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在北京,去史鐵生家,他向我演示新式寫作武器,電腦。在鼠標的點擊下,一步步進入腹地,屏幕上顯出幾行字,就是他正寫作的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應(yīng)當是第四章“童年之門”中“一個女人端坐的背景”的一節(jié)。這樣一個靜態(tài)的、孤立的畫面,看不見任何一點前后左右的因果關(guān)系,它能生發(fā)出什么樣的情節(jié)呢?它帶有一種夢魘的意思,就是說,處于我們經(jīng)驗之外的環(huán)境里,那里的人和事,均游離我們公認的常理行動,那又將是什么樣的原理呢?
懷著狐疑第二天一早我又到史鐵生家。他不在,他父親說他到地壇去了,就是《我與地壇》中的那個地壇,在這本書里,他也寫到過,稱之為“古園”。于是我坐著等他,當他搖著輪椅進來,一定很驚奇,怎么又看見我了?閑扯幾句,我捺不住提出,再看看他的電腦,事實上是,再看看他的長篇。這其實有些過分,誰也不會喜歡正寫著的東西給人看,這有些近似隱私呢。然而,史鐵生是那樣一個寬仁的人,而且,還是坦然的人,他順從地打開電腦,進入寫作中的長篇。我請求他再往前滾動,于是,出現(xiàn)了“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tài)瀟灑”。我再請求向后滾動,卻很快完了,他抱歉地說:就只寫到這里。他已經(jīng)傾囊而出,可我還是不能明白,這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只有一點是明顯的,那就是,這是一部純粹虛構(gòu)的東西。
……
自從坐上輪椅,史鐵生不得已削弱了他的外部活動,他漸漸進入一種冥思的生活。對這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他不是以感官接觸,而是用認識,用認識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這樣,他所攫取的世界便多少具有第二手的性質(zhì)。他當然只能從概念著手,概念總是枯乏的,不是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綠?因概念無論如何已是別人體驗與歸納過的結(jié)論,這也無論如何都會在他與對象之間,拉起一道屏障。他就隔著這層世界灰色的屏障,看這世界,這世界很難不是變形的??墒牵冃尉妥冃?,誰敢說誰的世界完全寫實?誰的感官接觸不發(fā)生誤差,可完全反映對象?倘完全是翻版,不就又退回到概念之前去了?說得好是素樸的世界,其實也是混沌與懵懂。只是史鐵生的變形世界排除了生動活躍的感性參與,不免是艱澀的。但命運已經(jīng)規(guī)定史鐵生身處概念,他不可能回進自然,殘疾取消了他回進自然的條件,史鐵生是沒有退路的。
那么,史鐵生的出路在哪里?停在原地,滯留于灰暗的景觀之中?或者,也許,還有一條進路,那就是從這概念的世界里索獲理性的光明。也就是說,這世界的變形質(zhì)量,是遜于一般水準,還是超出共享的范疇。那就要看個人心智的能量,或者說個人的思想力度,心智和思想能否達到一個程度——用《務(wù)虛筆記》第十二章“欲望”中的說法,就是欲望,“生命就是欲望”。這就好像意識決定存在的意思,“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的意思,聽起來有點玄,可這就是史鐵生的現(xiàn)實處境。他活在暗處還是有光處,他享有怎樣的快樂,就取決于他的自覺與主動性。從這一點上說,史鐵生的命運就又和唯物論接上軌了,他其實并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無可奈何,而是和所有人一樣,甚至更高程度地,掌握在自己手上。
(有刪節(jié))
心靈物語
王安憶和史鐵生都曾經(jīng)是插隊知青,他們的文學都摒棄了現(xiàn)實功利的雜質(zhì),對人的價值進行終極意義的求索與追尋。王安憶的這篇散文以史鐵生創(chuàng)作《務(wù)虛筆記》為切入點,對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理念進行剖析,本文節(jié)選的是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小說一開頭,用敘述的方式介紹了史鐵生小說《務(wù)虛筆記》的創(chuàng)作“純粹虛構(gòu)“,沒有因果邏輯,只有場景描述的創(chuàng)作理論依據(jù);接下來是細致的內(nèi)容介紹和分析,選文省略了;文章最后部分是對史鐵生這種創(chuàng)作理論的分析,文末又用一個假想似的疑問“倘若史鐵生不殘疾,會過著什么樣的生活”肯定了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