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亞雄
被貝多芬等人稱為“老爹”的海頓雖然是維也納古典樂派的奠基人,但他并沒有在維也納住過多長時間。在其一生中,有近三十年的時間是在匈牙利大貴族埃斯特哈齊(Esterházy)侯爵家的領(lǐng)地上度過的。從1761年到1790年,他在侯爵的宮殿里當御用作曲家,因為收入豐厚,他在經(jīng)濟上沒有后顧之憂,這為他創(chuàng)作音樂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條件。在埃斯特哈齊的領(lǐng)地上,海頓創(chuàng)作了許多清唱劇、歌劇、鋼琴曲、協(xié)奏曲、交響樂、弦樂四重奏等,涉及了十八世紀藝術(shù)音樂的幾乎所有體裁。因此,談及海頓就不能不提埃斯特哈齊和他的家族,研究海頓的創(chuàng)作和生平更不能不涉及埃斯特哈齊宮。
埃斯特哈齊家族崛起于十七世紀。1683年,家族的祖先率領(lǐng)匈牙利騎兵在維也納和土耳其軍隊的戰(zhàn)爭中獲勝,成為有功之臣,從而得到了“神圣羅馬帝國親王”的頭銜。隨后,這個家族便活躍在奧匈帝國的政壇上。奧地利著名的元帥埃斯特哈齊·帕爾·安塔爾、匈牙利外交大臣埃斯特哈齊·保羅·安東以及克羅地亞總督埃斯特哈齊·約瑟夫都出自這一家族。埃斯特哈齊家族不僅在維也納和布達佩斯有著十分重要影響,而且其政治、經(jīng)濟的觸角更是延伸到了歐洲各地。在鼎盛時期,這個家族擁有一千兩百平方公里的領(lǐng)地,在奧地利、匈牙利、克羅地亞、斯洛伐克以及巴伐利亞擁有四十多座莊園、宮殿和城堡,用“富可敵國”來形容他們家族的富裕程度,一點也不過分。直到現(xiàn)在,埃斯特哈齊依然是匈牙利的名門望族,他們家的直系后裔埃斯特哈齊·安托(Esterházy Antal)先生如今依然在奧地利境內(nèi)擁有一座宮殿,而且攜夫人住在匈牙利的埃斯特哈齊宮中。
埃斯特哈齊夫人斯維特蘭娜·芭達娣姆(Esterházy Svetlana Bardadim)女士在布達佩斯擁有一套住宅,而這套單元房恰好就在我家的樓下。她聽說我是音樂學家后,便邀請我到她家的宮殿去參觀。盛情難卻,2018年8月18日,我便從布達佩斯乘火車前往。
埃斯特哈齊宮地處肖普隆市(Sopron)以東二十五公里的伏都德瑟普拉克鎮(zhèn)(Fertodszeplak),從布達佩斯去那里沒有直達火車,必須在伏都德圣米克勞什(Fertodszetmiklos)車站換車。伏都德瑟普拉克是一個很小的鎮(zhèn)子,只有一個沒有站務(wù)員的火車站,從伏都德圣米克勞什坐火車只要三分鐘便可到達,但因為每天只有四五趟車經(jīng)過,所以去那里并不太方便,這大概也是埃斯特哈齊宮名氣雖然很大,但參觀者并不多的原因吧。
在伏都德瑟普拉克火車站附近,樹立著一個帶有皇冠的埃斯特哈齊家族的地界樁,上面有埃斯特哈齊侯爵的簽字,說明這里曾經(jīng)是他家的領(lǐng)地。從這里再步行一公里多,便到了小鎮(zhèn)的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這座房子曾經(jīng)是在埃斯特哈齊家里供職的音樂家住的地方,海頓住在二樓臨街拐角的一套房子里。這套房子并不大,有兩個房間,加起來也只有四十多平方米,當時的里屋可能是寢室,而外間是書房,房間非常矮小。鎮(zhèn)政府在這里辦了一個海頓博物館,里屋有一尊海頓塑像,墻上的展板中展示著一些海頓的書信和樂譜的手稿。外屋有一張很簡易的桌子,可能是海頓用過的。整個房間的光線很暗,和埃斯特哈齊宮里富麗堂皇、高大明亮的房間有著天壤之別??吹胶nD住過的地方,想到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就是在這樣矮小的房間里度過了近三十年之久的仆役生活,我不禁悲從中來,愴然淚下。
當時海頓雖然是宮廷樂長,但身份和地位還是和廚師等仆人一樣,十分低下,也相當不好受。海頓和其他的仆人一樣,上班時要穿繡花背心、白長統(tǒng)襪,戴假發(fā),搽香粉。他不僅每天都要在客廳里恭候主人宣布有關(guān)當天音樂活動的安排和指示,而且必須在規(guī)定的日期內(nèi),按主人的命題或要求進行音樂創(chuàng)作。另外,他還要管好樂隊隊員和他們所用的每件樂器,給新來的音樂家上課,提高樂隊的演奏水平等等。海頓曾悲哀地寫道:“我坐在我的荒野里,幾乎沒有人和我在一起,我是很痛苦的……最近幾天我也不知道我是樂長還是劇場驗票員……要知道經(jīng)常做奴隸是很可悲的……”。
作為奴隸盡管可悲,但海頓仍然活得很充實。他當時的主要職責是作曲及為埃斯特哈齊家族的成員演奏室內(nèi)樂和歌劇。埃斯特哈齊家族的王公們都很懂音樂,保羅二世(Esterházy Paul Anton)和米克勞什一世(Esterházy Miklos)都非常欣賞海頓的工作,并給他創(chuàng)造了必要條件,使他的才能得以發(fā)揮。海頓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親王總是對我的作品感到滿意。我不僅經(jīng)常受到鼓勵,而且作為一個樂隊的指揮,我可以進行實驗,觀察什么產(chǎn)生了效果,什么減弱了效果。我可以改進、替換、做一些增刪,可以大膽地按我喜歡的方式去做。我與世隔絕,沒有人來擾亂或折磨我,我被迫變成了一個‘獨創(chuàng)的天才?!?/p>
埃斯特哈齊家族給海頓的工資很高,米克勞什一世給他的年薪是六百盾,后來提高到一千盾。再后來,海頓的年薪更是被提高到了兩千七百盾。當時埃斯特哈齊宮里一般仆人的年薪也就是一百五十盾,海頓的年薪相當于十八個仆人工資的總和。那時候當?shù)匾活^公牛的價格是十盾,一頭奶牛八盾,一頭母豬十二盾,海頓的年薪可以買兩百七十頭公牛、三百多頭奶牛或兩百多頭母豬,他的生活應(yīng)當是很富裕的。
從海頓住過的鎮(zhèn)政府再向前約不到一公里路,便到了埃斯特哈齊宮殿。這座宮殿初建于十三世紀,1649年成為埃斯特哈齊家族的財產(chǎn)。起初宮殿的規(guī)模不大,十八世紀初米克勞什一世在法國巴黎參觀了凡爾賽宮之后,便模仿凡爾賽宮的樣子對宮殿進行了擴建。擴建后的這座宮殿極盡奢華,被譽為“匈牙利的凡爾賽宮”。宮殿前有一個廣場,廣場中心有花壇和噴泉,宮殿里有兩百十六個房間,每一間都金碧輝煌。宮殿旁邊有一座歌劇院,后面有一個占地七百英畝的大花園,十分壯觀。德國詩人歌德曾經(jīng)到訪過這里,留下了“華麗裝飾,煙花爛漫,森林盡照,猶如神話”的詩句。
匈牙利在歐洲是一個十分特殊的民族。他們的語言屬于烏拉爾語系芬—烏戈爾語族烏戈爾語支,和鄰國的語言都沒有親屬關(guān)系,而和流行在西西伯利亞的奧斯恰克語和沃古爾語有關(guān)。匈牙利有許多人是黑發(fā)、黑眼睛,有著明顯的蒙古人種的特點,其民間音樂采用五聲音階、五度結(jié)構(gòu),并使用各種微分音。匈牙利人的名字也是姓在前,名在后,次序同中國人一樣,而和歐洲各國不同,這一切都顯示出它是一個源于亞洲的民族。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音樂教育家之一、匈牙利音樂家柯達伊(Kodaly Zoltan)1936年也在其著作《論匈牙利民間音樂》一書中指出,匈牙利民族“現(xiàn)在是那個幾千年悠久而偉大的亞洲音樂文化最邊緣的支流,這種音樂文化深深地根植在他們的心靈之中,在從中國經(jīng)過中亞細亞直到居住在黑海的諸民族的心靈之中?!彼€說:“時間雖然可以模糊匈牙利人在容貌上所具有的東方特征,但在音樂產(chǎn)生的泉源——心靈深處,卻永遠存在著一部分古老的東方因素,這使得匈牙利民族和東方民族間有所聯(lián)系?!?p>
大概是由于有東方淵源,匈牙利人對中國一直有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情,埃斯特哈齊家族也不例外,宮殿里的很多地方都有中國氣息。除了有不少中國的瓷器外,宮殿中所用的每一把椅子背上,都雕刻著中國人的塑像。宮殿中甚至還有三個中國大廳,其中幾乎所有的家具和陳設(shè)都來自中國。在目前向觀眾展示的一個中國大廳中,墻上掛著“木蘭從軍”的漆畫,講解員說這是當年侯爵花了重金從中國訂購的。侯爵如此向往中國,如此熱愛中國藝術(shù),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二戰(zhàn)期間,整個埃斯特哈齊宮殿成了德軍司令部,后來又成了一個蘇軍的醫(yī)院,受到十分嚴重的破壞。好多珍貴的壁畫被毀,旁邊的歌劇院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還有一些建筑年久失修,幾乎都要坍塌了。后來,這座宮殿又變成了一個拖拉機修配廠,文物遭到極大的破壞。目前,匈牙利政府已經(jīng)接管了這座宮殿,正在全力修復,但因為毀壞嚴重,至今只有部分房間對游人開放,中國廳只開放了一個,其他兩個廳尚在逐漸修復之中。
海頓在匈牙利住了幾十年,又為匈牙利最大的貴族服務(wù),他在這里一定聽過匈牙利的民間音樂,他的一些作品也會打上匈牙利民族音樂的烙印。然而,我們至今還沒有看到任何一位音樂學家就這個問題發(fā)表過任何文章和專著。當我從埃斯特哈齊宮參觀歸來,在布達佩斯和朋友們談起這一點時,李斯特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系的教授雅諾士·安德拉斯博士說這是他目前正在研究的課題。他說他已經(jīng)在海頓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十七、十八世紀在匈牙利民間流行的曲調(diào),并開過一場音樂會來說明他的發(fā)現(xiàn)。我希望他把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寫成論文發(fā)表,而我會把它譯成中文,供在中國的歐洲音樂史專家們在研究海頓作品時學習和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