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風(fēng)蕭藍(lán)黛
客車晚點,路上又堵,我拖著箱子回到螳螂鎮(zhèn)的時候,已近凌晨。
水枝抱著一只缺了耳朵的毛絨狗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語。夜里遠(yuǎn)山朦朧,螳螂河輕緩流動,河邊的飯店漆黑一片,只有燒烤店的燈箱還亮著。
我走過去,要了一份炒米線,回頭問她:“想吃什么?”
她看我一眼,漠然地說:“肯德基?!?/p>
“這里沒肯德基?!?/p>
“為什么沒有?”
“因為沒有,所以沒有,米線還是面條?”我有點粗暴地回她。
“面條?!?/p>
她妥協(xié),又說:“沒有就沒有,反正過幾個月小姨就帶我走了!”
她坐在店外的小凳上發(fā)呆,我坐在她對面,看著茫然的黑夜和突然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水枝,無所適從。
水枝9歲,一米四,長得細(xì)胳膊細(xì)腿,像棵豆芽菜。眼睛很大,看向我的時候卻很冷漠。她是在兩歲的時候離開我的。那時我供職的公司倒閉了半年,意志消沉,前妻嫌我沒有出息,水枝一哭我們就借機吵架,婚姻很快走到了盡頭。有個親戚讓她去貴州,她便帶著水枝走了。
兩歲的水枝雖不懂事,但她還是感受到了別離,用胖乎乎的小手抓著我的衣襟,哭得讓人煩躁。我喝了酒,紅著臉看她,像看一只可憐的小貓。前妻沉著臉抱著她走了,清晨的太陽光刺得人灰心,水枝的哭聲消失在人群里。
后來我輾轉(zhuǎn)到了螳螂鎮(zhèn),開了一家小旅館,生活簡單平淡,無拘無束。紅塵滾滾在眼前,讓人不能放棄,卻又抓不住什么。
一晃七年,有的人通過奮斗過得風(fēng)生水起,有的人依舊如爛泥慵懶地面對這個世界。后者便是我。錢夠生活就行,我沒有什么大志向,每頓飯有酒和花生米,足矣。而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麻煩的生物,沒有也是一種清靜的福氣。
前妻嫁了一個她認(rèn)為比我好的男人,卻并沒有一個好結(jié)局。她在一場車禍中離世,剩下水枝和一個兩歲的兒子。她給水枝留下一句話:“有事就找陳白。”
陳白就是我。即使我在她眼里一無是處,不成大器,但我到底也是水枝的至親。前妻臨終交待,讓她在四川的妹妹林蘭來接走水枝??闪痔m被單位外派到新農(nóng)村支教,要五個月才回來。
而那個帶著兩歲兒子的憂傷男人,焦頭爛額間給我打了電話,他歉意地說:“我一個人實在沒法照顧兩個孩子。你先幫忙照顧幾個月成嗎?”
喪妻之后,生活陷入黑暗,還要照顧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我對王先生表示理解。于是我去貴州,帶走了水枝。
她有些不情愿,眼睛里噙著淚,卻忍著不讓它掉下來。臨走時她后爸拿了三萬塊給我,我拒絕了。水枝卻接了過來,說:“媽媽辛辛苦苦掙的,為什么不要?!?/p>
她抱著三萬塊跟我到了螳螂鎮(zhèn)。時值秋日,泡桐樹開了花,淡紫一片綻放在頭頂,我看著水枝,恍覺世事無常。
因了水枝的到來,我的生活里多了很多瑣事。雖然才五個月,但課程也不能落下,我不得不托人找關(guān)系,安頓水枝去鎮(zhèn)上的小學(xué)跟讀。
以前覺得沒有女人可以,現(xiàn)在卻不行。水枝9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沒法幫她洗澡,她自己卻根本洗不干凈。好在有隔壁奶茶鋪離異的老板娘唐心,這幾年她除了幫我頂班看店,聊天吃飯,還會在心情不好時把我的酒杯砸得八丈遠(yuǎn),把花生米灑得到處都是。
爽利勤快的唐心笑呵呵地領(lǐng)著水枝去了她家,洗澡,修剪頭發(fā),還擅自作主給她涂了指甲油。水枝回來時,連同那只缺耳朵的狗都又香又干凈。
她不叫我爸爸,她叫我陳白,口吻淡得像在點菜。
“陳白,我餓了?!?/p>
“陳白,我睡不著。”
“陳白,你家衛(wèi)生間好臭?!?/p>
她經(jīng)常在夜晚從小房間出來,光著腳丫子推開我的門,站在床邊跟我說話,擾得我沒法好好睡覺。
有時候我忍不住朝她發(fā)火,她憤怒地說:“陳白,我再忍你四個月,四個月!很快就到!”
我的好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我不得不早睡早起,清晨手忙腳亂地做早餐送她上學(xué),傍晚和那些焦慮的父母一樣,擠在馬路牙子上,在上百個小孩的面孔里,找尋熟悉又陌生的那張臉。
我的生活徹底被打亂。宿醉、打牌、K歌,或者在凌晨穿過螳螂鎮(zhèn)的小廣場游蕩,在無人的巷口瘋了似地吼上兩嗓子,這些都不能干了。我就像進入了老年生活,節(jié)制而富有規(guī)律。
唐心幸災(zāi)樂禍:“看吧,惡有惡報,現(xiàn)在有人來收拾你了?!?/p>
我喝著她剛做的奶茶,瞅她一眼,說:“你缺孩子嗎?送你要不要?!?/p>
她突然惱了,把我從鋪子里推出來:“陳白,你缺心眼兒?。∧阋歉野阉λ腿?,不得好死!”
切,這女人更年期了嗎,我隨便開個玩笑都不行。我踱步走回旅館里,正是旅游淡季,店員正坐在吧臺里玩手機,生意清淡得讓人發(fā)呆。
一看表,又到了接水枝的時間了。
生活還沒理順,老師請家長了?!瓣愃ν瑢W(xué)經(jīng)常上課發(fā)呆,不專心,這次數(shù)學(xué)檢測,她才考了75分,雖然是跟讀,也不能如此馬虎……”班主任拉著我絮叨了半天,我唯唯喏喏地聽著,帶著水枝回家。
她總是走在我的身后,一路上都不說話,我也不說。我想像其他爸爸一樣拉著她的手過馬路,可總覺得有點尷尬,只好作罷。其實75分怎么了,比我小時候成績好。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雖然勝得不多,但總之是勝了。
半夜水枝又推門進來了,睡意朦朧間我看見她的臉,白得和月光融為一體,臉上有淚,像晶瑩的露珠。
“陳白,老師說我再這樣以后沒救了。你是不是和王叔叔一樣,嫌棄我?”
“胡說,你別聽老師的?!?/p>
“你為什么不罵我?”
“為什么要罵你?”
“以前我考90分以下媽媽就罵我了?!?/p>
“你媽媽是女人,女人呢,就比較焦慮,比較脆弱。其實成績不是最重要的?!?/p>
“那什么最重要?”
什么最重要?我也說不上來。很久沒有做父親了,水枝兩歲前,只知道把她喂飽穿暖即可,現(xiàn)在她大了,我不知道除了喂飽穿暖,她還需要什么。
我打發(fā)她回去睡覺,她鉆進被窩,看著我,半天才闔上眼睛。我嘆了口氣,熄了燈關(guān)上門。螳螂鎮(zhèn)的夜太過靜謐,我翻開老照片,前妻笑意盈盈地抱著一歲的水枝站在櫻花樹下,天空極藍(lán),映得人影越發(fā)鮮明。
我突然變得好學(xué)起來,小學(xué)四年級的數(shù)學(xué)課本都被我翻爛了,其實我理科不算差,復(fù)習(xí)復(fù)習(xí),還能教教水枝。我的女兒,也不能讓人看不起啊。
因為水枝的緣故,我拿了一把鑰匙給唐心,請她幫忙照應(yīng)。我經(jīng)常拿錢給她,讓她幫水枝買衣服和生活用品。有時候她自己買了來,把水枝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要給她錢,她不收。
“我看著你就格外喜歡?!彼φf這話的時候像一個溫婉的賢妻良母,但對著我時就很兇。有時候她還慫恿水枝和我作對,水枝因了她的鼓舞而對我越發(fā)肆無忌憚,動不動就說:“陳白,我再忍你三個月!”
我冷靜地糾正她:“陳水枝,是我忍你三個月?!?/p>
她低下頭不說話,卻把我炒的魚香肉絲吃得很香。
最近一段時間我的廚藝有了長進,有時候便留下唐心吃晚飯。她會做奶茶,卻不會做飯,幫我剝個蒜都笨手笨腳,我故意讓她切洋蔥,她一邊切一邊哭,我在一旁哈哈大笑。水枝站在廚房門外疑惑地問:“唐阿姨,是不是陳白欺負(fù)你了?要我?guī)兔幔俊?/p>
這樣的畫面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在那一刻忽然覺察出一絲久違的溫暖來,我瞅了水枝一眼,讓她少管閑事,滾去做作業(yè)。我更加賣力地炒菜,好像要把生活炒出點不一樣來。
我們圍坐在暮光里吃飯,言語間夾槍帶棒從不饒人,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圍攻我,我愜意地喝著小酒,卻并未惱怒,反而覺得這樣寧靜的生活比一個人孤獨地就著花生米喝酒,好了太多。
人沒有得到過的時候不覺得稀罕,一旦得到,便會貪戀。生活因為有了水枝而起了實質(zhì)性的變化,一點一點地讓人在瑣碎和繁忙里獲得了一些快樂。可這樣的快樂,我清楚地知道只是短暫的幻覺。
水枝終是要離開的,我們之間生疏了七年,我相信在前妻的灌輸下,水枝肯定認(rèn)為我是一個失敗且無用的父親,甚至連他的后爸都比不上。林蘭經(jīng)常打電話來,詢問水枝的情況,她有時在電話里哭,哀嚎我可憐的姐啊,我可憐的水枝啊,弄得水枝也眼淚汪汪。
放下電話水枝說:“陳白,我想媽媽怎么辦?”
“想她,就讓她永遠(yuǎn)住在你心里?!?/p>
“你想她嗎?”
“不想。”
我沒說實話,其實最近前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她死死地盯著我說:“陳白,你要讓水枝幸福?!蔽页3T谛褋砗蟛恢耄也恢廊绾巫屗π腋?,我不知道在她失去母親的庇護下,怎樣才能獲得最初的快樂。
時間太短,幾個月,一切都會變回從前,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一種徒勞。
轉(zhuǎn)眼入了冬,螳螂鎮(zhèn)下了雪,滿山遍野白茫茫一片。還有一個月,水枝就要走了,我的酒量漸長,冬天的酒,不僅暖人,還能暖心??赡峭砩献淼怪笪揖筒皇∪耸?。我不知道是怎么到的醫(yī)院,醒來時水枝和唐心站在我面前,面露憂傷。
從沒想過38歲的我,居然會急性心梗。我躺在病床上,開始審視我這過去的數(shù)十年,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遇見的以及分別的。我看著雙眼通紅的水枝,想伸出手抓住她,卻毫無力氣。
她靠近病床,輕輕抓住我的手,她鄭重其事地警告我:“陳白,你要是再喝酒,我就不理你了?!彼氖趾密浐眯『脹?,我握住它,感覺很異樣,皮膚磨擦過皮膚,有電流一般的酥麻感灌進我剛剛?cè)毖毖醯男呐K。
唐心在旁邊嘟囔:“你要是想死,就死遠(yuǎn)點,別害我們擔(dān)驚受怕的!這次要不是水枝半夜去你房間,你早死了!”
說著她的眼圈便紅了,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認(rèn)識三四年了,她一向強悍,跟前夫離婚時她都沒喪過,總是揚著一張堅毅的臉,在我面前她沒說過什么好話,我們總是互相懟著彼此,毫不留情。
我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她背過身去,說回家給我熬湯。
唐心風(fēng)一樣走了,掀起濃烈的消毒水味,水枝坐下來,把她的缺耳狗塞在我的枕頭旁,說:“你不記得它了是嗎?媽媽說,這只狗是你在我一歲時買給我的。她說雖然和你分開了,但你是愛我的。媽媽不在了,你也要離開我嗎?”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嘩地淌了出來。
我在醫(yī)院住了21天,終于死里逃生,恢復(fù)出院。在水枝嚴(yán)厲的監(jiān)控下,我再不能喝酒。但我有了輕微的酒精依賴,離了酒晚上就睡不著。我常常坐在窗前,看螳螂鎮(zhèn)的夜色,慵懶、平靜,還帶著點凄涼之感。有時候我躡手躡腳地打開水枝的門,給她拉拉被子,然后在月色下看她芙蓉花般的臉。
唐心來得更頻繁了,儼然我家的女主人,做起事來依舊不容質(zhì)疑。她監(jiān)督我吃阿司匹林和魯南欣康,生怕我再次病發(fā)不治身亡。我看著她,心情愉悅,我知道,有些感情滋生了,就再也不想擺脫。在某個午后,我攬住她的肩膀說:“介不介意再結(jié)一次婚?”
她說:“我不會生孩子,你介不介意呢?”
“即便你會生,我還不想要,你又介不介意?”
她呵呵地笑了,連眼睛都笑得彎彎的,把溫?zé)岬哪樋吭谖业男乜谡f:“先老老實實把酒戒了!”
她真是個善良又有趣的女人,前夫因了她不會生育而離開她,我卻那么幸運地遇到了她。
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無德無能的平凡之人,不配上天賜予我幸福。頹喪了七年,我痛恨世界,不愿意面對我的人生,可這世上還是有幸福的,我只是閉上了我的眼睛,逃避這一切。
可水枝要離開了。她的小姨很快就來接她。她一如往常,用微波爐給我熱牛奶,天天叮囑我要多吃土豆。不知道她從哪里聽來的,把預(yù)防心梗的食物用作文紙抄了一整篇,貼在冰箱上。
她的字寫得不好看,還有幾個錯別字。她真是一個平凡的小孩:長相不怎么出色,成績不怎么好,天資也不怎么聰穎,可她是我生的女兒,獨一無二,她站在我面前,我的呼吸以及每一個毛孔,都是快樂的??晌也荒芤驗槲业目鞓范兊米运?,或許當(dāng)老師的林蘭,才能給她更好的教育和未來。前妻應(yīng)該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林蘭來的那個早上,我給水枝裝了一箱子吃的,還有一箱子衣物和玩具。她悶悶地坐在沙發(fā)上,拿著遙控器胡亂地摁。
唐心做了新鮮的奶茶送過來,然后摟著水枝依依不舍。我說我會每個月給你寄錢,你好好讀書,快點長大。她不說話,也不看我。我控制著我的情緒,偷偷瞄了她一眼又一眼。時間飛快,林蘭到了。
本想留她歇一晚再走,可她時間很趕,坐了一會兒,便拉著水枝出門。出租車還在樓下等著,我連送她們?nèi)ボ囌镜臋C會都沒有。那天很冷,卻沒有下雪,螳螂鎮(zhèn)的冬天清淡如水,沒有了生氣。水枝穿著紅色羽絨服,定定地看著我,沉默不語。最后她抱著那只缺耳朵的狗,坐進了車子,甚至連再見都沒有說,很快飛馳而去。
有著灰藍(lán)色霧氣的公路通向遠(yuǎn)方,只剩下蒼涼的筆架山在遠(yuǎn)處影影綽綽,我走回家里,腳步沉重。
唐心嘆口氣,拍拍我的背,說:“你啊,怎么不留她?我多想她做我的女兒呢?!蔽覜]說話,走到水枝住過的房間,清冷的光線里屋子顯得格外空,床頭柜上放著她的書包,居然忘了拿。
我打開,里面沒有書本,卻是一個紅色紙袋,包著三萬塊錢,還有一封信——
陳白,你一直不叫我留下來,是不喜歡我吧?我知道,我是一個累zhui,而你喜歡自由自在。我走了以后,希望你和唐阿姨開心幸福,你一定要聽她的話,好好注意身體,三萬塊留給你,萬一生病需要好多好多錢。上次你說成績不重要,媽媽走了,你病了,我才知道,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活著,因為我愛你,你是我唯一的,爸爸。
我瘋了似地跑下樓,發(fā)動車子就往車站沖。曾經(jīng)看過一部電影叫《幸福來敲門》,貧窮的生活讓妻子落跑,男人帶著兒子風(fēng)餐露宿,甚至去住公共廁所,再苦再難他都沒有放棄他的孩子。
可我呢,水枝已經(jīng)失去了媽媽,她再不能失去我。即便我是一個不成功的父親,那又如何,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愛她,我就不能輕言放棄。
我要去車站追回水枝,我要告訴她:爸爸錯了,不管生活如何灰暗,每個人都要拼盡全力去生活,拼盡全力去愛去幸?!,F(xiàn)在爸爸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我最愛的人在一起,用寶貴的余生,去做快樂的事情。