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舒愉棉

可以這么說，我是在圖書館里長大的孩子，至少感覺上來說是這樣的。我兒時的家在克利夫蘭市城郊，距離磚面外墻的謝克海茨公立圖書館伯特倫伍茲分館約一英里的距離。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母親一周會有好幾次開車載我一起去圖書館。我們一起跨入大門，一進門就分道揚鑣，紛紛沖向自己最愛的圖書區(qū)。圖書館大概應(yīng)該是我最早擁有獨立權(quán)的地方，盡管那個時候我可能只有四五歲，母親依然允許我單獨行動。一段時間后，母親和我?guī)е覀兊膽?zhàn)利品在借書處匯合。我們一起等待圖書管理員拉出書后的一張張借閱卡，在一排排別人以前借閱時留下的還書日期后，蓋上歪歪斜斜的還書日期。

不論在圖書館逗留多久，時間總是不夠用的——圖書館實在是太浩瀚了。我喜歡在書架間徜徉，視線掃過一排排書脊，直到有什么吸引我的注意力。在圖書館里徜徉的時光，每一次都如此夢幻和令人舒暢，并且注定我們不會空手而返。這不像是和母親一起逛商場，逛商場最后總會變成“我想要”和“她會買”的拉鋸戰(zhàn)，而在圖書館，我想要什么，就能擁有什么。

我喜歡坐在回家路上的車?yán)?，膝蓋上堆滿借回來的書，塑封書皮抵靠在大腿根，書本扎實溫暖地壓在腿上。帶著不用付錢的東西離開一個地方讓人興奮不已，而期待即將能夠讀到的新書也讓人興奮不已。在車?yán)铮覀儠嵵氐赜懻撝笠凑赵鯓拥捻樞蜷喿x借回來的書籍，怎樣在借閱到期前安排自己的節(jié)奏，漫步在這迷人的短暫時光中。我倆都認為，伯特倫伍茲圖書館的管理員都很漂亮，然后總會花上幾分鐘討論她們的美貌。最終我的母親必然會提起，如果能對職業(yè)再做一次選擇，她會選擇做一名圖書館管理員，此時車?yán)飼瓉砥坛聊驗槲覀z都在遐想，那會是多么美妙的生活 。

等我長大些后，我就經(jīng)常一個人走路去圖書館，背上自己能負荷的最多的書。有時候，我依然會和母親一起去，而圖書館之旅一如我幼時那樣令人著迷。就算后來到了高中最后一年，我已經(jīng)可以獨自開車去圖書館了，母親和我依舊時不時地結(jié)伴同行，一路上仍如同過去那樣，一樣的停停走走，一樣的評論和遐想，一樣的令人沉醉。自從兩年前母親去世之后，每當(dāng)思念她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我們坐在車?yán)?，一起前往伯特倫伍茲圖書館的情形，聊以慰藉思念之情。

我們一家人都鐘情于圖書館，可以稱得上都是圖書館蟲。我們都極為嗜讀，不過我們是那種從圖書館借書而非家里滿是藏書的家庭。我的父母很珍愛圖書，但他們生長于大蕭條時期，懂得錢有多么不經(jīng)花，在那段艱難的時期里，他們習(xí)得了“能夠借到的絕不花錢買”的道理。也許出于節(jié)儉，或者除此之外的其他原因，他們還認為讀書的根本在于閱讀的體驗，而非為了獲取能夠永久儲存和觀賞的物件，或出于閱讀目的獲得的紀(jì)念品；讀書如同一場旅行，沒有任何索取紀(jì)念品的必要。

在我出生的時候，我父母的財政狀況已經(jīng)變得好多了，他們學(xué)會了小小的揮霍，但大蕭條時期的心態(tài)卻和某些方面的節(jié)儉習(xí)慣牢牢得捆綁在一起，比如說絕不買能夠從圖書館借到的書。我們家里的書架上稀稀落落地放著幾套百科全書（很難借閱的書）和一些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我的父母最終還是買下來的混搭在一起的各色書籍，像一些不痛不癢的兩性指南。例如，《理想婚姻：背后的心理學(xué)及操作技巧》就是我記得最深刻的一本，我總是在我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拿出來閱讀。他們之所以會買下這本書的原因是在于，如果是從圖書館借的話，他們覺得在借書處會十分尷尬。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旅游指南、擺設(shè)用的精美畫冊、我父親的法律書籍和10多本要么是禮物要么不知道怎么就正大光明擁有的小說。

當(dāng)我離家去密歇根大學(xué)上學(xué)的時候，我發(fā)生了眾多讓自己區(qū)別于我的父母的改變，而其中之一便是瘋狂地想要擁有圖書。我想，購買課本就是一件讓我興奮不已的事情。我只知道那時候我不再享受漫步圖書館和借書品嘗的時光，而是想要有成堆的書環(huán)繞在我的身邊，供我隨時取閱。大三的時候，我搬進了一間公寓，在里面成排擺放著書櫥，每一個都塞滿硬皮書。學(xué)校圖書館于我僅作研究之用，別的時候我都是一個貪婪的圖書買手。我沒辦法從書店空手而歸，我愛新書紙墨散發(fā)出的含堿芳香，那是圖書館破舊書籍從不會散發(fā)的味道；我愛新打開的書脊發(fā)出的“咔嚓”聲和未曾被人翻閱的紙頁摸上去近似潮濕的手感，好像才剛剛制造出來的新紙一般。有的時候我在想，之所以我會這樣是不是為了彌補童年時期身處書籍稀少且很久不變的書櫥間所留下的遺憾。不過原因是什么對我而言并不重要。事實上，對于擁有圖書這件事我已經(jīng)變得近乎狂熱，有時候我甚至?xí)孟胍_一家書店。如果母親但凡向我提起，圖書館有本她在等待借閱的書時，我就會變得不耐煩，并問她為什么不干脆去買一本來看。

當(dāng)大學(xué)畢業(yè)，我不再需要為了期末論文而埋頭于學(xué)校圖書館的書堆里后，童年時在伯特倫伍茲圖書館里的絕美經(jīng)歷就完全被我拋之腦后，而人生中的第一次，我開始思索，圖書館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是因為后面的機緣巧合，也許圖書館在我生命的中角色可能會定格于此：一個每每想起總會倍感惆悵的童年游樂園，一個更像是記憶中的標(biāo)記物而非實地的地方，一種會喚起生命中很久以前某個時刻的記憶、混合著“母親”和“過去”的情緒的楔子。

2011年，我的丈夫獲得了在洛杉磯工作的機會，于是我們離開紐約，舉家西遷。我對洛杉磯這個城市不甚了解，不過我曾去拜訪過住在那兒的親戚，并且在成為作家之后，也因雜志專欄和書刊工作經(jīng)常往返于洛杉磯與紐約。我曾去過洛杉磯的海邊、峽谷、河谷和山巒等諸多地方，卻從未想過要去市中心。在我看來，市中心不外乎就是毫無生氣的辦公大樓街景和每到傍晚五點蜂擁而出的人潮。我印象中的洛杉磯就像是一個發(fā)光的甜甜圈，被乳白色的海洋和高聳的山巒圍繞，而中間只留一個巨大的空洞。我從未去過洛杉磯的公立圖書館，也從未萌生過想要去看一看的念頭，盡管我很肯定地猜想，也許在洛杉磯市中心可能會有一個圖書館，并且極可能是個主館。

舉家搬遷的時候，我的兒子剛上一年級，學(xué)校布置的作業(yè)里有一個就是采訪在城市里工作的人。我建議他去采訪垃圾回收員或者警察，但他卻說他想去采訪圖書館管理員。初來乍到的我們不得不查詢最近的圖書館的地址，最后發(fā)現(xiàn)最近的圖書館是斯蒂迪奧城分館，距離我們住的地方一英里左右，與伯特倫伍茲圖書館距離我童年時住的地方的距離一模一樣。

在我們開車去見被采訪的圖書館管理員的路上，我好像重拾父母帶著子女前往圖書館的熟悉感覺，只是如今角色變化，我成了帶著孩子踏上這特殊旅途的家長。泊好車，我們一同走向圖書館，一起首次擁抱這別致的體驗。整個建筑是時髦的白色，有著薄荷綠蘑菇帽狀的屋頂，看上去和厚實磚墻的伯特倫伍茲圖書館毫無相同之處。但當(dāng)我們跨進大門，那熟悉的感覺如同雷電擊中了我，它來得如此猛烈，以至于讓我一下子無法呼吸。幾十年過去了，在離家2 000多英里之外的地方，我居然仿佛一瞬間穿越回到了和我母親一同走進圖書館的那時那地。一切好像都未曾改變：鉛筆書寫在紙上的“沙沙”聲，房間里書桌前讀者含混不清的低聲對話，圖書館書車的嘎吱作響，還有偶爾書本落在桌面上的紙張撞擊聲。還是同過去一樣，神圣的借書處的木制臺面、像船一樣大的圖書館管理員辦公桌、紙張翻飛的告示欄；還是同過去一樣，那有條不紊的繁忙之感就像小火慢慢燒開一壺?zé)崴?；還是同過去一樣，那書陳列在書架上，增增減減。

不是時間在圖書館停止，而是好像時間在這里和所有的圖書館里駐足、聚集，不僅是我的時間、我的生命，而是所有人類的時間。在圖書館里，時間積蓄起來，不是停止而是儲存。圖書館是敘事和尋找敘事的人的聚集地。它是我們可以一窺永恒的地方：在圖書館里，我們可以永生。

于是圖書館曾在我身上施下的魔法再度被激活，也許它就從來沒有消失過，盡管我的確已經(jīng)不去圖書館很多年，以至于再次回來就好像是造訪我很熱愛卻隨著歲月飛馳而逐漸遺忘的國度。我知道了渴望一本書和買下一本書的感受，卻忘記了這樣的感受：漫步圖書館里的書架間，尋找自己想要的書的同時看到它的左鄰右舍，注意它們特有的協(xié)調(diào)性并遵循一個想法，因為它是從一本書傳遞到下一本書，像電話游戲。從杜威十進分類法編號的301.4129781《女拓荒者》（Pioneer Women）開始，然后往前幾英寸后，在 306.7662發(fā)現(xiàn)自己的《基達》（Gaydar），然后再往前是301.45096 《我父親的夢想》（Dreams from My Father）,然后在301.55《凝視山羊的人》（The Men Who Stare at Goats）結(jié)束。在圖書館的書架上，人們認為書是按照邏輯擺放，但事實上卻時不時讓人哭笑不得、匪夷所思和無力抗拒。

我知道，圖書館讓我欲罷不能的一部分是：當(dāng)我?guī)覂鹤尤ギ?dāng)?shù)貓D書館時，我感受到的那種熟悉所帶來的震驚。它讓我瞬間想起我的童年、我與父母之間的羈絆和我對書籍的熱愛。在思緒里，這讓我離我的母親更近，離我們的圖書館之旅更近, 于是我決定寫一本關(guān)于這個主題的書。做這個決定是令人愉悅的，可是過程卻是苦樂參半，因為正當(dāng)我重新審視和挖掘這些記憶的時候，我的母親卻在逐漸遺忘它們。當(dāng)我第一次告訴她我在撰寫關(guān)于圖書館的書時，她很高興，并說她很自豪能夠成為讓我發(fā)現(xiàn)圖書館奇妙之處的部分助力。但讓我真正敞開胸懷接受這個主題、讓我從想寫變成要寫的原因，是我發(fā)現(xiàn)我正在失去她。

很快，老年癡呆的魔爪伸向了她，并且每天蠶食一點點零散的記憶。等下一次我再向她提起關(guān)于圖書館的寫作計劃以及我有多懷念我們一起去伯特倫伍茲圖書館時，她明顯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在說什么，只是給我鼓勵的微笑。每次我去看她，她都離我更遙遠，她的思緒變得含混、缺失、隔絕，許多記憶已經(jīng)不在。于是我知道：我承載的是我們兩人的記憶。

我意識到自己想要知道：如果共享者不再記得的時候，共享的記憶是否繼續(xù)存在。是否當(dāng)共享鏈接斷掉，記憶也會暗淡？除我以外，我的母親是唯一知道那些如夢似幻的下午是什么樣的人。我寫下關(guān)于圖書館的一切，因為我在努力想要留下那些下午的記憶。我努力說服自己，把這些記憶記在紙上可以讓它們免受時間的侵蝕。

會被遺忘的想法令人生懼。我害怕的不僅是我這個人會被遺忘，而是我們所有人都注定被遺忘；我害怕：生命的總和最終歸于零；我害怕：我們曾經(jīng)歷的喜與憂、得與失，我們留存于世的微小印記，在我們消失的時候，這些印記會被抹去，就像我們未曾出現(xiàn)過。如果你有片刻注視過這荒蕪，生命的總和就會變成虛無，因為如果沒有什么存在，那么也沒有什么是重要的。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按模式發(fā)生，生命只是令人困惑的存在，是沒有旋律音樂的擴散。但是，如果你的所知所看所想能夠固定和保存，如果你能看到反映在以前生命的生活，想象到反映以后生命的生活，你就能開始發(fā)現(xiàn)秩序與和諧。你知道你只是宏大故事的一部分，而這故事有著自己的形態(tài)與目的：可觸及、熟悉的過去和持續(xù)更新的未來。我們都在繩索上的錫罐里絮絮低語，但我們被聽到了，所以，我們把消息傳遞給下一個錫罐和下一條繩索。寫一本書就是徹底的挑戰(zhàn)行為，宣告你相信記憶存在的持久性。

馬里作家阿馬杜·昂帕泰·巴（Amadou Hampa téBa）曾說過，在非洲，一位長者離世如同一座圖書館被焚毀。當(dāng)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直到隨著歲月流逝，我才逐漸品出這句話的精妙。我們的心靈與靈魂存放著由我們的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鐫刻的書卷，個體意識就是分類存儲記憶的合集，是個體生命鮮活的私人圖書館，這無法完全共享，并會隨著我們生命的逝去而銷毀。但是如果你能從私人“館藏”里取出一些，與他人或者世界分享，不管是以書面形式還是以故事口述，它就能獨立于世，并以自己的方式延續(xù)生命。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