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一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是北宋著名詩人與書法家，一般總是把他和蘇軾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宋代文化藝術(shù)的審美典范。他曾向蘇軾習(xí)藝，與張耒、晁補之、秦觀同列“蘇門四學(xué)士”，詩文著稱于當世，影響很大，被稱為江西詩派的祖師爺。他的政治生涯也和蘇軾很相似，不贊成王安石的新法，屢遭貶謫，一生蹉跎，死于流放之地。他的書法蒼勁波磔，別具一格，與蘇軾、米芾、蔡襄同列宋四大家，所謂“蘇黃米蔡”，在中國書法史上大放異彩。蘇軾書法流傳至今，最著名的真跡《寒食帖》，就有黃庭堅的跋，盤虬遒勁，龍飛鳳舞，為東坡書跡增色不少。更有趣的是，黃庭堅和蘇軾一樣，酷愛飲茶，寫過許多詠茶詩。

寫詩之外，黃庭堅也寫詞。他的《山谷詞》中有一首《滿庭芳·茶》：“北苑春風(fēng)，方圭圓璧，萬里名動京關(guān)。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煙。尊俎風(fēng)流戰(zhàn)勝，降春睡、開拓愁邊。纖纖捧，研膏濺乳，金縷鷓鴣斑。 ?相如雖病渴，一觴一詠，賓有群賢。為扶起燈前，醉玉頹山。搜攪胸中萬卷，還傾動、三峽詞源。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痹~分上下兩片，上片說的是上貢的早春北苑茶，有方形的茶條及圓形的茶餅（方圭圓璧），描寫研末的過程（碎身粉骨），再細述研膏擊拂的點茶程序，還繪形繪影，刻畫了茶盞的高雅珍稀與妍麗貴氣。下片則想象翱翔，思接千載，舉司馬相如為代表，寫文人宴會歡聚，酒酣耳熱之際，寫出驚世大文章，傾動了巴蜀文豪。夜闌酒散，回到家中，像卓文君那樣的如花美眷還在燈下等著，紅巾翠袖，端上一盞香茗，對坐在小窗下，情意纏綿。

這闋詞曾經(jīng)誤收入秦觀的《淮海詞》?！肚赜^集編年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卷四十，列為存疑誤收之作，其根據(jù)有三：一是此詞見于宋刊《山谷琴趣外編》卷一，僅文字小異。第二，有宋代資料為證，指出當時人知道這闋詞是黃庭堅所寫。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就記載：“豫章先生（黃庭堅）少時曾為茶詞，寄《滿庭芳》，云：‘北苑龍團，江南鷹爪，萬里名動京關(guān)。碾輕羅細，瓊?cè)锱鸁煛Ｒ环N風(fēng)流氣味，如甘露、不染塵凡。纖纖捧，冰瓷瑩玉，金縷鷓鴣斑。 ?相如方病酒，銀瓶蟹眼，驚鷺濤翻。為扶起尊前，醉玉頹山。飲罷風(fēng)生兩腋，醒魂到、明月輪邊。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其后增損其詞，止詠建茶，云‘北苑研膏，方圭圓璧，萬里名動天關(guān)……詞意益工也。后山陳無己同韻和之云……”第三，這闋詞風(fēng)格不類秦觀，卻與黃庭堅風(fēng)格相同，而且黃庭堅和蘇軾一樣，寫過很多詠茶詩，對點茶之道所知甚詳，而秦觀對飲茶品賞，似乎遠不如蘇軾及黃庭堅那么癡迷。

不過，也不能說秦觀完全不懂點茶之道，他寫過一首歌詠茶宴的《滿庭芳·茶詞》：“雅燕飛觴，清談?chuàng)]麈，使君高會群賢。密云雙鳳，初破縷金團。窗外爐煙似動。開瓶試、一品香泉。輕淘起，香生玉塵，雪濺紫甌圓。 ?嬌鬟，宜美盼，雙擎翠袖，穩(wěn)步紅蓮。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闌。點上紗籠畫燭，花驄弄、月影當軒。頻相顧，余歡未盡，欲去且留連?！鄙掀瑢懖柩缪啪?，詩酒風(fēng)流，文人雅士高談闊論，場面十分生動。喝的是密云雙鳳茶，擘開縷金的茶團，用一品的香泉水，擊拂潔白如玉的茶末，在建窯紫盞茶碗中，看到乳花四濺，像白雪飄飛。下片則寫酒宴中美女侍候，令人目不暇給，不禁會多喝幾杯，醉倒歡宴。酒醒之后，已是點燈時分，紗籠畫燭，月影掩映，該是回家的時候，卻又依依不舍，余歡未盡，流連難返。

《能改齋漫錄》提到“后山陳無己同韻和之”，上文省略了的那闋詞，就是陳師道的《滿庭芳》：“北苑先春，瑯函寶韞，帝所分落人間。綺窗纖手，一縷破雙團。云里游龍舞鳳，香霧靄、飛入琱盤。華堂靜，松風(fēng)云竹，金鼎沸潺湲。 ?門闌，車馬動，浮黃嫩白，小袖高鬟。便胸臆輪囷，肺腑生寒。喚起謫仙醉倒，翻湖海、傾瀉濤瀾。笙歌散，風(fēng)簾月幕，禪榻鬢絲斑?！?寫的是茶宴，使用了不少華麗的辭藻與比喻，仔細讀讀，卻也還是寫實的作品，清楚反映了宋代點茶的習(xí)俗，只不過堆砌了許多瞞人眼目的修飾文字，讓現(xiàn)代讀者如墜五里霧中，宋朝的文人學(xué)士倒是一看便知的。說的是早春的北苑茶，裝在寶貴的玉匣中，從皇帝那里分賜到人間。然后就有纖纖玉手，在綺麗的花窗之下，擘開龍鳳茶團，碾成香霧般的茶末，飛入美玉茶盤之中，以供點茶之用。接著寫的，就是煮水飲茶，朋友聚集，擊拂拉花，點出乳白嫩黃的沫餑，喝了胸臆神暢，肺腑生寒，一掃醺然酒醉，在清風(fēng)朗月的時分結(jié)束宴請。

三位詞人寫了三首茶詞，都把飲茶的情景作了細節(jié)描述，刻畫入微。相比之下，還是黃庭堅寫得意象生動，聯(lián)想浮翩，的確是佳作。

二

吳曾《能改齋漫錄》說到黃庭堅“其后增損其詞，止詠建茶”，就是本文一開頭所引的《滿庭芳·茶》。據(jù)此可知，黃庭堅原先寫了一首詞，盛稱建州的北苑龍團茶，同時也贊美江南的鷹爪茶，后來作了修改，只稱贊北苑龍團茶了。對比原稿與修訂稿，可以看出，茶詞的原稿，對宋代茶飲點茶拉花的細節(jié)，描寫得比較充分，明確指出，所詠的北苑龍團茶，也就是上貢給朝廷的貢茶。碾末的過程也寫得十分到位，完全是寫實筆法，一一呈現(xiàn)碾茶與篩末的細節(jié)，茶碾要深，茶羅要細，碾篩出來的茶末才像美玉花蕊一般，給人溫馨朦朧的感覺，還帶有特殊風(fēng)韻的香氣。烹制的茶湯，有如不染凡塵的甘露瓊漿，由纖纖玉手捧上來，盛在如冰如玉的瓷器里，是帶有金色紋路的鷓鴣斑茶盞。下半闋說的“銀瓶蟹眼”“驚鷺翻濤”都是宋代點茶的術(shù)語，描寫烹煎湯水的火候。

原稿寫宋代點茶的細節(jié)，如實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遣詞用字十分準確。既然刻畫入微，寫得如此精準，把飲茶研末點茶的風(fēng)貌展現(xiàn)得如此逼真，為什么要修改呢？

修改的版本刪去“江南鷹爪”，集中刻畫北苑龍團帶來的美感，當然避免了詩意想象的分散，但也可能因為“江南鷹爪”有其特殊的意指，說的是黃庭堅家鄉(xiāng)的雙井鷹爪茶，是他一味吹捧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答黃冕仲索煎雙井并簡楊休》，其中就說“家山鷹爪是小草，敢與好賜云龍同”。不但說他家鄉(xiāng)特產(chǎn)是鷹爪草茶，還夸稱可以媲美北苑上貢的云龍茶，推崇到了無與倫比的地位。

黃庭堅的父親黃庶（1019-1058），是江西分寧（今天的修水）人，因為家鄉(xiāng)出產(chǎn)雙井鷹爪茶，就成了雙井茶在宋代名茶中嶄露頭角的最大推手。黃庶曾經(jīng)寫過《家僮來持雙井芽，數(shù)數(shù)飲之，輒成詩，以示同舍》，一開頭是這么說的：“我疑醇醲千古味，寂寞散在山茶枝。雙井名入天下耳，建溪春色無光輝?！闭f雙井茶一出，建溪的早春龍鳳團茶就黯然無光，好像楊貴妃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一旦選進了皇宮，“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把雙井茶吹捧上了天，吹噓的本事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他批評別處的團茶都不好喝，只有自己家鄉(xiāng)的雙井茶馨香無比：“開緘春風(fēng)若滿手，喜氣收拾人恐知。江南陽和夜欲試，小齋獨與清風(fēng)期。石鼎泉甘火齊得，混沌不死元氣肥。詩書坐對為客主，一啜已見沆瀣醨。通宵安穩(wěn)睡物外，家夢欲遣不肯歸。不信試來與君飲，洗出正性還肝脾?！边€跟朋友夸口，不信就來試試，絕對可以讓你回歸自然本性，肝脾皆清。

黃庭堅雖然不像他父親那樣大吹大擂，赤膊上陣，卻也不甘其后，寫過無數(shù)詩篇，頌揚雙井茶的色香與美味。他在元祐二年（1087）寫過《雙井茶送子瞻》，是送雙井茶給蘇軾的一首詩：“人間風(fēng)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為公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詩中提到“東坡舊居士”，講的是東坡曾經(jīng)貶謫黃州，現(xiàn)在已經(jīng)召回朝廷任翰林學(xué)士，玉堂金馬，優(yōu)游在閬苑仙境一般的藏書閣中。獻上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是家鄉(xiāng)珍品雙井茶，碾出霏霏如玉塵的茶末，比皎潔的雪花還白。希望東坡由此聯(lián)想起黃州的夢想，得以扁舟五湖，無憂無慮遨游天下。黃庭堅這最后兩句是有典故的，源自東坡在黃州寫的《臨江仙·夜歸臨皋》：“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庇缮硖庂H謫困境，想象一葉扁舟，遨游五湖四海的自由。

蘇軾雖然后來身居廟堂高位，卻對無休無止的黨爭感到厭煩，苦于應(yīng)付無端而來的明槍暗箭，心情并不舒暢，總有外遷州郡的想法。他和了一首詩，感謝黃庭堅致送的雙井茶《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其韻為謝》，步其原韻：“江夏無雙種奇茗，汝陰六一夸新書。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湯雪生璣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狈Q贊了雙井奇茗，同時提到，退休歸田汝陰的歐陽修也夸獎雙井茶。得到這么好的茶，舍不得讓僮仆去料理，要自己親身事茗，看茶湯泛生乳花如雪，粟粒如珠。想到司馬相如說過，居處在江湖山澤的列仙之儒都身形瘦瘠，我則只像他因消渴而愛茶。希望明年能夠外調(diào)，到江南去優(yōu)游太湖。

蘇東坡提到歐陽修夸獎雙井鷹爪茶，說的是歐陽修《雙井茶》一詩：“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鳳爪。窮臘不寒春氣早，雙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紅碧紗，十斤茶養(yǎng)一兩芽。長安富貴五侯家，一啜猶須三日夸。寶云日注非不精，爭新棄舊世人情。豈知君子有常德，至寶不隨時變易。君不見建溪龍鳳團，不改舊時香味色。”歐陽修指出，江西洪州雙井茶是新近流行的名茶，狀如鳳爪，非常昂貴，是當時上層社會的新寵，但是，跟上貢給皇帝的建州龍鳳團茶相比，恐怕還要略遜一籌。歐陽修的詩句暗含對雙井鷹爪茶的批評，但是說得很委婉，先感嘆世人喜新厭舊，再說建州龍鳳團茶是“至寶”，不會隨著流行風(fēng)氣改變其至尊地位，是明揚暗抑的修辭手法。歐陽修把雙井茶介紹給好友梅堯臣，梅堯臣也寫過一首詩，敘述唐宋期間天下名茶的變化，說道：“陸羽舊茶經(jīng)，一意重蒙頂。比來唯建溪，團片敵金餅。顧渚及陽羨，又復(fù)下越茗。近來江國人，鷹爪夸雙井?！?/p>

再看看歐陽修《歸田錄》卷一所說，就可以看出建州團茶與雙井鷹爪有別，外形上就大不相同。當時制茶分臘茶與草茶兩種，建州龍鳳團茶是把茶葉搗爛之后，壓成茶餅的臘茶，而浙江的日注（鑄）茶及江西雙井茶則是未曾制團的散裝草茶：“臘茶出于劍、建，草茶盛于兩浙，兩浙之品，日注為第一。自景祐已后，洪州雙井白芽漸盛，近歲制作尤精，囊以紅紗，不過一二兩，以常茶十數(shù)斤養(yǎng)之，用辟暑濕之氣，其品遠出日注上，遂為草茶第一?！彪p井鷹爪茶可以夸稱“草茶第一”，但在宋代上層社會，不論是皇室貴胄，還是大多數(shù)士大夫階級眼里，仍是略遜皇室推崇的建州龍團茶。

三

黃庭堅修改這首茶詞，撇開他偏愛的家鄉(xiāng)雙井茶，避免牽扯進主觀的家鄉(xiāng)意識，刪去了分散注意力的“江南鷹爪”一句，就可以聚焦描述北苑龍團貢茶，精心營造這闋詞的詩思結(jié)構(gòu)。在意象構(gòu)筑上，詞的上片強調(diào)了北苑龍團的皇家貢品特質(zhì)，更讓讀者聯(lián)想到皇家貴胄鐘鳴鼎食的貴氣，如描述龍團形狀，用“方圭圓璧”，聯(lián)想到上古君王的圭與璧，就有高古的皇家氣象。一連串形容碾末點茶的動作，如“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煙”，如“尊俎風(fēng)流戰(zhàn)勝”，如“降春睡、開拓愁邊”，都暗喻“國之大事，唯祀與戎”，聯(lián)系起勝朝盛世，弘揚帝國肇建的開疆辟土，祝愿護衛(wèi)邊疆的戰(zhàn)事能夠旗開得勝。龍團貢茶獻上朝廷，象征了歌頌朝廷的功業(yè)，銘記將士衛(wèi)國疆場，像是為江山永固建功立業(yè)。詞的下片描繪司馬相如與賓客飲宴，寫群賢觴詠的場景，自然就引出了王羲之蘭亭雅聚的逸趣，不再描述點茶過程的“銀瓶蟹眼，驚鷺濤翻”，也不必拘于盧仝七碗茶的聯(lián)想，把想象局限在“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的典故之上，而能搜攪胸中萬卷書，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從司馬相如到蘇東坡，傾動三峽詞源。

撇開了“江南鷹爪”，黃庭堅修改后的茶詞，以建州龍團為典范，聚焦于當時的主流風(fēng)尚，不再游離于不同類型的茶類，不會顧此失彼，也避免了實寫擊拂拉花的細節(jié)。如此，解決了原稿難以面面俱到、貪多嚼不爛的困境，以及拼湊一些難以連貫的文學(xué)典故，使得全詩缺乏流暢氣韻的憋屈等問題，也得以撥云見日，天光清朗了。修改后的茶詞注重全詩構(gòu)局，上片以暗喻轉(zhuǎn)為象征，下片則聯(lián)想蹁躚，融入歷代文人雅士的清逸閑適境界。

劉勰《文心雕龍·熔裁篇》說道：“規(guī)范本體為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熔則綱領(lǐng)昭暢?！敝赋鑫恼滦揶o，首先要立定主題與綱領(lǐng)，然后要裁剪枝蔓，以免累贅。他打了一個比方，以美麗的織錦裁制衣裳，“修短有度，雖玩其采，不倍領(lǐng)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一件衣服要量身定做，符合穿衣人的身材，不能因為衣料是美麗的織錦，就把領(lǐng)子與袖子增加一倍，以顯示衣料的絢麗。工巧的文筆尚且難以寫得繁麗，更不用說拙劣的文章了。劉勰的結(jié)論是：“夫百節(jié)成體，共資榮衛(wèi)，萬趣會文，不離辭情?！币虼?，通過文章的熔裁，可以達到“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的成就。我們發(fā)現(xiàn)，黃庭堅修改這首茶詞，不惜刪削了雙井鷹爪茶，割舍他最鐘愛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就是為了成就一篇情理圓融的文學(xué)作品。

讀一首詠茶的詞，可以讀出黃庭堅創(chuàng)作熔裁的心理變化，也蠻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