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范進中舉》透視明清科場士子的靈魂異化"/>
○ 崔正升
(白銀礦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甘肅 白銀 730900)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塑造了以范進為代表的醉心于功名利祿的腐儒群像,把科舉文化下士子心靈扭曲、人格失落的丑態(tài)暴露得體無完膚,并且深度開掘了“異化”這一嚴肅主題,成為中國古代“異化小說”的扛鼎之作。
在《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是其名篇,小說圍繞“范進中舉喜極而瘋”這一核心情節(jié),對封建社會末期知識分子的無恥和墮落進行辛辣的嘲諷和抨擊。首先要說明的是,許多論著將范進發(fā)瘋視為“悲劇”不盡合理。一般講,悲劇是通過美好事物的毀滅去揭露丑惡,也即魯迅講的,把美好的事物毀滅了給人看。范進是個醉心功名利祿的腐儒形象,怎么也稱不上“美好事物”,因而將范進發(fā)瘋理解為悲劇實為不妥。我們不妨看看范進發(fā)瘋的精彩片段: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交跤倒,牙關(guān)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fā)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這個片段通過拍、笑、跌、跑、踹、掙等細節(jié)鏈的描摹,把范進狂喜而瘋、昏厥倒地的情景和瘋狂十足、狼狽不堪的丑態(tài)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令人捧腹。這是明顯的喜劇情景??档轮赋觯骸霸谝磺幸鸷硠尤说拇笮锉仨氂心撤N荒謬悖理的東西存在著?!盵1]166我們在嘲笑范進發(fā)瘋的同時總能體會到一個嚴肅的主題,正如我們在笑《瘋狂的賽車》《人才囧途》中的情節(jié)時,也能反思人生的荒謬、困境一樣。當然,就整部書來看,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帶有某種意義上的悲劇色彩,因而把范進發(fā)瘋理解為“不幸遭遇”、可悲,或視為“悲哀”更為妥當。
如果說喜劇是范進發(fā)瘋的外在形式,那么“異化”是其內(nèi)在主題。提起“異化”,我們很容易想到卓別林《摩登時代》里查理手拿鐵鉗擰別人衣服紐扣的場景;想到卡夫卡《變形記》里格利高里變成那只大甲蟲。殊不知,《儒林外史》中那些科場士子對功名利祿的醉心比查理當街擰紐扣更為瘋狂。《儒林外史》問世后,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功名富貴’四字是此書之大主腦 (臥閑草堂本評語)”,后來,清末一些學者從小說所反映的社會問題著眼,認為《儒林外史》是一部社會問題小說。再后來,錢玄同認為是“訕笑舉業(yè),懷疑禮教”;胡適考證出“反科舉”說;魯迅提出“諷刺士林”說。不可否認,《儒林外史》從多方面揭露了科舉制度下讀書人的丑惡嘴臉,對科舉制度和封建禮教進行了無情的鞭撻和深刻的批判。筆者以為,作者批判科舉取士制度是其表,根本的還在于揭露科舉文化下士子靈魂的變異,“異化”是全書的命意所在。
在儒林百丑圖中,范進這一形象最具典型意義,“范進發(fā)瘋”這一典型細節(jié)更是異化主題的生動詮釋。縱觀全書,小說對異化主題的闡釋主要依靠諷刺手法的運用,被魯迅概括為“戚而能諧,婉而多諷”,認為“是后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2]225?,F(xiàn)在普遍認為,范進發(fā)瘋這一情節(jié)設(shè)置帶有藝術(shù)夸張的成分,甚至不符合人物心理發(fā)展的規(guī)律。在筆者看來,諷刺的生命在于真實,范進發(fā)瘋看似有些夸張過度,卻符合情理邏輯,真實可信。誠如魯迅所說的,“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3]461-463。也就是說,范進發(fā)瘋雖為小說筆法,但在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下有其內(nèi)在的必然性。
我們知道,范進中舉發(fā)瘋,直接原因是多次的考試中,有的是考不上的心理準備,一旦考上,脆弱麻木的神經(jīng)無法承受巨大的歡喜,所以喜極而瘋。中舉原本是件好事,卻出現(xiàn)這樣可悲的下場,值得我們深思。站在個人的角度,追求功名利祿,以競爭奮斗求發(fā)達,是人間通則,無可非議。就當時社會狀況而言,范進踏上這條路我們不可太苛責。從社會角度講,選拔英才,治理國家,這是再合理不過了。再說,當時社會也不希望選出庸才來。問題出在哪兒?我們不得不將目光轉(zhuǎn)向古代選拔人才的主渠道——科舉考試制度。
本質(zhì)上講,科舉制度是一個文官選拔制度。它創(chuàng)始于隋朝,確立于唐朝,完備于宋朝,興盛于明、清兩朝,廢除于清朝末年。歷時1300余年,為統(tǒng)治階級輸送了具有很高人文素質(zhì)的政權(quán)管理人才??婆e制度最大的優(yōu)點是從根本上打破了豪門世族對政治權(quán)力的壟斷,使國家行政機構(gòu)的組成向著盡可能大的社會面開放,極大地提高了平民知識分子投身政治的積極性。從這個意義講,科舉制度的產(chǎn)生是歷史的巨大進步,給平民百姓入仕提供了一個公平競爭的平臺,使大批地位低下和出身寒微的優(yōu)秀人才脫穎而出,成為中國歷史上乃至世界歷史上最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平等性的人才選拔制度,被西方一些學者譽為“中國第五大發(fā)明”。據(jù)考證,19 世紀英法等國實行的文官法,便是照搬中國的科舉制。但是,世界上一切良法義政,實行久了,流弊就出來了,正所謂“法久弊深”“法嚴弊深”。和士子靈魂的扭曲一樣,科舉制度到了明清弊端叢生,也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畸變和異化,背負起沉重的歷史包袱和罵名。
1.以“八股文”為考試“內(nèi)容”,扭曲了考生的人格??荚囎蠲黠@的特征是內(nèi)容上的導向作用,考什么,就學什么,如同指揮棒。八股文也稱“時文”“制藝”“制義”“八比文”“四書文”,源于宋元的經(jīng)義,定型于明成化年間,是明清科舉考試制度所規(guī)定的文體。八股文原本只是一種易于操作的章法結(jié)構(gòu),要求每篇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組成。本身并無好壞之分,倒是其“起承轉(zhuǎn)合”的思維模型,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不無啟迪意義。湯顯祖、吳承恩、曹雪芹都曾參加過科舉,不能說他們創(chuàng)作《牡丹亭》《西游記》和《紅樓夢》時,一點也不曾從久經(jīng)浸淫的八股文中得益。就連吳敬梓也說過,“八股文若做得好,隨你做什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見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十一回)。的確,作者若不是從八股文的舊營壘中來,又怎能寫出這等鞭辟入里的作品?
問題出在考試的內(nèi)容和格式的泥守上。明清科舉考試要求八股文的每個段落都要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每部分的句型都有嚴格規(guī)定,連字數(shù)都有一定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內(nèi)容不許超過《四書》《五經(jīng)》,要模仿圣賢的口氣,傳達圣賢的思想,考生不得自由發(fā)揮,束縛得透不出一點生氣。正是考試內(nèi)容的單一和范圍的狹窄,以及其功名富貴的巨大誘惑,使當時的讀書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人書”,很多人在《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中消磨終生。顧炎武曾批評這種風氣:“八股之害,甚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4]912意思是八股取士必然導致士子讀書范圍的狹窄、學習風氣的空疏和個性思想的束縛僵化,是對人才的摧殘和扼殺。另外,讀書人將一生精力消磨于八股科舉中,不僅導致窮困潦倒,還招致心理、精神方面的病痛。心理學研究表明,人格雖有先天的遺傳,但主要在于后天的環(huán)境影響,是由一生的現(xiàn)實遭遇和實踐行為塑造的。范進一生的實踐主要是皓首熟讀“科舉教材”,思維空間單一狹小,致使沒有獨立的人格和自由意識,扭曲了純真靈魂,扼殺了鮮活個性,變得迂腐不堪,唯唯諾諾,心理極其麻木脆弱。且看他的舉動:被胡屠戶一頓無理辱罵,他卻“唯唯連聲”,并道“岳父見教的是”;集市上,“抱著雞,手里插個草簽,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迂腐到了極點。
2.錄取過程中較多的偶然因素,誘使考生產(chǎn)生了伺機苦熬心理,以致戰(zhàn)線漫長,投入過多。由于錄取名額有限,往往是幾萬分的努力,競爭萬分之幾的希望。加之明清科場不由學業(yè)功力,講關(guān)系、重門第,賄賂成風,舞弊事件層出不窮。更重要的是試卷堆積如山,閱卷人能仔細品鑒的程度十分有限。另外評卷標準也難統(tǒng)一,閱卷者自身素質(zhì)很難穩(wěn)定在高水平線上。范進中秀才的文章就是閱卷者看了三遍沒有看懂才慌亂打了高分的。李樹在《科舉史話》中統(tǒng)計了清代考錄進士的情況:“總計清朝科舉會試102科,共錄取進士26362人,平均每科235人,以262年計,每年平均100人?!盵5]259梁啟超在《公車上書請變通科舉折》中所說的情況也大體如此:“邑聚千數(shù)百童生而擢十數(shù)人為生員,省聚萬數(shù)千生員而擢百數(shù)十為舉人,天下聚數(shù)千舉人而擢百十人為進士?!盵6]49因此,科舉時代那些沒有中舉、中進士,甚至連個秀才的身份都沒有的讀書人占了絕大多數(shù)。
于是到了明清,科舉制度已喪失了自身平等、公正的原則,激勵讀書應舉的機制日漸萎縮,選拔人才的標準也漸趨模糊,英才落第者屢見,庸才考中者不鮮??忌鷥r值觀念崩潰變異,投機取巧,碰試運氣,伺機苦熬心理相當濃重。他們“咬定科舉不放松”的心理依據(jù)是,總覺自己有能力,有希望,總是不甘心。沒中的千辛萬苦要考中,落第的死不瞑目要再考。白發(fā)童生,壽星舉人,已是多見不奇。當時流傳這樣一句話:“科舉勝負,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狈哆M20歲應考,歷經(jīng)十二三場考試,考了三十五年仍跋涉不已,與這種心態(tài)有很大關(guān)系。過長的應舉戰(zhàn)線和過多的投入,一次次不中的失落和酸楚,必然會產(chǎn)生悲劇性的后果。中國的知識分子將一生的精力投入科場,這是多么驚人的人力資源浪費!
3.科舉制度拖帶出了一種畸形的社會心態(tài):考中與否前后反差過于強烈。“不就是考一點文化知識嗎?不就是看看哪些人有擔任行政官員的資格嗎?竟然一下子炒得那么熱,鬧得那么火,一千年都涼不下來,幾乎把長長的一段歷史都烤出火焦味了?!盵7]187的確,中國素有禮儀之邦的贊譽,歷來很注重表層禮儀,好好的一件事總被極度夸張渲染。考中者沒完沒了的拜謝參謁、游宴題名,繁忙之極,得意之極,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見孟郊《登科后》);所謂“一日從此始,相望青云端”(見劉禹錫《送韋秀才道沖赴制舉》)。加之考中后又有豐厚的物質(zhì)名望回報,“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被視為人生樂事。超常的熱鬧強烈反襯出落第者的悲哀,使正常的落第變得心理負荷大大加重,承受壓力之巨難以想象?!爸行訄@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見溫庭筠《經(jīng)李徵君故居》)正是落第者的失意與無奈。就這樣,考前考后反差過于強烈、嚴重失衡,得之則榮、失之則辱。這樣一種社會心態(tài)、心理氛圍,驅(qū)使人們有意無意踏上科舉利祿之途,帶著沉重的“榮辱”觀,風塵仆仆,奔波不息。
我們可以想象范進承受的十幾次落第的超負荷心理重負。一旦考中,從“地獄”躍至“天堂”,瞬間實現(xiàn)這種強烈反差下的角色轉(zhuǎn)變,對心理極度脆弱的范進而言,喜極發(fā)瘋卻有其內(nèi)在必然性。范進一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夢寐以求的“功名”讓他遙不可攀,這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哀,也注定了他極其低下的社會地位。就連他的岳父胡屠戶竟然對他也是這種態(tài)度:中舉前罵他是 “世寶窮鬼”,中舉后夸他“有些福氣”;中舉前奚落他是“尖嘴猴腮”“癩蛤蟆”,中舉后夸他“才學又高,品貌又好”;中舉前蠻橫兇狠,動輒訓斥辱罵,中舉后卻點頭哈腰,一口一聲“賢婿老爺”。丈人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這種畸形的價值判斷將多少人推向了沒有回頭路的科考獨木橋。范進長期處于這種屈辱、高壓的生活之中,絕望使他的神經(jīng)變得極其脆弱和敏感。當鄰人找他來報喜時,他竟然怎么也不相信,因為他所經(jīng)受的諷刺、奚落、嘲笑、欺騙太多了,一次次的失望使他近乎絕望。直到他看到那夢寐以求的喜報時,他太高興了,以致脆弱的神經(jīng)經(jīng)受不了這暴喜的情志,終于精神失常。就這樣,科舉制度在明清被徹底“異化”了,進而扭曲扼殺了范進的人格意識、生命活力。加上錄取過程的模糊混亂和制度本身拖帶出的畸形社會價值,誘使范進將畢生大部分精力投入科考,成了范進等眾多士子靈魂異化的罪魁禍首。當然,我們也不能因為晚期的嚴重弊端而否定科舉的巨大的進步作用,但更不能因其有巨大的進步作用而掩蓋其晚期的嚴重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