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竹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劉震云是中國當代的重要作家,從1989年發(fā)表《塔鋪》開始,至2017年《吃瓜時代的兒女們》為止,劉震云已經(jīng)發(fā)表了九部長篇小說和十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其作品中的“官場系列”“故鄉(xiāng)系列”“延津系列”等始終以鮮明的風格走在文壇前列,并將寫作目光鎖定在人物的命運遭際上。1990年,劉震云發(fā)表了反映小人物生存境況的《一地雞毛》[1],名聲大噪;2011年,《一句頂一萬句》[2]榮獲茅盾文學獎,再次引發(fā)多方關(guān)注。從《一地雞毛》到《一句頂一萬句》,劉震云細致描述了小人物的生活命運和生存困境。
《一地雞毛》中,小林夫妻在瑣屑的日常生活和“權(quán)力”的重壓下,漸漸放棄飛黃騰達的愿望,向苦澀的現(xiàn)實無奈妥協(xié)。在“家國”的宏大意義潰敗后,小人物小林夫婦的人生意義漸漸缺失。小說紀錄片式地選取了他們生活中的一幀幀片段進行描繪,如小林夫婦對三餐飲食的精打細算,與自私的保姆斗智斗勇,老家來親友時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招待,在孩子入學找不到“關(guān)系”時的寸步難行……這些都是壓在小林夫婦心頭的沉重大山?!兑痪漤斠蝗f句》則勾描了楊百順和牛愛國在命運的吊詭擺動下,分別走出延津和走向延津的故事,傳達的是中國式的孤獨觀和友情觀,體現(xiàn)了小人物尋找自我、尋求尊重與信任、渴望與他人溝通的精神需求??梢哉f,劉震云的小說始終圍繞著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思索與探尋。
《一地雞毛》以“小林家一斤豆腐變嗖了”[1]177為開頭,展現(xiàn)了小林夫婦沉悶瑣碎又夾有僥幸和滿足的日常生活。在短短七個章節(jié)中,劉震云描繪了小林排隊買豆腐、用水桶偷水、與保姆斗智斗勇、招待老家親戚、孩子生病、給領(lǐng)導送禮、賣板鴨掙外快、單位評獎、孩子入學等事件,生活在不停地給小林夫婦以沖擊與挑戰(zhàn)。在一樁樁風波面前,小林夫婦沒有顯露出被擊垮的崩潰之態(tài),只是在知識分子的清高與平民的無奈兩方裹挾的尷尬下,陷入無盡的繁雜漩渦中。小林夫婦曾經(jīng)都是身懷理想的大學生,但在脫離象牙塔的庇護進入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后,小李從一個“文靜的,眉目清秀的姑娘”[1]183變成了“一個愛嘮叨、不梳頭、還學會夜里滴水偷水的良家婦女”[1]183,曾經(jīng)“奮斗過,發(fā)憤過,挑燈夜讀過”[1]183的兩人“很快淹沒到黑鴉鴉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1]184。兩人對生活的美好想象在日常中被攪得稀碎,這也顯露出知識分子向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妥協(xié)。耐人尋味的是,雖然一開始的生活并不如人意,但他們都“等”來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小李的單位開通了班車,孩子因做鄰居孩子的“陪讀”成功入園,甚至最后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房子、彩電和音響。在青春和時間的消耗中,在理想的幻滅中,小林夫婦平淡麻木地開啟了每一天。
首先,作品在呈現(xiàn)社會歷史轉(zhuǎn)型期喪失理想追求的人物時,必然連接著關(guān)乎現(xiàn)實生活的各種具體要素。就《一地雞毛》來說,可口可樂、哈密瓜、“燕京”啤酒、長樂煙……這些物品名稱在文本中時常出現(xiàn)。一方面,作家對這些物品明碼標價,用價格來衡量日常生活——四十多塊錢一箱的可口可樂,八塊錢一斤的香油,一塊五一碗的炒肝等。其中,可口可樂是送禮佳品,是一般不會消費的“高級商品”;而炒肝雖然只是路邊攤上的廉價小吃,但入口即可激發(fā)內(nèi)心的滿足感。另一方面,這些物品已遠遠超出被購買本身的意義,而是被賦予了在精打細算的生活中的特定使命。小李想換單位,夫婦二人找“關(guān)系”卻沒有門路時,小李沒有沮喪,而是認為“主要是功夫下的不夠”[1]190,在“禮太小了送不出去,禮太大了又心疼錢”[1]191的糾結(jié)中,最終決定送一箱打折的名牌飲料——可口可樂,但被領(lǐng)導拒收,帶著“哪能關(guān)起門沒事喝‘可口可樂’的自覺”[1]193,讓孩子帶著飲料去大院里喝,“也起一個正面宣傳的作用”[1]193。一箱打折的可口可樂最終成了偽裝孩子生活優(yōu)越的虛幻面具。
其次,作家從多個方面反思了人物的生存困境。第一,小說反思了人在物欲橫流的商品社會里的渺小和可憐。因物質(zhì)條件的貧乏而卑微地活著的小林夫婦,在柴米油鹽的庸常生活中,尊嚴受到挑戰(zhàn),“過去從來沒買過飲料,也沒買過帶魚,孩子穿得破爛,在院子里窮出了名”[1]193。還有小林夫婦對自己的厭棄和鄙夷。小林嫌棄自己沒本事,甚至半夜抽自己耳光。而小李反省自己的人生:“我坐班車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沒想到孩子進幼兒園,也是為了給人家陪讀。”[1]216小林的好友“小李白”曾是詩歌愛好者,再次相遇卻干起了賣板鴨的雜活,感嘆起“詩是什么?詩是搔首弄姿瞎扯蛋!”[1]220第二,沉重的現(xiàn)實一定程度上打擊了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曾經(jīng)對自己很好的小學老師來北京看病,小林無法好好招待老師,為了壓住老婆對自己老家人的嫌棄,小林得“先掏出單位發(fā)的五十塊錢,作為晉見禮”[1]197,并在心里指責小李,“去你媽的,誰還沒有老師”[1]198;孩子生病時,小李埋怨孩子是被有肺氣腫的老師傳染,遭小林責罵是“反攻倒算”[1]200,這些瑣碎的小事把夫妻二人猜忌、埋怨、責罵的狀態(tài)描摹得淋漓盡致。第三,是小人物流露出的市井氣和攀比之心,他們見不得別人的舒適生活,也時常帶著“阿Q”式的自我安慰。小李最初在得知單位班車只是老板為小姨子開通的時,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后來轉(zhuǎn)念一想別人和她一樣的處境,心里也就平衡了??吹綄﹂T的印度女人的孩子上了好的幼兒園,小李說“她家的孩子上那個,咱孩子就得上那個”[1]210,甚至認為如果在居委會辦的幼兒園里上學,“跟修車的女兒在一起,長大不修車才怪”[1]212。由此可見,小林夫婦在并不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和理想愿望屢屢受挫的雙重打擊下,只能一步步走向苦心經(jīng)營掩蓋下的無奈妥協(xié),是物質(zhì)與精神的全面潰敗,也是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小人物不可避免的生存現(xiàn)實。
最后,作家試圖透過繁瑣沉悶的日常生活來展示平民的生存困境。“生存”二字像一個牢固的鐵圈,扼住了掙扎的小人物們的咽喉。這在小林反復(fù)掙扎的心理狀態(tài)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送走老師后,“小林一個人往回走,這時感到身上沉重極了,像有座山在身上背著,走不了幾步,隨時都有被壓垮的危險”[1]199;當小林去賣板鴨收賬時,“感到就好像當娼妓,頭一次接客總是害怕,害臊,時間一長,態(tài)度就大方了,接誰都一樣”[1]222,甚至誕生了呼應(yīng)小說題目的諷刺夢境:“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又夢見黑鴉鴉無邊無際人群向前涌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盵1]233柔軟舒服是小林的夢境心態(tài),也是他現(xiàn)實中的生活狀態(tài)。在小說結(jié)尾,小林收到老師兒子來信說老師已經(jīng)去世,回想自己對待老師的冷淡,心生愧疚,但“死的已經(jīng)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如果再來點烤雞啤酒,就沒什么不滿足的了”[1]233??梢灶A(yù)想,小林的生活依然會這么平淡無波地繼續(xù)下去。
相較于《一地雞毛》對轉(zhuǎn)型期的平民在瑣碎日常中掙扎和妥協(xié)的呈現(xiàn),《一句頂一萬句》書寫了小人物的精神困境,視角更為獨特。小說以楊百順和牛愛國的命運遭際為主線,在時間的推移中,來參透人生的吊詭與巧合之處,并對在尋找他人與尋找自我的茫然四顧中進行深層思索。在剝離了人性的虛假外殼之后,“說得著”與“說不著”成了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交際信條,也成為人們尋求被尊重被信任、渴望與他人溝通的精神倚仗。
在《一句頂一萬句》中,說話是小說的核心內(nèi)容:“這個我們每天實踐、親歷和不斷延續(xù)的最平常的行為,被劉震云演繹成驚心動魄的將近百年的難解之謎。百年在劉震云這里,只是一個關(guān)于人的內(nèi)心秘密的歷史延宕,只是一個關(guān)于人和人說話的體認?!盵3]在“水咸、水苦、水人喝了搖頭,牲口也搖頭”[2]36的延津土地上,作者以精妙的文筆勾勒了以楊百順和牛愛國為中心的一眾小人物的命運遭際。這里有賣豆腐也賣涼粉的楊百順的爹老楊、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剃頭的老孫、賣驢肉火燒的老孔、殺豬的老曾、牧師老詹、賣胡辣湯也賣煙絲的老竇,還有楊百順一生最羨慕的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這些“老字輩”的人甚至沒有完整的名字,只有那些謀生的手藝在前耀武揚威。這些三教九流的手藝人們,大多孤獨地游蕩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尋著一個可以和自己說得著話的人。
《一句頂一萬句》中描述了說話的多種方式和表現(xiàn)形態(tài)。說真說假,說實說虛,說好說壞,是胡言亂語還是有條有理等都有具體的指認。羅長禮的喊喪、吳香香賣饅頭時的叫賣、楊百順殺豬時的大喊以及夫妻間的溝通障礙,無不體現(xiàn)說話的哲學。說話是老曹選擇牛書道作為良婿的標準,“因為不愛說話,所以說起話來,句句過腦”[2]256;說話是縣長小韓招老師的標準,“選悶嘴葫蘆,怕他們像自己一樣,說話說亂”[2]38。說話是表達觀點的方式,而說什么、如何說也成了人與人交際的重要準則。楊百利和牛國興的“噴空”,明明是打亂邏輯與條理的說話行為,卻能使二人獲得精神上的滿足;縣長老史和男旦蘇小寶之間見不得人的夜半“手談”,也能看到扭曲的真情。除此之外,還有跨越年齡的交好,如牛愛國的姐夫宋解放與牛愛國的女兒百慧“說得著”。老曾給年邁的母親最大的懲罰,不是不給她提供吃穿用度,而是在母親說話時不理睬她。人與人之間理解和信任的多元情感訴求被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沖出精神牢籠,試圖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種說話的哲學還體現(xiàn)在兩位主人公的出走和尋找上。吳摩西本名為楊百順,經(jīng)過兩次改名后才變?yōu)閰悄ξ?。他的一生?jīng)歷了兩次出走:第一次是得知自己的爹設(shè)計自己去不成“延津新學”,于是決定出走,“他終于找到了脫離老楊和豆腐的另一個理由”[2]200。第二次是為了尋找繼女巧玲。巧玲是老婆吳香香帶來的女兒,雖然吳香香已經(jīng)出軌離家,但因為和繼女巧玲“說得著”,巧玲的走丟給吳摩西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從做豆腐起,到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再到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到吳香香和老高出事,加起來,比不上巧玲丟了”[2]47。60年后,牛愛國也踏上了尋找之路,他尋找的是與他“說得著”的章楚紅。在尋找他人的表層緣由掩蓋下,主人公踏上真正的尋找之旅,表面上找的是和別人有私情的配偶,實際上尋找的是這個世界上和自己心靈相通的“說得著”的人。可以看出,這些沒有精神倚仗的小人物們,在經(jīng)歷了小半生渾渾噩噩不知心之所蹤之后,依然努力打破精神孤獨的桎梏,走向真正的尋找自我之旅。
薩特認為:“人是絕對自由的,那么,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每個人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行動和價值負全部責任,在現(xiàn)實世界中人的存在不是孤立的、純粹的,而總是處于某種境況之中。”[4]從《一地雞毛》和《一句頂一萬句》來看,劉震云呈現(xiàn)的不僅是對人物生活命運的表層刻畫,還有對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深層撞擊,最大程度地展現(xiàn)了小人物尷尬又孤獨的生存圖景——放逐的人性、波譎云詭的命運,以及在物欲社會下無法把控的人生?!兑坏仉u毛》中,就小林夫婦來說,“現(xiàn)代婚姻開頭是一見傾心,接著是如膠似漆,一到結(jié)了婚,碰著真正現(xiàn)實的試驗,發(fā)現(xiàn)了婚姻的痛苦,心理上既無準備,感情又好像受了欺騙,結(jié)果反而不在力求和洽上用功夫了”[5]。從象牙塔里走出的知識分子,一旦踏入家庭生活,就要學會面對沉悶瑣碎的現(xiàn)實。老家的親戚仿佛永遠是累贅,搞物資、化肥、汽車、打官司、買火車票等瑣碎之事都要交給小林,若是辦不成又徒增尷尬,“老家如同一個大尾巴,時不時要掀開讓人看看羞處,讓人不忘記你仍是一個農(nóng)村人”[1]195;從農(nóng)村來的保姆不吃主人家的剩菜,給自己下面條時也不忘放個雞蛋,反倒是小林夫婦省吃儉用,連炒肝也舍不得吃。小說中著墨不多的對門的印度女人,不經(jīng)意就默默控制了一切,得到了一切,反而是掙扎生存的小林夫婦,在日常生活中求得一點僥幸,就是可以反復(fù)咀嚼的欣喜與滿足了。
《一句頂一萬句》中,就楊百順的多次改名來看,他在失去自我的路途中越走越遠。楊百順第一次改名為楊摩西是聽了牧師老詹的話,第二次改姓是因為“嫁”給吳香香,因此改姓吳,叫吳摩西。最終在丟了繼女之后,猛然發(fā)覺這一路的漂泊皆與羅長禮有關(guān),因此改名為羅長禮。他一生最愛羅長禮的“喊喪”,因為“虛”,能讓人脫離眼前。喊喪“一方面借用死者的權(quán)威和恐懼,利用鬼魂的超自然超現(xiàn)實的力量,來規(guī)劃和建構(gòu)親屬的共同體;但另一方面,喊喪的人卻有一種他者的地位,他幾乎靈魂出竅,他成為一個旁觀者,他指使別人來到死者面前,而他超然于死者的權(quán)威之外”[6]。楊百順終其一生,始終無法獲得自我認同,一直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從小林到楊百順,這尷尬與孤獨的圖景仿佛從未斷裂過,而是處在有機聯(lián)結(jié)的狀態(tài),作者的精妙構(gòu)思與良苦用心由此可見一斑。
除此之外,在小說展開對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呈現(xiàn)與流變之時,也設(shè)計了一些引人深思的情節(jié)。首先體現(xiàn)在庸常生活中的殺人幻想。如在楊百順被老曾辭退時,在得知父親算計自己時,在看到吳香香與老高你儂我儂時,他都會設(shè)想種種殺人的場景與方式,以此得到自我滿足。其次體現(xiàn)在小說中的真情悖論中,夫妻間沒話說,偷情者與私奔者卻能暢聊。吳摩西與吳香香“兩人說不到一起”[2]160;牛愛國與龐麗娜“不是不愛說話,而是沒話說”[2]219;曹青娥和牛書道“兩人說不到一塊兒”[2]266。當吳香香和老高私奔在外,共食一只白薯時,“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為吃一個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老高說了一句什么,吳香香笑著打了一下老高的臉,接著又笑彎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白薯又噴了出去”[2]205,這溫情的場面將這種扭曲的婚姻與私情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后體現(xiàn)在擺脫困境的依托——延津土地——上。作為曹青娥的理想圣地,夢里的延津和繼父吳摩西和養(yǎng)父老曹一起,在夢里多次出現(xiàn),給她以精神上的慰藉,而到最后夢境越來越模糊,“兩個爹面目全非,頭也沒了”[2]270,暗示著跟她“說得著”的人越來越少,直至消失,個體最終依然是走向孤獨和絕望。每個人都在短暫的與人“說得著”,之后決裂又奔向絕望的境地,這也體現(xiàn)出作者的匠心構(gòu)思。
從《一地雞毛》到《一句頂一萬句》,劉震云精心呈現(xiàn)了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多種樣態(tài),以平實精練又富含深意的語言呈現(xiàn)出小人物的命運遭際和真實心態(tài)。反觀現(xiàn)實,無論是在雞毛蒜皮里掙扎存活的年輕夫妻,還是只為了尋找一個“說得著”的真心朋友的平凡人,尷尬與孤獨似乎都成了共同的心靈困境,這個問題也同樣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