程，下午6點出發(fā)，凌晨4點才到索南達(dá)杰保護站野生動物救助中心，路上瞌睡了，他就往嘴里塞個小辣椒?！彼髂线_(dá)杰保護站副站長龍周才加說，見到秋培扎西的時候，他的眼睛又紅又腫。

看著秋培扎西和隊員們帶著被救助的小羊們玩耍，能夠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人與動物之間率真的感情。平日里荷槍實彈將不法分子驅(qū)逐千里的高原漢子，如今俯下身來眼睛里盡是柔情;平日里用“可可西里牌”天然礦泉水灌滿肚子的森林公安，如今卻為小羊集資買礦泉水和牛奶。廣闊的可可西里大地，人與自然間的關(guān)系正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

未來的可可西里人

當(dāng)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主席雅采克·普爾赫拉念出“青?？煽晌骼铩睍r，秋培扎西欣喜若狂。

他在日志中寫道：“今夜，這個無人的曠野屬于我們，屬于端起的水酒，屬于滿臉的笑容，屬于心酸的痛楚，屬于平凡而不平凡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此刻的我是如此平靜，以至于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p>

在未來，可可西里天地一體化生態(tài)監(jiān)測及大數(shù)據(jù)分析系統(tǒng)將上線，“拿拳頭保護生態(tài)”的模式將成為歷史。

“科學(xué)技術(shù)再發(fā)達(dá)，人的作用也不可替代?！鼻锱嘣鞑幌氡晃磥淼目煽晌骼飹仐墸駛€孩子一樣走進課堂，捧起書本，努力學(xué)習(xí)野生動植物分類、生態(tài)本底調(diào)查等知識?！拔磥砑纫?dāng)好可可西里的守護者，也要做好當(dāng)?shù)氐纳鷳B(tài)觀察員和宣講員?！?/p>

可可西里雖然早已今非昔比，但是秋培扎西還有不少煩惱?！靶陆柦鹕?、西藏羌塘和青?？煽晌骼飮壹壸匀槐Ｗo區(qū)2017年年底聯(lián)合發(fā)出聲明：禁止一切單位和個人隨意進入保護區(qū)開展非法穿越活動。但是現(xiàn)在依然存在非法穿越的亂象，甚至有人驅(qū)車追趕野生動物，導(dǎo)致它們死亡?！?/p>

秋培扎西對此非常擔(dān)憂，他希望能夠健全非法穿越的相關(guān)法律，加大對非法穿越者的處罰力度。

“《士兵突擊》的主人公許三多說：‘有意義就是好好活著，好好活著就是做有意義的事。其實我們也沒有大家想得那么偉大，但是除了對物質(zhì)的追求，我們能不能靜下心來，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每個人，一輩子，付出20年，做好一件事，我覺得我們的國家絕對贊?！鼻锱嘣魅缡钦f。

（朱權(quán)利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19年1月14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