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宸
姜文曾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回答過對夢情有獨鐘的問題,他說:“有人說電影就是造夢的。其實對我來說問題在于什么是現(xiàn)實。也許現(xiàn)實跟人們所想象的夢之間的界限,沒那么清晰。所以你要想拍你的感受也好,所謂的生活也好,沒法避免里邊有關于夢的表達,或者說你可以把整個片子都拍得像非現(xiàn)實的夢一樣?!雹?/p>
電影藝術(shù)往往是凝練文學、音樂、攝影、表演等多種藝術(shù)門類的整體,《陽光燦爛的日子》也不例外。而光影是一切攝影藝術(shù)中的重要代表性因素,它不僅能給畫面以質(zhì)感,渲染美學意境,突出人物形象,還能充分調(diào)動空間的立體性,傳遞畫面信息,塑造影片給人的整體印象。作為用光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影片,1994年至今,提及《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不難想到其寫意性的光影,大量暖黃、柔光的影調(diào)運用不僅把觀眾拉回那段關于青春的日子,似乎也襯托出馬小軍如上升氣球般岌岌可危的夢與現(xiàn)實。
影調(diào)客觀再現(xiàn)了物體色彩、光線效果、物體結(jié)構(gòu),是作品烘托氣氛、傳達情感的重要手段②?!蛾柟鉅N爛的日子》中,最突出的是自然光的運用。
20世紀70年代初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是一個比較黑暗和壓抑的時期,電影卻嘗試用暖黃與白色的混合的基調(diào)刻畫。雖然大人們忙著“鬧革命”,但這群小孩并未感受到外部世界的紛擾混亂,多彩又矛盾的青春。成年馬小軍的念白時而出現(xiàn),讓觀眾了解到,故事并非發(fā)生在當下,這是馬小軍回憶式的自敘,自然光的運用襯托了年輕人溫暖又飽含激情的本色,再加以柔光處理,讓回憶成像,如同夢境一般。
這段回憶對于馬小軍是一個夢,柔光讓夢變得模糊而美好,他在回憶的夢境中不斷地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定,馬小軍在敘述中體現(xiàn)出這種矛盾。他說“事實幻覺出了毛病”,說真話的愿望有多么強烈,受到的干擾就有多大,記憶總是被情感改頭換面。他記不清和米蘭的第一次相識,記不清米蘭到底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孩,余北蓓為什么又突然消失在了記憶中。他試圖去還原,但又再三強調(diào)讓觀眾千萬不要相信他的回憶。在由太陽光打造的朦朧氛圍中,觀眾跟隨馬小軍的自敘感受他努力想抓住卻縹緲虛無的回憶。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布光中,過度曝光是一種較為特殊的光效處理。曝光時間過長會給帶給觀眾一種直觀的失常感。為了更切合光與夢,該片出現(xiàn)了這種有意曝光。該片的過度曝光大多數(shù)運用在馬小軍和米蘭的交往過程中,筆者認為是為了表現(xiàn)青春期馬小軍對異性朦朧的喜愛與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及米蘭在馬小軍看來美得太過不真實,以至于后來馬小軍的種種回憶都模糊如夢境。
有幾個場景是可以證實的:影片過半,總尋不見米蘭的馬小軍,終于找到米蘭。這時畫面為馬小軍的視角,自然光恰好從窗外照過來,在此基礎上導演使用膠片有意增強曝光,這角度把米蘭的身材輪廓勾勒得更為清晰,陽光灑在她的頭發(fā)、身體上,讓米蘭這個人閃爍在回憶中,不僅夢幻,這樣的米蘭對于少年來說更是神圣的,她激起了青春期少年面對女性時的緊張和美好幻想。場景一轉(zhuǎn),馬小軍跟著洗完頭的米蘭進入房間,米蘭與馬小軍對坐著,中間隔一扇窗戶,該處是電影中曝光最強烈的一部分,幾乎看不到兩邊坐著的人而只剩下他們的一絲輪廓。但在馬小軍和米蘭開始討論關于書的話題時,米蘭把窗簾拉上,在過度曝光所呈現(xiàn)出過于刺眼的環(huán)境下,拉上的窗簾使畫面急轉(zhuǎn)為暗色調(diào)并將我們帶入私密的空間。如果說曝光提供的是夢,與之相對應的就是足以拉近距離的私密性,而這個空間的創(chuàng)造也讓兩人的關系從虛無一點點走向真實。他們談論書,談論上班,談論墻上那張似乎并未存在過的照片,曝光推動了情節(jié),也制造了這場看似親密的夢。
聚光燈在影片中的運用使影片在柔軟的夢境中凸顯立體感與真實性,也許所謂的“主角光環(huán)”大致如此。影片從頭到尾本是馬小軍一人的自敘,高處的聚光體現(xiàn)了影片第一人稱的主體性,讓畫面在敘事時更立體。
在米蘭與劉憶苦跳雙人舞時,導演用了聚光燈打光,四盞燈垂直聚焦于米蘭與劉憶苦的親密互動,觀眾視線被該空間中的人物吸引,聚光燈使該空間將目光的焦點與觀者馬小軍等人分割,傳遞出他們作為畫面的主角不容旁觀者打擾的信息。同時,也與只有橫側(cè)光和背景中蠟燭作打光的馬小軍作對比,突顯馬小軍內(nèi)心的苦澀和嫉妒?!叭ヌ粕教幚砑沂碌囊稽c時間,怎么一切都變了呢?”也許他當時弄不明白,同樣觀眾也不明白,也許正是這突然的關系轉(zhuǎn)變,讓馬小軍不敢對自己的記憶妄下斷論:和米蘭相識過嗎?米蘭到底是米蘭嗎?過往的一切明明曾經(jīng)存在過,于現(xiàn)在看來卻僅僅是一場模糊的夢。
如果說影片大量的場景陽光充足,充滿青春的騷動與渴望,苦悶與狂躁,那么影片幾處光線的明暗對比所展示的灰暗和沒有柔光作用全明亮的畫面,就是這種激情澎湃昂揚的理想主義的破碎,從虛無拉回現(xiàn)實。光太亮,眼前也會發(fā)黑。
陽光下,青春所展現(xiàn)的是肆無忌憚,男生和女生可以在澡堂灑水嬉鬧;小伙伴有誰被欺負了就一定給他加倍欺負回來;遇到喜歡的女生可以不要命地爬上煙囪,掉下來也竟能神奇般毫發(fā)無傷。而現(xiàn)實是灰暗的,與暖色基調(diào)對比,灰色調(diào)運用最直接的莫過于雨中戲。米蘭生日會后,馬小軍說“后來我們都醉了”,畫面出現(xiàn)馬小軍在狂風暴雨中尋找米蘭,一路只有幾盞街燈的光在若有似無地亮著,更多的光源來自閃電的自然光。伴隨閃電,馬小軍在這狂風暴雨中的情緒宣泄也達到高潮。他伴著雨聲呼喚米蘭,只為說一句“我喜歡你”,米蘭出乎意料地以擁抱回應他,少年當然以為那是贊同或者是雙方可以更近一步的暗示,但在大人的眼中卻不以為然,擁抱僅僅是擁抱而已。雨過天晴后,畫面再次被充足的陽光和一片明朗填滿,明—暗—明,似乎一切如初,可少年卻是苦悶的,因為米蘭把那場情感的宣泄拋之腦后。馬小軍在旁白也說:“難道下雨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都不是真實的嗎?是夢嗎?可是身上摔過的地方還在疼。”
而在馬小軍與米蘭仍無進展時,劉憶苦和米蘭的感情線使馬小軍的愛變得越來越渺小和遙不可及。這種狂躁令他迷失了方向,背離他的伙伴獨自走向孤獨。他孤立伙伴,伙伴也孤立他,于是便有了發(fā)生在游泳池的事。這場戲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一點也不灰暗,也并沒有該片愛用的暖光作為場景基調(diào),整個畫面明亮清爽,但卻是馬小軍一次非常精彩的憂郁點綴。藍色代表著憂郁、孤獨與寂寞,在明亮的光線中,馬小軍為了像之前一樣吸引眾人注意進行高臺跳水,跳下來后他想去抓住以前同伴的手,卻比想象的還要遙不可及。從水底向上看,米蘭穿的還是那件紅色泳衣,可美好的幻想在被他們踩入水中的同時跟著淹沒。馬小軍想掙扎出水面的時候,水面之上是自然光下仍清晰明亮的一切,然而從水中視角看,一切都像破碎的,一切都是破碎的。不管是暗調(diào)中的光線還是完全明亮的光線處理,兩種畫面都能跟整個電影的暖色基調(diào)形成對比。
最后時間線拉回現(xiàn)在,成年的大家再次重聚,曾經(jīng)院子外的傻子已經(jīng)從“歐巴”變成了“傻逼”,騎著自行車闖北京的小伙伴已變成西裝革履的大人。這時應該是“現(xiàn)在”的畫面,卻用黑白表示,黑白中更是加上了一層柔光,可見這“現(xiàn)在”也還是回憶,或者敘事主體希望成年后的一切也是一場夢。小時候的我們可以處于肆無忌憚不管不顧的狀態(tài)中,成年后還能嗎?成年后得面對當時所有中國人生存的灰暗與壓抑,看似快樂實則虛無,柔光的處理讓筆者覺得影片的最后馬小軍也沒有從回憶走向現(xiàn)實,成年的他離自己想要的陽光燦爛的現(xiàn)實似乎越來越遠了。
光的布置在該片中可以說是非常精彩,筆者從導演的影調(diào)、布光及光線運用還原劇中人物試圖敘述的一場精彩飛揚的夢。光線使得這場夢的環(huán)境是立體的;光讓觀眾跟著主人公在夢中認識不同的人物,經(jīng)歷一場名為青春的故事;讓這場故事中的人都充滿夢幻與美。不管這場故事的本貌該如何復原,但那段青春確實是存在的。
注釋:
①李弘宇.姜文:如果用永久記憶來做電影,我會死的[EB/OL].http://www.infzm.com/content/48835.
②杜曉光.人像攝影中影調(diào)與色彩的運用技巧[J].西部廣播電視,2016(1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