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英

李世熊（1602—1684年），字元仲，號寒支、愧庵，明諸生，福建汀州府寧化縣泉上里人（今福建省寧化縣泉上鎮(zhèn)），文名盛于明清之際，著述甚富。歷經(jīng)明清鼎革后，李世熊見證南明隆武政權(quán)在福建的興亡和清軍平定閩西地方；他一度逃禪，晚年建土堡、組建地方軍事武裝以抵御流竄的散兵與流寇；重修祠墓、續(xù)修族譜，重建鄉(xiāng)族和宗族的社會秩序。

在李世熊之前，寧化縣有記錄的修志共有六次。第一次據(jù)《文淵閣書目》所載，編修時間當(dāng)在永樂至正統(tǒng)年間；第二為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張洵編修；第三次為萬歷八年（1580年）金俸重修，黃鵬霄、鐘榮纂；第四次是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知縣唐世濟(jì)所修；第五次為崇禎年間裴汝申①曾曰瑛、李紱纂：《汀州府志》，卷33，《文苑》，第673頁?！芭崛晟?，清流人。應(yīng)章子。善詩文，與李本寧、曹學(xué)佺相唱和。崇禎末，挈家入南山。有《薜月軒文集》十卷行世。弟汝甲，亦能詩，方伯周亮工最加嘆賞，有海內(nèi)風(fēng)流全暗淡，汀南詞賦爾崚嶒之句?！卞X海岳：《南明史》，中華書局2006年，第4668頁。林善慶：《清流縣志》，福建地圖出版社1989年，第455頁。所撰；②金恩輝主編，《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漢美圖書有限公司1996年，福建省13—11。第六次是由崇禎年間寧化縣令張士俊修，寧化舉人陰維標(biāo)纂，共十卷，現(xiàn)存清順治修鋟明崇禎八年（1635年）本；③金恩輝主編：《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漢美圖書有限公司1996年，第545頁。第七次即是李志，由康熙年間寧化知縣祝文郁修，志凡七卷，有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刻本，現(xiàn)存同治八年（1869年）重刻本；第八次民國修縣志，為黎彩彰等修，黎景曾、黃宗憲纂，有民國十五年（1926年）鉛印本。民國志以李世熊康熙年間刻本為母本，其中清初之前的資料幾乎照搬李志而來。

一、康熙版《寧化縣志》的編修過程

康熙十一年（1672年），大學(xué)士衛(wèi)周祚（1611—1675年）上疏請修通志：“各省通志宜修，……匯集成帙，名曰通志，誠一代之文獻(xiàn)也。迄今各省尚未編修，甚屬缺典，何以襄我皇上興隆盛治乎？”康熙帝于次年下令各省編修通志。但因三藩之亂，修通志之事被暫時擱置?？滴醵辏?683年），修一統(tǒng)志之事又被重提：“從前用兵之際，各省所修通志稍覺遲延。今兵事既息，俟各省修完送到之日，應(yīng)即行纂修一統(tǒng)志書?！雹佟犊滴跗鹁幼ⅰ房滴醵晁脑聴l。

李世熊的《寧化縣志》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從私志變成官志。李世熊弟子、清朝官員黎士弘（1618—1697年）在康熙《寧化縣志》序中稱：“前寧化令何公束書載幣，以邑志請先生，先生辭之再，數(shù)請乃可。書未就，而何公乃遷去。及書就，前令王公急欲梓行，又不果。今煥章祝使君……不數(shù)月而刻告成?！雹诶枋亢耄骸秾幓h志序》，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梢姡瑖@縣志編修一事，李世熊與三位清朝寧化縣令何鳳歧（1660年任，1670年遷）、王之佐（1677年任）、祝文郁（1681年任）③李世熊：康熙《寧化縣志》，卷3，官師題名，第186頁。前后周旋二十年。

1663年，在縣令何鳳岐任內(nèi)，李世熊的族人李祥倚仗清朝勢力將游蕩少年組織為“天罡”，橫行鄉(xiāng)里。李世熊出面制止遭到李祥報(bào)復(fù)，李世熊長子被捕，此案最終李世熊與政府達(dá)成和解，但長子在結(jié)案押送途中“溺亡”；同時，李世熊帶著幼子匆匆離開家鄉(xiāng)前往江西，停留大半年后才回歸故里。“天罡”事件是李世熊自1646年歸鄉(xiāng)隱居之后直面清朝地方政府的最嚴(yán)重政治危機(jī)，他詩文中對此事言辭甚密。在縣令王之佐任內(nèi)，游蕩閩西的南明軍隊(duì)余黨、流寇、地方武裝基本被消滅，清朝統(tǒng)治進(jìn)一步穩(wěn)固；三藩之亂發(fā)生時，李世熊已將其視為叛亂。因此，李世熊接受了王之佐的修志邀請，他坦言修志之事是“以年登耄耋，群疑未艾。諸門人珍惜宿學(xué)，遂假佳題，欲其與當(dāng)事銷融痕跡?！雹芾钍佬埽骸稄?fù)黎楚友》，《寒支初集》，卷7，第260頁。“諸門人”很可能是指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辭官還鄉(xiāng)的黎士弘等，修志已經(jīng)變成考驗(yàn)李世熊是否認(rèn)可清朝政府的政治問題。

1683年朝廷重提修一統(tǒng)志時，清朝平定三藩、收復(fù)臺灣，全國的政治氣氛已徹底改變?！靶抑到裉熳淤任湫尬模瑓R征海內(nèi)新志，編為一統(tǒng)全書。乃寧志荒略，無可采擷，而功令限迫，不敢緩期，黽勉撮要錄舊紀(jì)，解投志局，意殊不自慊”⑤祝文郁：《邑志引言》，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由于任務(wù)緊急而寧化舊志無可參考，寧化縣令祝文郁征得李世熊同意，將其私修的寧化縣志“增芟十之一二”⑥祝文郁：《邑志引言》，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交差。

黎士弘實(shí)際參與了康熙版《寧化縣志》的校訂工作?？滴醵辏?684年）李世熊寫信給黎士弘：

“邑志一事，向年亦躬庵慫恿為之，當(dāng)時逆料此書決不行世，率臆編纂，不知忌諱。書成以質(zhì)躬庵，數(shù)日詒一札，云：‘先生久隱郁陶，隨事發(fā)達(dá)，離騷孤憤時見筆端，哭世罵世交有之。世人不解其哭但憾其罵，雖救世苦心號痛喝，誰則亮之，袛以為怨耳?！浜髸恍?，束之高閣，無道及者。舊年縣索前書為通志底稿，獨(dú)委幕客及禮房書役芟纂成冊，徑解省投大總裁。仆知而急購原稿，閱之為之短氣，嘆寧之鄙陋，終無洗刷時矣?！褚娝胫畠?，或用新志可節(jié)者不節(jié)，或用舊志宜存者不存，又有非新非舊竟用書辦手筆，此豈但蠅？已乎？真令人笑哭不得耳。緣此，諸生紛紛乞梓新志致當(dāng)事，以此請教于門下，當(dāng)事謂弘隆年號及秉鈞盡節(jié)事悉不得書，竊以天子在北，號令尚未到南土，在今日當(dāng)事不知有明，不知四十年前此地臣民猶然未入版圖也，今但以明季二字易去年號，似亦渾淪無跡，他如影響嫌疑。……祈門下?lián)馨朐轮疅?，其繁冗?dāng)裁者徑裁之，拙樸當(dāng)改者徑改之。毋謂一日之長遜避隱忍，姑存為后人彈射，則非愚所望也?！雹呃钍佬埽骸洞鹄鑻嵲鬃印?，《寒支二集》，卷4，第479頁。

李世熊曾將私修縣志送請江西遺民、易堂九子之一的彭士望（字躬庵）審閱。李世熊坦言修志時“不知忌諱”。當(dāng)私志要被收編為官志時，首當(dāng)其沖需要處理的就是前朝名號。按照政府規(guī)定，南明隆武朝、為南明朝廷“盡節(jié)”者的事跡等一概不許出現(xiàn)。李世熊認(rèn)為，忽視南明存在的做法與事實(shí)不符，無法準(zhǔn)確描述明清鼎革之際處于南明統(tǒng)治的地區(qū)，于是決定將這一時期折中稱為“明季”。1645至1646年，南明隆武朝實(shí)際控制了福建，其后，清軍逐步征服福建。李世熊在清軍進(jìn)入寧化縣城之前離開，回到泉上里逃禪隱居。關(guān)于他觀望不出、意有所圖、以不出仕沽名釣譽(yù)的輿論從未停止。

李世熊非常滿意黎士弘的修改稿，認(rèn)為“檢閱所標(biāo)摘志稿無不允當(dāng)”①李世熊：《答黎媿曾·又》，《寒支二集》，卷4，第479頁。。黎士弘希望繼續(xù)延續(xù)師生合作模式，為汀州府修志：“《汀州府志》之缺，亦五十余載，郡伯王公鄢公，賢大夫也，雅意重修，將專車延請先生論定?！雹诶枋亢耄骸秾幓h志序》，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又說，“老師人地既高，村居遠(yuǎn)僻，閉戶訂刪，予奪進(jìn)退，自行其是。膏燭不煩于有司，撰構(gòu)不資于眾力；而又為通邑信從無有一人敢起而議其滲漏者?！雹劾枋亢耄骸渡侠钤傧壬鷷罚∈辍锻≈莞尽?，《藝文志》，卷43。但1686年李世熊去世，師生合編府志最終未果。

二、記錄歷史

在從私志轉(zhuǎn)變?yōu)楣僦镜倪^程中，遺民李世熊努力將其歷史觀潛藏于修訂后的《寧化縣志》中。

李世熊記南明之事用時間而不用年號，如隆武朝記為“乙丙間”④康熙《寧化縣志》，卷3，名宦志“徐日隆”條，第203頁。；直接記錄清朝的條目甚少，如“大清兵入汀”⑤康熙《寧化縣志》，卷3，名宦志“徐日隆”條，第203頁。，“乙酉，江南平”⑥康熙《寧化縣志》，卷3，名宦志“凌世韶”條，第203頁。，但也有些條目透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作者的態(tài)度，如“雷峻”條中，“丙戌九月，大清師略寧地，舉邑倉皇趨避空無人，峻（指傳主雷峻）以母病故……足不出戶……幾忘身遭鼎革時也?！雹呖滴酢秾幓h志》，卷4，人物志，逸行“雷峻”條，第279頁。

若將《寧化縣志》與李世熊所著的其他文獻(xiàn)進(jìn)行對讀，可以找到更多線索。李氏《寧化縣志》中有《寇變志》一篇，它脫胎于李世熊的私人筆記《寇變紀(jì)》（以下簡稱為《志》與《紀(jì)》）。筆者所見《寇變紀(jì)》版本有三，其一為謝國楨鈔本⑧李世熊：《寇變紀(jì)（后紀(jì)、寨堡紀(jì)、堡城紀(jì)附）》，收錄于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編：《清史資料》第一輯，中華書局1980年，第27—63頁。；其二為福建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抄本；其三為筆者在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1922年寧化縣李氏族譜本。三種版本略有不同，以寧化李氏族譜本最為準(zhǔn)確完備。

縣志中《寇變志》的時間起點(diǎn)是唐光啟元年黃連峒（寧化古名）寇圍汀州，被王審知之兄王潮率兵剿滅。繼而略述了宋紹定三年晏頭陀起事，元延祐二年（1315年）贛州蔡五九攻陷寧化事、元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陳有定剿滅寧化土賊曹柳順之事。之后，《志》詳細(xì)記錄了從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至康熙十三年（1674年）間發(fā)生的寇變?！犊茏兗o(jì)》則分為《寇變紀(jì)》和《寇變后紀(jì)》（以下簡稱《后紀(jì)》）?！都o(jì)》的時間是嘉靖辛酉壬戌癸亥（1561—1563年）之間至清順治九年（1652年）；《后紀(jì)》的記錄開始于順治八年（1651年），終止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

從內(nèi)容比較，《志》增補(bǔ)了寧化在正統(tǒng)之前（亦即李世熊《紀(jì)》的起點(diǎn)）的寇亂記載；《紀(jì)》和《后紀(jì)》的關(guān)注點(diǎn)在于李世熊的家鄉(xiāng)泉上里，且文中多出現(xiàn)“吾鄉(xiāng)”“吾族”等詞，在《志》中則略去了這些詞匯?！都o(jì)》是李世熊從1650年代開始記錄的文獻(xiàn)，與最終成書于1683年的《志》之間存在著近三十年的時間差?！都o(jì)》的記錄更真實(shí)地反映出李世熊的歷史態(tài)度。

在記錄明藩王江西永寧王的兒媳彭妃在寧化起事一事時，《紀(jì)》中稱：“彭妃起義于延祥”，稱彭妃所領(lǐng)軍為“義軍”，稱同時舉兵的明宗室新建王、德化王等人的舉兵為“起義兵”①以上出自1922年泉上《李氏族譜》《寇變紀(jì)》，泉上李氏族人李振文提供原件照片。?！吨尽分袆t稱“永寧王妃彭氏據(jù)九龍寨，糾無賴數(shù)百人攻歸化”，稱泉上延祥村跟隨彭妃者為“諸鄉(xiāng)之起兵者”。雖如此，李世熊在《志》中以小字注解的辦法，埋下他對彭妃的真實(shí)態(tài)度：“妃死日，責(zé)數(shù)郡邑官，詞義慷慨，毫無懼色”②李世熊：《寇變志》，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45頁。。

在記錄三藩之亂時，在《紀(jì)》中稱：“康熙壬子九月，吳平西叛于滇。甲寅三月十五，耿藩叛于閩，發(fā)札募兵，深山窮谷各舍耒而操矛，總副游守遍地?！雹?922年泉上《李氏族譜》《寇變紀(jì)》，由泉上李氏族人李振文提供原件照片。在《志》中稱，“甲寅春，閩藩叛變，盜賊蜂起?！雹芾钍佬埽骸犊茏冎尽?，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49頁。在《志》和《紀(jì)》中的用詞已趨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志》從1664年至1674年之間的記錄空白。李世熊晚年最大政治危機(jī)的天罡事件，正是發(fā)生在1664年。李世熊及其幼子共同編寫的《李寒支先生歲紀(jì)》中記載，康熙九年（1670年）寧化縣令章華國拜訪李世熊，李世熊重新恢復(fù)與地方政府的來往。1676年之后，《寇變后紀(jì)》記錄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1676年秋天，官兵入關(guān)，閩地盡復(fù)，被鄉(xiāng)賊寧文龍余黨擄去妻女的寧化和建寧的難民要求官府幫助尋回難婦，但因?yàn)閷幬凝埾蜃凡豆傩匈V，追捕官員受賄后放棄追究，最后以“查無此人”回復(fù)上官。此事發(fā)生時間非常接近李世熊編修寧化縣志之時，且與清朝地方官有涉，故而在《志》中隱去不談。第二件是康熙十八年（1679年），寧化縣王之佐打擊寧化縣地方武裝黃通之侄黃機(jī)禾之事。此事與地方官員剿滅鄉(xiāng)賊的功績直接相關(guān)，因此在《志》中也隱去不提。

李世熊特別記錄了一些明遺民。他將自己的密友雷羽上（1614—1655年）安排在人物志的“先憲”條⑤李世熊：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卷4，人物志，第269—270頁。。雷羽上字扶九，崇禎壬午（1642年）舉人，未出仕。李世熊將他列為“先憲”，顯然不合適。李世熊與雷羽上交情甚篤。明亡后，清軍攻入寧化之前，兩人結(jié)伴逃到泉上里陽遲山，逃禪為僧。縣志中的“雷羽上”條的文字出自李世熊《雷孝廉墓表》。縣志隱去的部分包括了對清兵的記錄。《墓表》中稱“八月清師入閩關(guān)，隆武棄延平走汀州，清人以四百騎攝駕，垂及矣，君慨然太息曰：三百年禮文豢武求一丁斐凌統(tǒng)無有也，豈不哀哉？”在縣志中還被隱去的部分是，順治壬辰（1652年）間，朝廷詔令舉人不參加會試者以叛亂論處，雷羽上只能應(yīng)詔，但最后以疾病不能成篇罷歸，他在歸途中的所見所聞：“所過敗營降壘頺關(guān)圯堞，莫不仰天心摧俯地足蹐，如失群之鳥反廵故鄕，翔回鳴號而繼以蹢矚也?！笨h志中也隱去了雷羽上對明亡之后的人物評價(jià)：“每論當(dāng)世人品，必曰：見危致命者，上也；歷險(xiǎn)從主死生無二者，次也。屏家室遯窮荒聊明素志者，又次也。若浮沉闤闠，豢飼血軀，去屈辱從時者一間耳。”

除了雷羽上，李世熊還記錄了“棄諸生而高蹈者”五人：伍日望、伊勛、伍行、黃戴玄、雷駿鳴。其中伊勛也曾逃禪，“已棄諸生，斷葷糵，入鼓山，謁永覺禪師”⑥李世熊：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卷4，人物志，第276頁。。雷羽上與諸生五人，是明清之際寧化縣的士人之中最接近遺民者。雷羽上的事跡與李世熊的有高度重疊之處，在記錄中李世熊的影子呼之欲出。

三、體例與傳播

《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中稱，“是志與正德十四年康?！段涔h志》、韓邦靖《朝邑縣志》鼎足而立，夙稱名志”①王云五主持編纂：《續(xù)修四庫全書提要》第7冊，2370頁。金恩暉：《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2—13—11左。。

一般而言，中國歷代方志主要有四種體例：平目體、綱目體、紀(jì)傳體和三門體（又稱三寶體）②王德恒：《中國方志學(xué)》，大象出版社1997年，第48—52頁。四種。明清方志多采用綱目體，即將志書內(nèi)容分為幾大門類為綱，在各大類中細(xì)分小目。李世熊所作志為三寶體，即“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百里亦諸侯也。今以三者為綱，各類為目。如：封域疆界之類從土地，學(xué)校禮儀之類從政事，官師題名之類從人民。”③李世熊：《凡例》，康熙《寧化縣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頁。

在三部之下，李世熊將全書分為七卷五十二目，其中“土地部”分為建邑、分野、氣候、風(fēng)俗、山川、城池、公署、疆界、田畝、津梁、水利、郵置、坊表、樓閣亭館、古跡、寺觀、丘墓、土產(chǎn)十八志；“人民部”分為官師、名宦、戶口、選舉、人物五志；“政事部”分為職員、歲役、度支、禮儀、廟學(xué)、學(xué)田、文廟崇祀、諸儒崇祀、先師世系、孔門弟子、唐禮樂、書院、壇壝廟祠、民兵、惠政、匠班、寺租、災(zāi)異、寇變十九志。

李世熊不希望縣志只是對地方史料的簡單描述，“志例創(chuàng)自漢人，如地理、食貨、溝洫等志，皆是一篇文字。中間條理井然，此故須手筆耳。若如今人書某事，則是記簿帳、胥吏兒童皆能之，又何以志為哉？”④李世熊：《復(fù)黎楚友》，《寒支初集》，卷7，第260頁。在《寧化縣志》中，李世熊將每篇“志”都做成了一篇文章。過多個人評論，是部分學(xué)者對李志的批評。如民國《福建通志》總纂、福州人陳衍（1856—1937年）稱，“寧化舊志成于李元仲先生，在縣志中直匹康對山之《武功志》，赫然名于著錄。然《武功志》近于太簡，元仲先生則勝國遺老，悲情所寄，一發(fā)揮于志，故往往議論多于事實(shí)，蓋一元仲先生之史也?！雹蓐愌埽骸缎颉?，民國《寧化縣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陳衍認(rèn)為李志鮮明的個人特色與李世熊的明遺老身份密不可分。

自李志編成后，近兩百年寧化無新志。同治八年（1869年）知縣蔣澤沅重刻康熙版《寧化縣志》；民國《寧化縣志》大部分內(nèi)容照搬李志而來，“于舊事錄用舊志外，類能采訪翔實(shí)，加以貫串，議論時復(fù)繁而不殺，蓋猶守李志成規(guī)也?！雹揸愌埽骸缎颉?，民國《寧化縣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連其主修者黎景曾都認(rèn)為：“長此以往，后無寒支其人者將如之何？后有寒支其人者亦將如之何？矧奉今修輯不能以不才而廢厥職！”顯見李志之影響力?！独m(xù)修四庫全書提要》評價(jià)：“此編發(fā)凡起例、獨(dú)具匠心”。⑦轉(zhuǎn)引自吉林省圖書館學(xué)會編《閩志談概》，吉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吉林省圖書館學(xué)會出版，1987年，第174頁。

李志成為清代地方修志的一個典范，其他地方志多有借鑒李志體例或直接引用李志內(nèi)容。較早的如周鐘瑄（1671—1763年）主修《諸羅縣志》?！吨T羅縣志》的編纂是在周鐘瑄任臺灣諸羅縣知縣之后，時間上大致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之后。周稱“諸羅壇壝，皆破荒為之；而城隍襄事于阮參戎，厲壇繼成于游守戎，有同舟共濟(jì)之義焉。若夫邑有名宦、鄉(xiāng)賢，古所謂法施于民則祀之者也、鄉(xiāng)先生沒而祭于社者也?！雹嘀茜姮u：《諸羅縣志》（臺灣銀行1962年），卷4，《祀典志》。連橫《臺灣通史》（臺灣銀行1962年）載：周鐘瑄，字宣子，貴州貴筑人?？滴跞迥?，舉于鄉(xiāng)。五十三年，知諸羅縣事。《祀典志》直接引用了李世熊的《禮儀志》的部分內(nèi)容并指明作者：“寧化李元仲曰：古祀社稷于西郊，西、陰之成也；……今于二仲上已，從社稷也。祀無祀于清明、中元、孟冬，雨露既濡、霜露既降，必有怵惕凄愴之心也。”從生卒年看，李世熊與周鐘瑄不可能直接接觸。周鐘瑄借用李世熊《禮儀志》內(nèi)容，應(yīng)當(dāng)是直接從在康熙年間已經(jīng)出版的《寧化縣志》摘錄而來。

《興國縣志》二十六卷首一卷清乾隆十五年刊本①徐家匯藏書樓藏，存卷五至卷二十六、清孔興浙修，孔衍倬纂。興浙字晴江，浙江錢塘縣人，貢生，乾隆庚午任興國知縣，調(diào)靖安。此書非完帙，北京圖書館藏有全書。，據(jù)同治《興國縣志》序謂：“此志襲用張尚瑗（1701年前后在世）《瀲水志林》體例，以志地、志人、志政、志事、志言為總綱，細(xì)目龐雜。按本志官師篇，有《張尚瑗傳》記尚瑗輯前乘，仿寧化李世熊體勒成一篇，命曰《志林》，多借邑之山水以寫其沉抱也?！雹陉惞赓O：《稀見地方志提要》，齊魯書社1987年，卷9。

乾隆間長汀知縣陳朝羲在《長汀縣志》序中稱：“西蜀《武功志》修自康對山（注：即康海，1475—1540年），閩之《寧化志》修自李元仲，海內(nèi)俱稱善。修志必如二公，此志之所以不易修也?！雹矍∷氖吣耆梢嗽伦o(hù)理汀州同知兼署長汀縣知縣、建陽縣知縣陳朝羲所作《長汀縣志序》。長汀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長汀縣志》，三聯(lián)書社1993年。謝金鑾（1757—1820年）在《續(xù)修臺灣縣志》的《凡例》中也稱：“朝邑、武功二志，均分七門。又前明無名氏《無錫縣志》，以邑里、山川、事物、詞章作四大部，而分三十三子目；吾閩李元仲《寧化縣志》，以土地、人民、政事分三大部。雖義例各有短長，要皆綱維在握，語不外散?！雹苤x金鑾：《凡例》，《續(xù)修臺灣縣志》，成文出版社1990年。鄭元楨（1879—1936年）稱，“上足以供輶軒之采，下足以垂懲勸之資。此程篁墩（注：即程敏政，1446—1499年）之《新安文獻(xiàn)》、李元仲之《寧化志》所以推獨(dú)步也?！雹萼嵲獦E（1879—1936年）：《序》，民國《南平縣志》，卷24。他對李志評價(jià)極高，認(rèn)為李志在保存地方史志資料外，還可以為當(dāng)政者提供參考以及教化百姓。郭柏蒼（1815—1890年）稱，“凡修志乘，多以退宦主之，其精神已竭于致君澤民，視此區(qū)區(qū)者為無關(guān)政體，任采訪不任探討。李元仲《寧化縣志》，陶篁村《延平府志》，高雨農(nóng)續(xù)修《光澤縣志》皆精核可讀，他志非牽引即遺亡。”⑥郭柏蒼：《烏石山志》（故宮珍品叢刊），海口出版社2001年，卷3。至民國，藏書家郭白陽（1901—1956年，郭柏蒼之曾孫）沿用了其祖郭柏蒼的觀點(diǎn)，稱：“閩志之佳者：李元仲《寧化縣志》、陶篁村（陶元藻，1716—1801年）《延平府志》、高雨農(nóng)（高澍然，1815年前后在世）《續(xù)修光澤縣志》，皆精核可讀?！雹吖钻枺骸吨耖g續(xù)話》，海風(fēng)出版社2001年，卷4。章學(xué)誠（1739—1801年）關(guān)注《寧化縣志》并作出評價(jià)。林則徐（1785—1850年）贊李世熊《寧化縣志》的體例“詳瞻，有裨于政”。他對與李志并稱的武功、朝邑則不以為然：“自明代武功、朝邑二志以簡潔稱，嗣是載筆之儒，竟尚體要，沿習(xí)日久，文省而事不增，其弊也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