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在我爸成為公務(wù)員之前,他是市面上少有的英俊廚子。他每天在后廚站十幾個小時,不管冬天、夏天,脖子上都搭著一條被汗浸透的毛巾。但凡叫得出名的北方菜,他樣樣都能做到極致。
他最拿手的是鍋包肉、醬燜茄子和拔絲地瓜,有人路過進(jìn)來吃一頓便飯,這一頓就能把他變成一坐幾年的老顧客。后來我爸討了餐館里最有福相的服務(wù)員當(dāng)老婆。
那時餐飲業(yè)如雨后春筍般發(fā)展起來,爸媽工作的老字號在激烈的競爭中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選擇關(guān)門。這對年輕的夫婦不得不另謀生計。
我媽不知從哪兒借來了倒騎驢(東北一種原始的木質(zhì)交通工具),早上三四點就起床,在零下二十幾度的大冬天里騎一個小時去上貨,然后再找個熱鬧的街頭,和一群四五十歲面相兇狠的大叔大嬸搶生意。別人都是大聲吆喝,我媽卻是個輕聲細(xì)語的小媳婦,受人欺負(fù),生意不好,不但害了關(guān)節(jié)炎,還收過假錢。她一個人在寒風(fēng)中偷偷抹眼淚,濕了的臉蛋被寒風(fēng)吹干吹皴,留下經(jīng)年的高原紅。
我爸每天早出晚歸地敲著門找工作,上火積成的火癤越長越大,最后占了半個胸口。呼吸的時候,冒著火地疼,呼出的氣都帶著高燒似的溫度。眼見家里的積蓄馬上要見底,我爸這個最要面子的人也不得不狠下心去借錢。
他懷著希望見了所有的朋友和親戚,卻忘記了那是個所有人都避著貧窮的年代。他抬頭時看見一扇扇門打開一點縫隙又關(guān)緊,低頭時狠心丟下面子、撇下自尊,伸出去的手再揣進(jìn)兜里的時候,沾滿了別人的鄙夷。
他游走在寒風(fēng)中的街頭,周圍的一切都落寞而了無生趣,心里裝滿了辛酸和失落。想起家中的妻子,他把攥緊的手掌舒展開,決定用那幾枚珍貴的硬幣買點希望。
我爸回到家,給我媽做了最普通的白菜燉豆腐。平日里都是清湯寡水,那天他放了好幾塊排骨在里面。白菜湯濃郁、香甜,排骨鮮美、酥軟,這是他帶給全家的希望。
在那一年冬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來到這個世上。
家里還是一貧如洗,但我沒聞見貧窮的味道,充滿我小小鼻腔的,是肉的香味。
生活對善良的人最大的回饋,就是公平。我爸靠著善良質(zhì)樸的品行成了一名公務(wù)員,我媽專心在家做全職主婦,夫婦倆分工明確。日子在兩個人的努力下,漸漸過得有滋有味。
我爸工作勤懇,很快得到賞識,時不時有了酒局。在那個“打包”被視為“沒錢”“丟臉”的年代,我爸卻是個異類。他每次從酒局上回來,要么拿回來半條魚,要么裝回點熘肉段。有時飯盒里的東西太多,我爸剛到家門口就嚷嚷:“姑娘啊,看我給你帶什么回來了?!蹦菚r,我媽就會從廚房拿雙碗筷,瞇著眼和我爸看我吃肉時狼吞虎咽的模樣。
我爸跟我媽說:“你也吃啊。”
我媽說:“我不餓?!?/p>
我吃得香極了,肉渣子粘在嘴邊也不擦。
我也說:“媽,你吃點啊,老香了?!?/p>
我媽說:“你快吃吧,不是跟你說了嘛,我不餓?!?/p>
我上小學(xué)時,有一段時間,我媽出去工作。我中午不能回家吃飯,午飯就在學(xué)校食堂解決。吃慣了家里的飯,學(xué)校的飯菜簡直難以下咽,唯一值得期盼的,是每周二的半截香腸。那細(xì)細(xì)的香腸,從側(cè)面切出幾刀,炸過就支棱起來,再裹上一層鹽和孜然粉。一到周二早晨,我就望眼欲穿。
我跟我媽提起,學(xué)校的炸香腸好吃極了。我媽問我:“那是什么味兒啊?”從那以后,每周二我把香腸留在飯盒里帶回家,將它當(dāng)作一種堅定的信仰。
我成年后,我媽跟我說起這事時,一臉的驕傲。她說姑娘午飯就那么半截香腸,還惦記著我,晚上回家,一股悶久了的油炸味就飄出來,姑娘舔舔小嘴就那么拿著飯盒給我:“媽,你吃香腸,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留的?!泵看握f到這兒,我媽都得大哭一場。
初中時,我去軍訓(xùn),一周的訓(xùn)練把我折騰得又黑又瘦。最后一個晚上,我窩在被窩里給我爸發(fā)短信,我說,爸,我想吃鍋包肉、可樂雞翅、排骨燉豆角……高三時,我每天雷打不動地早晨五點起床背書,我媽就四點起來給我做牛肉炒飯。我媽做的牛肉炒飯,牛肉鮮嫩入味,米粒軟硬適中,吃起來有油熗過的味道,那是我離家后就再未嘗過的滋味。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執(zhí)意要出國。那時心比天高,一心一意要到遠(yuǎn)方,仿佛遠(yuǎn)方才有理想,遠(yuǎn)方才有希望。
臨行前一天,我爸做了我最愛吃的菜,一家三口默默地坐在桌前,不言不語。我爸喝了幾口酒,開始說:“姑娘啊,你爸這輩子沒啥大能耐,就會做這么幾道菜。你這一出去,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要是覺得外面好,就好好享受,別惦記爸媽;要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就趕快回來。爸媽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你要是覺得在家好,給你做一輩子飯都行啊。行了,你們娘倆別哭了,趕快吃飯吧,孩子這一出去,肯定吃不上家里這么合口的飯了?!?/p>
我如愿來到“遠(yuǎn)方”,一個人過上了漂泊的日子。在這個高消費(fèi)的國家,我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擁有賴以活下去的能力。于是我從一個靠腦袋活著的人,變成徹底的體力勞動者。
下雨天,我走一個小時的路去豪宅里擦地板、刷馬桶,做不好的地方都要重來一遍;在超市站十幾個小時收銀,每天結(jié)束時都雙腿腫脹、青筋暴露;在中餐館后廚洗菜、刷碗,雙手找不出一塊細(xì)膩的地方;在咖啡館里勤勤懇懇地磨著咖啡、招呼顧客,工資被老板拖了又拖……飲食上也從不奢侈,肉包子聞聞味道就夠,不奢望能吃到嘴里。
靠著一分運(yùn)氣、一點勤懇,還有骨子里的堅強(qiáng),如今的我已經(jīng)做到了經(jīng)理的職位,慢慢有了固定的朋友圈,經(jīng)濟(jì)狀況有了很大改善。
爸媽時常通過微信發(fā)來問候,我只挑最好的事情和他們分享。他們不懂外語,也不曾來過外面的世界,關(guān)心的話題永恒不變,每天都是“有沒有按時吃飯?”“聽說那邊的肉都不放血啊,吃得慣嗎……”走進(jìn)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餐館,不管是配料精良的小羊排,還是一道普通的家鄉(xiāng)菜,我始終嘗不出肉的好滋味。默默回想,原來父母把最好的愛,都烹調(diào)進(jìn)了吃肉的日子里,給了我。
我善良的父母,對我所有的深愛,是他們饑餓時對我說的“我不餓”,還有精心準(zhǔn)備一桌子飯菜等我回家時的一句“孩子,可勁兒造吧”。
此刻,我正吃著蔬菜沙拉,配著回憶里吃肉的葷腥日子,溫暖,也有滋有味。
(冰清玉潔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請尊重一個姑娘的努力》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