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嘉定月亮灣,一群老頭老太正舉行一次分手三十年后的大聚會。自LN廠1985年從皖南撤回上海后,許多人還是第一次重逢。故而現(xiàn)場氛圍,活像一只靜置多日的大水缸陡然被掏渾,金珠,玉屑,蓮蓬,藕須,蓮葉,枯枝,敗蘗統(tǒng)統(tǒng)氽了上來,上下翻飛,左右盤旋,前后沉浮,內(nèi)外交集,你究竟生活得怎么樣?其實就寫在你的臉上,比如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大佬倌,坐在幽暗一隅,一頭黑發(fā),已全然脫落,而“類風關(guān)”,又使其兩手變形,我默默地看著他,不知說什么好。
四十年前,我們一起去的皖南,大佬倌長得白皙、英俊,胸肌發(fā)達,二頭肌暴凸,整個人看上去健碩勻稱,兩眼炯炯有神,雖說山里男多女少,他仍是許多女孩夢中的王子,他所住的“301室”是我常去之處,和他同室的三人都喜歡讀書,而大佬倌則有兩大特點,一是吹牛,滬語所謂的“魁”,南市區(qū)的黑道白道據(jù)說都有“路”;其次便是對讀書人的鄙視,公開嘲弄三個室友說,都一輩子死山里了,讀書有什么用呢?你們以為女人會喜歡讀書人嗎?呵呵,不服,我們就一起出去走走,看看她們的眼睛盯著誰?!
那時候的大佬倌意氣風發(fā),走在路上,常橫眼乜人,大概在他聲譽最高峰值的時候談了一個女朋友,化驗室的,因其臉龐白皙而飽滿,我們背地里叫她“白果子”,勾著她走在路上,他更是顧盼自雄了,常自負地對我們說:我是絕對不會碰她的,大丈夫應(yīng)該挺直腰板做人!然而好景不長,約半年后,突然看見他在喝悶酒,我陪他喝了幾口,他便趴在桌上痛哭,我很惶恐,不知怎么惹了他,他倒也清楚,搖著手說,不關(guān)你事,是我的女朋友黃了!
女人寧可跟滑頭一世,也不跟木頭一生。
原來,他感覺一直很好,“白果子”卻突然提出了分手,理由很簡單:談不攏!肚子里太空!
“說我肚子里太空”?!他瞪大渾濁而漂亮的眼睛,轉(zhuǎn)著,喃喃地說,我每次話都很多呀,把我們南市弄堂里那么多的故事告訴她,還說我“空”?
對失戀,那時流行分析,他分析是她的姐夫使壞,第一次上門,大佬倌說自己不抽煙,喝一點酒,她姐夫就敬他酒,酒多了,大佬倌篤悠悠地從中山裝口袋里摸出了香煙……
他分析自己“壞在這里”——說謊露了餡,“他姐夫當場的眼神就異樣”,他說。我很想否定他,女人其實并不在乎男人撒謊,相反天生喜歡男人哄,但哪個女人不明白男人的花言巧語當不得真呢?就是天生好這一口,聽了舒服。
大佬倌的要害我認為恰恰是“肚子太空”。但我沒說。誰想到近四十年后我會再次遇到“白果子”。
“白果子”現(xiàn)在是某公司的“醫(yī)藥代表”,世面見得多,模樣也出挑,六十多歲的人一點也看不出,不但顏值高,“言值”更高,語速快,口齒清,什么話都敢說,但分寸卻又掌握得妙到毫巔。
不知怎么地一扯就扯到了大佬倌身上,“他呀,”她輕蔑地一笑:按理幾十年不見不該說他,但作為時代的悲劇,是很值得回顧一下的。
男女關(guān)系太微妙,她說,女人不愛你,你動手就是性侵;女人愛你,你動手就是“拎清”。大佬倌我當初不要他,所有說法都是借口,什么“沒文化”啦,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核心是:一塊木頭!他不碰我!我給了他那么多的機會,一次又一次。我現(xiàn)今都六十五歲了,有什么話不敢說的——有一次我把他的手直接摁在胸前,他竟然還是木頭一塊!月光下看他,一副大義凜然的嘴臉!氣得我當場就一腳蹬了他。
女人寧可跟滑頭一世,也不跟木頭一生。她最后說,不服你去問問現(xiàn)場的每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