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茶葉源于中國,所以全世界各種語言里的“茶”,都來自中國的兩大方言系統(tǒng)。日文、葡萄牙文、俄羅斯文、土耳其文和阿拉伯文學(xué)的是廣東話;德文、法文、英文與荷蘭文里的“茶”則來自福建話。仔細看看這些語言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中國茶葉輸出的路線圖。比方走海路的那一套,就全是福建腔,例如英文里的“tea”。
英國人喜歡福建茶,很早就把“大茶”(Bohea)和“工夫茶”(Congou)奉為桌上珍品。于是我們就能了解福州這么小的一座城市,歷來都不算是貿(mào)易重港,為甚么偏偏會在清末列入通商五口的理由了。
“三坊七巷”,如今是福州的勝地,“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才四十公頃的面積,大不過故宮。但它卻絕對當(dāng)?shù)蒙稀暗仂`人杰”四個字,幾百年來不知出過多少人才,至今還能在那石板路上感到前朝的履痕,古房的檐角里嗅得時間的霉味。到了近代,“三坊七巷”就更是不得了,里頭的鄰居全是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戲臺上你方歸來,我這頭就預(yù)好登臺亮相。林則徐、沈葆禎、左宗棠、鄭孝胥、陳寶琛、嚴復(fù)和冰心,全是這里的街坊。
還有林覺民,他的《與妻訣別書》曾是唯一同時出現(xiàn)在兩岸中文課本的名篇。其故居自然也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陳列了那方有名的手帕復(fù)制品。臺灣的老兵來了,看不見上頭的蠅頭小字,可是他們都會背:“吾愛汝至,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一邊背,他們一邊流淚,才二十多歲的大好青年,就此絕命黃花崗。
話說英國本來也和歐陸一樣,歡迎咖啡多過茶。直到十八世紀初期,荷蘭人在爪哇廣植咖啡田,價格遠遠低過英國東印度公司營銷的摩卡咖啡,搶去后者絕大部分的市場。英國人這才轉(zhuǎn)移焦點專攻茶葉,使得茶葉價格下降,銷量大增,成為英國國飲。十九世紀中葉,福州取代廣州,是中國茶葉貿(mào)易第一大港。那時候的“三坊七巷”商埠林集,大茶莊之外,還有洋行銀樓櫛比鱗次,頓時多了一座座西風(fēng)洋樓?;蛟S是華洋雜處的緣故吧,福州才出了這么多洋務(wù)重臣,才有嚴復(fù)這批中國第一代留學(xué)生。要等到英國人在錫蘭和印度開的茶園成了氣候,福州的華景才稍稍色淡。據(jù)說,印度茶葉的味道更濃厚,適合加糖加奶。相比之下,武夷山的茶還是淡了點。
他們的茶寡?福建人可不這么想。英國人來了又走了,曾經(jīng)遠達澳洲美國的最后一班快船也早已停航。他們?yōu)榱ν炜駷懙闹信d名臣而驕傲,也為推倒清廷的殉難烈士而心碎。但這盅茶,始終是要喝的,并且愈喝愈講究。
今天的福建人喝茶如喝葡萄酒,有賽茶大會。這個嘗一口,說得出是哪一座山的名品,那年七月雨水多。那個試一啖,沉吟半晌,探問“該不會是盧師傅炒的茶吧”?神乎其技,令人嘆服。我曾經(jīng)問過友人,茶味極品是甚么,他們答曰:“觀音韻。”何謂“觀音韻”?只見爐火香煙裊然,朋友放下茶杯輕輕搖頭說:“說不清,道不明,言語無法形容?!?/p>
(摘自“文館微信公眾號”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