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沖

（西南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成都 611756）

《讀書雜志》是王念孫在校讀史部、子部和集部典籍時所寫一部札記，該書是其在訓詁領(lǐng)域的重要成就之一。通過閱讀《讀書雜志·荀子雜志》，我們可以看到王念孫在對前人批注古書時所犯錯誤的校訂是十分精彩的。這同其敏銳的觀察能力是密切相關(guān)的，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了其學識的廣博。但是，由于各種客觀因素所限，王念孫的一些注釋仍值得商榷。另外，從引用的文獻來看，《讀書雜志·荀子雜志》所引的主要是傳世文獻，未能使用出土文獻。本文擬解決以上兩個問題：首先通過對那些值得商榷的校注進行評議；然后為王念孫的校注補充一些時代較早的材料，以進一步佐證其觀點。在撰寫過程中，本文主要采用“二重證據(jù)法”，將傳世文獻同近些年來的出土文獻結(jié)合，這樣能使得我們的論證工作更具說服力。

《讀書雜志》一書有許多個版本，本文的材料來源于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整理點校本?；倔w例是先列舉該書所用的標題，后附上《荀子》的原句，接下來是王念孫的札記，并在其后注明了出處，最后“今按”部分是我們補充的書證。

一、批注有待商榷

（一）出入不遠

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入不遠矣①。

楊注曰：“出入，謂道路所至也?！蹦顚O案：楊說非也?！俺鋈搿碑敒椤俺鋈恕保詾閷W而多暇日，則或作或輟，其出人必不遠也。下文云：“好法而行，士也；篤志而體，君子也；齊明而不竭，圣人也?！闭^圣人之出人遠也。若云“出入不遠”，則義不可通?！段倪x·登樓賦》注引此已誤，《韓詩外傳》曰“道雖近，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日日多者，出人不遠矣”,義本《荀子》，今據(jù)以訂正[1]1650。

今按：與楊說不同，王念孫認為這一句的前半句是在講人生的成敗與主觀因素的關(guān)系很大，所以他認為那些有大把閑暇時間的人不會大大超過常人。他還將下文的“士”、“君子”以及“圣人”與此處作對比，以證明此處當為“出人不遠”。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這樣的說法并不妥。該句的上文是：“一進一退，一左一右，六驥不致。彼人之才性之相縣也，豈若跛鱉之與六驥足哉！然而跛鱉致之，六驥不致，是無它故焉，或為之或不為之耳?！避髯右怎索M、六驥舉例，說明他們“致”或“不致”這兩種結(jié)果的原因是“為”或“不為”，從而得出結(jié)論說：“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比缓筠D(zhuǎn)而談到人性，認為如果人不作為，他就會“出入不遠”。下文則是在對人進行分類，根據(jù)其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不同結(jié)果可以分為不同等級的人，即“士”、“君子”和“圣人”。通過聯(lián)系上下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楊瓊的解釋更為合理。今人梁啟雄的《荀子簡釋》[2]進一步證明了我們的觀點，梁認為：“這里的‘不行’‘不至’是直承前句‘不為’說的；多暇日，是‘或不為’的表征；其出入，指‘一進一退，一左一右’‘一出焉一入焉’；不遠，謂不遠致?！币虼?，我們可以認為《文選·登樓賦》注中的引用是正確的。此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韓詩外傳疏證》卷四引用此句時寫的是：“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入不遠矣”與《韓詩外傳》不同?！叭搿焙汀叭恕钡淖中伪緛砭腿菀渍J錯、寫錯，所以《韓詩外傳》引此句有誤。后來王先謙在作《荀子集解》時也并沒有采納王念孫的觀點改字。

（二）瞻曠

堂上不糞，則郊草不瞻曠蕓。

念孫案：此言事當先其所急，后其所緩，故堂上不糞除，則不暇蕓野草也?！笆|”上不當有“瞻曠”二字，不知何處脫文闌入此句中也。據(jù)楊注引魯連子“堂上不糞者，則郊草不蕓”，無“瞻曠”二字，即其證。楊文又曰：“堂上猶未糞除，則不暇瞻視郊野之草有無也”，此則不得其解而曲為之說[1]1817

今按：按照王念孫的說法，此句講的是做事情應(yīng)有輕重緩急之分，首先應(yīng)當打掃自己的庭院，然后再去拔除野草。從邏輯上來看，王念孫認為前后兩個分句是順承關(guān)系。但楊的另一種解釋不無道理。王先謙《荀子集解·卷十一》的注釋是：“曠，空也；空，謂無草也。蕓，謂有草可蕓鋤也。堂上猶未糞除，則不暇瞻視郊野之草有無也。言近者未理，不暇及遠。”根據(jù)楊瓊和王先謙的觀點，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如果庭院未打掃干凈，則必然沒有空去顧及郊外是否有野草，是否應(yīng)當去清除野草。此時，兩個分句在邏輯上當是假設(shè)關(guān)系，這是說得通的。而且我們可以看到這兩種說法均可以在文獻中得到反映。《史記》卷八十三：“臣聞堂上不奮，郊草不蕓”，《太平御覽》卷第四百六十四：“臣聞堂上之糞不除，郊草不蕓?！薄稘h藝文志考證》卷五：“臣聞堂上不糞，郊草不蕓。”《喻林》卷二十七：“臣聞堂上之糞不除，郊草不蕓?！币陨线@些可以印證王念孫的觀點?！睹娂狻肪砣模骸疤蒙喜患S，則郊草不瞻芟耘。”《記纂淵?！肪砦迨牛骸疤蒙喜患S，則郊草不瞻曠云?！薄队髁帧肪矶骸疤蒙喜患S，則郊草不瞻曠蕓。”這些都是和王念孫觀點不同的例證。同時，我們從《喻林》中可以看到，其第二十二卷和第二十七卷的說法各異，說明王念孫的觀點仍有待商榷。

二、補充出土文獻

（一）古今一度也

故以人度人，度，徒落反。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也。

念孫案：“古今一度也”當作“古今一也”，言自“以人度人”以下皆無古今之異，故曰“古今一也”，《君子篇》“故尊圣者王，貴賢者霸，敬賢者存，慢賢者亡，古今一也”，文意并與此同，則“一”下不當更有“度”字，蓋涉上數(shù)“度”字而衍文。楊注云：“古今不殊，盡可以此度彼”，則所見本已有“度”字《外傳》無[1]1685。

今按：宋《路史》卷三：“以心度心，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今古一也?！泵鞔镀咪淉S詩文合集》館刻卷一：“以心度心，以類度類，以度量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蓖瑫r，我們要指出的是“古今一也”更符合古代漢語的句式特點，如《郭店楚簡·窮達以時》：“窮達以時，德行一也”與此處“古今一也”句法結(jié)構(gòu)相同[3]。此外，一些傳世文獻中也有很多“古今一也”的用法。如《漢書》卷六十四：“臣聞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庇秩纭逗鬂h書》卷六十一：“凡人之心理不相遠，其所不安，古今一也?！痹偃搿段倪x》卷五十一：“此臣子于君父之常義，古今一也。”由此可見，“一”可以直接作謂語，其后不需要再添加其他成分。

（二）利往卬上

利往卬上，莫得擅與孰私得。

楊注曰：“利之所往，皆卬于上，莫得擅為賜與，則誰敢私得于人乎？卬，與仰同?！币唬骸巴弊治牧x不順，楊曲解為之說，非也?！巴碑敒椤蚌俊保蚌俊?，古“唯”字也?！拔ā被蜃鳌拔薄ⅰ熬S”。古鐘鼎文“唯”字作“隹”，石鼓文亦然。言臣民之利，唯仰于上，莫得擅有所與也。凡隸屬從彳、從亻之字多相亂，故“往”字或作“住”，與“隹”相似而誤[1]1896。

今按：“唯”字寫作“隹”，不僅在鐘鼎文中是這樣，其實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是非常普遍之事。《甲骨文合集》編號1517：“…隹庚…”，編號2344：“貞：不隹多介害?！边@里的“隹”均是“唯”字?！渡虾２┪镳^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孔子見季子》一篇第二十六簡：“好睘隹聚，卬天而嘆”，這里的“隹”是“唯”之義，“卬”同“仰”，意思是“好積則聚，仰天而嘆”。這個例子中“隹”、“卬”的字義和“利隹卬上”中二字的意思相同，可以用來證明“往”是“隹”字之訛誤[4]。

（三）修六禮明十教

楊注曰：“十，或為七?！蹦顚O案：《王制》曰：“《司徒》修六禮以節(jié)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六禮：冠、昏、喪、祭、鄉(xiāng)、相見。七教：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眲t作“七教”者是也。凡經(jīng)傳中“七”、“十”二字互誤者多矣。楊前注以《禮運》之“十義”為“十教”，失之[1]1911。

今按：孔穎達在為《禮記》作批注時已經(jīng)提到：“七教，即父子一、兄弟二、夫婦三、君臣四、長幼五、朋友六、賓客七也。”而《禮運》中提到的十義，即“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和“七教”是不同的，因此不能將這里的“十義”等同于“十教”。進一步來看，“七”和“十”在字形上的確相似。在《殷周金文集成》中“七”寫作（集成4315），“十”寫作（集成2783）；在《睡虎地秦簡》中“七”寫作（睡.秦86），“十”寫作（睡.日甲67）。綜上，王念孫說“七”、“十”二字誤用是可信的。

注釋：

①本文所使用的傳世文獻均出自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shù)研究中心開發(fā)制作且由黃山書社出版發(fā)行的《中國基本古籍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