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1914-1997)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捷克文壇一位家喻戶曉的文學奇才,被稱為“捷克文學的悲傷之王”,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一生創(chuàng)作豐厚,《過于喧囂的孤獨》是其中最受好評的代表作之一。這部小說不僅主題深刻,而且較為充分地體現了作者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高超的敘事技藝。但國內對赫拉巴爾及其作品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數。本文運用敘事學的理論和文本細讀方法,對小說在敘事視角和敘事時間上體現出的特色進行分析。
敘述視角也稱敘述聚焦,是指敘述語言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1]265敘事視角的選擇關系到一部作品藝術傳達的效果。法國結構主義敘事學代表人物熱奈特提出三類聚焦方式: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2] 129并將敘事人稱分為兩種常見形式: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2] 171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采用了平凡而奇特的底層人物視角,即內聚焦。同時以第一人稱口吻進行回顧性敘述。這種敘事視角的安排體現了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匠心獨運,也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
長期以來積累的生活體驗使赫拉巴爾擅長于采用平凡而奇特的小人物視角來聚焦底層生活,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便是如此,將一個三十五年從事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的小人物設置為敘述者,以這個打包工的視角敘述文本。
在小說敘事中,作者是隱身的,情節(jié)的敘述、事件的回憶和評論都是以故事主人公漢嘉的視角來呈現的。比如小說一開頭漢嘉就以自己的視角講述了所處的平凡生活:
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為了找到足夠的力量來從事這項神圣的勞動,三十五年中“我”喝下的啤酒就是灌滿一個五十米長的游泳池,一大片養(yǎng)圣誕鯉魚的養(yǎng)魚槽也綽綽有余?!拔摇痹跓o意中有了學問……[3] 3
一些一閃而過的奇特想法、心理感受和高尚情懷也在漢嘉的陳述中不斷流露:將打包工作看作是神圣的,是創(chuàng)作藝術、感受美的過程;喝酒產生幻覺后,看到耶穌和老子不同的處世之道;感覺把耗子叉進槽里用壓紙機打成包是屠殺嬰兒的行當;把一個個打包好的圖書包看作一個個骨灰盒;甘愿為人類珍貴的思想獻出生命等等。這些表述使讀者初步確立起漢嘉的人物形象。
但小說的意義并不滿足于讓人們了解一個底層小人物的奇特之處,而是執(zhí)著于更深層次的主題揭示。因此,赫拉巴爾在創(chuàng)作時安排漢嘉講說了自己目睹和經歷的其他事件,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對普魯士王家圖書的劫掠、生前堆滿榮譽獎章的舅舅死后無人問津,尸體上爬滿蛆蟲;自己的情人——那個茨岡小姑娘被抓走、關進集中營被焚尸爐燒死;機械時代的打包工對珍貴圖書粉碎時的冷漠、無動于衷等等,看似是漢嘉經歷的無意展示,實則是作者對寫作材料的刻意挑選和有意為之。
雖然與全知視角相比,這種人物視角在看待事物、客觀評價等方面帶有不可避免的局限之處:難以洞悉一切,難以隨時對事件、人物等做出權威解釋和評價,但小說全篇持續(xù)固定地將漢嘉作為回憶敘事的敘述主體,以他的視角講述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內心想法和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極大地增強了文本的真實性和小說的可信度。事實證明,這種敘事視角的選擇是赫拉巴爾的高明之處。正是讀者相信人物形象、相信作者敘事的真實性,才會連貫地跟隨小說中的人物經歷和目睹事件去反思喧囂中孤獨的漢嘉,才會被這樣一個愛護知識和先賢思想勝過自己生命、對文明毀滅充滿擔憂、具有奇特想法和高尚情懷的平凡人激發(fā)出興趣,去探尋漢嘉最終無奈選擇在相伴一生的壓力機下粉碎自己的身體,與先賢書籍合二為一的深層原因。所以,這種敘事視角的安排不僅增強了小說的可信度,而且使整個敘事作品更深刻、更具張力和沖擊力。
人稱的區(qū)分在敘事視角這一范疇內具有重要意義,不同的人稱會使敘述者的視角受到不同限制,也表達了不同的敘事態(tài)度。《過于喧囂的孤獨》屬于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作品,從小說的第一句開始到結尾,作者始終都以所確立的第一人稱“我”來回顧、看待往事,讓漢嘉自己講述這三十五年來的親身經歷,以回憶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
而在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的作品中,申丹認為,往往存在兩種不同的敘事眼光,即敘述自我和經驗自我。前者是敘述者“我”目前追憶往事的眼光;后者是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4] 223可以看到,經驗自我的眼光更為有限,而敘述自我的眼光則明顯帶有“我”敘述時的感知色彩,而在對不同時期對往事進行回憶又可以表現出不同的理解層次,這兩種眼光在這部小說中常常交替出現。
以漢嘉和曼倩卡第一次見面的情節(jié)為例。第一次出現“我”與曼倩卡見面是在一個舞會上,文中寫道:
樂隊奏著音樂,“我”同曼倩卡跳舞,每一場都只同她跳,“我”們跳舞,世界像回旋木馬似的在“我”們周圍旋轉,“我”一邊跳一邊用眼角尋找可以帶著她飛旋的空檔……“我”對曼倩卡說“我”愛她,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愛慕之情。[3] 24
按照實驗方法測定4個V-4Cr-4Ti合金樣品中Al、As、Co、Cu、Fe、Mg、Mn、Ni、P、K、Na,進行加標回收試驗,見表4。
對這個鄉(xiāng)村舞會和對曼倩卡的深愛都是以漢嘉年輕時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來描寫的,屬于經驗自我。緊接著故事主人公漢嘉又表述道:
直到幾年以后,因為打那時候起人們便管曼倩卡叫甩大糞的曼倩卡,原來那天……[3] 25
這里出現了明顯的標志詞“直到幾年以后”、“原來”,表明距離事件發(fā)生一段時間之后,“我”對故事發(fā)生的原因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和認知,對于曼倩卡的態(tài)度有了轉變,這時的“我”對于曼倩卡更多的是抱有愧疚,但依舊不是作為回憶敘述者的“我”,而是仍處于故事之中的經驗自我,只不過與第一次見面時的經驗自我眼光分屬于兩個層次。隨后小說又記錄了“我”在操作壓力機進行工作的過程中,回想起這一幕并對此進行的評論:
我的機器在進行著這個世界的基本運動……猶如一個圓圈,無論你從哪里出發(fā),必定同到原地。[3] 25
這一評論不再是舞會上與曼倩卡跳舞時的眼光,也不是對于曼倩卡忍受恥辱的抱歉眼光,而是作為一個從事打包工工作的漢嘉回憶往事的眼光,此時的“我”所發(fā)出的評論是基于和曼倩卡的會面經歷,并結合壓力機的運作方式思考出這個道理,對曼倩卡的人生有了更加深刻和成熟的認知,是敘述自我的眼光。由于這些事件所隔時間很長,所以此時的“我”與當時的“我”思想、經歷都大有不同,所以敘述自我與經驗自我距離非常大。
這種視角的選擇有利于縮短人物與讀者之間距離,便于讀者感覺到自己在與故事主人公直接接觸,面對面地傾聽他的訴說,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別人轉述的故事。同時,經驗自我和敘述自我眼光的交替使用,使故事主人公既是故事的參與者也是故事的見證者,這種模式不僅可以減少讀者進入故事情境的阻礙,使讀者在輕松的氛圍中更真實地融入故事之中,而且還能將不同時期的漢嘉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真切感受到故事角色的成長、主人公思想看法的變化和認知程度的深化。
赫拉巴爾雖然在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中始終未切換敘事主體和敘事視角,但卻在敘事時間上選擇改變時序、時距和頻率來使時間更具有層次性,故事更具立體性、曲折性和復雜性。通過運用倒敘和預敘構筑懸念、選擇不同時距調整敘事節(jié)奏、采用事件話語的多次重復等技巧,增強了讀者閱讀興趣和美學感受。
倒敘和預敘是熱奈特在探討故事時序和敘事時序之間發(fā)現時間倒錯這種不協(xié)調的形式時引用的兩個核心概念:倒敘是對往事的回顧,“指對故事發(fā)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預敘是對即將發(fā)生的事件的預示,“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2] 17《過于喧囂的孤獨》中雖然采用了順敘的方法推進性地回顧了漢嘉每天乏味、無聊的工作內容和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但同時文中也使用了倒敘和預敘技巧來打破單一的線性敘事,造成時間倒錯效果,以便在簡單的情節(jié)之中蘊藏豐富的寓意與哲理。
《過于喧囂的孤獨》開篇就將漢嘉的工作年限、工作環(huán)境以及一生的精神追求以倒敘的手法表述出來以構筑懸念:
這種手法的運用,有利于激發(fā)讀者探尋“主人公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為什么要置身在廢紙堆中三十五年”、“為什么將三十五年置身廢紙堆視為‘love story’”、“是什么因素促使主人公這樣認為”等問題的欲望。同時這句話表明所講的故事發(fā)生在漢嘉工作的時間內,而敘述時間卻產生于漢嘉離開工作崗位之后。隨著故事的展開,漢嘉這三十五年里的工作內容、工作體驗逐漸展現在讀者眼前,之前的疑問也逐漸解決。文中還有多處用到倒敘手法,比如:在處理廢紙時看到珍貴藏書,頭腦中瞬間閃回到目睹二戰(zhàn)中有人劫掠普魯士王家圖書館藏書的現場;描寫自己現在并不講衛(wèi)生的現狀后,就追憶了“我”穿著整齊參加舞會的事件;剛剛描述了埋葬舅舅的過程,又回述了舅舅年輕時在院子里蓋小信號塔、建鐵軌的事件……
此外文中也多處使用事例、幻覺等形式實現預敘功能。以事例的形式預敘曾在小說的第二部分出現過。文中通過“我”用壓力機碾死耗子、看林人用釘子扎進貂的腦袋讓貂送命、獵人用木棍扎進刺猬的肚皮來消滅刺猬這三個事件來進行預敘,不同的是,看林人、獵人都受到了同樣的報復:看林人的兒子因一道電流打在腦袋上而送了命,獵人肚子里長了腫瘤,身體蜷成一個球,緩慢地死去。他們采用什么樣的手段來毀滅其他生命,他們的親人或者他們自己就是以類似的方式死去。而主人公漢嘉,雖然每天對于床鋪上方碼滿了書的擱板充滿擔憂,恐怕有一天頭上的書一起落下,將自己壓扁,但他那時尚未迎來自己的報復。但結合小說結尾不難看出,作者已經使用了預敘方式對漢嘉的死法做了判定:抱著一大把廢紙和自己最喜愛的書邁進一生相伴的壓力機并開動了按鈕,正如耗子的死法,漢嘉在壓力機里粉碎了自己。
除了以事例的形式預敘,還有以幻覺的形式預敘。以第四部分為例,文中寫道漢嘉喝酒后產生幻覺的場面:
我捧著杯子喝啤酒,目光卻不曾離開那年輕的耶穌,只見他神情激憤,被一些青年男子和美貌女人簇擁著,老子則孤零零地獨自尋找合適的墓地……耶穌置身在充滿了沖突的戲劇性的處境中,老子則在安靜的沉思中思考著無法解決的道德矛盾。[3] 30
讀者一度以為這里作者意欲展現對耶穌的正面情感,但這里實則是作者運用預敘手法的良苦用心之處。通過耶穌和老子的對比,作者勾勒出漢嘉面對所生存的社會變革后的兩種處世態(tài)度:一是充滿激情地積極迎合社會變化并試圖改變,二是對社會的變化充滿憂思卻無力反抗。漢嘉曾一次次在這兩種思想之中徘徊、掙扎,但文中多處已經預示了漢嘉的最終選擇:同老子一樣在思考著無法解決的矛盾的過程中葬身獨自尋找的合適的墓地。比如他反復說道的“天道不仁慈”一語(來自中國老子的名言,“天地不仁”[5] 77),臨死前對老子的回想和對其所說的誕生是退出、死亡是進入的疑問,都表明他傾向于老子的智慧和對待世事的態(tài)度,這也是他甘愿赴死的原因之一。
熱奈特在探討時距概念時認為,根據敘事文本與故事之間時長的比較關系可以將時距分為五類:省略、概要、場景、停頓和延緩。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綜合運用了這五種時距,靈活恰當地調整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呈現給讀者一幅張弛有度、松緊適宜的生動畫面。
省略指敘事時間為零而存在故事時間,概要是指敘事時間小于故事時間。小說中多次運用省略和概要技巧,簡省了一些無關緊要或削弱小說矛盾沖突的故事的敘述,留下了更有益于展現小說主旨的精干部分。這種做法加快了敘事速度,同時也加強了情節(jié)的緊湊性。但省略和概要的邊界并不是絕對的,有時省略更接近于一個最小限度的概要。比如小說中只留給讀者“我得到了母親病危的消息”、“母親去世后”這兩句只言片語,而省略了漢嘉母親從病危到去世這一時段里發(fā)生的故事,甚至連他母親的生活過程對讀者來說都是未知。同樣,描寫漢嘉看茨岡民警指揮交通時,在文中出現了“半個小時”這四個字的敘事時間而省略了這半個小時內發(fā)生的一些對于作者構筑情節(jié)來說價值細微的故事。這些都是典型的省略。而在主人公漢嘉回憶二戰(zhàn)結束后普魯士王家圖書館藏書被劫掠時則用到了概要:
大卡車又把這些燙了金邊和金字的皮面精裝書運到火車站,裝進敞篷車,那一陣子正值天天下雨,整整一周大雨嘩嘩地下,當最后一輛卡車拉來的最后一批書裝上車,火車啟行了,駛進傾盆大雨之中,敞篷車一路滴著金水,摻和著煤煙和油墨……[3] 11
這里較為完整地交代了這些書被運走的全過程,讀者不僅知道這一事件的始末梗概而且通過敘事文本明確了這些書當時是如何被運走的、在什么條件下運走的。雖然這里的敘事時間仍遠遠小于故事時間,現實中搬運的完成時間要遠遠大于幾句話的耗時,但相比于省略,概要詳細一些。因此可以判定作者此時希望讀者看到劫掠珍貴書籍、知識文化的過程是多么粗魯,同時節(jié)省出敘事時間來記錄對先賢文化極為珍惜的漢嘉目睹這一慘烈狀況的內心沖擊和狀態(tài)變化。
場景是指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大體相當,是對畫面的高度還原和對對話的細致描寫。比如文中對主任和漢嘉對話的場景高度還原,不僅描摹了主任和“我”的細微動作和神情,而且也逐字記錄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內容:
我的主任臉上帶著一副殉道者的神情突然在我面前跪下了,他雙手合十懇求說,漢嘉,看在上帝的份上行行好,我向你發(fā)誓,我跪在地上求你了,醒醒吧,趁現在還來得及,別再灌酒了,干活吧,別再折磨我了,你這樣下去會把我折磨死的……我嚇壞了,連忙俯身輕輕抱住他的胳膊肘央求他……您別這樣,好先生,我說,您這樣跪著有失尊嚴……[3] 40
小說中的對話出現次數不多,對話長度較短,這與漢嘉的工作性質、交往人群、人物性格等有關。但細致描寫卻在文中多次出現,比如對兩個茨岡女人收廢紙后到漢嘉這里討事物的全過程,漢嘉與美學教授的每次碰面等等,其中的每個動作、神態(tài)、姿勢都進行了高度還原。但總的說來,文中很少在某個部分單獨運用場景的敘事手法,而是經常與其他時距類型相互交錯使用。
停頓是指存在敘事時間而故事時間為零,“在敘事文本中,停頓主要涉及敘述者干預與描寫。”[6]141干預是指敘述者對文中情節(jié)或人物等因素發(fā)表評論。比如文中寫道漢嘉第三次見過曼倩卡后躺在家里的想法時認為那個憎惡書的曼倩卡擺脫了恥辱,成了人們紛紛描寫的人物,而不斷讀書的自己卻徒勞無功。這里并沒有推進故事的發(fā)展,而是停滯在他躺在床上的情節(jié),但敘事時間卻仍在繼續(xù),展現了漢嘉對自己處境的悵惘和對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圖書價值的懷疑和知識處境的深思。但停頓中所說的描寫不同于場景中的描寫,簡單來說,二者區(qū)別在于是否描寫故事發(fā)生的情節(jié)。場景描寫是對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和記錄,而停頓中的描寫是將故事時間停滯,同時敘事時間延續(xù)。比如文中寫道:“借著路燈映進來的昏暗亮光,透過木架的縫隙仰望書脊,當四境都已寂靜時,我突然聽到了耗子啃嚙的聲音,我聽見它們怎樣在我臥床上面的天庭里忙碌著,好幾處書本上傳來的這個聲音不禁使我毛骨辣然,仿佛那兒有個秒針在滴答地走著……”[3] 46這里是對于環(huán)境的細致描寫,在文本中占據的是敘事時間而無關故事的推進。此外,在參觀布勃內巨型壓力機和工廠工人時對壓力機外表和工人穿著地描寫,也是典型的停頓。
延緩是指敘事時間大于故事時間,在這部小說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對漢嘉最后死亡過程的記述。從邁入壓力機開始到壓力機不斷粉碎他的雙腿再到他最后死亡,作者在漢嘉在現實中死亡的很短的時間里不斷描繪漢嘉的多次思想意識流動,比如眼前出現與茨岡小姑娘放風箏的情景、想象著自己像曼倩卡一樣飛入天堂、想到那兩個茨岡女人穿過查理廣場的花圃等等,敘事時間遠遠超出故事時間。這種敘事方法的運用,延長了讀者的閱讀感受,對即使無奈自殺但始終不改珍愛人類文明初心的漢嘉更加印象深刻,對當時整個社會的麻木與不仁慈以及人類文明在機械時代被摧毀的情況的感受更加深刻。
重復敘述隸屬于敘事頻率范疇,熱奈特認為敘事頻率是“敘事與故事間的頻率關系(簡言之重復關系)”,[2] 73根據(故事的)被敘述事件和(敘事的)敘述陳述的“重復”能力之間關系體系將敘事頻率分為四種潛在類型:講述一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講述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講述n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講述一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2] 74《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提出是這四種類型均曾出現在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中,此處不再一一贅述,僅以構成小說突出敘事特色之一的“事件、話語的多次重復”為例,對其中包括的講述n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講述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進行分析。
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中反復出現對“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這一事件的類似表述,僅僅在第一部分就高達十次,之后每一部分的開篇幾乎都未離開類似含義。比如“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三十五年來我按動這臺機器的紅色和綠色按鈕”、“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把這些東西壓碎”等等。作者將發(fā)生在漢嘉一生中的這三十五年看作一個完整片段、一個特定事件在文中多次講述,這可以歸類為對發(fā)生過一次的事件的重復敘述,意在提醒讀者這種艱苦、無趣的工作漢嘉樂此不疲地從事了三十五年,通過這種方法更利于塑造漢嘉的人物形象,引領讀者去探尋他對這個工作情有獨鐘的原因并確立起對漢嘉的情感傾向,從而引起對他最終自殺結局的反思。
此外文中還出現了講述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體現在作品中就是對“天道不仁慈”這一話語的重復敘述。小說中講述了很多故事碎片通過漢嘉的回憶和獨白串聯(lián)在一起,而每次出現漢嘉所認為的不仁慈的事件時,他都會重復一句“天道不仁慈”。比如在目睹破話和劫掠普魯士王家圖書館藏書的不幸景象時,漢嘉認識到天道不仁慈,有頭腦的人也不仁慈;在曼倩卡失掉榮譽人們對她不肯原諒、嗤之以鼻時,漢嘉認識到天道不仁慈,有頭腦的人也不仁慈;在茨岡小姑娘被蓋世太保帶走拋進焚尸爐時,漢嘉又喊出:天道不仁慈!作者之所以一直重復這句話,也是在對知識文化毀滅的冷漠態(tài)度和對人缺少同情和愛的現象的強化描述,這在揭示主旨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還比如對曼倩卡失掉榮譽、忍受羞辱一事,對美學教授向漢嘉要雜志一事文中講述了多次,但這些事發(fā)生在不同時段,是本質相同的不同事件。
赫拉巴爾獨特的風格、題材和敘事特色直接影響了捷克文學的發(fā)展,他的作品幽默荒誕而富有哲理,在輕松的聊天氛圍中揭示底層人物的閃光之處。這種效果的產生與他所選擇的敘事方式不無關系?!哆^于喧囂的孤獨》這部作品中無論是在敘事視角的確定還是在時序、時距和頻率方面安排的變化上,都體現出了赫拉巴爾高超的敘事技藝,同時也為讀者帶來了獨特的藝術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