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
在浩如煙海的人物形象中,古代文人最鐘情漁父。
漁父形象像一條河流,從中國文人的縱深地帶經(jīng)過和穿越,帶給他們持久的魅惑和追慕,把文人們在仕與隱之間掙扎的內(nèi)心,照耀得如“火樹銀花不夜天”。
經(jīng)過漫長時間的淘洗,漁父不再是一個語詞,而是一個疊加的意象,是濃縮了豐富文化色彩和哲人前思的“這一個”。它不斷出現(xiàn),不斷被書寫,成為隱逸文化的一種象征,成為榮格所說的“原型”。漁父的背后有著強烈的源自民族記憶和原始經(jīng)驗的集體意識。要考察隱逸文化,研究古代文人的隱秘心理,就很有必要對漁父形象做一番探討。
漁父形象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中。文章中的漁父須眉皆白,智慮高超,仙風道骨。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歸真也?!保ā肚f子·雜篇·漁父》)
漁父一針見血地指出,孔子所謂的“性服忠信、身形仁義”、“飾禮樂、選人倫”,都是“苦心勞形以危其真”。而漁父所謂的“真”,就是“受于天”,主張“法天”“貴真”“不拘于時”。
這是道家“清靜無為”的觀念和儒家“明知不可而為之”價值觀的一次微妙的碰撞。最終,孔子為漁父的思想所折服,如夢初醒,甘拜下風,尊漁父為圣人。累累若喪家之犬的孔子,似乎恍然明白了自己“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圍于陳蔡”背后的真正原因。
其實,這個故事明顯是偽作,是后世道學者借助莊子對孔子的冷嘲熱諷。真正的漁父形象的源頭還是《楚辭》。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p>
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泥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杜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彼烊?,不復與言。
這個則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一次真正的碰撞,火花四射,精彩絕倫。《楚辭》的本意,恐怕是要借助漁父來襯托屈原的高潔。面對社會的黑暗、污濁,屈原執(zhí)著、決絕、不茍且、不合作、不低俗,明知不可而為之,始終堅守著人格高標,寧愿舍棄生命,也要放聲吶喊,縱然理想破滅,也要精神長存。
然而始料不及的是,飄然離去、一曲高歌、隨風而逝、不復與言的漁父形象,反而給后人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成為或仕或隱者的一種理想寄托。
從《離騷》開始,中國的文人就被一種尋找、追求和向往的熱情所充溢。不管這種期待何等渺茫,亦不管這種探尋何等徒勞,文人總是難以停止探求的腳步。他們的向往,像反復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樣,奔赴一個沒有終點的旅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異常強烈,只是蒼龍永遠在前,長纓卻不知何時在手,一股難言的苦澀充斥心頭。正如希羅多德的《史學》所言:“人們所知道的最凄絕的悲痛,便是奮力去做許多事,卻又一事無成。”偉大的文人總是伴隨著偉大的痛苦,這種痛苦超出了一己之悲,成為人類揮之不去的情感模型。
好在我們還有漁父,給失意的文人尋找了另一種人生和出口。
樂天知命,與世推移,任憑塵世紛紛擾擾,我自恬然自安。這就是漁父立身處世的態(tài)度。面對一池碧波,卸去滿身疲乏,也無風雨也無晴。功名富貴與我何加焉?仕途經(jīng)濟與我何加焉?這是文人走出“讀書只為稻粱謀”的偉大一步,也是漁父身上最激動人心之所在。
然而,這種脫離現(xiàn)實的對抗實際上是苦痛的,也不為主流價值所取向。但也許正因為它拉開了和現(xiàn)實的距離,反而又充滿了一種烏托邦式幻滅的美感。
漁父成為最重要的意象,可能來自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是屈原。屈原披發(fā)行吟澤畔,在生死抉擇之間,需要一個人來對話,揭示自己內(nèi)心的掙扎和選擇。因為在江畔,最該遇見的自然就是漁父。構(gòu)成主客對話的“客”,這是自然的邏輯。漁父是老年男子,歷經(jīng)滄桑,看慣風云,淡薄塵世,能夠提高對話的含金量和話語價值。漁父的出現(xiàn)當然是偶然的,但隱逸文化、出世文化聚焦于漁父卻帶有很大的必然性。唯有漁父才可以引出頗有道家特色的《孺子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p>
歌詞大意是,滄浪之水清啊,可以用來洗我的冠纓;滄浪之水濁啊,可用來洗我的泥腳。漁父不強人所難,不慍不怒,以隱者的超然姿態(tài)心平氣和地與屈原分道揚鑣,足見其淡泊和修為。
那么,為什么要引出《孺子歌》呢?因為《孺子歌》大有來歷。據(jù)《孟子·離婁》記載,孔子曾聽孺子唱過這首歌,孔子聽歌后,告訴他的學生:“清,才能洗冠纓;濁,只能洗泥腳。清還是濁,是由人們自己選擇的啊?!笨鬃臃浅W⒅厥咳说娜松駬瘢岢艘小皻⑸沓扇省薄吧嵘×x”的精神,但是在中庸思想的指導下,又主張“用舍行藏”??鬃臃Q贊顏淵說:“如果用我,就出來做事;不用呢,就隱居起來。只有我和你才能這樣啊?!币簿褪钦f,儒家和道家有時候也能并行不悖。李白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本褪钦f,人世不稱意,才要出世;仕途不稱意,才會歸隱。這也許就是漁父最終飄然而去,放歌一曲的原因吧。
其次是漁。《詩經(jīng)》中說:“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保ā对娊?jīng)·衛(wèi)風》)就是說,上古時期,垂釣雖然還是一種謀生手段,但是“豈不爾思”已經(jīng)包含一種別樣的情致。特別是漁者,蕩舟于碧波之上,隱沒于綠荷之中,無論哪一種方式都讓人感到清靜高遠,得意忘言。在莊屈之后,即使仍然有人以打魚謀生,但在文人筆下,漁父不僅沒有了謀生之苦,反而多了幾分閑情逸趣,最能寄寓詩人對隱逸生活的向往。
第三是水?!独献印氛f:“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本褪钦f,水是萬物之本,品性謙遜,親附萬物而公正無私,可作為道的象征。這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別忘了,水遠離塵土,從事實上也讓文人暫時掙脫塵埃,正好和道家精神上超脫塵埃遙相呼應。而在碧波之上,世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天地在我心,人也只能歸于自己的內(nèi)心,聚焦于心靈的道。
第四是舟。而且一定是小舟,只有小舟才能隨風飄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這就是道家的“和塵同光”的最高境界。小舟還意味著人少,是“孤舟”,只能“獨釣”,唯其獨釣,只能與“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相俯仰,不管,不顧,不為。
第五是釣。釣意味著耳聰、目明,尤其是要沉穩(wěn)、耐心,把握火候,等待時機,這種心理像極了隱者。他們糾纏于出世和人世之間,矛盾于兼濟與獨善之中。而且的確有不少隱者想走終南捷徑,時機一到,就會欣欣然出山的。魯迅先生對此曾有過精辟的論述。先生認為中國統(tǒng)治者只在兩種情況下需要文人。第一種情況,統(tǒng)治者剛剛掌權(quán),偃武修文,需要文人來加以粉飾,此時文人扮演的是歌功頌德的“幫閑”角色;另外,在自己的統(tǒng)治發(fā)生危機時,當權(quán)者無計可施,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yī),于是,開始垂聽文人的“治國平天下”的意見,而此時的文人覺得英雄終有用武之地了,于是高高興興地“出山”了,這時的文人成了“幫忙”。魯迅尖銳地指出司馬相如和屈原之流,不過是統(tǒng)治者的“幫閑”和“幫忙”。屈原的《離騷》不過是“想幫忙而不得”的牢騷之辭。
所以孟浩然干謁詩說:“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在孟浩然的眼里,很多的垂釣者以隱求仕,大有斬獲,所以他也蠢蠢欲動,希望得到貴人的引薦而走上仕途。他的這首《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中的漁父,可以說是“漁父之意不在魚,在于仕途之間也?!?/p>
盡管漁父意象并不純粹到極致,但仍然吸引了歷代文人渾濁的眼光,試圖在漁父身上尋找一縷清新的慰藉。究其原因,乃是這一意象本身的潔身自好、和光同塵、與世推移的人生姿態(tài),悠游山水之間,去除世俗紛擾,保有本我或深藏本真的心靈追求,令后世的文人激賞不已、追懷不已。他們或詠以詩詞,或布之以畫作,表達自己的思慕。在諸多描寫漁父的篇章中,創(chuàng)作者們大多取漁父形象本身的感性內(nèi)容,寄托自己超越世俗的高潔價值觀。要而言之,無非是畫餅充饑,借酒澆愁。
后世的漁父形象中,最為著名的當是柳宗元。柳宗元的《江雪》和《漁翁》都以漁父“自寓”,反映了自己在長期流放過程中交替出現(xiàn)的兩種心境。他有時不甘屈服,力圖有所作為;有時又悲觀憤懣,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江雪》中的漁翁,特立獨行,凌寒傲雪,獨釣于眾人不釣之時,正是前一種心情的寫照?!稘O翁》中的漁翁,超塵絕俗,悠然自得,正是后一心境的外化。
王堯衢的《古唐詩合解》云:“置孤舟于千山萬徑之間而以一老翁披蓑戴笠,兀坐于鳥不飛、人不行之地,真所謂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矣,何足為輕重哉?江寒而魚伏,豈釣之可得?彼老翁何為而作孤舟風雪中乎?世態(tài)寒涼,宦情孤冷,如釣寒江之魚,終無所得,子厚以自寓也?!边@是古往今來漁父最高蹈之處,也是最可悲之處。因為高蹈,所以可悲。因為可悲,所以高蹈。如同基爾凱郭爾對上帝的評價中的一句話——因為荒謬,所以真實。(基爾凱郭爾《恐懼與戰(zhàn)栗》)
在那么多的漁父意境中,我以為最能給漁父畫像的還是《江雪》。黃周星《唐詩快》就認為:“只為此二十字,至今遂圖繪不休,將來竟與天地相終結(jié)始矣。”
當然還有他的《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欲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從漁父孤寂的生活中,我們看到柳宗元的影子,他的孤傲,他的決絕,他的不管不顧,當然也更能看到他內(nèi)心的痛苦不堪。中國文人的心靈景觀一覽無余。
總之,中國古典文學里的漁父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漁父,而是文人的漁父,意象的漁父,詩性的漁父。漁父中疊加了許多故事、許多人生,不斷地被莊子、屈原、嚴子陵、姜子牙、柳宗元等反復書寫,因而不復是簡單的符號,而成為中國文人真正的“存在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